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仲生
冯积岐身上有股倔劲,那是从苦难中来又不向苦难低头的倔犟,让人不能轻易放过他投来的目光,轻率地翻动他的作品。
冯积岐的作品并不在同一水平线上,但他的那些精品有着磁石般的吸引力,是严冬里的腊梅,让你久久伫立,不能离去。你惊讶于他的与众不同,他的独自坚守,他静默里的暗香涌动。
写作早已不再是文化行为,而是商业行为的当下,冯积岐如苦行僧,如独行侠,在纯文学写作的道路上,孑然前行,这一走就是三十五个春秋。
从1983年发表作品,至今,他已刊发中短篇二百多篇(部),长篇十二部,还有大量的散文、随笔,近千万字。他的作品不是电脑上敲出来的,是一个字一个字在稿纸上写出来的,这是不是秦川牛的做派?一根筋地耕耘在自己的园地里。
数量只能说明孜孜以求的勤奋,并不能保证作品的质量是否上乘。
冯积岐却是以质量取胜,他的不少作品往往会引起读者强烈共鸣,让业内同仁刮目相看。
我与冯积岐的交往,就是像与他的作品交往。那是1998年一个盛夏,一个小说研讨会上。他的《曾经失明的唢呐王三》引起了与会者的热烈反响。
会前,给每个与会的评论家安排了一个重点评论对象,指定给我的恰好是冯积岐,此前,我们只是相互知道名字。
冯积岐,清瘦清瘦,北方人中难得的白净,目光锐利而忧郁,文质彬彬的样子,不像农民,倒像乡村教师。虽然,他从农民转为编制内干部不久。这还是陈忠实奔走的结果。
陕军东征的热潮刚过,陕西一批中青年作家崛起,叶广岑、红柯、方英文等显示了不可小觑的创作实力。冯积岐是他们中的一员。
1949年以来,陕西文学是全国文学的重镇。柳青、杜鹏程、王汶石、魏钢焰、李若冰、胡采以各具风采的作品与评论,在全国文学界产生了重大影响。现实主义、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是文学的旗帜,更是陕西文学的优势。革命现实主义、革命浪漫主义相结合,激励了主流作家的创作热情。
柳青以他的《创业史》和三个“学校”的主张(生活、政治、艺术)深刻而长久地引领了陕西乃至全国的文学走向。
坚实的现实主义传统哺育了路遥、陈忠实、贾平凹、京夫、高建群、程海等一批作家。他们的作品,哪一个不曾留下柳青文学的烙印?
在现实主义的文学传统和话语背景下,《曾经失明的唢呐王三》让我为之眼 睛一亮,眼睛发亮的当然不只是我,记得研讨会上不少人都注意到了这个不显山露水的从岐山走来的年轻人。
吹响在黄土高坡上的这一声唢呐,给陕西小说的丛林送来了一股奇异的风。
90年代的陕西,居然绽放了现代主义的文学之花,陕西真是一片神奇的文学之乡。
40年代,有两个中篇在西安问世:《北极风情画》《塔里的女人》曾风靡一时。它们的作者是无名氏,年轻人。鲜明的民族意识和清新的现代主义风格,让无名氏在抗战文学的大格局里,崭露头角。
冯积岐是在重演当年的文学故事。
冯积岐的文学探索如报春花在改革开放的八百里秦川怒放。
冯积岐自卑。他一直认为自己是个“惨败者”。我从来不这么看。一个作家的成败,历史才是公正的裁判者。文学经典也常会变动。
19世纪的美国作家赫尔曼·麦克维尔的《白鲸》并不曾被看好,20世纪却进入美国文学经典。重新发现经典,文学史上不乏其例。
我觉得冯积岐自卑的后面是强烈的自尊,过分的自尊。这种自尊几乎支配了他的为人,贯穿在他的全部作品之中。
冯积岐笔下的文学世界,丰富、复杂、有着可贵的人性深度。
人性的勘探,人性的艺术勘探,从来是文学的鹄的,也是冯积岐的追求。读冯积岐的作品,你不难发现,人的尊严是冯积岐作品的“魂”。在冯积岐的词汇里,他把它叫作“活人”(“活”是动词),较之于“活着”,冯积岐进了一步。他不愿也不能“苟活”。人,应该堂堂正正地活,有尊严地活。
