一江春水

汤流

1

我是在汛期回家的。那段时间，雨铺天盖地，电视上手机上到处都是雨，号称几十年不遇。我身在几百公里外的北方城市，艳阳高照，心里潮湿不堪，纠结万分，每天诚惶诚恐，如坐针毡。来自家乡的水患消息真真假假，多如牛毛。今天不是这个圩就是那个塘告急，明天不是这个堤就是那个岸管涌，就连县城附近的一个大圩也溃破了，洪水漫进老城区，低处的居民楼浸在水中，电线杆上拉着鱼网，部队在城区紧急构筑二道坝。

我就在这时接到村委会主任冉祥的电话，让我做做我娘思想工作，说乡里动员洲上群众转移，临时安置到县城几所地势高的学校里，我娘死活不愿意走，如果出事了他不好向老同学交待，也负不起责任，即便不出事，眼下这也是一项政治任务。我明白他的意思，立即打消外出散心的念头，连夜往回赶。我怕我回来晚了，江堤一破，家就不见了，娘就被洪水冲走了。

一路辗转，到达省城的时候，就像到了另一个世界。雨哗哗地下，一座城市被雨牢牢控制着，能看见的东西上都扯着一层厚厚的动态的雨幕。因为有水毁路段，往县城的高铁停开，只有几辆大巴冒雨绕道前往。据说，这是省城通往我们县城唯一的一条陆上通道。没办法，慢就慢点吧，只要能把我安全送达县城，只要我还能回到洲上把娘接出来，其他的我不管了。

我家就住在县城对面的江心洲上，县城是个滨江城市，到县城就能望见那个生我养我的在水之洲。如果说平常它是镶嵌在江面上一颗绿宝石，现在，风雨飘摇中，它像一枚欲走还留的荷叶，风稍大点就能把它卷起掀翻。它有一个古怪的名字：铁铜。让人担心它一掉进水里就不见了。可先人不这么想，也许他们看到了这片土地金属般的质地和光泽，把从江水中先后露出来的沙洲命名为铁板洲铜板洲。在漫长的时间里，铁板洲铜板洲渐渐融为一体，人们就叫它铁铜了。最近几十年，在它的东南边又冒出一个小洲，人们叫它玉板洲。无垠的沙滩宛若黄金江岸，枯水季节，可以步行上去欣赏那片遗世风景，专家测算这是长江中最大的一片沙滩。不过，知晓的人不多。许多人习惯了站在远处张望，一眨眼就把它关上了。

到家的时候，娘吓了一跳，怪我事先不打个电话，像从水里冒出来似的，浑身湿淋淋的。她找来旧衣让我换，又跑去锅屋生火做饭。我制止了她，这时候来不及跟她撒娇也来不及嗔怪。我翻箱倒柜帮她找了几件衣服就要走。娘明白了什么，说哪里也不去。我说好，我大老远跑回来跟你一起做水鬼也值了。娘生气了，说我咒她不要紧但不能咒自己，她嫁过来几十年了，经历过多少回大水，也没见过哪年江堤破了。现在人过金贵了，动不动就跑。我说小时候大水，你不也早早把我送到江北的亲戚家吗？娘说那时你小，跑不动。我说现在你老，也跑不动。娘不吱声，我又说，前几年大水把下游的凤凰洲冲了，你不记得了？幸亏人员撤离得早，否则伤亡惨重。娘说凤凰洲不比咱铁铜，它那江堤才多高？我说你真以为铁铜是铁做的铜做的，洲头这几天崩岸不断你不会不知道吧？娘说你咋知道？我没有回答，只说把你一个人丢在洲上，万一出事了，叫人怎么说我。娘这才把几只鸡喂饱了，把半袋谷子敞口放在圈里，又到里屋磨蹭了半天，摸着那口松木棺材喃喃自语，真要破了，就瞎了一副好寿材。

我哭笑不得，那是娘七十大寿的时候，我托人从木材市场买来最好的松木，又请来乡里最好的木匠，花了好几个工精雕细琢打制而成。那几天，娘很开心也很精神，在周围老人羡慕的目光中，像是完成了人生最后一件大事。就连村头老瞎子，也拄着拐杖，贴着墻跟，颤巍巍地过来，皱巴巴的老手从棺木这头摸到那头，鼻子嗅来嗅去，瘪嘴不停嘟囔：“好木料，结实，香，睡着踏实……”娘咧嘴笑，打趣道，家去把漏风的当柴劈了，让冉祥帮你打个新的。老瞎子是冉祥母亲，早年白内障让她的一只眼睛彻底失明。她的棺木打得早，材质不好，被虫蛀了，钻风了，这成了她的一块心病。而我终于卸下一桩心事，自从我大去世后，我似乎还没做过什么让娘高兴的事。我安慰她说，真要冲了，再给你订一副楠木的。

娘白了我一眼，她找来一把大铜锁，把门锁了。我们冒雨走在洲中泥泞的小路上，两边沟沟汊汊蓄满了水，也有地块上了水，玉米立在水中。一路上没碰到什么人，大多数人都转移走了。疯狂的雨点敲打着死寂，阒然无声中，只有死神在天上看着我们。我忽然有点害怕，此刻洲中之水一旦与江水里应外合，就是灭顶之灾。上了江堤，才看见几个巡堤的来回走动。有个穿雨衣的过来，说亲娘，你终于出来了。仔细打量发现是冉祥，雨水紧贴着他的脸，把他塑造成另一个样子。见到我，讶异半天，说了什么却没听清。

要说我娘也是固执，大半辈子守着这个江心洲，生生不离半步。我实在想不通这鬼地方有什么好。小时候吃根油条，穿件花衣裳都要涉水渡江去对面的县城买，出行不便自不必说。恼人的是，夜晚来临，县城里明晃晃的，洲上乌漆麻黑，煤油灯和萤火虫装点着夜晚，耳朵里尽是哗哗的水声和过往船只的汽笛声，以至于多年后，只要我一做梦，梦里还有这两样背景声。虽说这几年条件改善了，自来水、汽车轮渡、网络相继开通，但年轻人生活在别处，老弱病残窝在这里，像守着农耕社会最后一块基地。何况，我大也走了，这多少让人触景生情，满目生悲。那些年人们防范意识差，洲上沟汊里都是血吸虫。那玩意儿看不见摸不着，又极不老实，动不动跑到人身体里。一开始我大也没什么感觉，等肚子一大去检查，肝硬化晚期，挣扎了几年消化道出血而亡。我悲怆万分，原本想上完大学，找个好工作嫁个好人让我大享点清福，没想到世事难料，刚大一就经历了丧父之痛。等我毕业工作结婚，娘愈发老了。我劝她要么找个老伴，要么跟我走，免得孤单单的，她不同意，说在洲上住惯了，种种菜养养鸡，不愁吃不愁穿，自在。我拗不过她，只好顺着她，但每次想起她一个人落在洲上，总像丢了什么。

