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佳琦
如果微信朋友圈是一场艺术展的话,那么半年前的鸥小姐是这个圈子中的达·芬奇。
她的手机中装有十个图片编辑软件,内置上百种不同的字体和滤镜,能让她第一时间将灵感转化为点赞数。比如,她能把蛋炒饭拍出米其林三星大餐的效果,把小区游泳池拍出希尔顿大酒店的气势。此外,她的收藏夹里还有精挑细选出的几个文学爱好者论坛,不过鸥小姐从不发言,但从里面抄几行诗歌或者美句来配图发表状态,她干得还是很熟练的。
但她说她并不喜欢这种生活,这么做是迫于互联网社交时代的大势。如果一个周末过去,“达·芬奇”不秀秀自己“过得有多好”,那就会有“拉斐尔”或者“米开朗琪罗”来抢占高地。
于是她除了精心处理自拍照片,还统筹规划发送时间,认真回复每一条评论。同时,不忘偶尔也给“拉斐尔”们点个谦逊而不失自信的赞,在心中默默给每一条最新动态打一个分,“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
通过用心地经营,鸥小姐的朋友圈可以说是自成一片风景,其中的内容可谓雅俗共赏、包罗万象。时而关注社会民生,时而放眼国际格局;时而午后闲笔三行小诗,时而长篇抒发人生感怀;当然也少不了最吸引眼球的自拍美照——美术馆、图书馆、博物馆,高雅大气品位佳;海滩、椰树、下午茶,阳光流水笑春花。不过如果现在点开她的朋友圈,这些视觉盛宴都已经不见踪影——她自认已经是个“圈外人”了。
鸥小姐偶然得知可以设置“关闭朋友圈”的那一天,距今已有五个月了。小半年来,“刷朋友圈”这个事儿逐渐变得矜持而精简,曾经的追捧评论、跟风留言、争抢首赞,如今已变为每周日晚睡前的规律性“开圈”。说来也怪,自从关圈,鸥小姐的心态似乎提升了好几个层次:以前她是粉丝心态,每分每秒关注着所有人的风吹草动,身处争奇斗艳的旋涡中,被动而焦灼;现在她却像圈中前辈一样定期视察,举手投足淡定从容,慢悠悠地翻过这一周的悲欢离合,点赞率控制在百分之十以下。更别提那些好几天前的热点朋友圈,唯有她迟来的一句精练点评,才算为这条状态收了尾、点了睛。
关圈更大的好处在于,鸥小姐自己的朋友圈面对来访者时,只能让他们看见一幅精心挑选、含义百转千回的封面图片,一个赏心悦目的头像,以及一行小字“该朋友已关闭朋友圈”。这些元素共同组合,就像蒙娜丽莎的神秘微笑。好事窥私者在此遭到当头一棒,仰慕追求者则在冥思苦想与不得其解中更为之沉醉倾倒。鸥小姐对这件事越想越高兴,她感觉自己撇开鸡毛蒜皮般缠绕芸芸众生的一团乱麻,尔后打开一扇直面蓝天的窗。
但对鸥小姐来说,关圈并不意味着彻底抛弃它。一次同学聚会后,她还是忍不住发了一句北岛的诗:“杯子碰到一起,都是梦破碎的声音。”事后证明,她真的是个“圈中奇才”。第二天,同事随口八卦时提到,一位平日总板着脸的单位高层领导深夜时分给那条朋友圈点了赞。鸥小姐满心欢喜,藏也藏不住,四下无人时,偷偷点进那条状态细细查看,点赞的一列头像后面果然多出了一个。
自那之后,鸥小姐的“圈外”潇洒减去了三分。圈虽还是关着,但一有时间她就要把自己以往的朋友圈一一点开咂摸,像数钱一样一张张使劲摩擦着那些赞与评论,只怕错过了这愉快的时光。
而“拉斐尔”们的朋友圈毕竟还是太诱人,鸥小姐再次开始偷偷关注他们。她总是直接点开头像,看完就走,不留一丝痕迹,但在这之后,那些漂亮的图片在她心里搅起的波澜却能摇得很远。但最近几天,她都吃了闭门羹——越来越多的朋友不知有心还是无意,纷纷选择了关闭朋友圈。鸥小姐往往颗粒无收。她引以为豪的“洒脱自在”,渐渐又变成焦虑不安。
鸥小姐打算复出。她打定主意,要再次在朋友圈中掀起波澜,寻找素材的眼睛已经擦得锃亮。一天晚上,她回家乘电梯上楼,突然看见电梯中贴着一张停电通知,那时候灵感女神就在她的肩頭敲响了三角铁。短短三层楼的时间,她已经构思好了一整条朋友圈的内容。电梯停下,鸥小姐举起手机拍下停电通知的照片,款款走出梯厢,她觉得自己整个人再次焕发着破网突围的激情。
那天晚上,鸥小姐把那张映着电梯间昏黄光晕与自己曼妙身影的照片精心修整,并配了一句白先勇引过的“我好比浅水龙,被困在沙滩”。多么精彩,她想。她现在对朋友圈的心态才最有情怀,马上人们又将感叹于她的绝美视角。
没什么意外,这条状态刚发出去半小时就博得了一百多个赞,这也坚定了她复出的决心。直到晚上十一点半,点赞数还在攀升,鸥小姐靠在沙发垫上刷手机,客厅中的吊灯与氛围灯互相配合,把整个房间照得透亮。突然,通明的灯火像被人拦腰掐断,黑暗劈头盖脸地砸在鸥小姐身上,像生活的真相一样沉重。鸥小姐有点儿恍惚,这才想起停电通知来,忽地觉得自己到头来,什么“圈”都没进过,什么“圈”也没出过。四下漆黑中,她只和荧荧发亮的手机屏幕对望着,却再也按不动刷新键了。
(浩 歌摘自《光明日报》2017年10月27日,勾 犇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