慰天之灵

2018-03-05 02:40
延河(下半月) 2018年1期
关键词:贡嘎木子战友

王 昆

1

生有生的问题,死有死的问题,次日贡嘎承受的则是生死交错间的事情。

那个为救他而跌落山谷的战友,耳朵以下的皮肉被尖利的树枝一刀切下,耷拉着挂在半个被血液浸泡的膀子上,他伸了一下手指,但次日贡嘎没能明白他的意思。等他可以明白的时候,他正面对那个即将离开尘世的女孩。

在那个露珠滴满山谷的黄昏,生命凋谢在发着青光的石块上,她散发着绝望而又无限向往的眼神,伸出带着余热的纤细的手指。她发出的沙哑的模糊不清的嗓音,慢慢低垂的小巧的脑袋,却永远刻在次日贡嘎的脑海里。

即便是退伍多年之后,次日贡嘎从地理上躲进深山老林的祖宅,在昏暗的菜油灯下,过着近乎原始人的生活,但他心理仍然躲不开一些过往。那生命将至的沙木子的眼神,那绝望眼神里带着的无限期盼,在昏黑的夜里像一道穿透力极强的激光,钻进了次日贡嘎的心脏里。在他跳动的心脉上打穿了两个孔,至今,它们还在流着血。

演习结束后,次日贡嘎要求休假,他需要一个较长的时间去消解一下自己苦闷的心情。次日贡嘎的家乡毗邻汶川县城,他相恋三年的女友在那里是一所幼儿园的老师。三年未见了,次日贡嘎有一肚子话要说,特别是这场演习事故中战友牺牲给他带来的心理伤痕,更需要一个倾泻的心灵窗口。

汶川地震前三天,次日贡嘎休假回家了。临行前,他们约定5月12日下午在汶川县城相见。

而地震的当天上午,次日贡嘎还在大伯家做客。堂哥的孩子庆生摆宴,次日贡嘎自然少不了参加。吃完饭后,他就准备赶往汶川去见朝思暮想的女朋友了。他甚至提前准备了一背包的礼物,就放在大伯的客厅里,宴席一结束,即刻便出发。

他们边喝酒边聊天,聊着聊着那个饭桌有一点晃动,开始大家都认为桌子不牢固,有点晃动很正常。可是晃动越来越厉害,他们又以为是喝酒喝多了,谁也没吭声,都怕说出来这样的话就被别人认为酒量不行喝多了。但是次日贡嘎搓了一下眼睛,看到窗外的房子都在晃动,而且晃动的厉害,再往远处,窗外的大山都在晃动,左右的晃动。他立即反应过来:地震了,快往外跑啊!

村民们不知所措,像疯子一样跑来跑去,有的哭,有的大吼大叫,有的头上被扎破了,流着许多血。这时,第一波大的震动结束了,地也不晃动了。次日贡嘎站稳了,回头一看,村子没了。

2

沙木子平坦地躺在一块大石头上,次日贡嘎惊讶于她的脑袋竟然没有碎掉,至少也会残缺不全,但沙木子奇迹般地还活着,只是她的喉咙漏气,无法将语言表达出来。次日贡嘎判断不清她微微颤动的嘴唇想要表达的意愿,只是看着殷红的血液如山涧的泉水潺潺般流出粗壮的动脉血管,先是将脖子全部染红了,然后湿透了胸前的衣服,然后,把发着青光的石板也染红了。

沙木子微微动了一下指头,她想抬起手来。可是次日贡嘎没能领会到这个意愿,他只是茫然地蹲在她的身边,茫然地看着她,手里的电筒光线越来越暗,沙木子的生命之火也越来越暗,即将熄灭。

这让次日贡嘎的耳边响起一阵遥远的呼救,一阵脚步杂乱、口号含混的奔跑中,一发炮弹爆炸在他面前不远处的一片低矮的灌木丛中,他的一个战友应声倒地,手里的步枪远远地甩在一边。次日贡嘎也被爆炸气浪袭来的沙石击倒在地上,他坐在地上,懵遭遭地望着周边,全是无声的画面,人群跑来跑去。他们张着嘴巴但没有声音,只是表情夸张。这样的情况次日贡嘎知道,骑在父亲次日错仁的肩上看电影的时候,这样的情况常常会引起人们的不满,有人扔起了喝光的啤酒瓶子,有人谩骂不止,有人光着膀子站起来随意尿在地上,有人吵嚷着却又不肯离开。直到不久以后,一切恢复正常,荧幕里的人开始有了笑声,大家也就有了笑声。

