瘸婆牌坊

吴实

明万历二十七年，春分刚过，十滴村来了两个人，引起一场不小的骚动。全村人都围着这两个人指指点点，有的甚至对着他们吐口水。这两人什么也不说，默默地走进一间破得快要倒塌的房屋。

这一男一女都年近五十，女的原是本村人，名叫赵玉冰，瘸着左腿，拄着拐。村民之所以如此鄙视她，是因为她是曾在泸州城里名噪一时的名妓，因她是十滴村人，这让十滴村也臭名远扬，当年村民出去都不敢说自己是十滴村人，否则必招来耻笑。随着她年老色衰，她的名字渐渐少有人提及，十滴村人也渐渐从羞耻的阴影中走了出来。可如今她竟然带着一个男人回到村里，这无疑又揭开了村民心上刚愈合的伤疤，大家怎么不恨她。

要说起赵玉冰怎么当上妓女的，还跟“十滴村”这名有关。村子地处山区，百多户人，这一地区每隔三五年必遭一场干旱，严重时颗粒无收，甚至饿死人。传说有一年遇到特别严重的旱情，盛夏时节地里的庄稼苗一点就着火，村民已被饿死好几个，人们只得向外逃，逃到村口时遇到一银发老者，分给他们每人10滴水，滴进嘴里但要他们不得将水吞下，要他们返回村里，把嘴里的水喷到地里。村民照办了，众人把那10滴水一喷出，天上突然乌云翻滚，落下雨来，这才解了旱情，从此这村就叫“十滴村”。36年前，13岁的赵玉冰出落得如花似玉。可就在这年，旱灾骤降，骄阳似火烤了大半年，赵家存粮吃尽，连野菜都找不到了，为活命，父母只得将4个孩子之一的她卖掉。旱灾过后的第3年，有村民在泸州城里认出了她，当时的她已是纨绔子弟竞相追逐的名妓。此事传回村里后，她父母受不了村人的鄙视，扔下3间土坯房，举家搬走，也不知去了何方。村民万万没想到，这样一个给村子带来耻辱的女人竟然又回到了村里，还瘸着一条腿，有人猜测，她那腿可能是被有虐待癖的嫖客打残的。

赵玉冰回村的第二天，村民发现她和那男人一起又离开了村庄。人们猜想，她一定是受不了歧视，要到别处去住了。没料到当天下午，他们又回来了，还带来了七八个工匠模样的人以及几大车建筑材料，看样子是要重修房子。

果然，赵玉冰和那男人一起指挥工匠推了老屋重建新居，村民这才发现这男人原来是个哑巴，瘸子配哑巴，也算齐了。

两个月后，由4间房组成的一座崭新四合院落成了，这是全村最漂亮的房子。门口放了鞭炮，院内摆了酒席，赵玉冰没请任何一个村民。她跟哑巴和那些工匠一起在院内欢声笑语地吃喝，引得一些不懂事的孩子在门口张望，但很快被大人打着屁股拉走了。村民们说，靠当妓女换來的房子，再漂亮也是丑陋的。

房子盖好后，人们发现哑巴每天会挑着一个担子出门，原来他是走乡串户去卖面人儿，那些五颜六色的面人儿和各种动物栩栩如生，非常漂亮。人们不明白他们那么有钱，为什么还要辛苦地做这面人儿生意。村里很有威望的村长张老秀才说她这是在赎罪，想用汗水洗掉身上的脏水。

村民们私下里说起赵玉冰都叫她“瘸婆”，说她那男人就直接叫“哑巴”。没人理他们，他们也不理人。他们外出时，常有小孩子跟在他们屁股后面吼：“瘸婆瘸，哑巴哑，大白光天骑大马。”两人对这侮辱性的吼叫一点儿也不恼，有时还会送小面人儿给孩子们。大人要踩碎这些面人儿，孩子却哭天喊地当宝贝似的护着。

有一天晚上，村庙突然倒塌了。村庙里供奉的是玉皇大帝和龙王，这村庙是村民们祭祀求雨的重要场所，庙不大，却非常重要。身为一村之长的张秀才叫大伙捐钱捐物重修村庙，可一个月过去了，所捐钱物连修村庙的一个角都不够。他挨家挨户上门劝捐，可家家都叫穷，这让张秀才很窝火。

这天晚上，张秀才正在为修庙的事伤脑筋，忽听有人敲门，开门一看，他一下愣了，站在眼前的竟是瘸婆赵玉冰。他不知道该不该让她进屋，瘸婆笑了笑说：“我是来捐庙的。”张秀才一听这话，忙让她进屋。

“你打算捐多少？”张秀才给她倒了一杯水，问她。她说：“一座庙。”

“什么？”张秀才以为自己听错了。瘸婆微微一笑，一字一顿地说：“我要捐一座庙，就是说，整座庙都由我一个人出钱修，全部工程由我找工匠做，不用别人操一分心，花一文钱。庙里不能只供玉皇大帝和一位龙王，我想供上4位海龙王，还有如来佛祖和其他菩萨跟十八罗汉。”

“这—”张秀才看她严肃的模样，知道她说的是真的。他说：“那可要花一大笔钱。”瘸婆说：“我只要你点头。”张秀才心中非常乐意这事，可考虑到村民对她的态度，他犹豫了，说：“我得找人商议商议，明天给你回话。”

