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明扬
2002年夏天,大学毕业前的某次宿舍夜谈会上,一哥们雄心勃勃地说,他的人生梦想是十年内赚到一百万资产。当时我就差点笑喷出来,想什么呢,一百万,吹牛也要讲点职业道德不是?那时,我和大多数同学的职业梦想无非是买部新款手机,最好是翻盖的。而房子,在我们那时的观念中,一结婚肯定就有了,哪里还值得当作梦想。
十年后,托中国房价狂飙突进的福,哥们有了一百万,我也有了一百万,可能所有的同学都有了一百万。
不仅仅是一线城市,大多数中国城市中产已经历了长达十多年的财富扩张,在我们的历史经验中,收入是永远增长的,资产是永远膨胀的,生活是越来越好的,未来是没有风险的。
一
42岁的中兴通讯程序员欧建新应该也是真诚地相信“生活会越来越好”,他几乎所有的生活设计都建立在这个美好的预期之上:二套房(有房贷)、二胎、妻子全职带娃。当这个资产很可能“高达”千万的中年程序员面临着失业的威胁时,他便决绝地从高楼上纵身一跃。你当然可以痛心地批判欧建新冲动、偏激、脆弱甚至不负责任,但欧建新似乎也不是没有理由的:他熟悉的那个“昨日的世界”在一夜之间塌陷了,他拒绝去面对一个陌生的脱轨未来。
从价值观层面而言,中国大多数中产都是欧建新。他们习惯了几十年的经济扩张期,消费和生活安排都基于“生活越来越好”这个预期,不当举债,不当计划孩子教育,不当建立消费习惯。一旦预期被意外打破,顷刻就是大厦将倾。但凡经历过经济极速扩张期的人群,都会将“生活越来越好”当作真理来信奉。日本经济泡沫破灭后,有太多像欧建新一样的“殉道者”,他们或许还未破产,但人生信念已然破灭。但在中国,正因为我们仍然处于经济扩张的大周期之中,享受了几十年改革红利的中产们依然持有一种无可救药的乐观主义。尽管他们在口头上连篇累牍地声称着“中产阶级的焦虑”,但在行为模式上,仍然和前几十年一样激进。
你身边肯定有这样的朋友。他说自己很焦虑很悲观,被经济压力和工作压力倾轧得喘不过气来,但他却又很自信的让太太辞职回家带小孩,备战二胎中,同时供着两套房的房贷,开着一辆价格不菲的中高端车,前一段刚刚带着全家老小去马尔代夫度假,平安夜去了一家据说和米其林有些远房关系的饭店杯酒人生了一把,酒酣耳热之时告诉妻子:自己压力再大也要让孩子上年收费六位数的国际学校。自己都被自己的奉献精神感动了。
他很喜欢找你抱怨这些焦虑和压力,可当你劝告他“兄弟,别硬撑了,别把自己逼得这么紧,风险太大了”,他总是谜之自信地回答你,“熬熬就过去了”。什么叫熬熬就过去了?大约是他今年一年赚四十万,明年准备拼命赚五十万,不是说钱能解决的事就不是事嘛。你问他有把握么,他说男人累点没啥,以前每年都加薪;你说别把身体熬坏了,他说财务自由后有大把时间可以休养生息;你说如果还贷压力太大就把二套房卖了吧,他说这是学区房得为孩子备着;你说如果有学区房就不用上国际学校了吧,他说有备无患孩子妈还没想好走哪条教育路线;你说实在不行那二胎就先缓缓,他说不想让孩子成长太寂寞怕再晚精子质量就不行了;你最后无奈地建议那国外度假总可以少一点,他说那更不行了,很焦虑压力太大需要阳光沙滩来放空。
二
很可能,你在朋友眼中,也是这样一个无法劝说的双标人。你的每一项大额消费,都有这样那样无法推卸的理由,合理到你不花这笔钱就铁定要被开除出中产一样。
所谓中产阶级的焦虑,也正如索罗斯的“反身性理论”一样,参与构建着甚至深化着群体性的焦虑。看见别人的孩子买了学区房上了好的公立,你又焦虑了,所以砸锅卖铁也去买了学区房,经济上的压力又进一步加深了焦虑;看见别人家的孩子上了国际学校,你更焦虑了,手上没钱让孩子输在了起跑线上怎么办,要不要换份收入更高的工作,然后又多了份中年择业焦虑。
