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盟超
作为肿瘤内科大夫,林德树医治的病人,每个月都会有人去世。死亡对他来说再熟悉不过,可真正和死亡近距离接触时,他依旧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那是位因罹患食管癌去世的老人,开朗、乐观,还见义勇为救过落水者,“特别配合治疗,说自己不想死”。直到去世当天,林德树去病人家里随访,衰弱的老爷子还用尽全力拉着他的手问,最近尿不出尿,喝不下水,该怎么办。
当晚,老爷子的女儿发来信息,说人不在了。几天后,林德树出现在老人葬礼上。
这是林德树第一次真正把病人送到生命的终点。在那之后的4年时间里,林德树参加了40多场葬礼,祭奠的对象全是他主治的患者。
斗不过死亡,就与它和解
林德树所在的浙江省温州乐清市第三人民医院,是一家二甲医院。大部分在肿瘤内科住院的患者,都被更高级别的医院认定只能保守治疗、尽可能延长生命。在这里,死亡的阴影很难逃避。绝望的氛围里,林德树跟着他们一起着急、无奈,甚至怀念他早年在急诊科的见习生活,“病人能躺着进来,走着出去,充满成就感。”
林德树主治的一位小细胞型肺癌患者,原本只有两个月的预计生存期,但化疗效果出乎意料,癌细胞缩小到看不见,咳嗽停止,出了院。林德树去家里随访,老人就在树下和孙子下棋,坐在厅堂里和家人欢欢喜喜。老人还兴奋地拉着林德树去自己的院子里,指着自己新种的西红柿和青菜。可是,到了第10个月,老人对化疗药物的敏感性下降,继而离世。但在葬礼上,林德树惊讶地发现,家人们的脸上没有遗憾。后来,老人的这些家人和他说,在“争取来的8个月”里,和老人度过了很好的日子。
斗不过死亡,就与它和解。林德树渐渐明白,当医疗手段有限时,医生的责任,就是帮助患者尽可能享受剩余的时光,让他们有尊严的生活。他开始鼓励身体稍好的肿瘤病人走出去,爬山,看电影,和家人一起聚餐,“把自己当成糖尿病、高血压一样的慢性病人。”
他的这些努力,与医术无关
这些努力往往在医术之外。林德树开始在接待病人前,先和家属沟通,问清病人心理承受的能力。如果面对的是一颗紧张又敏感的心,林德树和同事就在他的档案上黏一枚苹果的贴纸,意味着告知病情需要尽可能委婉。
他也开始学着聊天,和病人聊,也和家属聊。他聊天时,不再像主管医师那样冷冰冰地问话,而是朋友一样闲聊。他会问病人水果甜不甜,和家属聊工作、生活,听他们回忆和病人珍惜的过往。
有些患病老人的子女来得少,他找着机会和年轻人描述父母在医院有多么孤独,需要陪伴。有位老太太养育了7个子女,却都不肯承担母亲住院的费用,林德树拿起电话把他们吼到医院,问他们“有什么比母亲的命更重要”。
参加患者葬礼,是对病人和家属为生做出那么多努力表达敬意
林德树说,大多时候,自己只是陪他们走过生命的最后一段旅程。他见到过老人明明疼痛难忍,哭着哀叹自己花了子女太多钱,可是在子女面前,却又总装做没事,喜笑颜开。他也见到过儿子连公司都放弃,带着癌症转移的老父亲,跑遍上海、温州所有大医院,硬生生撑了4年多。老人最后实在无力走路,儿子就背着半昏迷的父亲,在温州的大医院一个个科室走过去。
林德树能做的事情依旧不多,最多再为贫穷的患者配尽可能便宜的药,开着车去那些身体不好的病人家里随访。
死亡依旧会如期而至。但林德树不再只是伤感,他说如今参加患者葬礼的理由是“尊重”。在见证了病人和家属为生做出了那么多的努力,他觉得他们值得他表达敬意。
在林德樹参加的40多场葬礼里,大部分逝者“都没有遗憾”,家属也平静地接受现实。他可以悄悄到场,鞠躬,默默离去。总穿着白外套、黑西裤的他,来到葬礼的现场,掀不起任何波澜。家属见到他,也不会有任何吃惊。用林德树的话说,“我们早就是朋友”“送朋友最后一程,再正常不过了”。
(摘自《中国青年报》/小标题系本刊编辑所加)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