还是回到《曾经失明的唢呐王三》(以下简称《曾经》)来说,小说刊于1997年2期《人民文学》,《小说选刊》1997年4期转载。《曾经》写一个叫王三的吹唢呐的人,突然失明,他活在黑暗里,奇妙的是他手中的唢呐能与王三对话,照亮了王三的日子。
王三结了婚,生了儿子。
王三突然恢复了视力,正如他突然失明。唢呐不再说话,正如当年突然开口。王三回到了现实,回到了真实,王三死了。
两次“突然”,小说并没有给予解释,那是另一类小说的任务,常常是现实主义小说的领地。
冯积岐没有从社会政治历史的层面构筑他的小说,他的不少小说正是从这些角度切入的。
《曾經》别开生面,走的是现代主义的路子。
《曾经》是不是想告诉我们:人,必须生活在真实里,生活在尊严里,但,我们往往在被蒙蔽、遮蔽里生活,在谎言和屈辱里生活。一旦,真相显现,真相让我们不愿、也不能接受。死去,成了唯一选择。
小说揭示了一个严肃的、沉重的问题:人,该怎么活?罗曼·罗兰认为,认清了人世间的真相仍然热爱生活、创造生活,这才是强者的、真正的强者的人生态度。
柏拉图的洞穴理论,冯积岐是否了解,我与冯积岐以后的交往中,不曾谈过,冯积岐显然熟知哈姆雷特的自我拷问。
这对冯积岐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冯积岐以近乎荒诞,或者说就是荒诞的艺术方式,对人的生存,人的尊严进行了沉重而有深度的探索。别具一格,写出了新意。
值得肯定的还有,《曾经》写得从容不迫,不疾不徐。
生命的凝重而以沉静的文字示之,这不能不让人另眼相看。
2007年,《村子》出版,获得好评,这是他的第三部长篇,是冯积岐创作的重要收获,也是“乡村书写”潮起潮落中的又一朵浪花。
小说写了一个叫作松陵村的村子二十年里的社会变迁,心灵变迁,对变革中的中国乡村进行了一次全景式的艺术扫描。不难看出:冯积岐的文学抱负,冯积岐的雄心勃勃。
小说塑造了田广荣、马子凯、祝永达、马秀萍等几个人物,他们各自有着他们的性格与命运。祝永达是冯积岐倾心塑造的人物。这是一个新人形象,有尊严地活着是祝永达的人生信仰、人生追求、人生支柱。重要的是,冯积岐赋予祝永达以新的精神内涵,祝永达不只是仅仅需要自己有尊严地活,他还竭尽全部努力,与乡亲们一道,争取有尊严地活。这样的胸襟,这样的境界太难能可贵了。世俗化、个体化的社会时尚里,我们呼唤新时代的梁生宝,祝永达是梁生宝的当代版,这是冯积岐的艺术发现,艺术贡献。
有尊严地活,我的理解,就是马克思的人的解放,这不只是中国,也是全人类的共同愿景。
我们正处在新的现实语境,整个社会的修辞系统正在悄然而不可逆地发生变化。新的词汇、新的语法登上了舞台。祝永达是这个舞台上的一个艺术符号。
冯积岐敏感,敏感而又活得沉重,这似乎是个悖论,悖论常常出彩。
我接触的、了解的作家,没有一个不敏感,只是敏感的兴奋点不尽相同。
冯积岐敏感于文字、美感与修辞。
冯积岐爱学习,也善于学习。他敏感于文学的新的修辞。
如同冯积岐的勤于写作,他同时勤于阅读。“勤”也许不难,难的是他在阅读中善于思考,善于吸纳。他读了大量的外国文学作品,经典作品。与学者们不同,冯积岐是用作家的眼光研读这些作品的。
理解文学作品,其实是在理解世界,理解人生,理解自己。
你是在什么样的理解结构上,从什么样的阅读期待出发,你对文学作品的理解将完全不同。这就是一千个读者,有一千个贾宝玉的原因。冯积岐是在吸纳世界一流的文学乳汁营养自己,塑造自己。这绝不限于形式、技巧,同时,更是精神世界、情感世界的打造与充盈。
一个岐山乡村少年,曾经的政治“弃儿”,仅具初中文化程度,如今成长为一个著名作家,这个脱胎换骨是怎样一个“奇迹”?
当年的沈从文,不正是这样走出来的吗?莫言不也是这样走出来的吗?陈忠实不也是这样走出来的吗?
