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提阿娜·普利特：平凡中的美丽

阿拉斯戴尔·福斯特

肖像摄影是合作完成的艺术，也是一种表演。它是由艺术家、拍摄对象以及观众共同创造的。偷拍虽能捕捉到被摄者无意识展露的一面，但那不是真正的肖像摄影。所谓肖像应该是由拍摄对象自主选择呈现，再由艺术家以及观众解读出来的面孔。人脑的一大部分区域都在做读取和分析别人面孔的工作。从进化角度来说，这意味着准确解读个体的性格和意图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澳大利亞摄影艺术家塔提阿娜·普利特（Tatjana Plitt）的作品虽然常常独辟蹊径，但称得上是真正的肖像摄影艺术。在她的《火焰》（Blaze）系列中，普通的伴侣们以各种夸张的姿态出镜，模仿的是通俗爱情小说封面上男女主人公的造型。照片中的人物并不完美——这显示出他们是有血有肉的真人，却被置于一种犹如低俗小说营造的狂热幻境中，两者形成一种强烈的对比。然而，这种拍摄方式并无损被摄者的形象，反而使他们身上呈现出一种强烈的人性。

塔提阿娜·普利特的新作《同志勇士》（Gay Warriors）给人的第一眼印象与《火焰》完全不同。正如这个系列的名称所示，以及我们的肉眼所见，照片中的伴侣都是同性，且两人中至少有一位是现役军人。这一点可能是最先吸引我们注意的地方，也是贯穿整个系列的一条主线。这组作品关注人性的价值和情感的承诺，而驳斥以性取向来判断一个人价值这种可笑的观念。

对这些肖像的形象探索得越深入，就越容易忽略性别和军人身份之类的问题。大脑最关注的还是画面中传递出来的人与人之间的承诺——因为这种承诺，家庭才有了意义。家庭是组成整个社会的细胞，形式各样的家庭关系是混乱复杂的社会生活的基石。《火焰》与《同志勇士》传达的是同一个理念：在表象背后，人与人之间的情感才是最弥足珍贵的。

与塔提阿娜·普利特（Tatjana Plitt）对谈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拍照的？

塔提阿娜·普利特：多年前，我在一次荷兰之行中萌生了做艺术的冲动。当时，我在参观Rineke Dijkstra的摄影作品《新妈妈》（New Mothers）。这是一组关于刚刚生产完的女性的肖像。画面透出的原始力量深深地震撼了我，它们捕捉到了某种人类最本质的东西，比如挣扎、幸福、痛苦、狂喜……从那一刻起，我决定用摄影来更好地了解这个世界。回到澳大利亚后，我立即报名学习墨尔本皇家理工大学的艺术课程。

你为什么把拍摄背景都放在家庭环境里？

塔提阿娜·普利特：家庭环境有一种特殊的亲密感，它是一个私密空间，既个人又非常普遍。它是一个矛盾的所在，一方面是我们日常起居、吃喝拉撒的平凡场所，与我们的精神诉求、我们不懈追求的更为神奇的生活维度格格不入；另一方面它又是一个充满爱和回忆的地方，让我们感到心安与慰藉。

《火焰》系列的创作缘起是什么？（图01～10）

塔提阿娜·普利特：我在崇尚浪漫爱情的文化环境中长大。小时候，我经常读米尔斯·布恩出版社（Mills and Boon，英国著名言情小说出版社）的爱情小说，他们的故事都有着类似的情节架构：天雷地火的相遇，寤寐思服的渴求，浓情蜜意的相恋，患得患失的痛苦等。

我的感情生活最初半年也基本遵循着这种轨迹。慢慢地，感情的浓度降低了，家庭杂务占据了主体，浪漫时刻反而成了插曲。这中间有挫折、有争吵，更糟的甚至是厌倦与无视。我当然明白，当代文化极度推崇的理想化浪漫爱情并非现实生活。然而，我有时还是禁不住为理想与现实间的巨大落差而心碎。

让普通人摆出这些造型，你想表达什么？

塔提阿娜·普利特：米尔斯·布恩的小说去除了人类关系的复杂面，把爱情夸张化、模式化。在《火焰》系列中，我希望把这种对爱情的简单化、理想化与实际的亲密关系做出对比。

这些照片中的人都是谁？

塔提阿娜·普利特：照片中的大部分拍摄对象都是我在当地报纸登广告招募来的，但也有些是朋友和家人。比如《富足仙境》（A Wonderland of Plenty）中的那一对就是我时任男友的妈妈和她的伴侣（图02）。男人袒露着毛茸茸的胸脯，这是米尔斯·布恩小说封面上常用来展现男子气概和性感形象的符号。但区别在于，这个人肥胖且秃顶。这些不完美反而使这两个人显得更有爱，让观众禁不住去质疑那种老套的，把爱情描述成永远年轻美丽的商业化概念。