第二天，张秀才找到村里10多位有威望的人说了这事。大伙都很诧异，说事倒是好事，可由一个当了几十年妓女的人来修庙，这事怎么说都不好听。张秀才生气地说：“那你们说怎么办？原来那庙太小，大伙不早就盼望能有座大庙，多供些神仙多保佑我们少受旱灾吗？我知道大家都不富裕，靠我们自己是修不起这大庙的，现在有人主动承担全部费用和工程建造，你们却在这里得了便宜还卖乖。”

最后，大伙同意了由瘸婆修庙。村民们都说她曾让十滴村蒙羞，她破这费是完全应该的，这是她该赎的罪。

瘸婆和哑巴立即招来工匠买来材料动工修庙，工匠负责造庙房，里面要供的玉皇、龙王、菩萨、罗汉全由她和哑巴亲自雕塑。他们在自己家里关起门来塑像，不让别人看，连调皮的小孩也不准进去。村民们想，他们一定是怕人学走他们的手艺。只有当塑像完成了，才让工匠从屋里搬到外面晾晒。他们捏面人儿的手艺精湛，塑出来的神像也非常逼真。

整个工程前后花了一年半的时间，这一年半中，风调雨顺，庄稼丰收，六畜兴旺。大伙都说这是神仙保佑，人们对瘸婆和哑巴的态度也改变了不少，有人主动跟他们说话或比划，他们也渐渐融入村民之中。

村庙竣工时，全村人举行了隆重的开光仪式。当张秀才请瘸婆讲几句话时，她什么也没说，只对着全村人深深地鞠了一躬。endprint

新村庙修成之后，接下来的10年都没闹过旱灾，这是十滴村历史上从没有过的，人们都说这是神仙保佑，也是瘸婆的功劳。60多岁的瘸婆和哑巴，这时已成了村里人人尊敬的老人，他们仍然天天捏面人儿。哑巴已无力挑担走乡串户了，他们便把面人儿卖给村里的几个人，由他们再挑到外头去卖。村里家家都有各式面人儿，全是他们送的。

过了11年的好日子结束了。这一年，罕见的旱情袭来，不光是十滴村所在的府省，附近几个省都不同程度地遭灾。十滴村连续一年多没下一滴雨，全村人靠着山洞里挖出的一个小泉眼才没有人渴死，可大多数人家已经没什么粮食，眼看又要饿死人了。

张秀才已经年逾七十，他召集村民说：“看来官府的赈粮还没到就要饿死人了，你们能走的还是走吧，逃出去可能还有条活路。”

村民们正议论纷纷时，一直没说话的瘸婆突然说话了。她大声说：“如今到处都遭灾，也许别处的人也想逃呢，我看出去也不见得有生路，大伙还是别走。”

“不走？难道坐在家里等死？”人们一下炸开了锅。瘸婆手一挥说：“放心吧，这天不会永远干下去的，我们只要再坚持一两个月，就算等不到雨，也该等到官府的赈粮了。只要大家省着点吃，我还有够大伙吃两个月的粮。”

众人一下惊呆了，全村人吃两个月的粮？在哪里？他们知道，瘸婆家里也快要断粮了，她哪来那么多糧？包括张秀才在内的所有人都不相信她这话。

“是真的！大伙跟我来吧。”瘸婆说着起身径直朝村庙走去。人们跟她进入庙内，只见她在每座高大的神像前都跪下拜了三拜，口里不停地念道：“菩萨恕罪，菩萨恕罪……”人们奇怪地看着她，难道拜神像真能拜出粮来？

拜完了所有的神像后，瘸婆给哑巴使个眼色，哑巴找来一根木棍，对着一尊菩萨的手就是一棍，一下打落好几块塑泥。所有人都被他这举动惊呆了，就算菩萨没有为人们带来降雨，也不能这么对待菩萨呀！

张秀才正要斥责哑巴时，却见哑巴弯腰从地上捡起一块刚打下的塑泥放进嘴里，嚼了几下，满意地点头微笑，又把一块塑泥交到张秀才手里，要他吃。

张秀才仔细地看着手里的塑泥，这哪是什么泥块，这分明是面块！他惊异地望着瘸婆。

瘸婆大声说：“大家只知道面人儿是面做的，却不知道里面还和了蜂蜜和糯米面，这些都是养人的好东西啊！为了防鼠啃虫蛀，还加了一些草药。其实这庙里所有的神像都不是泥做的，是跟面人儿一样用粮食做的。当年我和哑巴塑这些面人神像时，就是为了防备这一天。不管是神还是鬼，其实都在我们每个人的心里，大伙把这些面神像吃了吧，我算过，省着点，够吃两个月的。”

“好人啊！活菩萨啊！”人们争相对瘸婆竖起大拇指，有人甚至当场就跪在瘸婆面前，瘸婆忙把他们扶起。

村民在张秀才的主持下，每天定量地分食面神像，终于度过了最难的一个多月，等来了官府的赈粮，也等来了天降甘霖。

第二年收获粮食后，全村人家家出麦面糯米和蜂蜜，请瘸婆和哑巴重塑神像供入庙中，他们还把面塑的手艺传给了村里人。

瘸婆和哑巴双双活过八十，无疾而终。瘸婆死后，十滴村人为她立了十滴村首座牌坊，人们都叫它“瘸婆牌坊”，用面塑神像的传统也一直流传下来。

选自《故事林》2017.6上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