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桂杰
瞎子姓张,经常蜷靠在村口的一根电线杆下,冬天晒暖儿、夏天打盹儿。人们闲暇时,常常会和瞎子天上人间、古今中外、天南海北地侃大山。那里也是村子出入的必经之地,很多人都会看到他,也会和他打招呼。“瞎子,玩呢!”“瞎子,吃了呗?”这时候,瞎子显得异常兴奋,很客气、很友好地回话。村口的电线杆下,几乎成了瞎子每日必到的地方,就像摇着轮椅的史铁生每天去地坛打发时光。史铁生就是在那里写下了散文名篇《我与地坛》。小村里的瞎子,虽然没有什么惊人之举,却也有让我心生好奇之处。我十八岁举家离开了小村子,三四年后有事回村,看到瞎子随意地问了一句:“瞎子,知道我是谁吗?”瞎子一旺,有些迟疑地说:“你是村北头郭家的二小子!?”我顿时心生感动,眼睛瞬间湿润起来。瞎子记着我,小村人没有忘记我,我还是小村的一份子。
在小学读书时学过一篇课文《盲人摸象》,说几个盲人一块儿摸大象,吵得不可开交。第一个盲人摸着大象的长牙说,大象就像一根大萝卜;第二个盲人摸着大象的耳朵说,大象就像一个大蒲扇;第三个盲人摸着大象的腿说,大象就像大柱子;第四个盲人抓着大象的尾巴说,大象分明就是一根草绳嘛!从小我就认为这篇课文是对盲人的一种曲解和嘲讽。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认识,源自于我们村里有一个真实的瞎子。瞎子认识小村子的每一个人,他对人的认识就是依靠对声音的分辨力。只要和他说话,他就知道你是谁,知道你的家庭成员,知道你的父母和兄弟姊妹叫什么,知道你家在小村里的具体方位。在我们小孩子的眼里,瞎子除了眼睛残疾之外,与正常人没有多大的区别。
小村里的人都说瞎子是个明事理的好人。无论邻里之间闹矛盾,两口子闹离婚,还是谁家婆媳吵嘴斗气,瞎子都要充当义务调解员的角色。很多人都把瞎子当作倾诉的对象,把憋在胸中的恶气倾倒给他,让瞎子评评理儿,说句公道话。他走西家串东家,讲事实、摆道理,苦口婆心,直到平息了事态才肯作罢。乡政府通讯员还把瞎子当义务调解员的事迹写成了新闻报道,登在地区日报上。村里每次开大会,村支书都要狠狠地表扬瞎子,说有些人远远不如一个瞎子明白。
一到过麦过秋,瞎子就成了大忙人。一堆堆麦粒、玉米粒、谷粒摊在场里都要晒上几天,夜里看场瞎子有了“用武之地”。对于瞎子来讲,白天黑夜对于他没有区别,什么时候困就什么时候睡,谁家需要夜里守场,他有请必到,整夜他都在场里晃来晃去。一次深夜,瞎子就聽到有窸窸窣窣的响动,他大声斥问:“干么的?”无人作答,翻动粮食的动静却越来越急促。瞎子顺手拿起准备好的木棍子打将过去,原来不知道谁家的一头驴没有拴好,跑到场里吃粮食。瞎子一棍子打到驴屁股上,驴疼得一尥蹶子重重地把瞎子踢了一蹄子,疼得瞎子捂着裤裆嗷嗷地叫。
大队在村口电线杆对面,打了一口深水井,家家户户都要去那口井里挑水。瞎子每天交流的人愈加增多了,无论谁来提水,都要和瞎子唠上几句。一些老年人或妇女来挑水时,瞎子还主动帮助他们提水。井口两米见方,井深约有二十米,用井绳把灌满水的水桶往上提,劲儿小的提到半截子还要停顿一下缓缓劲儿再提,脸也憋得通红。有劲儿的则一口气提上来,面不改色心不跳。碰上几个壮年大汉同时提水时,则要看谁先把水提上来,几个人气喘吁吁地博得了在场人的喝彩声,井旁成为最聚集人气的地方。我多次见到瞎子帮助别人提水,一个妇女往井下一看头就晕,便喊瞎子帮忙提水。她牵着瞎子的手上了井台,瞎子的双脚更替着慢慢走近井沿站稳,妇女用井绳挂上水桶指挥他往井里顺,水桶碰到水面瞎子能听到,他立即左右摆动井绳,然后再把井绳猛地一沉,水就灌满了水桶,然后看他一个马步,身子略低下来,紧紧地抓住井绳向上提,左手一把右手一把,每一把都在半米长,也就十几下一桶水便提上来。让瞎子提水,不忍心的都会给他塞上一毛钱,一开始瞎子半推半就,后来慢慢地就有偿服务了。