时代的赐予之外,个人的选择与修为,成了决定性因素。
冯积岐与一些作家的区别之一是,他是双栖的,既走现实主义的路,也走现代主义的路。
冯积岐左右开弓,在广阔的审美世界,施展他的才华。
2006年,冯积岐发表了短篇小说《刀子》。原载《延河》2006年2期,《小说月报》2006年4期转载。
《刀子》围绕屠夫马长义与他手中的柳叶刀吟唱了一曲凄美而惨烈的生命之歌。它让我想起施蛰存的小说《将军的头》。
欲望殺人,历来是古今中外文学的探险地,更是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的擅长。
《刀子》有很好的小说形式感。小说把死亡、暴力与性的故事,写得平静而美丽。
冯积岐只写了冰山一角,如海明威那样。
在《刀子》里,刀子获得了魔幻般的生命。
刀子是一个意象,性爱的意象,爱妻死后的五年的空虚里,马长义每天以磨刀打发日子。
王国维说,中国诗歌的美,来自意境,准确地说,离开了意象、意象群,意境只是空中楼阁。
欲望是海,马长义是冰山,他的柳叶刀是冰山一角。
马长义残忍地杀死了女乞丐,那是无法抵抗的欲望和诱惑。
马长义自杀了。这是怎样严酷的心灵的自我绞杀。他不得不坚守自己的底线,他不能背叛亡妻。这一切淹没在大海的波涛之中。我们看到的只有刀子。
冯积岐的不少文字是及物的。弥漫在《刀子》里的欲望的叙述,美得恰到好处,难以替代,让我们忘记了情节的推进。他又由此飞扬他的艺术想象力。他编织语言的蝴蝶,那些庄子的蝴蝶,在艺术的天宇起舞。
语言的、修辞的多样性,陌生化的深处,是冯积岐感知世界,呈现世界的独具个人特色的创造性路径和方式。
对于“语言的狂欢”“文字的魔咒”,冯积岐保持着清醒。冯积岐那些写得好的作品,告诉我们,冯积岐懂得节制。他努力控制自己,严格的自我约束,这让冯积岐不能不沉重。并不是每部作品都保持着统一水准。冯积岐的有些作品,文字控制得还不到位,还要打磨。例如《刀子》,可以写得再精致些。
文学的形式感,小说的文体性,始终是摆在小说作者面前的考验。
《去年今日》就是这样一篇形式探索之作。
《去年今日》刊于1998年《延河》7期,《小说月报》同年9期转载。
去年今日的那一个美好祈愿,叠印在今年今日的还愿行程里,少妇的情感涟漪,如清新的三月的柳,柔弱而绵长。
近乎意识流般的文字,散淡而真挚。“真”,人物真,细节真,情感更真,那是二十岁的小丈夫永庆永远捉摸不到的隐秘角落。
冯积岐告诫自己:不要重复自己,要与别的作家区别开来,这可不是一个简单的要求。
这是一个艰难的选择,也是成长为大作家的无从回避的话题。
冯积岐对于这个目标自信而又疑惑。他的有些作品的重复,他的某些观念需要克服(如男权主义等),他是意识到了,实践起来,可不那么轻松。他因此而活得“沉重”。
冯积岐的作品,普遍受到80、90后读者的喜爱,原因大约正在这里,他们在冯积岐的期望与困惑里,读到了成长中的自己。
冯积岐在他的长期创作实践中,逐渐悟到,一个真正的作家,应该有自己深刻的独到的思想。
“伟大的作家,同时是伟大的思想家。”陈忠实晚年不止一次地谈到这个话题。于今,冯积岐也意识到了这一点,这让人高兴。真正的思想者,往往孤独,活得沉重。冯积岐对此,感触很深。
在文坛,冯积岐不是一个响亮的名字。他不是媒体的聚焦点。从世俗的眼光看,他也许活得并不成功,他不讳言,他渴望荣耀与财富,这无可厚非。但他与财富和应有的声誉无缘。
冯积岐不再是岐山少年,“后期作家”的他在行进中。
不过,我相信,一个作家,凭作品说话,除此之外,一切都是烟云。
如果,用大尺度的历史眼光去丈量我们脚下的土地。我们将拥有一个大视野,大境界,“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当我们与时代对话,这将是一个有高度、可爱的参照。
让我们高兴的是,冯积岐没有枯萎他的文学写作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