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语之夜（组诗）

江雪

春望

因为春天，因为花粉

因为城门松动

因为荒原上的马蹄

因为空中折翅的银燕，诗歌神经

变得敏感、悲伤、幽愤

深夜合上《楚辞》

关闭心灯

冬眠的蛇，开始出洞

麦地里的绿色心脏，继续抽搐

春风、春雨、春花、春月

这是我眼中的故国

被虚构的容颜

当我回首，眺望西河驿

年轻的亡灵，送我出清河，去茅山码头

少年唯有的相思之地

埋有年轻的鱼骨

年轻的风筝

那春的野味气息，像草船上的箭

飛过兰溪镇，而志和老僧

像个先知

早巳孤立于西塞山前的古战场

望河山依旧

望桃花开满山麓

我想象着，一个勇敢的信使

黄州打马归来

带来东坡的诗篇

带来二乔的消息

带走耻辱，带走一个诗人

伟大而幽暗的心灵

而多年以后

我习惯于在牧羊湖漫步

企图甩掉耻辱

甩掉苦难

甩掉潘多拉的诱惑

一切都是徒劳

命中注定，我们要经历

哪怕是一小截革命的浪漫的旅程

我称之为理想

或正义之矛，理想之盾

冬天过去

谁也阻挡不了春天的脚步

所以，我可以在黑暗中

抚摸陈年的箱子

抚摸旧时代长长的绞索

被勒死的婴儿

被勒死的天才细胞

春夜，宽衣解带

裸露羞愧之肉身，释放

蝴蝶之美德

于城市一隅，默念心爱的人物

在遥远处，扶正斜塔上的

月亮，画一个同样大小的铁饼

寄给饥饿的人们

在春天，在野外的河堤

扒开枯干的草丛

观察蚂蚁王国的暴殄

候鸟们相信

人类邪恶的痼疾，没有消逝

饥饿与死亡，没有消逝

爱与春的信念

没有消逝

2014年3月8日初稿2018年9月30日修改稿

南京

南京的孤独

因你而曲折动人

并且重要

虽然那里埋下了

历史的虚实与耻辱

而我们

因为博学的饥饿*

再次拥有

孤独的耻辱

我们的美德与爱意

成了孤独的养分

今夜你是我

我是你

伸出体外的藤蔓

彼此触摸

缠绕

我们的灵魂

在辽阔的星空里游荡

最亮的两颗

仿佛是你

向我眨着眼睛

2016年4月29日纪念日

注：“博学的饥饿”，出自诗人欧阳江河诗句。

小镇诗人

3

我必须对你谈及马琳·杜玛斯，她告诉我

艺术家要学会测量自己的坟墓

她从艺术的角度告诫我，死亡的精确性

清明节，我告诉母亲

我想在祖父墓地边上买一块地

我希望活着的亲人们，死后埋在一起

死后不要离得太远，便于交谈

便于后人接受先人的训诫

而训诫是必须的，它是死的智慧

如果有人问我，对故乡的爱来自哪里

我会回答：来自我未来的墓地

6

而我，一个来自小镇的诗人

无法忘却童年

教父，西坡神庙的人面兽

兰花保姆、城南旧事、窄门、凤琴姐的死

种植园里的亲属，啄木鸟的歌唱

那被烙伤的爱情

婴儿，暗夜中的洪流……

诗人嘲笑自己，节制语言，忧伤的光

诗人站在祭坛上对着落日歌唱——

我爱你，空荡荡的小镇

我爱你，空荡荡的落日

7

这个下午，我不需要重新想象

我们已拥有新的记忆棒，黄昏，码头

沿着沙滩一直往前走，横亘在眼前的

旧铁船，它有锚，有马力，却无漂泊之心

它浮于江面，无异于沉舟侧畔

它是我们体内僵死而浮荡的灵魂

时间漫游彼岸，白鹭低翔，波澜不惊

正如他们的习惯，在云中漫步，在水底思想

你看，江中的漩涡

上游的杂物、垃圾、泥土和沙石

都卷进去了

连同这个城市虚无的理想，都卷进去了

江北少年，江南的青年

纸上还乡的中年，都卷进去了

我看到一根巨大的木头，像秒针一样

在漩涡周围旋转很久很久

最终离开，漂往下游

8

这个下午，谁都可以让我低头

低头沉思大河的命运，木头的命运

刻舟求剑的人躺在大树下

黑窑时代的白云，草船借箭的刺客

在大雾中，醉酒当歌

那一刻我想对你说，我们的灵魂

难以洁净，就像河堤上的杨柳，被蛀吃的杨柳

我们的灵魂也是卑微的，尽管这个时代

让我们在黑暗中抚慰手掌，学会

虚无的赞美，虚无的尖叫

流过小镇的江水，像瀑布一样

挂在长江上游，仿佛一棵巨大的消息之树

酷似我们的母亲和父亲，病态的

脸面，病态的静默

构成小镇的重与轻，肥与瘦

人世的阴阳悲欢，河月之亮，酷似记忆的美德

有人把东吴挂在壶口，把酒吟诗

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

如果回到明朝、西厢，我们能否如此相爱

2017年5月12日 牧羊湖

中藥

白头翁醉，何人送服醒消丸？

——题记

你在喝药时

我闻到中药味

这中药味依旧来自幼年

母亲的药罐

至今我仍然不知

母亲曾经患过什么病

为什么要服药

服什么药

但是这么多年过去了

中药的味道成了我的一种记忆

你仿佛就是我母亲

年轻时的模样