瞎子提水收费是劳动所得无可厚非,每次提完水后遇到想赖账或一时忘记掏钱的人,他就站在井台上不动,别人悟出也就抓紧拿钱,有人给两毛也有人给五毛,但瞎子都能摸得出大小来,他能熟练地找钱,一担水一毛钱,不给不行,多给不要。瞎子的“生意”渐渐红火起来,一次提水时我和瞎子一同站在井口。也许瞎子提水次数多了累了,他的额头上挂着汗珠,牙齿微微咬着下唇,抓着井绳的两只手背上血管绷得厉害,两条腿有些颤。一桶水提上来,瞎子站直身板儿,喘一口粗气,然后再提第二桶。有时候,我想也许哪一天瞎子不小心身子一个前倾或趔趄,会一头栽进井里,一命呜呼的。我见过村治保主任奚落瞎子,“瞎子!给你姐提水,你还等着要钱?”瞎子很委屈地说:“她不吭声,俺知道是谁啊!这也怨俺呀!”原来瞎子的大姐来提水,用扁担一敲水桶,瞎子知道让提水,赶紧把水提上来,大姐挑起水就走了。他见没人给钱就站在井台上不动,瞎子站了好久才从蹲墙角的几个老头窃窃的笑声中明白了其中的蹊跷。
农村实行土地承包后,农家慢慢殷实了,小村里几个大龄“光棍”不知道从哪里花钱娶来了老婆。瞎子是没有什么指望的,他还有个弟弟,弟弟虽然不瞎,却是个矬子,也是三十挂零的一条“穷光棍”。瞎子说服老娘,东凑西借五千元,也给弟弟找一个四川妹当媳妇。小媳妇二十出头,白净、俊俏,晚上却不让瞎子弟弟动,连哭带抓,弄得瞎子弟弟脸上身上伤痕累累。小村里一群男人每到晚上趋之若鹜地跑到瞎子弟弟窗子下偷听,听到屋里传来瞎子弟弟吭吭哧哧的摔打声、骂声,听到川妹子反抗的还击声、哭喊声。瞎子弟弟大汗淋漓、气喘吁吁,川妹子披头散发、衣不遮体,折腾到半夜瞎子弟弟终不能得逞。
听说还是瞎子帮助瘦弱的弟弟行了好事。主意是几个本家嫂子出的,她们一拥而上把川妹子的双手与床头捆得牢牢的,然后把川妹子的衣服扒得光光的。瞎子弟弟在众人面前却不敢脱衣服。这时候,瞎子又派上了用场,她们提议让瞎子一个人摁住川妹子的双腿,瞎子弟弟关上门在无人盯视的情况下,才脱光衣服跳上床。
川妹子居然怀了孕,十月怀胎,一朝分娩,给张家生了一个胖小子。瞎子嘴上乐呵呵的,好像侄子是自己生的一样高兴,小村人也都说这是瞎子积德行善的结果。自从弟弟娶来媳妇,老娘和弟弟下地干活,瞎子就蹲在大门口站岗。瞎子虽然看不到,但听力却异常神奇。川妹子视他是十恶不赦的仇人,她多次设法逃跑,都被守在大门口的瞎子堵回来。川妹子寻死觅活的闹声、撕心裂肺的哭声、咬牙切齿的骂声,让瞎子在川妹子面前俨然一个犯人,时日久了内心深处生出一种负罪感。
村口电线杆下瞎子蜷缩着,头上脸上胳膊上青一块、紫一块,背上还有几处淤血。大家都知道这是被瞎子弟弟用砖头砸的。几个老者有些愤愤地骂道:“瞎子,二憨头干么揍你?”瞎子嘴唇哆嗦哆嗦,欲言又止,挤出一个字:“瞎!”老者们坚持问。“留得住人,留不住心,早晚得走,就让人家走呗!”瞎子耷拉着脑袋,只好答非所问。后来,大家慢慢地知道了事情的原委。那天川妹子等婆婆和老公下地后,把儿子绑在自己的背上,偷偷地想逃。她用斧头刚刚砸开院门的锁,瞎子就掂着一根木棒站在门外了。川妹子和瞎子对峙着,她决心用手中的斧头杀开一条血路。瞎子却说:“非得要走,就把孩子留下吧!”川妹子哭了,她把儿子解下来,递到瞎子的怀里,又扑通给瞎子磕了一个头,说了一句“瞎子哥,娃就交给你们了”,然后起身踏上回家之路。
我离开小村子近三十年了,瞎子成了我对故乡一个独特的记忆。经常在城里看到以算命为生的盲人,似乎那盲人具有“通万物变化之奥妙,泄天地造化之玄机”的神通。我是无神论者,不相信占卜算命之类,但对盲人却有一番别样的敬意。他们没有眼睛却心如明灯,比起滚滚红尘中那些有眼而迷途的人,更懂得生命的意义。
心中点燃一盏明灯,即使没有眼睛,这个世界也是光明的。
编辑:刘亚荣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