拍摄对象对这个项目有什么感受？

塔提阿娜·普利特：我拍摄的每个人都对参与这个项目很激动。很多伴侣从来没有一起拍过正式的合影（可能婚礼当天除外），更别说参与过艺术项目了。

照片中人物摆出的造型是如何确定下来的？

塔提阿娜·普利特：我很看重拍摄过程的协作性。拍摄时，我会带一摞米尔斯·布恩出版社的小说，然后大家一起翻看，决定哪个姿势效果最好，同时让他们感到最舒服。

这个过程其实非常亲密。这些人大部分是我从没见过的，但通常不超过十分钟，我就可以进出他们的每个房间，以决定在哪儿拍摄，甚至翻捡他们的衣柜，帮他们选择要穿的衣服。

他们对你这些举动怎么看？

塔提阿娜·普利特：大部分情况下，他们都很乐意接受我的引导。我通常会拍二三十个镜头，然后在电脑上放给他们看，并寻求他们的反馈。一般来说，这样的过程会重复三遍。这可以让他们更好地了解自己在镜头里的样子，从而决定去加强哪方面的表现。他们对表达爱情的“词汇”非常了解，大部分夫妇非常享受在镜头前表现得“过火”些。endprint

你怎么看待爱情中的幻想与现实间的落差？

塔提阿娜·普利特：《火焰》系列是为爱情中的不完美送上的一曲赞歌。在为每幅照片起小标题时，我也尽量借用廉价爱情小说中常用的肉麻语言，以求达到反讽的效果。

我在地方报纸上登广告，寻找50岁以上的模特，有一对来应征的老夫妇让我惊喜万分。事实上，他们已经80多岁了！浪漫小说中描述的男女通常年轻靓丽又多金，而我想拍的是一对处于爱情悸动中的迟暮老人。谁说爱情只能是年轻人的专利？我想向这对老人持续半个多世纪的真爱致敬。我给这张图片起了一个有反讽意味的题目《癫狂一刻》（A Moments Madness）（图01）。

西方文化喜欢把这种极度的浪漫捧上圣坛，歌颂它，赞美它。但我想问的是，这是老一辈人在乎的东西吗？还是只是在他们年轻时就被灌输要去在乎这些呢？这对老夫妇对彼此的感情是怎样的，他们正常情况下又是怎样表达这种感情的？

你认为当今社会对爱情的看法已经发生改变了吗？

塔提阿娜·普利特：人们对“爱情”这个字眼的想象是否影响了我们现实生活中的爱情体验？我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爱在多大程度上是一种学来的行为呢？我最喜欢十七世纪法国作家弗朗索瓦·德·拉罗什富科（Francois de La Rochefoucauld）说过的一句话，“如果不是听说过有爱情这一回事，有些人恐怕永远也不会恋爱。”

你是怎么想起做《同志勇士》这个项目的？（图11～19）

塔提阿娜·普利特：人类社会存在一种明显的矛盾现象：他们可以柔情似水、爱意绵绵，战争来临时却又会无情地杀戮同类。我希望通过拍摄一组军人伴侣的肖像来探讨这个主题。这个项目本来可以很简单，但我又意识到另外一种矛盾现象：士兵们随时都在准备为国献身，然而他们中的同性恋群体却无法享有和异性恋一样的个人或家庭权利。

能描述一下你拍摄这个系列的初心吗？

塔提阿娜·普利特：我是想告诉人们，同性关系和异性关系一样正常，希望人们关注军人同性伴侣在当时所面临的歧视和不公正待遇。（美国最高法院于2015年裁决同性婚姻合法，这种歧视被从法律上剔除，但改变大众的观念还任重道远。）一个人或群体把另一个人或群体“非人化”，这是最严重的暴力形式。我想让观众明白，这些人的家庭生活和其他家庭一样正常，让观众从视觉上感受到我们大家都是一样的。