到了县城，我没让娘住进学校，我去看了一下，学校像临时避难所，教室里都是人，乱糟糟、湿漉漉的，一张席子往地上一铺，一块毯子往身上一搭，就是床和被，虽然提供免费吃喝，但也有免费蚊虫。在众人讶异的目光中，我把娘拉到附近的一个小宾馆里住下。

2

一连几天，雨都没有停，上游洪水又来势汹汹。三号洪峰过境前，防汛指挥部将响应级别提高到I级，同时发布通知，要求进一步严肃防汛抗洪救灾工作纪律，严格执行24小时值守制度，对擅离职守、工作不力、有禁不止、有令不行、贻误防汛抢险救灾工作、造成严重后果的，严肃追究有关领导和相关责任人的责任。

为安全起见，洲上最后几名巡堤人员已安全撤出，小城里的气氛日见紧张。白天，人们密切留意水情，一颗石子能激起轩然大波;傍晚纷纷出动，忧心忡忡地踱到江边或者护城墙边，看看陌生的水。护城河水位高出城区一截，成了名副其实的悬河，附近居民撤离一空。

娘懒得去看水，我怕她闷，陪她去安置点找老瞎子聊天。冉祥等人在清点接收爱心人士捐赠的救灾物资。见到我，退到一边小声说，城里几个同学想接我聚聚。我说灾情严重，你们又忙，不能打扰你们。他说不是现在，等水位稳定下来再安排。忙归忙，饭还是要吃的，你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我说既然这样，干脆来个小型聚会，把在城及周边同学都接来，毕竟有些同学十几年没见了。

冉祥说，行，但有个人你接。

谁？

陆克风。

我脑子像陈旧的硬盘转了又转才把陆克风调出来，顯然，他已不在内存里。高中那会儿，我们洲上三个同学结伴去县城上学。一路上冉祥是话痨，黏在我左右说这说那，陆克风不前不后地跟着，很少参与我们的谈话，喊他就定定站住。有次冉祥打赌说，你要是能把他逗笑或者把他撵走，我就不上渡船，从长江里裸泳过去。我说算了吧，谁稀罕看你的白屁股。冉祥每次上下渡船都献殷勤似的拉我一把，嘴上说怕我打滑摔了，其实他想捏我的手。很多次被我无情地打回去，陆克风看了脸红红的，像这事是他干的一样。

他不在这儿？

在另一个安置点上。

我要来电话，拨了过去。陆克风声音闷闷的，像感冒了，又像搁了十几年没用。听到是我，哼啊两声，显不出半点兴奋。我说陆克风啊，想不想我啊，我可想死你了。他幽幽地笑，又哼啊了两声。我有些不满，淡了兴致，直陈同学聚会之事，希望他参加。他问都有哪些人，我一一报上姓名，以为他有意前来，说冉祥美意，由他牵头组织。陆克风原本不高的音调陡然断了一截，淡淡地说，我一病人，不能吃不能喝的，不凑那个热闹了。我一惊，问怎么了？他不吱声。我说一起聊聊天也行啊。他说我不会说话，便挂了。

我跑去找他。陆克风坐在草席上，见到我说，你来了也没用，我不去就不去，不是针对你，我不想见到有些人。我看他话里有话，但在大庭广众之下又不便细问，只好问他怎么病了，他说没啥，糖尿病。

我有点不知所措，摸摸他身边玩耍的孩子，东拉西扯陪他枯坐了一会儿。不得不承认，我高估了自己，却估不出时间背后的东西。我以为同学们聚一聚可以重温年少情谊。事实上，这种想法经不起时间的考验。时间并不总是提纯美好，也会掺杂水分，并最终稀释它。临走时，我留下一点钱让他买点营养品，他瘸着一条腿站了起来，左拉右拉拉不过我，下午让他老婆张姨送了回来。

后来的聚会落入了俗套，没人在意陆克风来没来，在段子的催化下，在酒水和口水的浸泡中，聚会从始至终气氛热烈，高潮迭起。我最终有点醉了，醉的后果是在歌厅里被冉祥搂着跳了一段舞，合唱了一曲《知心爱人》，还有一个后果是后来显现的，我随口倒的苦水经过多次复制粘贴，变得旁逸斜出，许多细节生动丰满得连我自己听了都很陌生。

收获也有。冉祥在席上吹牛说，铁铜的春天马上要到了。别看现在水深火热，等水退了，秋天一到，将是另一番景象。我说不就是田啊地啊，外加一片沙滩、一片树林、一片草地，有老牛啃嫩草吗？跟以前一样啊。

男人们一阵爆笑，说我总结得太到位了，太好了，尤其最后一句好，县里只想着把铁铜开发打造成休闲娱乐沙雕基地，没想到要在情侣上做文章，老同学有前瞻意识，老牛啃嫩草多好，有诗意，有激情，有轰动效应，铁铜这么一宣传，不愁成为长江中的马尔代夫，我们也就有财源了。

我这才知道铁铜被列入县旅游开发计划，前期规划已经出炉。等江水一退，巨型广告牌就要在县城各主要路口、渡口竖起来。画饼充饥，但先要把饼画出来，剩下的事，谁知道呢。

而洪水是个慢性子，八月中旬才缓缓退去。我们终于又回到洲上，娘养的十几只鸡只剩下一半，期间我曾数次冒险回去给它们喂食，但仍有一部分不知去向。这没什么奇怪的，当人都不能自保时，那些牲畜就自寻出路了。

