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象名片
迟子建,1964年2月27日出生于黑龙江省大兴安岭地区漠河市,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长篇小说《树下》《晨钟响彻黄昏》等;小说集《北极村童话》《白雪的墓园》《清水洗尘》等,散文随笔集《伤怀之美》《我的世界下雪了》《迟子建随笔自选集》等。作品分别获“鲁迅文学奖”“冰心散文奖”“茅盾文学奖”等文学奖,部分作品在英、法、日、意等国出版。
迟子建是中国当代具备世俗关怀精神和悲悯情怀的作家之一。来自生活本身的情感体验,来自于作家内心的悲悯情怀,赋予其作品打动人心的力量。
人文形象
大约没有一个作家的故乡会比迟子建的故乡更加先声夺人了。她在中国最北端的雪地里长大,漠河、北极村、木头房子、冰封的黑龙江、雪泥路上的马车,我每次在电视里看到如此的风光或专题片时,我会想,迟子建以前竟然住在那样的风光里!
大约没有一个作家会像迟子建一样历经二十多年的创作而容颜不改,始终保持着一种均匀的创作节奏,一种稳定的美学追求,一种晶莹明亮的文字品格。每年春天,我们听不见遥远的黑龙江上冰雪融化的声音,但我们总能准时听见迟子建的脚步声。迟子建来了,奇妙的是,迟子建的小说恰好总是能带着一种春天的气息!
——苏童《关于迟子建》
经典片段
我仍然喜欢在黄昏时漫步,喜欢看水中的落日,喜欢看风中的落叶,喜欢看雪中的山峦。我不惧怕苍老,因为我愿意青丝变成白发的时候,月光会与我的发丝相融为一体。让月光分不清它是月光呢还是白发;让我分不清生长在我头上的,是白发呢还是月光。
——《我的世界下雪了》
都市的夜晚,由于灯火的作祟,已没有黑暗可言了;而在故乡,我能伫立在夜晚的窗前,也完全是因为月色的诱惑。有谁会欣赏黑暗呢?然而这个伤痛的夜晚,面对着这处子般鲜润的黑暗,我竟有了一种特别的感动,身上渐渐泛起暖意,有如在冰天雪地中看到了一团火。如今能看到真正的黑暗的地方,又有几处呢?黑暗在这个不眠的世界上,被人为的光明撕裂得丢了魂魄。其实黑暗是洁净的,那灯红酒绿、夜夜笙歌的繁华,亵渎了圣洁的黑暗。上帝给了我们黑暗,不就是送给了我们梦想的温床吗?如果我们放弃梦想,不断地制造糜烂的光明来驱赶黑暗,纵情声色,那么我们面对的,很可能就是单色调的世界了。
——《我对黑暗的柔情》
美文鉴赏
听海的心
十一年前,在爱尔兰的都柏林海湾,我遇见了一对特殊的看海人。
那该是一对母子吧?
一个胡子拉碴、衣衫不整的中年男人,扶着一个穿黑袍的老妪,从一辆破烂不堪的轿车上下来,缓缓走向海滩。中年男人弯着腰,耷拉着脑袋,步态疲沓;老妪则努力昂着头,将身体拔得直直的,缓缓而行,一副庄严的姿态。
待他们走到近前,我发现老妪原来是盲人!
海上波涛翻卷,鸥鸟盘旋,老妪看不到这样的景象,可她伫立海边,与海水咫尺之遥,双手抱拳,像个虔诚的教徒,祈祷似的望着大海。扶着她的男人,不时在她耳边低语着什么,她也不时回应着什么。
从他们驾驶的汽车和衣着来看,他们是生活中穷苦的人。但大自然从来都不摈弃贫者,它会向所有爱它的人敞开怀抱。
在我眼里,一个人的身体里埋藏着好几盏灯,照亮我们与这个世界的联系。我们的眼睛、耳朵、鼻子、舌头和手,都是看不见的灯。眼睛是视觉之灯,耳朵是听觉之灯,鼻子是嗅觉之灯,舌头是味觉之灯,而手是触觉之灯。当一盏灯熄灭的时候,另外的灯将会变得异常明亮!站在海边的老妪,她的视觉之灯熄灭了,但依赖听觉,她依然能听到大海的呼吸;依赖嗅觉,她仍能闻到大海的气息;而她只要弯下腰来,掬一捧海滩的沙子,就能知道大海怎样淘洗了岁月,她的触觉之灯也依然是明媚的。
我相信那个老妪感受到的大海,在那个静谧的午后,比我们所有人都要强烈,因为她有一颗沧桑的听海的心。
看来世上没有什么事物,能够阻隔人与大自然最天然的亲近感。
我热爱大自然,因为自童年起,它就像摇篮一样,与我紧紧相拥。
在故乡的冬天,雪花靠着寒流,一开就是一冬。雪花落在树上,树就成了花树了;雪花落在林地上,红脑门的山雀就充当画师,在雪地留下妖娆的图画了;而雪花落在屋顶上,屋顶就戴上一顶白绒帽了!