你为什么选择在卧室拍摄这些照片？

塔提阿娜·普利特：有两个原因。一是，同性伴侣遭受歧视主要是由于他们的性取向，而性通常是和卧室联系在一起的。我想把这个空间正常化，把他们的性取向正常化。照片里都是普通的卧室，可以属于任何人。我想强调的是他们的普通性和人性，他们和别人没什么不同。

二是，这组图片借鉴了十七世纪佛兰德（Flemish，比利时西部的一个地区）人婚礼肖像画的传统，他们描绘的新人形象都是在卧室里。那个时候，卧室是一个家庭的中心，床是家里最贵重的家具，是社会地位的象征。历史是由胜利者书写的，是由那些有权有钱的人书写的。通过借鉴历史画作的表现手法，我想强调少数族群是如何被从历史典籍中抹去的。

照片中的人物造型及象征元素的运用，似乎也借鉴了欧洲绘画的传统技法。

塔提阿娜·普利特：是这样的。在扎卡里（Zachary）、马歇尔（Marshall）与他们两个女儿的肖像中，两个小女孩的表情里都有着某种东西，会使我想起传统家庭肖像画中的人物形象。这是我最喜欢的照片之一。她们的表情里有一种自信，一种傲然之气，一种在自己的一方天地里绝对的安全感，以及对待自己家庭无可置疑的尊重感。小狗的存在更强化了这种自信和稳定感，在十七世纪的家庭肖像画里，狗是忠诚与地位的象征（图11）。

你是怎么找到这些家庭的？

塔提阿娜·普利特：《同志勇士》系列中所有的伴侣都来自美国，多数是通过网络社区群和社交媒体联系到的。开展这个项目的消息公布后，我收到美国各地的来信。我本来只打算在一个地方拍摄，结果跑遍了美国各地，旅费也是通过网络众筹的。

这些伴侣和家庭对拍摄是什么态度？

塔提阿娜·普利特：他们大都非常兴奋，也很高兴有人对他们的故事感兴趣，所以一开始我就获得了他们的信任。但我也的确花了些时间和他们进行网络沟通，以确保他们在和我见面之前，对我以及这个项目感到踏实和心安。

这些人是现役军人，他们对拍摄沒有什么顾虑吗？

塔提阿娜·普利特：通常来说，军人不允许穿着军装拍照表达政治诉求，有些人对此确实有顾虑。但参与《同志勇士》的伴侣们没有谁因参与拍摄而受到负面影响。拍摄当时，美国国内对否决《联邦婚姻保护法》的游说正如火如荼。这条法律把军中的男女同志置于极其不利的地位，他们不得不对同事朋友隐瞒个人的情感关系，通常的做法就是“你别问，我也不说”，所以他们在情感上不可避免地遭到很大伤害。endprint

很多情況下，除了同志身份，他们还面临很多其他歧视，对吗？

塔提阿娜·普利特：的确如此，罗瑞娜（Lorrena）和克丽丝塔尔（Crystal）的情况就是一个例子。身为黑人、女性和同性恋，她们面临着三重歧视。在美国军队的传统中，这三种身份中的任何一种都一直处于被蔑视和边缘化的地位（图12）。

第一眼我感觉《火焰》和《同志勇士》系列的叙事方式非常不同。

塔提阿娜·普利特：这两个系列主要的区别在于对人物造型的处理。《火焰》是对浪漫理想的一种表演式的呈现，而《同志勇士》则洗去铅华，展现的是拍摄对象的本真状态（或者说尽可能地展现本真状态，毕竟他们正对着一架相机）。我对《同志勇士》拍摄对象的唯一引导就是要求他们保持一种开放式的表情，但不要笑。尽管有不同，这两种处理方式最终都是为了凸显拍摄对象的人性。两个系列都是对不同与普遍性，以及脆弱与爱的歌颂。

公众对你的作品有什么反响？

塔提阿娜·普利特：我经常收到的一个评价是，观众把一个系列的照片整体来看时，会感到非常震撼。整个系列的照片是相互呼应的，缺一幅这个作品就不完整。只有把它们放在一起，观察这些伴侣之间的相同与不同，才能发现作品的力量所在。

通过拍摄这些照片，你对自己有了什么认识？

塔提阿娜·普利特：我曾苦苦纠结于世间种种的矛盾与差异。比如，世界如此奇妙而生存现实却如此残酷；世间万物有的美得摄人心魄，有的却平凡庸常。随着年岁增大，我开始有点接受这些矛盾之处了，但也只能说仍在努力适应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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