邻居们一如既往地夸我孝顺，陪老娘陪了许多天。娘一开始听了挺受用，后来疑心渐起，问我怎么还不回去，不要工作不要家了，小宋怎么也不来个电话。我说请了长假，以后不回去也有可能，他的事不清楚。娘问这是什么话，我没告诉她，就像以前娘一再问，为什么不要孩子。我含糊其辞，有些事不说比说好，往后说比现在说好。

3

开店的想法在聚会时产生的。当回去变得空洞，在洲上开个小店就不失为一种安顿。心动不如行动，但选址哪里合适，怎么操作得找个人参谋一下，说不定还能帮上忙。

电话冉祥的时候，他在开会，说下午有空带我绕洲转一圈。

午后我靠在娘的小竹椅上晒太阳，阳光暖暖的，初秋的风吹得人昏昏欲睡，鸡鸣狗吠遁了。小洲像一个摇篮，泊在江水里，无休无止地摇啊晃。婴儿般的宁静从记忆深处涌来，慢慢裹了我。我仿佛找到了身体里久违的节律，安心地睡了一觉。

醒来冉祥骑着电瓶车带我穿行在江堤上，阳光洒进林间空地，斑驳灵动。他骑得很慢，在一处湾地停了下来。苇丛茂密，苇絮翻飞，冉祥若有所思。我明白他的意思，但有些东西已无翻动的必要，时间如一块石头，压住就好。我说找你做正事呢。

冉祥自顾自地抽了一支烟，重新上车，到了洲头，指着南边江水中绵延数里的意杨林说，看见了吧，那片沙滩离我们几十米，水很浅，不久就能从这里步行上去。到那时，就热闹了。

又指着北边的渡口说，那里将建一座大桥，已列入县十三五规划，前期准备工作已经开始。要开店，这里是绝佳位置。人来人往，不愁没有客源。门面也帮你想好了，就这家。

他指着路边一户大门紧闭的人家说，这家人搬到县城住了，房屋准备出售，一直无人理会，我看你完全可以先租用几年，简单改造一下，挂个牌子就能用。

我仔细观察了一下，此处不仅是人流汇聚点，而且离乡政府和洲头村村部都不远。桥头工地上已搭建了几个简易工棚，虽然现在还看不到几个人，但一旦开建，这里必将人声鼎沸。难得的是，门前还留有一片空地。这对习惯于把房子建在大堤上的洲上人家来说，简直有些奢侈了。

冉祥的眼光是老道的，一切甚合我意。我把自己的想法向他和盘托出，准备一店两用，集餐饮超市于一体，旅游旺季时主打农家乐，淡季时主营超市，为洲上人民群众服务。

冉祥说好，但也不必纠结什么淡季旺季，开店这个东西全在人的经营，尤其在洲上开店，更不能拘泥于形式，要想方设法通过各种手段带动小店发展。比如淡季可以从生态休闲亲子游入手，跟附近种植养殖农户搞好关系，针对性地开展草莓采摘、西瓜采摘、葡萄采摘、垂钓等活动，吸引游客。这里属县城周边地区，许多人有周末出游的潜在意愿，怎么把他们吸引过来才是最重要的。

这个你不用担心，我说，网络自媒体时代，坐在家里就能策划营销，这是我老本行。

冉祥說，看好你，提前祝你生意兴隆，财源滚滚！话说回来，你能回来发展，开心的是我，难过的也是我。

我知道他又要开始怀旧了，转移话题说，上午开什么会呢？大忙人。

别提了，一提我就火。别人抗洪救灾受表彰，老子差点受处分。

不会吧？我看你挺积极的。

屁。你看是不是陆克风那孬种干的？

怎么会呢，到底怎么回事？我听不懂啊。

不是他是谁？聚会没参加，揪准机会举报我抗洪期间擅离岗位，违反饮酒规定。幸亏那时汛情稳定了，事先也请了假，聚会安排在周末，而且是私人掏腰包，要不我跳到黄河里也说不清，这个破主任也就当到头了。

你确定是他？没根据的事不能乱猜。

你想想还有谁准确知道我们聚会的时间地点？难道有人跟踪我？真要那样，我他妈也太牛逼了。

冉祥越说越激动。我说你别那么大火好不好，不是没事吗。

事是没事，冉祥说，但在全县抗洪表彰大会上接受批评教育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陆克风那狗日的，处处跟我对着干，高中就落下这毛病了。

你想多了吧。

真不是。冉祥说，高中时他喜欢你，这没问题。我俩好上后，他有点嫉妒有点难过也没问题。关键是十几年过去了，我们都有新生活了，他似乎还没咽下这口气，这太不正常了。就说他那瘸腿，知道怎么回事吗？被炸药炸的。早年在家偷做鞭炮，被人举报，村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这几年监管越来越严，做不下去了。让他洗手不干，不听，结果在一次事故中伤了左腿，还被罚了款。他不思悔改，居然说我盯上了他，打击报复他，真他妈不可理喻！

同学之间，凡事往好处想吧。你俩这样，我也难过。再者，你当村主任，说不定什么地方得罪人了，有人暗中找机会报复你也不是没有可能。

不说这个了，说多了影响心情。

冉祥继续带我绕行小洲。不快被风吹散，他吹起了口哨。我发现，当以游子归来的身分打量这片土地，竟有别样之美，古朴宁静中自有一种气息涤荡身心。

想不到，今天还能骑个小电驴带你。

想不到的事多呢。都想到了，生活就没意思了。

那是。经你这么一说，我对明天又充满了期待。

期待什么呢？当乡长？

冉祥不再言语，口哨时断时续，把我送到家门口就离开了。

晚上做了一个梦，还是跟冉祥在一起，叽叽咕咕不知说了些什么。恍惚中他抱住了我，这让我吃惊不已，醒来隐隐羞愧。十几年前的一幕在梦中重演。那时父亲去世不久，我回来看娘。返校前冉祥过来安慰我，我们沿江边乱走。薄暮时分，江面上的残阳在我眼中铺了一层又一层迷茫。我像一个人置身茫茫江水中，未来缈远无期。冉祥拥着我，低低的话语让人神思恍惚。他说他决定不再复读，放弃学业去参军，已经通过体检。他要保护我，要成为我永久的依靠，他让我好好的。