在这个中国经济高增长的尾声,“生活越来越好”越来越像一句传销口号。我知道,很多过去的经验让你我充满自信。你相信,下一个牛市即将到来,只要有耐心,所有股票都会解套,所以决定继续加大投入,买个垃圾股还被买出了押注国运的神圣感;你相信,一线城市房价永远涨,房产税是网络谣言,所以准备借钱付二套房首付;你相信,再多的房贷也还得起,美国的加息周期不会为中国所仿效;你相信,收入永远会上涨,因为以前一直涨,各种聚会都在流传着各种高薪传说;你相信,永远不会失业,因为经常有猎头光顾;你相信,将来可以轻松支付孩子的海外教育费用,因为人民币汇率有基本面背书,去年年底的贬值只是暂时现象;你相信,你的晚年将很安定,因为中国的养老金和医保从不亏空,即使亏空了也还有无所不能的活雷锋中央财政兜底……
就算宏观经济一直好,你就这么相信你所身处的行业会一直好?这些年,在“越来越好”的宏观经济背后,多少行业如同纸媒制造业一样在萎缩在消失。但你还是不相信这会落到你的头上。
除了口头上的焦虑以外,你其实什么都不焦虑;你相信太多摇摇欲坠的东西,以至于你只能“相信相信的力量”。
即使你赢了一次两次又如何?你的工作保住了,加薪了,股票涨了,你会继续加大赌注,继续提高消费水平,进入更高风险区间的赌博,只要你输了一把,你就像所有“all in”的赌棍一样,一次性把自己的生活输光。
三
你说,你听进去了,以后量入为出,少旅游,少买奢侈品,少杯酒人生,把钱都投资孩子教育总行了吧,育儿专家们都说“世界上最好的投资就是对孩子的教育”。
教育高消费一样会毁掉你的生活,毁掉你孩子的未来。
据说一线城市的中产梦是让孩子上国际学校。根据教育微信公号“爸爸真棒”的测算,以上海为例,如果要在国内走“国际化教育”路,从幼儿园读到高中毕业,总花费大致在250-510万人民币之间。对于中产家庭而言,这既没有计算海外大学与读研费用,也没有计算国内学费的“通胀”。
OK,每年可能也就20-30万人民币左右,你觉得以你当下的收入完全可以承受。可是如果你的收入下降或者失业,你如何确保让你的孩子继续完成这漫长的烧钱学业。国际教育的一个基本常识是,一入侯门深似海,“转出去”可行,“转回来”则很艰难。走这条路的孩子,就像过河卒子一样,没有退路,只能拼命向前。
所以,一旦学费断供,正上着国际学校的孩子将进退失据,所有的教育规划将全部被打乱。
你硬挺着说万一,万一收入下降了,你还可以卖二套房支撑孩子的国际教育。很不幸,你不知道房产税就要来了?你凭什么认为房价永远不跌?你知不知道有太多的“低薪中产”们将孩子留学的全部期望都寄托在“房价永远涨”上,都在卖谁来接盘?一旦房价跌了,你就甘心接受孩子的全盘国际教育规划半途而废了,而退回公立教育体系又力不能逮。
当经济和收入被踩了刹车,消费习惯还保持前冲惯性,属于你家庭的生活车祸就这样发生了。消费主义最有魔力的一面就在于,它是有路径依赖的,上了高消费的贼船,不搞到船毁人亡,是很难下来的。
更何况,在经济和个人际遇之外,还有更大的时代。茨威格在自传《昨日的世界》中说:“在这种以为能阻止任何厄运侵入自己生活的深刻信念中,包含着一种巨大而又危险的自负”,“对这种不可阻挡的持续‘进步’所抱的信念是那个时代的真正信仰力量,人们相信这种‘进步’已超过相信《圣经》,而且他们这样的神圣信念似乎正在被每天每日科学技术的新奇迹雄辩地证实”。
可是,就连世事洞明的茨威格也成了“殉道者”。
所以,你我凭什么认定生活会越来越好?凭什么将自己的所有生活都建立在这种不切实际的乐观与幻想之上,亲手毁掉自己的人生?真正的悲剧,就是把自己的人生撕碎了,给自己看。
我想你知道,你真的可以做些什么,我们谁都无法自外于这个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