在大雪纷飞的时令,我们喜欢偎在火炉旁,听老人们讲神话故事。故事中的人,是人又是物;而故事中的物,是物又是人!在故事中,一个僧人走在夕阳里,突然就化作彩云了;而一条明澈的溪水,是一颗幽怨的少女灵魂化成的。山川草木和人,生死转换,难解难分!听过这样的故事,我往往不敢睡觉,怕一觉醒来,自己成了一棵树,或是一条河。虽然树能招来美丽的鸟儿,河流里有色彩绚丽的鱼,但我更爱家人,更爱我家院子里的狗!
当春风折断了雪花的翅膀,冰封了一冬的河流就開了!雪化了,这样的神话故事也就结束了。人们不必居于屋内,用故事打发长冬了。大家奔向森林,采集一切可食之物,野菜野果,木耳蘑菇,甚至花朵。一个在山里长大的孩子,在用脚翻阅大自然的日历时,认知了自然。我们知道采花时怎样避开马蜂的袭击,又不扫它的兴;知道去河岸采臭李子时,怎样用镰刀头敲击铁桶,赶走贪吃的熊;知道在遭遇蛇时,怎样把它甩开;知道从山里归来时,万一身上被蜱虫附着,怎样用烧红的烟头把它们烫跑。
热爱大自然的人,一定会记得蕾切尔·卡森的名字。她的不朽之作《寂静的春天》,是这位伟大女性,满怀悲悯地敲给这个越来越物质化的世界的晚钟。她是环境保护的先驱者和实践者。她的《惊奇之心》,像一座魔法小屋,吸引你走进,不忍离去。蕾切尔·卡森曾说,假使她对仙女有影响力,她希望上帝赐给每个孩子以惊奇之心,而且终其一生都无法摧毁,能够永远有效对抗以后岁月中的倦怠和幻灭,摆脱一切虚伪的表象,不至于远离我们内心的源泉。
蕾切尔·卡森离开这个世界整整半个世纪了,但她的作品带来的潮汐,一直回荡在我们耳畔,让我们能够静下心来,看一眼头顶的月亮,让我们能够满怀柔情,把一颗清晨的露珠当花朵来看待。看到她用朴素纯净的文字勾勒的那片缅因州的海,我蓦然想起了在都柏林海湾相遇的那位看海的盲人老妪,这两个不同时空、不同地域的观海者,给我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在我心中,她们同样的清癯、内敛,同样的骄傲和高贵!
蕾切尔·卡森是大自然的修士,把芬芳采集,播洒世人。所以她的音容失明于这个世界了,但她作品的光辉,从未落入黑暗之中。
我们在捧读她著作的时候,依然能够感受到,她那颗勃勃跳动的听海的心!
(作者迟子建,选自《青年博览》2017年第19期,有删改)
赏析
自然界本能地具有满足人的审美需要、让人类获取幸福的价值属性。它不拒绝残者、贫者、老者和儿童。可要接纳它赐予的恩惠,仅有亲近、敬畏之心是不够的,还应以一颗“惊奇之心”去感知它。因为大自然千姿百态,瞬息万变,每时每刻都在向我们提供生命的幸运、幸福的源泉。我们惊异于它的生命时光,就可以持久地生发心灵的彩虹,把清晨的露珠当花朵看待。
文章看似散漫,其实匠心独运。从都柏林的海湾到作者故乡的雪原,再到那片缅因州的海,文笔洒脱自如,而精神贯通,充分体现了现代散文“形散神聚”的特征。文章语言清新淡雅,综合运用排比、拟人、比喻等修辞手法,将诗性与智性有机融合,细腻而又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