我们绕小洲走了很久很久，一条小船隐在芦苇丛里，我有气无力坐了下来。夜幕降临，天地孤寂，悲伤犹如一条没有出口的河，暗自涌动。冉祥吻我，吻我流下的眼泪，吻我身上遍布的凉意，用单薄的胸怀覆盖我、温暖我、感化我、拯救我。我木然以对，直到他笨拙而慌乱地进入我的身体，才蓦然醒悟。但为时已晚，世界裂开一道缝隙，黑暗和亮光同时显现。

后来冉祥在军营里写来无数封信，有忏悔，有道歉，更有追求，他说只要我同意，他愿意用一生来践行承诺。我没有理会他，我告诫自己不要去想那些谈不上对错的事，时间会掩埋它们。我之所以拒绝冉祥，一个重要原因在于，父亲去世后，我决心不再回来。而冉祥很快退伍还乡，像一枚钉子钉在原地。

4

小店取名“云水谣”。开业前，我印了上千份小广告在大街小巷发放，又在本地最火的市民论坛上开辟了电子广告，还开通了“云水谣”博客和微信公众号，把小洲历史、人文、风景、特色种植养殖和美味菜肴都搬了上去，并发起了试吃活动。别说，效果还不错。一时间，“云水谣”风生水起，慕名前来的观光食客络绎不绝。

为做出特色，我决定不定期开展一些活动，把方案提前发布到网上，吸引县城及周边市民参与。大厨小丁和负责外联采购的小陆是年轻人，对我的提议一拍即合。第一次活动是挖山芋，挑选的农户家种有红心红薯、白心红薯和紫心红薯。我将三种红薯的特点、营养成分一一加以分析，让小丁以它们为食材，针对性地做了几道菜，拍了照片放到微信公众号上，还附带介绍了紫薯粑、山粉圆烧肉等特色小菜的做法。作为福利，所有参与者可以低于市场价回购所挖山芋，并免费索取相关菜肴的操作手册。时值周末，许多父母带孩子来体验生活，挖山芋成了亲子活动。这让我灵机一动，跑去跟县城几所学校签定协议，让他们组织孩子们来洲上开展户外课，活动地点由我负责联系，中午在店里就餐。这一招实现了双赢，孩子们先后参加了采摘菊花活动，观看了扳罾捕鱼表演，连荷塘挖藕也深深吸引了他们。洲上世外桃源般的生活完全偏离了他们的日常，呈现出异样的色彩。视野拓宽了，素材丰富了，写作文不再是挖空心思的事，户外课成了孩子们最大的期待，我也有了一批稳定的客源。

第二次活动赶上了天时，狮子座流星雨即将暴发。今年流量大，每小时天顶流量近100颗。我网购了天文望远镜和帐篷，精心制作了电子海报“夜不归宿”。论坛里喧哗一片，“陪你去看流星雨，露营沙滩”成了小城热门话题。这次报名的人更多，没办法，只好根据先后顺序，限额40人。

天公作美，一弯新月斜挂在天边，瞄了人间几眼姗姗离去，满天星斗渐次活跃起来。孩子们铆足了劲在沙滩上奔跑打闹，远离书本，他们卸下负重，笑声轻盈许多。我拿出望远镜，他们一下子聚到我身边，我教他们识别星体，跟他们讲神话故事，他们眼里星星点点。

年轻人三三两两，小丁小陆还有几个女孩子披着夜色，沿着沙滩向前漫步。最美的年华需要有这样的夜晚点缀。中年人则在林中空地支起帐篷，完了聚在一起闲聊，怀旧也好，展望也罢，伴着嘴角的烟火明灭。

九点一到，篝火燃起，歌声回荡。伴着《阿细跳月》，几个年轻人示范了一下，引领大家跳起舞来。人们自觉地手拉手围成一圈，三步一蹦跳、拍掌、旋转。火光映红了所有人的脸，笑容里都是暖意。一曲终了，一曲又起，太阳部落演唱的《让我们回去吧》让人沉醉。歌声里，我恍惚觉得自己像一个飘浮的气球缓缓着地，从未有过的踏实感富足而充盈。中间休息时，冉祥起哄让我讲两句，我说大家都知道生活不止是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对我来说，走出去是一种寻找，回来也是一种选择。心中有诗，哪里都是远方。比如这样的一个夜晚，就是我们可以抵达的远方。我又说，乡村的夜晚跟以前相比变得陌生而沉寂，这不是它本来的样子。我不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逃离，也不知道有什么东西正在填充进来。但无论如何，这里有广阔的星空，有奔流的长江，它们在我们身上烙下印记，是荣耀也是宿命。就在这时，过往船只灯火点点，汽笛声声，一切似乎回到了从前。

零点一过，狮子座流星雨开始了大暴发，肉眼就能目测一颗颗流星划过天际，孩子们惊叹不已。没有人知道，浩瀚宙宇，它们来自哪里，去往何方，即便是最后的旅途，也自带光芒。

动静大了，乡里分管文教旅游的副乡长也特地跑来，夸我做得好，有头脑有胆识有情怀，鼓励我把“云水谣”做成铁铜的一个品牌，不仅要自己创业，还要促进就业。

事实上店里已经增加人手了。我又雇了两个小伙子外出送餐，外加张姨打下手。只是请张姨时，颇犹豫了一番。上次陆克风让她来还钱，一面之交让我割舍不下。她跟我差不多大，但生得比我老，乍看大我七八岁。前些年断了爆竹生意后，她和陆克风窝在洲上种稻、种棉花、种玉米、种大豆，也种孩子，但种不出好日子。陆克风病倒，她一个人扛起了生活重担。洗菜洗碗端盘子是个脏活，我怕抹了他们面子。电话时吞吞吐吐的，陆克风倒很爽快，说没问题，在你那儿我放心。

张姨身手利索，天生一副好嗓子，有时忙里偷闲来那么几句，店里立马群情骚动，叫好声一片。《天仙配》是她拿手曲目，即便系着围裙，也盖不住一招一式的风范与功底，与她对唱的男声多自叹不如。我录了两段放在网上，有人评论说，就凭这声音，得多喝几杯酒;也有人说，声情并茂，不愧为喝长江水长大的。可我不行，随便唱什么，跑调能跑好几里路。我问她怎么唱得这么好，她说以前上过黄梅戏学校，后来半途而废了。