阵地上,次日贡嘎眼前的无声世界持续了很长的时间,有人将他扶起,他的耳朵开始有了马达般的轰鸣,他和那个重伤的战友一起,被几个人抬起迅速地向山下的救护所转移。

这是一片长达近20公里的茂密树林,林木高大,灌木丛生,野兽出没,毒蛇、毒蜂横行,平日里只有胆大的猎人和采药人才敢进去。进森林不一会便分不出方位,次日贡嘎和战友们拿出卫星定位仪、指北针和地图寻找走出森林的道路。

“敌”指挥所位于一片开阔地带。它的指挥中心、通信枢纽和信息中心成“品”字配置,雷达阵地位于左侧500米处,其后方是“敌”防守营营区。几个巨大的探照灯来回摇摆,把附近地面照得如同白昼。

夜幕中,次日贡嘎带领侦察队员们隐藏至“敌”指挥所附近地域,利用夜视器材对“敌”指挥所兵力布置和火力配置等情况进行侦察。零点40分,单兵电台里传来“攻击”的命令后,9人立即按战斗分工,直扑各自的战斗位置。

夜色中的“敌”阵地一片寂静,按照战斗预案,第一战斗小组使用便携式导弹远距离攻击“敌”雷达阵地,吸引“敌”火力,并担任正面佯攻。第二、第三攻击小组从左右两侧直插“敌”指挥中心,待“击毙”哨兵后,生擒指挥官,同时在指挥中心、通信枢纽和信息中心要地放置塑胶炸药和定时炸弹。而在第一小组掩护下,侦察队员应迅速向前来接应的直升机机降点撤去。

次日贡嘎率领的侦察小组,在向导的带领下,绕过敌人的布雷区,避开敌军的巡逻队,钻树林,跃深涧,按照预定的路线前进!但前方尖兵报告二百米处的半山腰洞口,发现两盏马灯来回闪动,还有铁锹撞击石头的声音。根据原来掌握的情况,这儿没有“敌”人设防,可眼下“敌”人上来了,怎么办?

绕道走?不行!日次贡嘎和向导一块仔细观察地形,隐约可见闪动的前方是村庄,后面是悬崖,除闪动与村庄之间大约百米宽的草丛可以通过之外,无其他路可走。可是风停夜静,一丁点响动都可能惊动“敌”人,而“敌”人在半山腰洞口一定会设火力点,封锁这条山路和这片草丛。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消逝,“敌”人的马灯仍然像鬼火一样地闪动着。不能等下去了,从“敌”人的眼皮下闯过去!几个侦察兵匍匐爬到次日贡嘎的眼前,一致赞同他的决心。他们分成三个小组,一个组在前拔草开路,一个组负责断后警戒,万一被“敌”人发觉,断后的小组用火力把“敌”人吸引过去,保证其他战友继续向“敌”人的腹地穿插。

为了防止碰击发出声响,方向盘、三角架等器材,都用雨衣和青草捆紧绑牢。必须依靠爬行,开路的侦察兵轻轻用手把草拨开,慢慢地用身体把草压平,将可能碰出响声的石头挪开。他们一步一步向前摸去,顺利地行进到了山洞和村庄之间的草丛里。忽然,村子里的一条饿狗叫了起来,紧接着一个打手电的敌人,从距离次日贡嘎他们五十米的地方,步步逼近而来。

次日贡嘎马上意识到:糟糕!这种地形对他们非常不利,一旦被敌人发现,这个小组将全部暴露在敌人火力下面。次日贡嘎悄声下达了分散突围的命令,可是,他和另一名战友的突围方向却竟然是一处陡崖。慌乱中,次日贡嘎失去平衡,快速向着湿滑的崖壁滑落。紧急间,次日贡嘎的手被战友一把抓住,随即整个身体被远远甩开,落在一处草丛中。而那个救起他的战友,却不幸跌入了崖谷……

3

次日贡嘎给连队打了电话,只说了两句话。第一句是,我还活着;第二句是,我要进入重灾区,帮助救援。

第二天一早,次日贡嘎拦住一辆出租车,告诉司机能送到哪就送到哪。司机也怕死,上有老下有小,把他送到进汶川城的三岔路口就停下了。次日贡嘎下了车,司机不愿收钱,说这是他为救灾捐了,次日贡嘎说你这司机还行,虽然胆子小,但还有点良心。

