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方
我和文学的关系
我经常说,文学就是我的救命恩人。
小学时,“文革”开始,因为成分不好,我虽然成绩优秀,但也不能加入红卫兵。在家无事,只能看书,然后给人讲故事。这种状态延续了很久,以至于每晚都有人专门请我去讲故事,故事讲完或者忘记情节时,自己得现编。现在回想,这就是我文学创作的前期准备。讲故事伴我度过了人生中第一个低潮。
高中时,父亲去世,家境变得困难。毕业后,我被招工当了搬运工人,由此而沦为社会最底层。我能感受到人家眼神对你的蔑视。那四年,不仅让我知道了底层社会的形形色色,也见识了各种类型的人。当工人时,我开始发表诗作,受到同事尊敬,我用文学努力地争取社会地位。1978年,我从那里考上了武汉大学中文系,当时真的是很风光。
大学四年,最大的收获是知道了怎么去学。我第一篇小说得了80元稿费,而平时每月只有3元助学金,其中2元多用于回家的车费。我弃诗歌转小说与我经济窘迫有莫大的关系。小说的稿费比较高,我也从此靠文学创作摆脱了贫困。所以,在我最困难时,无论是经济困难,还是精神失落、情绪低迷,都是文学在帮助我走出窘迫,改变生活。
1990年,我被选为省作协副主席,还主持着一本刊物。杂志办了8年之后,却突然被令停刊,我也被就地免职。当人人都觉得我很倒霉的时候,我自己却没有这样的感觉。我在家专心写作,因为作品不断,也保持了影响力,突然有一天,我又被叫出来出任省作协主席,一直到今天。
在我最倒霉的时候,一直是文学在支持我。它甚至没有让我产生丝毫的倒霉感,倒让我觉得,无论遇到什么,都没什么了不起,人生依然很好。
我喜欢有态度的文学
1990年的某天,我和作家蒋子丹讨论现代派文学。我说,我觉得中国小说,特别是现实主义小说,至今没有得到充分发展,我想把这件事情做完。
中国自有小说以来,历经了魏晋的志异、隋唐的传奇、宋元的话本、明清的白话,到《红楼梦》达到高峰。从片段到巨著,从文言到白话,从编撰到独创,从为说理到写生活,甚至发展路线清晰明了,每个朝代的改变和进步都显而易见。直到新文化运动结束了古典小说的命运。
而报刊的兴盛,语言的革命和西方文学的引进,使小说也有了一个颠覆前人的变化。文学革命倡导有诚意的现实主义小说,号召作家用日常的语言写时下的现实,写普通人的生活,写近距离的人生。在这种号召下,带着现实主义标签的小说进入读者视野,它和当时人们的关注焦点和审美趣味深度吻合,它也将人们对诗歌的兴趣一步步拉向对小说的兴趣,上千年来在中国文学中一直占主体地位的诗歌,从此被小说所替代,中国文学的格局也由此改变。
现实主义,冷静客观地观察社会,贴近现实,陈述人生的另一种可能,这在当时就是一个新的创作形式。这是我很喜欢的一个小说理念。它展示的是与社会现实平行发生的另一种现实,是一种可与我们自己的生活互为对照的、更具真实性的存在;它让小说走出了魔幻世界、历史演义、英雄传说以及市井惊奇,而面向整个芸芸众生。它从日常生活中一寸一寸长起来,一直到人们的内心;它开始深度介入我们的生活,展现了对弱势人群的关心,甚至有某种干预性。它成为一种有态度,有情怀的文学,有鲜明的倾向和价值判断,而不再只是之前供文人雅士欣赏、消遣、把玩的乃至纯粹审美的小众产品。
但是,纵观中国近代小说发展,它几乎从没有风调雨顺过。到了1930年左右,现代小说终于摆脱了从文言到白话半文半白的晦涩,摆脱了因模仿西方翻译作品而导致语言欧化的别扭,开始成熟,开始有了全新的被称为“成为了一种书面语言”的雅言,但此时,当小说创作进入成熟阶段时,激烈的战争开始,族群的分裂、社会的动荡,令作家无法安定坐下完成作品,时代不给你应有的外部条件。小说的发展也受到阻断。到了1950年,社会进入和平时期,但政治概念的介入,思想的禁锢,令小说成为宣传的一种,实际上是不进而退。回头看看,无论是小说的质量和数量,都远不足以与中国的现实相匹配,也不足以与中国深厚的文学对称。所以,我觉得,现实主义小说这条路,是根本没有走完。