我鼓动她联系市黄梅戏剧团里的同学，开展了两次送戏下乡活动。舞台就搭在店门前空地上，洲上父老乡亲很多年没看过戏了，一大早搬来小凳子围坐在一起。锣鼓声一响，他们情不自禁地跟在演员后面咿咿呀呀地唱，脸上生动许多。那些经典曲目在他们心里生了根，虽然尘封多年，但这一刻重新迸发出来。而我们的菜蔬绿色环保无污染，原汁原味，令演员们赞不绝口。他们拍照发朋友圈，赞食材赞环境赞大厨手艺，也赞服务，说要让市内各名家工作室里的名家们周知，有空下来走走看看，问我愿不愿意成为他们在这里的落脚点，我求之不得！

走上正轨，忙碌成了每天的主题。一般头天晚上我们就要联系附近农户第二天一早送来食材，备不齐的再赶去县城采购。食客分两种类型，一类进店就餐，一类在沙滩上流连忘返需要送餐。“云水谣”小旗子迎风猎猎，成了沙滩上另类的风景。而店里更是出现排队就餐的盛况，有人沉得住气，有人焦躁不安。空气不够用似的，绷得紧紧的。

5

娘在一天中午赶来，见我忙得焦头烂额，欲言又止，转了两圈，一言不发回去了。自从“云水谣”开张，我很少回去陪她。店虽小，但五脏俱全;财物不多，生意难做，起早摸黑是必须的，冷落她非我本意。我让小丁炖了鱼汤，炒了两个她爱吃的菜，晚上回家陪她吃个饭，聊聊天。

娘一脸不高兴。

我说怎么了，不乐意我赚钱？

娘说你一天到晚就晓得赚钱，也不晓得人背后怎么说你。

说我什么了？我是合法经营呢。

别我说东你说西的，你还是回去吧。

赶我了，这里不是我的家？

耍贫嘴，你要是和小宋一起回来，愿意住多久就多久。

我望望娘，她整张脸都在叹气。

你听别人说什么了？

这你别管，跟我说句实话，你是不是跟小宋离了？

我不是过得很好吗？

過得好不好，我不是你肚子里蛔虫。你是不是那方面也有毛病？上次让你们要个小孩，一直没动静。这些年我一直担心，是不是我年轻时的毛病传给你了？我那时怀的葡萄胎，村里人见识少，说是怪胎，见我躲得远远的。多次流产、清宫，想死又死不成，折腾到四十边才有了你。现在有人说你还不比我，我好歹还生了你。不管是猫是狗，你得生一个。真要不生，我作的是什么孽啊！

娘停了筷子抹眼泪，这饭吃得又苦又咸。我左思右想也想不出这流言蜚语的出处，无非上次聚会有人问我那位呢，我随口道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被我踹了。没想到几天工夫，话就变味发酵到不忍卒听了。

事实上回来之前我刚经历人生的汛期。七年之痒，我的婚姻在第六年戛然而止，原因难以启齿。如果不是冉祥的那个电话，说不定我正周游全国，也说不定在国外散心呢。

但不甘是有的。前夫小宋和我在同一家光电公司上班，他在技术部，我在市场部。虽说大学里我学的是市场营销专业，但畢业后我并没有急于将自己推销出去，也没去读研，尽管学业优秀，但父亲离世让我黯然长大，我必须先挣钱，养活自己也养活娘。跑营销，拓市场，我成了公司有名的拼姐，出差如同家常便饭。腰包渐鼓，身影却日渐落寞，眼看自己一路奔三而去，娘急，我也急，小宋在这时出现。

那次他作为技术部代表跟我们一道前往另一座城市布展。一行人当中，其貌不扬的他并未引起我的注意。我们各就各位，前期准备工作进展顺利。但公司一款主打产品被安置在展台顶端，有点主次不分。我爬上人字梯，想把它换到醒目位置。一不留神，身体右倾，人字梯说倒就倒。在我即将坠地时，他不知从哪里冲出来，一个鱼跃，虽然没有抱住我，却起了缓冲作用，还结结实实当了一回人肉垫子。我无大碍，他却被砸得不轻。英雄救美成为公司美谈，在同事们有意无意的玩笑中，我看他的眼神日渐迷离。会展结束，我们顺理成章走到一起。

结婚晚上，他一番摸索后进入我的身体，活了三十多年，他似乎在等待着这一刻。左冲右突，疲软后他望着干净的床单，掉进了一个深不可测的漏洞。沮丧至极，他看也不看我一眼。后来我们的性生活总是陷入这种悖谬，一方面疯狂冲撞，一方面击打虚无，每次完事后他都颓然离去。渐渐地，一切变得索然无味，了无意义。原本我尝试着打开自己，让心爱的男人在那里停留、休憩、撒欢，接受安抚。但什么也没发生，我开了一扇门，他却用一层膜将自己挡在门外。

有段时间，我萌生了要个孩子的念头，也许孩子的出生会让他慢慢摆脱心魔。但这想法本身就是巨大的冒险，他变得越来越阴郁。世界不在那儿，家也不在。曾经我以为我是可以成为一个家的，会有人长久地住进来，但他显然不是那个要回家的人。

而这一切无法向娘诉说，这么多年我和她的交流止于问候。娘虽在心头挂着，但她的生活脱离了我的日常。我出现在娘口头上的频率也远远超过站在她面前，神龙见首不见尾，我和娘隔着的又何止是一片天空。

我决定回去住，多陪陪她。娘七十多岁，陪一天少一天。我委托张姨留下来看店，有什么事通知我一声。张姨一口应承下来。我说不急答应，你回去跟陆克风商量商量。她说不用，你俩同学，还不知道他啊，他就一闷罐子。当天张姨就住进了店里，我把她的工资上调了一些。

需要回去时尽管说，我们轮换。

我留了一个心眼，一个有病的男人在家照顾老人和孩子，多少有些吃不消。再者，我怕陆克风对张姨暗生不满，一个过分沉默的人是琢磨不透的。

几天后，张姨神秘地说，晚上十点多有人敲门，猜猜是谁？

谁？

冉祥。那人真鬼，问他么事，说没事，进来后又东张西望，问你怎么不在。我说你回去陪老娘了。他什么也没说，买了一包烟就走了。

我想起上次也这个点，冉祥说接儿子下晚自习，顺便来看看。一个蹩脚的借口，他儿子平常住校，周末才回家。我没让他吃闭门羹，只让他待了五分钟，说有点不舒服，他知趣地走了。