几个武警和公安在岔路口站岗,进汶川只有军车和救灾物资车能进,其他地方车一律不让进。穿军装的次日贡嘎走过去对那个武警撒谎说,自己部队在这里抗灾,我现在必须要进去。武警说那好,我帮你拦辆车,坐车进去。

过了一会儿,武警果真拦住一辆车,是上海东方卫视进去采访的。上车有十分钟的样子,他们就停下,前边路不通了。一位老大爷坐在路边的帐篷前,说不但路不通了,里边的整个城可能都没了,要去就得冒险走八十多公里环山路,至少要走一天。

四川的山很高,那些悬着的巨石,似乎稍有微风那些山上的石头就会掉下来。地震以后泥石流泛滥,到处都是塌方。去汶川的大车路全是沿着河走的,也就是岷江的山路,路上全是被山石砸瘪的车子,死人的血流的一片一片的。但次日贡嘎决定继续走,再危险也要到达汶川县城。

次日贡嘎面对的流血战友,换成了流血的沙木子。虽然,那个时候他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叫沙木子,但仅仅半小时之后,他就从身体尚有余热的尸体上取出了她的身份证,并用对讲机报告给了一千多米高度山顶的救援指挥部。

沙木子终于从嘴角漏出了一句能让次日贡嘎听明白的话,她断断续续地说,而且每一次用劲,喉管处的裂口都会喷出更多的血液。沙木子艰难地说:我想活,想活着,看见家人。次日贡嘎无以应对,他下意识地握着她的手,手指微热但又冰凉,沙木子手指纤细,被次日贡嘎粗糙地大手握着,她又很艰难地笑了笑,说:抱……抱……我。这次次日贡嘎没有怠慢,他放下那双纤细的手,把粗壮有力的大手放在流血的脖颈和腰部,缓缓将她托起。次日贡嘎和沙木子一起缓缓向上飘起,周围的山川纷纷向后隐去,并变得模糊,一层浓浓地雾掩盖住整个空间,像是给沙木子和次日贡嘎支起了一个巨大的纱帐。他们没有飞到天外去,而是停留在飘渺地云天之上。

次日贡嘎惊喜地看到沙木子脖颈处的血液在回流,然后伤口慢慢愈合,整个身子失去重量。次日贡嘎晚上八点钟到达的映秀镇。街上非常繁忙,有武警战士不停地抬着黑袋子来来回回,次日贡嘎站在那里不到半小时,就看见了十几具尸体,他们说那是从废墟中挖出来的。

映秀镇到县城还有一段距离,连走八十公里体力耗尽,不吃饭是不行的。救助点有很多吃的,有米饭、汉堡、八宝粥、矿泉水。走夜路不太现实,次日贡嘎就在救助点领了一套单兵帐篷,一个老人与他合住。老人是本地人,告诉次日贡嘎说,那里是个幼儿园,还有一百多个孩子没挖出来。

次日贡嘎的心咚咚直跳,顷刻间满头是汗,他并不害怕死人,他害怕的是对女友情况的一无所知。次日贡嘎实在睡不下,就跑过去和他们一起挖,遇难者比较多,然后武警一个一个的往山坡上抬,在半山腰挖了个坑,把那些尸体往里面一放,一排一排的上面撒上石灰消毒。

尸体的确很难挖,因为埋得太深,挖到早上也没挖到那批学生。快早饭时,次日贡嘎挖到一个成年人尸体,整个尸体脸部根本看不清楚,味道特别重。因为没有专业护具,也不懂防护方面的知识,口罩、手套都没戴,那个尸体腐烂味道让次日贡嘎特别恶心。他告别映秀,决定继续前行进入县城。

老人劝次日贡嘎别进去了,说那里面的路根本进不去,是条“死亡路”。看劝阻无用,老人给了他两瓶矿泉水,次日贡嘎就上路了。走了没多远,前面根本看不见路了,公路四五米宽,全被泥石流埋住了,只能看见被埋的车子,有的只剩一个轮胎。一路上压的车子太多太多,路上的石头很大有几间房子那么大,除了泥石流什么也看不到,那些车子都被砸得粉碎。次日贡嘎刚到前面就有一股很浓的尸体腐烂味道。看情形,这里住着一户人家,地震时全被石头砸死了,到处都是烂衣服,旁边还有一只狗,还在忠实地守着主人。次日贡嘎很感动,不管它吃不吃,就给狗扔了几块面包。