而我,很愿意沿着这条路走下去,把这件事做完。
现实主义小说有着明确的目标要求,现实社会动荡多变,人和人之间的关系繁杂交错,人本性中间的隐秘幽深给这类小说提供了永远取之不尽的源材料,技术上也有着无数的可能。结构搭建、人物塑造、故事轨迹、语言雅俗、章节长短、时空变化,都可有无限的创意。要真正把人生中间最精髓的东西,把一个人的状态,把一个人内心深度的灵魂或者人和人之间微妙复杂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展示出来,其实很难。我觉得现实主义小说对我来说,始终存在一种挑战性,存在一种可以进行无限创造的样式。
因为对这样一种写作理念的认识和喜欢,我的小说一直不愿意离现实太远。评论家认为我是新写实,这个提法我自己还是蛮喜欢的。它实际上是现实主义小说向前跨进了一步,也是我理解中的批判现实主义。只是新写实这个提法更温和一些。
文学是人学。新写实小说始终关注现世社会最普通的人。它秉持着人道精神,对生活中的普通人充满同情和怜惜。同时,它对现世社会也秉持着不合作不苟同的态度。既是近距离的,又是明显疏离着的。它怀有慈悲,同时具有锋芒。它的价值取向清晰明了,无奈感也异常沉重。
文学与弱者息息相通
我在电视台做纪录片时,会遇到很多人和事,会看到另外一种人生。1980年末,我们到神农架拍金丝猴,请了三个农民帮我们背器材。一晚和他们一起在松柏镇住下,催问他们是否洗过澡时,他们竟不知道卫生间里的水是从哪里出来的。而当他们和你讲山里的一草一木、飞鸟虫鱼时,是非常生动的。他们特别喜欢讲死人,他们对死亡的淡泊和平静的态度,让你震动。他的世界,与我们的不同,但也是一个完整的世界,他们从未觉得不认识自来水很丢人,因为对山里的一切,我们也有着同样的无知。
另一年冬天,我们到湖南非常偏僻的村子采访女书的传人。我们贸然闯入,见两个老太太,用被子盖腿坐在床上,正慢慢说话。翻译说老人让我们出去等待。半个小时后,两个老太太重新出来,穿得漂漂亮亮,容光焕发,有种绽放的感觉,她们唱说着女书,有着发自内心的纯粹状态。
走多见多之后,你会觉得,很多宏观大事比方全球化之类,并不是我所要关心的。我要做的是关注每一个个体的生命,关注他们的爱恨情愁,生离死别,关注他们存在于这个社会的方式,以及他们感受这个世界的方式。他们拉着你的手跟你叙叙叨叨时,让我觉得我理解的文学我热爱的小说,是能够照顾到人心的,它是一种有情怀的东西。现实主义小说最本质的就是这点:它和弱者心息相通。
很多的事物需要有输赢,而文学却不需要。文学经常是与落伍者、孤单者、寂寞者相濡以沫,它更宽阔地表达着一种人情和关怀。它会护着那些被历史遗弃的人事,被前进的社会冷落的生命。陪伴他们,温暖他们,鼓励他们。更或许,文学自己会呈现与他们同命相怜的气息,也需要对方的陪伴、温暖和鼓励,需要他们与自己一起往前走。这世上的强者多是不介意文学的,对于他们,文学只是点缀。而弱者却经常拿文学当作生命中的一盏灯。因为那个时候,只有小说可以告诉他,这世上你不是一个人在孤单寂寞中承受焦虑痛苦,很多人也是如此。人活着有很多方式。成功固然好,不成功也没有关系。
文学千年来富有魅力,正是源于文学作品无数的个人表达。世界如此之大,而我们个人的触点如此之小。文学让我们超越自己的视野,超越自身的常识,而认识更为阔大的世界。我们每个人在阅读时,都會从中找到自己想要的,找到同伴,找到参照,也找到力量。
个人的声音只是代表自己。但很多不同个人的声音汇总,就是这个时代的声音。这就是我理解的文学创作与个人表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