哈，为咱小店做贡献来了。我对张姨笑笑。

没那么简单，那人……你防点。

不会对你有什么想法吧？

有想法也是针对你。张姨把皮球踢回来。

6

铁铜强大的气场在寒假显现出来。大大小小的车辆从洲头排到渡口，有人干脆将车停在县城，雇个摩托车前往。为应对大好局面，乡里提前作了准备，一方面拓宽村村通公路，另一方面在洲头修建了一座大型停车场，但拥堵现象时有发生，好在没有发生什么意外。

我约了几个留守孩子去沙滩，计划拍几张照片发到“云水谣”公众号上。“云水谣”公众号开始了转型，从当初注重广告蜕变为侧重人文公益，餐饮不过是附着其上的衍生品。

此前我发了铁铜的碧水蓝天、田野河流、老屋祠堂，当然，少不了花草、猫狗和老人。照片一经推出，点击率一路飙升，点赞留言转发的不计其数，也有人不吝打赏。在外打拼的铁铜人，纷纷关注“云水谣”，没事就上来闲逛。“云水谣”成了铁铜的代名词，安抚他们盛开的乡愁。每一幅照片都与屏幕背后的那些眼睛遥相呼应。

我和孩子们沿玉板洲从东往西走，阳光下，沙如雪如金如翡翠，纯净得让人每走一步都小心翼翼，生怕把它踩痛踩坏了。沙滩上完整保留着一层又一层纹理，像风和流水的脚印，又像它们合写的诗行。也有一些洼地，低处窝着一滩积水，像即将干涸的旋涡，又像直通江底的漏洞，还像向天空张望的眼睛。孩子们或临水照影，或开怀大笑，或无拘无束地奔跑，累了便仰面朝天躺倒在沙滩上，一个个精彩的瞬间被我收入镜头。

越往西地势越高，这符合江水从西往东流的动力学原理。流沙最先在西边停留聚积，继而分开江水，形成西高东低狭长的流沙带。我和孩子们准备一鼓作气爬上沙山，但急促粗重的轰鸣声打断了我们。几辆越野车不知何时开上了沙丘。它们像一只只兴奋过头的巨蟹喘着粗气在沙滩上横冲直撞，有一辆还陷在沙子里，动弹不得，伴随而来的却是一阵狂笑和尖叫声。宁静被打破，人们纷纷避让，沙滩上的纹理也被车辙拦腰压断，汽油味随风飘散。折腾够了，几个年轻人走下车来，打开啤酒、饮料开怀畅饮，拆开小吃狼吞虎咽。烟头扔得到处都是，阵风吹着饮料盒、包装袋在沙滩上翻滚乱飞。更有甚者，他们将空啤酒瓶当手雷，比谁在沙滩上掷得更远。

我用长焦拍下他们的举动，和孩子们一起绕到风口下面捡拾垃圾。他们休息了一阵，又跑到沙洲中央的树林里，锯了一棵固沙的意杨，拖到沙滩上。分成几截，点上汽油，生生燃起来，浓烟冲天而起。火一熄灭，便掏取木炭烧烤，一片净地被玷污得乱七八糟。

回来我挑选了十几张照片，取名《守护家园，拒绝伤害》发到“云水谣”上，就事论事，希望人们敬畏这片土地，增强环保意识，共同守卫一方净土。同时我电话乡里有关人士，建议他们在沙滩上临时放置一些移动公厕、垃圾桶等，必要时增添人手，清理垃圾，监督那些不自律的游客。

乡里回复难度很大，毕竟沙洲旅游还停留在规划起步阶段，要增添人员设备就要投入资金，而乡财政预算一年就那么多，年初并未考慮到这块，只能等来年了。

“云水谣”上炸开了锅，许多人义愤填膺，恨不得立即人肉出肇事者痛揍一顿，幸亏当初把一些涉及个人隐私的照片做了模糊处理，但隔着屏幕，依然能感受到不平之气。

也有人留言说我小题大做，哗众取宠，搞旅游开发就应该宽容些，放开些，游客放肆图个乐，没什么大不了的。我是在搏眼球积累人气，说不定背后有什么目的。没办法，人多嘴杂，爱怎么说怎么说吧。

但我还是在店内店外挂了两块牌子，善意提醒游客尽量不要在沙滩上制造垃圾，实在不可避免，要自我回收，爱惜家园在一举一动之间。

有人点赞，也有人不屑一顾。有天一帮人聚在店外，对着牌子指指点点，看不出态度，进来后说要尝尝老板娘的味道。我说不好意思，老板娘不会烧菜，要烧也是清淡寡味的，大厨味道好。为首一人说，寡味好，老子还没尝过呢，你烧一个来。我说开玩笑呢，便递上菜谱，他们点了几个特色菜，又纠缠起寡味来。我说真要这样，我烧一个白菜吧，不收钱，送你们的。酒过三巡，一人“啪”地吐出一个三粉圆来，嚷道，怎么搞的，里面有沙子。另一个则吐出一口白菜心，说也有沙子。其他人附和说，我们进黑店了，到沙洲吃沙子来了。

我仔细打量他们的神态，回想他们的前言后语，越发觉得有点蹊跷。便委婉地说，我不能保证绝对没有沙子，偶尔有也是小概率事件，真要那样，我道歉并赔偿损失，但要说几样菜里都有沙子，是不太可能的。在征得他们同意后，我尝了尝盘子里面的菜，并没有什么异样，便提醒他们有没有搞错。

为首的那人说，你不该尝盘子里的，要尝就把我们吐出来的尝一下。

我说你这要求过分了，凡事要有一个起码的尊重和信任。

尊重和信任？他笑，凭什么？

我说善意。

别把善意挂羊头卖狗肉，他说，你曝光别人的时候只有快意吧。

我似乎明白了什么，努力让自己镇静下来。我说就事论事，你想怎么办。

这个不由我，问题出在你那里，这个取决于你。

我说好。简单点把你们吐出来的白菜用清水漂洗，如果杯底有沙子，我愿意赔偿损失并公开道歉。如果没有，你们照常买单并当面道歉就好。复杂点请市场管理局负责食品安全卫生的专业人士来现场检测。你选择哪个？