也像我女儿

忧郁而具才美

药中的甘苦与涩香

仿佛家乡的蕲艾

让我如此魂迷

多年后，我记住一些药名

亦曾入诗

赋予它隐喻和疼痛

食色与温暖

那一味味的药

就像一个个生动的古汉字

谱写唐诗宋词元曲

就像麦子、稗子和野谷子

酿就一坛坛好酒

我希望你的身体慢慢好起来

夜深了，我在想

你正在煎熬的药罐里

是否有乳香

是否有你童年

遍插茱萸的怀熟地

是否有厚朴神曲

是否有菊花、粉黛、夏枯草

如果你的病是相思病

没药可治

如果你想我太甚

远志当归，肉苁蓉

2017年11月8日夜 牧羊湖

春的秘密

那些草木，酷似干枯的尸体

依旧摇荡在田野深处

灰色的田野

像去年拜见的僧人袈裟

肃穆，静寂而宽怀

它们包藏冬日的慈悲与香寒

春的秘密，亦藏于那些

仿佛枯死的草木中

2018年2月14日 团城山

诸神的语法

我终于在走投无路时

选择一个孤僻而荒诞的避难所

乡村语言的避难所

我开始习惯用方言诵读诗篇

在黑暗中窥视诸神的眼睛

窥视，其实是怀想

我还怀想幼年时期的自然语法

它纯真、美好、赤裸而

性感，包括幻想中的少女和她的乳露

诸神的语法，对我而言

或许是另一种法律

充斥虚胖的色情自治

诸神的天空

悬挂充满蛊惑的亚洲铜月亮

我发现一个秘密

诸神的殿堂，摆设很多空椅子

整体向左微微倾斜

某日正午，诸神长久地凝视

他们的女王

拖提着长长的裙子

从右侧城门，缓缓步入长生殿

2018年5月6日 牧羊湖

田野

一群双目幽灵，矗立在

田野深处。

它们是被活埋者，为春天

带来肥沃养分。

也许只有在黑暗中，

它们才会成群结队从地洞里爬出，

偷看这人间，

在秋天被收割的荒诞剧。

2018年5月25日 牧羊湖

雨夜

雨下得很大，冲刷着街道

一夜肖邦耳边流逝

夜里宽衣去阳台

查看结着花果的植物们

担心它们遭受一场风吹雨打后

还剩下多少花朵和果粒

我思念这个秋天

黛安穿着碎花旗袍来看我

2018年5月26日 牧羊湖

局外人

世俗之见，来自爱的疼痛。

我可以在风雪中长久地凝视你的脸，

泪水冰凉，雪花晶莹。

我用诗抚触，用体温

测量你的孤独，你的敏感神经，

忧郁的记忆区间。

我试图把两个国度的时间，或把

时钟和分针捆绑在一起，

那也只有在子夜，怜爱的意志

战胜欲望

才成其为可能，否则徒劳。

2018年9月4日 牧羊湖

剩余的一天

两个失业男人，在街道拐角处

抽烟，他们衣衫褴褛

其中一个给另一个点火

与其说点火，不如说是借火

其中一个即差火男人

差火男人一边哭，一边抽着

劣质香烟，偶尔也会被

另一个男人逗出很大的笑声，甚至鼻孔里

突然冒出巨大的鼻涕泡

他们夸张的笑声和外省口音

惊动街头所有的行人

当行人纷纷扭头注视这两个男人的时候

差火男人不小心掉进没有井盖的

下水道里，他的同伴一边继续大笑

一边使劲把差火男人拉出

下水道

2018年9月6日 牧羊湖

词语之夜

他在黑暗中收集瓷光。

女艺术家赠送的

莲蓬，在光影中过度诠释

黛与绿。

另一种水土流失，

另一种骨肉分离，

让诗人进入孤独的词语之夜，

他试图物色年轻的驯兽师，

和木偶人一起分享

盛大而空旷的形容词盛宴。

神秘巫师，在考古学的废墟上收集闪电，

原野上奔跑的驼牛，寻找

掉队的诗人。

2018年9月7日 牧羊湖

寂靜岭

大雾弥漫废墟，漫入

破碎的陶罐

漫入荒草丛里的铁轨

强拆后的村庄，一片寂静

惨淡而悲伤的寂静

他陷入幻觉

巨婴在哭，流浪狗在吠叫

绝望的，死亡的，被诅咒的

坟场墓碑在炸裂

他隐约看见一个影子

或许，就是那个下葬已久的老人

突然爬出坟墓

补月亮

这时节，天上的月亮

点击率越来越高

儿女们正在祖国各地，望星空

一个家庭，一个月亮

一半在屋檐下，一半在天上

明日中秋，我陪老友去江北农场

他父亲老死中秋

埋在江北

老友准备带上牧羊湖月饼

去江北看望父亲

他父亲生前是个有名的补鞋匠

生前，在江北补鞋

死后，在天上给我们补月亮

爱情

我追求一种

粗糙感

类似于雏鸟涉世的粗糙感

而她对于世界的

先知，诅咒与赤裸

抚摸着

牧羊湖的夜

她的羊群，她的闪电

放逐于昨夜的

乌云之上

下沉

犀牛在河滩上，来回走动

它有什么心事放不下的，居然把春天

遗忘在高河的上游

我曾经坐在老村废弃的铁轨上

对小平兄弟说：

我们都是生活下降者。

如今，那些暗礁也会有出头之日

河床下沉，鹅卵石照旧怀孕

落日低低地吻着安定门

遥远处，细雨纷纷

农场里的收音机，播音员与调音师

十年如一日，履行着

重复者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