前面的房子也看不见了,上面压着很大几块石头,上面的路确实很难去,全是泥石流,只要有风吹草动或者大声说话都感觉能把那些石头震下来,稍有余震那都是必死无疑。路上除了次日贡嘎之后,其余空无一人。

大约一百多米后,次日贡嘎看到一座很长的铁索桥,桥下是近乎千米的悬崖陡谷。铁索桥损毁严重,有些地方只剩一块木板,一走还晃动。次日贡嘎决定越过这座铁锁桥,女友与他相恋三年,这也是他当兵后首次回来探望。次日贡嘎想到这里,止不住眼泪落下来。他仔细研究了铁索桥的情况,然后小心翼翼地抓住护锁,攀爬过去。

山下没路,要脱离险境必须走山顶。山顶是秃的,植被和岩石全被泥石流卷走了。余震不停,次日贡嘎感觉脚下石头一直在晃动。山顶往北是隐约可见的汶川城,次日贡嘎心里猛地收紧,快步向前走去。山头背后是一片山村,次日贡嘎走了下去。

山顶北部的下坡处,是一个小小的山村,房屋全部倒塌了。而一处空旷的场地上,竟然有几个小孩在那里呆呆坐着,那些小孩显然好久没见到其他人了,一看见次日贡嘎就哭着喊“解放军叔叔”扑过来。那些小孩脸上很脏,衣服也破烂不堪,旁边还有一个20岁左右的女孩子。次日贡嘎问了才知道,这是一所学校,她是唯一的老师,名叫沙木子。这里有14个小孩子在学校读书,地震压死了2个,现在还有12个。

次日贡嘎问她们家人怎么没来接?女孩说整个村子都没了,她说她们一直想出去,可是没人照顾小孩,她是先天性小儿麻痹,走路不方便。次日贡嘎看到学校全部塌了,他们就睡在几件破衣服上,便赶紧把包里吃的拿给她们。女孩说需要他的帮助这些孩子才能度过难关。次日贡嘎解释他正赶着去县城救自己的女友,也是一个幼儿园老师,到现在无法通联,生死未名,或许她那里有更为困难的情况需要帮助。次日贡嘎希望她们坚持下来等待后续救援,并掏出自己所有的食物,表示无法做出更多的帮助。

女孩没有过多的哀求,也没有表示出别的情绪。次日贡嘎走了,继续向着县城进发。

4

女孩没有停在原地待毙,她开始艰难地挪动着转移孩子们。既然有人走进来,那就可以走出去。按照次日贡嘎来时的路线,女孩翻越一段峭壁,和孩子们来到与峭壁连接的那条铁索桥一端。这个铁索桥对孩子们来说,通行过去是个巨大的困难。女孩准备把外套脱掉,把孩子捆在背上,爬着一个个运过去,而只有运到对面,孩子们才有活下来的希望。为了安全起见,女孩决定自己先爬行一趟试试。

尽管爬行的很慢,但女孩先天性的小儿麻痹症还是给她带来了巨大的困难。山风骤起,沙木子使劲往前挪了挪收紧身子,使劲抓紧绳索,一寸寸继续前行。

走近了,终于走近了,整个汶川城一片瓦砾,既分不出街道地点,也找不到明显指示,次日贡嘎面对的只能是一个无比巨大的垃圾场,一个毫无生机的巨大垃圾场。静默了半个小时,次日贡嘎认为在这里他什么都做不到。他也意识到不能在这里多待,因为完全没有食物,没有水源,他也撑不了很久。他想起山顶的是几个孩子和小儿麻痹症的女孩,转身返回走去。

沙木子觉得精疲力尽了,两只胳膊实在无法支撑一直悬在空中的身体。她是爬越一段没有木板的铁锁时身子掉下去的,她有幸抓住了绳索,但她也撑不了很久。突然,她看到眼前的山峰瞬间向上升起,她如在童话中,看见黑暗中仍旧发白的雾,如同鲜白的牛奶倾覆在巨大的山涧,把整个空间涂抹的洁白肃穆。她听到惊奇的鸟叫,听到山间泉水唱歌般的流淌,她想起了孩子们,想起了父母,想起了身穿军装的次日贡嘎。