他说我不跟你兜圈子，你把我们吐出来的尝一下就行。

我说你这就不讲道理了。

那得看跟什么人。

大厨小丁看不下去，从操作间里出来，拉开我说，别理他们，他们是来挑衅的。

几个人围住小丁，说小子猜对了，我们就是来挑衅的。

小丁火冒三丈，一把推开眼前指指点点的手，拳头雨点般落在他头上。

我赶紧拨打报警电话。这时，冉祥和村里文书走进来。

都住手！冉祥吼了一声，有事说事，不要无理取闹。

那帮人丢下小丁，转而围住冉祥。我当是谁，原来是大主任，上次防汛喝酒没把你撸下来算你牛逼。今天又跑来凑热闹，消息挺灵通的。怎么样，心痛老情人了吧？

冉祥一言不发，直接一拳过去，为首的那人倒下去。其他人拿起杯子、盘子、酒瓶加入进来，一场混战在警车的鸣叫声中结束。

7

冉祥妻子傍晚找到我。

我说对不住嫂子，让你受惊了，也对不住冉祥，让他受苦了。医疗费我认，让他安心静养。

她说不为这事，过来找你说几句话。

我说嫂子有什么话尽管说，有什么要求尽管提。

她说我一农村妇女，没什么文化，说话直来直去，你听了也别生气。

我说不会的。

她说好。俗话说，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俗话又说，猫都爱尝腥，现在的男人也这样。要说冉祥被打，那是活该，自作自受，看他下次还敢不敢多管闲事。但我不解的是，像妹子这么漂亮，这么有文化的人为何窝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就不怕别人说闲话？

我说嫂子你误会了，我和冉祥是同学。

同不同学我不管，可自从你回来，冉祥就变了个人，像掉了魂一样。有时夜里出去，问他去哪，他说村里有事，鬼才相信一个破村有那么多屁事。再者满村都传你和他有关系，你说我是信呢，还是不信？

我说冉祥干嘛，我不了解，别人说什么，我也不能制止，但我保证没有做过对不起嫂子的事。

这话我爱听，只怕有些人口是心非，要说我也不是捕风捉影无事生非的人，但我还是把丑话说在前面，我们都是女人，都了解女人的苦，你不为难我，我不为难你。你要做了什么出格的事，别怪我到时在村里出你洋相。你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你娘考虑。

冉祥妻子丢下话走了。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冉祥和村里文书路过小店，其实是在挨家挨户做摸底登记工作，原本他们以拖待变，等过完年再说，没想到上面催得紧——摸底登记一结束，就要宣传发动，明年5月1日后一律施行新政。

老人们还不知情。他们守了一年，盼着在外打拼的儿女们早点回家过年，而上面更希望抓住这短暂的团聚时光，加大宣传力度。先做通子女工作，再由子女做老人工作。

进入腊月，外出务工的人陆续回家，村里在路口、渡口、村部拉上横幅。人们起初不以为意，没人抬头研究那些红布条上的文字。直到工作组进驻村里，召开动员会，大家才弄清怎么回事。

轻松的人不多，大多数人愁眉苦脸，思量着回去该怎么说。也有人想不通，一路上骂骂咧咧。宣传车队则绑着喇叭慢慢转悠，“殡葬改革，利在子孙，功在千秋”响彻小村。老人们开始有点好奇，倚门张望，侧耳倾听，后来像是被震醒了，吐吐口沫，关门生闷气。

冉祥找我帮忙。舞台还搭在店门口，演员仍是市黄梅戏剧团里的那几位。老人们在家封闭了多日，个个面有沉郁，听说唱戏的又来了，勉强搬个小凳子出来透透气。锣鼓声一响，唱的却不是熟悉的腔调，看到一半，老人们渐渐明白了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起身离去。个别的留在原地，小凳子一摔，破口大骂冉祥不干人事，看个戏都要说火葬，要烧让他娘的先烧。

晚上回家娘的脸阴阴的，没等我开口，娘说你和冉祥演双簧，一个提供场地，一个借唱戏做宣传，不被骂才怪。

我说没办法，冉祥也挺难的，他一个村干部，该怎么做还得怎么做，甚至要起带头作用。

难？他老娘才叫难呢。冉祥回来就跟她磨嘴皮子，让她同意，说这样他才能在村里做工作，说话才有分量。老瞎子见到我就哭。

我说我有先见之明，都不敢跟你说这事。

娘说说不说都一回事，我不同意，他们就没法子。

再次见到冉祥的时候，我说你们就不能向上面提提建议，不搞一刀切，按年龄段来，或者设一个缓冲期，老人老办法，新人新办法，这样容易接受些，执行起来也好操作些。

冉祥说提了也没用，上面决心把这事推行下去，容不得更改或推延，更难的恐怕还在后面。

年在不咸不淡中到来，气氛略显诡异。表面上大家走亲戚拜年没什么异样，私下里背着老人交流该怎么办。有人说，出了元宵就要去打工，还能怎么办。有人说，随大流，大家签就签，反正不带头。也有人说，我无所谓，就怕老的想不开。还有人说，谁为这事进家门，就骂他祖宗八代。

冉祥在找突破口，有文化的先谈，觉悟高的其次，没文化也没觉悟的，采取迂回策略——子女有工作的找子女，子女无工作的找亲戚。先打通外围，再展开强攻。一方不厌其烦，一方不堪其扰，有人坚持不住妥协签字。有了缺口，强大的堡垒就会摇摇欲坠。老人们听说这个签了那个也签了，惶惶不安起来，骂完签字的人，又骂回冉祥，累了，陷入可怕的沉默。

集中销毁前几天，我让江北的亲戚找个理由把娘接走了，我怕她看了受不了。村干部全体出动，还临时雇了个木匠跟在后面，进的第一家是冉祥家。老瞎子声嘶力竭，大骂冉祥是个不孝之子，又哀嚎自己命苦，前生不知作了什么恶，到头来要被一把火烧掉。冉祥向她磕了几个板头，扇了自己几个耳光，示意木匠拎斧上前。一斧头下来，碎屑和粉末纷纷下掉，老瞎子哭到无泪，绝望得瘫倒在地。冉祥沉着脸让人把她扶到一旁，把破损的棺材抬出门外。

围观的人们看到来真的，悄然而退。

进陆克风家的时候，冉祥有意回避了。陆克风端着一把铁锹站在门口，谁进去跟谁拼命，村里找来他家诸多亲戚说情，陆克风毫不松口。没办法，村里后退一步，把他作为“钉子户”暂时搁置起来。

几天下来，几十口伤痕累累的棺木堆在洲头的沙滩上，包括娘的那口。风掀起阵阵沙尘，棺木上面蒙着厚厚一层土灰，像从地底挖出来的。冉祥对着棺木一通跪拜，让人浇上汽油，把老人们最后的念想付之一炬。

8

像是有预感，娘在老瞎子出事的那天，吵死吵活要回来。刚进入家门，就听得那边断续传来鞭炮声和哭声。娘问是不是老瞎子走了。我说你不要管别人，你要好好的。娘哭，说你怎么说话的，你们这些人，生生把人往绝路上赶，又说对不住老瞎子，要是早点回来，老瞎子就不会走。她执意要去送送老瞎子。

老瞎子的灵堂设在家里，娘跌跌撞撞地赶去。冉祥夫妇迎上来，行了一个下跪礼，娘并未理睬。进入堂内，隐隐一股异味。老瞎子身盖红绸，脸搭毛巾，一动不动地躺在门板上。娘扑倒在地，声泪俱下，说可怜的老姐姐，怎么说走就走，怎么舍得丢下我，怎么不等等我;又说对不起老姐姐，没有早点回来;还说去那边享福吧，再没有烦心事了。

我怕娘多说无益，又担心她的身体，便劝回了她。她的精神明显差了许多，看东西恍恍惚惚的。有时起身去空落落的里屋，一坐半天。我知道她心里难受，宁愿她大骂我一顿，但她什么也不说，就像那天我小心翼翼地告诉她棺木被毁时一样，她仿佛已经知晓一切。平静无边无际，但我惴惴不安。我丢下店里事务让张姨打理，不前不后地跟着娘。我怕一有闪失，娘就走上老瞎子老路。

老瞎子非正常死亡很快在村里传播开来，虽然冉祥对外宣称老瞎子是心脏病突发去世的，但欲盖弥彰，村里人对农药的气味了然于胸。在冉祥家里，人们迫于礼节并未掩鼻，但谁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一方面可怜老瞎子，辛辛苦苦把冉祥拉扯大，却换来这样的结局;一方面痛骂冉祥不是人，活活逼死了老娘，如果不带头，方法不激进，老瞎子不会想不开;另一方面又暗中观望，现在离大限5月1日来临还有一个多月时间，冉祥会不会买一口棺材赶个“末班车”，厚葬老瞎子，以了老瞎子夙愿，也为自己赎罪。但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冉祥主动将老瞎子遗体运到殡仪馆，老瞎子成了村里第一个火化的人。

村里人议论纷纷，赞成的有，反对的更多。陆克风嗤之以鼻，说老子一眼就看出他的鬼心思，为了自己屁大的官，亲娘都不要，我就不买他的账，看他有什么法子。娘后来也说，老瞎子白走了。她走是有征兆的，很多天前就不吃不喝，见到人就说地下老鬼在催她，怎么劝都没用。又说她那么怕痛，担心火化时痛得受不了，会蜷着身子爬起来，想先走躲过一劫，没想到……唉，我倒不怕痛，就怕燒得没形儿，到时你爹在下面不认得我。

我说你不要想得太多太远，日子还长呢，我们慢慢悠悠地过。但娘总是犯晕，常常说着说着就睡着了。我无法不三心二意，拿开店跟娘相比，娘是我所有的家当。我甚至产生了把店面转让出去的想法。

一天上午我到店里，九点了也没见到张姨身影，问员工，说她接个电话匆匆走了。刚想联系她，手机响了，张姨带着哭腔说，你快来村部一趟。村部离这不远，骑电瓶车十分钟路程。风穿过耳畔，呼呼作响，像落空的预测砸在心里。

我赶到时，村部外人头攒动。大家都向二楼会议室张望，并不靠近。张姨也被挡在楼梯上，瑟瑟发抖。陆克风一夫挡关万夫莫开地堵在会议室门口，情绪激动。在张姨语焉不详的诉说中，我大致明白了事情的原委。陆克风今年申请低保没有通过，这是他第三年申请了，而有些条件比他好的都过了。今天村委开会，陆克风前来讨要说法。冉祥当面驳斥和羞辱了他，说像他这样不支持村里工作的落后分子就不配享受低保，要想享受也行，回去把那口棺材主动交上来。陆克风转身回去了，再来时，身上就绑了炸药，包括冉祥在内的四个人被困在会议室里。而炸药是以前做鞭炮时剩下的，私藏了许多年。

人命关天，我扯开嗓子站在一楼向陆克风喊话。我说陆克风你千万别激动，我们同学一场就像兄弟姐妹一样，有什么事当面说开就行，有什么困难我们共同想办法。你上有老下有小的，千万别犯傻。

陆克风说，他是猪狗不如的东西，连亲娘都不要，也配做我兄弟？你来得正好，有一事问你，你说这狗东西是不是在打我老婆主意，他经常晚上十点多去店里干什么？

我说你误会了，他打我主意。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警车的鸣叫声。我心里一惊，一声巨响从天而降，飞起的碎片和尘土让众人伏地避让。陆克风当场身亡，冉祥等人不同程度地受了伤。铁铜在我心里永久地决堤了。

一年后娘突发脑溢血去世，我将她火化后留取一小勺骨灰做了一个香袋，我要把娘带在身上。我关掉小店，前往遥远的一座西部城市，一个微信名为“一江春水”的铁铜人在那里打拼多年，邀我前去发展。我们在“云水谣”公众号上相识。

时值春末，江水一天天上涨，玉板洲又成了长江当中一个若隐若现的轮廓。我拍了几张照片登上了开往远方的列车。漫漫长途让人沉沉睡去，半夜列车停靠在一个小镇上，醒来伸手一摸，装有手机、钱包、身份证和香袋的手包不见了。那一刻，窗外灯火寥落，我这个失去身分又无根的人，像一尾鱼漂浮在陌生的土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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