她被重重一击,由仰面到俯面,她看到了无数巨大的手指在天地间合拢,又像是山神的胡须长满山涧,她感觉到了,那手指太生硬,只在她的脖颈处轻轻一抹,鲜血便喷涌流出,洒满整个山峦。她颠簸了一下,向着更深处落去,她看见暗夜里扇着翅膀的鸟类,和她一样扑闪着轻盈的翅膀在山间盘旋,她分辨不出是哪一类的鸟鸣,既不是画眉,也是百灵,却好像是一群体型巨大的山鹰,引颈长鸣,向着她相反的高处飘去。她似乎翻了个跟头,但仍是面向上,她再一次被巨人的手指托住,似乎稳稳地被抱在怀里,然后缓缓地把她放下,在山底一条潺潺流动地溪流边。她转动着那江南女孩特有的明眸,看到四周山峰如墙壁,墙壁上垂着黑色的布幔,这是葬礼的场面。

沙木子像是躺在一个大的空房子里,也像一个巨大的石棺,谁也无法将她救出。她终于获得片刻的冷静,醒了过来,她认真地往上看了看,巨人的手指是山壁缝中伸出的巨大树干。她眨了一下眼睛,意识到自己还清醒地活着。她听觉敏锐,听得到脖颈处血液在咕咕流淌。她试着说话,但发不出声音,只是咕咕的血流声更强了。她下意识地攥了一下手指,手心里也全部是血。

当次日贡嘎在覆平了的山村没有找到孩子们后,他心里猛地咯噔一下,迅速向着铁索桥方向跑去。

孩子们失魂落魄地大声哭喊着,抱成一团,抱着次日贡嘎。次日贡嘎说不出心里的滋味,一股浓浓的酸楚涌上喉咙,泪水磅礴而下。

次日贡嘎采用了和沙木子一样的方法,用衣服将孩子一个个捆绑在身上,直至十二次的爬行之后,他才把自己的愧疚感稍稍减缓。次日贡嘎把孩子们送到救助点,又从救助点那里要了一套攀爬绳索。几名武警战士了解情况之后,主动加入了救助行列。次日贡嘎把攀登绳索的一端固定在铁索桥链上,然后穿戴好手套,带上保险绳开始向着谷底滑去。

次日贡嘎站在谷底的青石板上,时间是傍晚六点五十分。他解掉后背的绳索,打开头上的探照灯,立即蹲下来。蹲在沙木子的身前,次日贡嘎看到她的脖颈处被树枝划破裂开,气管呼呼地漏气,只是不停地向外涌着血,奄奄一息,但眼神还清晰地可以判断,她有话要说:我……冷……冷。次日贡嘎霎那间仿佛血液凝结,他瞬间想起了在演习中牺牲的战友,也是满脸鲜血地望着他。在那个夕阳毒辣的午后,在后方的救护帐篷里,战友奄奄一息,急促地翕动着脖颈,几名女医生一边进行紧急抢救,一边准备着后送的救护车。战友满是渴望的眼神似乎要说什么,只是一直说不出来。他甚至记起了,战友也同样伸着手指,微微地颤动。

面对沙木子,他似乎知道了,这一刻,需要的只是一个拥抱。他托起她的身子,将湿热的嘴唇吻在她的额头。而她,微笑着垂下了手臂,咽了气。仿佛,所有离世前的埋怨都消融了,她看到次日贡嘎,便对孩子们放心了。她放下了一切,满怀幸福感地走了,脸上带着微笑。

对讲机里的询问声让发呆的次日贡嘎放下了怀中的女孩尸体,他满眼噙泪地对着上面说:请扔下一个毯子和一条绳子来。

还有一段时间的等待,次日贡嘎安静地守在女孩的尸体前,他为她整了整衣服,用手轻轻合上了她的眼帘,然后关闭头灯,安静的如一只虫子,伫立在山谷五月的夜风中。

次日贡嘎细心地将沙木子卷在毯子里,然后结结实实地捆在身上,他回头看了看谷底,没有过多思索,随后戴上手套发出指令,开始向着上方攀爬。

次日贡嘎把尸体在救护的担架上放好后,拒绝一同下山,他要求立即投入到新的救援行动中去。他说,他终于找回了自己,他要用更多的拯救行动去抚慰那个身患残疾女孩的灵魂。

两年后,次日贡嘎的父亲去世,母亲不堪生活重担,大病不起。次日贡嘎终于退伍回家,在母亲恢复健康之后,次日贡嘎担负起了在深山饲养山猪的家庭重任。在无边的黑寂的夜里,在举目空旷的林立山川中,他孤身一人却永不孤单。他过着安静地日子,脑海里时而闪现牺牲战友和沙木子的泪光。他相信,他做的一切都很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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