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星渝,1990年生于江西新余,大专学历,2013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迄今发表小说、散文作品20余万字。2015年江西省青年作家培训班学员,现就职于新余日报社。
万家山,是一座山的名字,面积不大,山上聚集着小城里的一个城中村,房屋依势而建,间距很小,密密麻麻,从高空上往下看,格局就像一个蜂巢。每到清晨和黄昏,许多的人们沿着坡上的小道,缓缓而行,像攀爬在青藏高原上的牦牛,他们十有八九是租户,早出晚归为生计奔波。万家山是典型的城中村,所有城中村具有的“脏乱差”的特点,这里都有,有些房间终年不见阳光,在白天也必须点灯,房屋里总有一股挥散不去的霉气,衣服上永远附着一层湿淋淋的寒气。“万家”二字,正透露着它的地气、烟火气。
我七岁那年,坐在姑父的自行车后座上,第一次踏入这片土地,姑父在老电影院旁边的斜坡上给我买了两个茶叶蛋和肉包子,让我对城市生活的丰盈与滋味有了最初的感受。此后将近二十年的人生际遇,我始终与这片土地保持了密切的联系,先后有四家亲戚租住在这里。每年寒暑假,我是姑父家里的常客,每每住了不愿意回家,没有农活又丰衣足食的生活让我有些乐不思蜀,再是后来参加了工作,跟一个同学合租在一起,竟也在这里。我后来想,这大概就是缘分,是命运的安排吧,命运注定要让我这一生站在底层民众的身边,观察他们的生活百态与喜怒哀乐,把他们的疾苦和呼求付諸笔端,去书写人生的大文章。
姑父一家人在万家山住了近二十年,他们先后搬了四次家,从一个不到十平方米的小单间换到一个三十平方米左右的单间,又换到两间棚屋里住了几年,直到我考上城里的高中,他们终于搬进了一套两居室的房子,有了独立的客厅和卫生间。从最初的孩子入学,到后来女儿出嫁,他又做了外公,人生的一系列大事都发生在这片山坡上。他始终是城市的一名租客,居无定所,从一个青年到了中年,又在老年的路途上疾驰而去,万家山见证了他的一切生活,然而始终不变的是他的身份。他曾几次搬家,虽然每一次搬家都貌似改善了居住条件,但终究没有脱离万家山的地域。这或者又是另一种缘分。
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姑父先是一个人来城里,跟随他的兄弟一起摆地摊做皮带生意,姑姑在老家一面照看两个年幼的孩子,一面种地,生活很是清苦。后来,孩子到了上学的年龄,在姑父的劝说下,姑姑终于放下田地,把孩子带到城里一起生活。那时候他们一家四口住在一间不到十平方米的小房子里,房间除了一张大床以外,就是一个放洗刷用品的小木架,衣物是用大包袱装起来挂在墙上,床底下塞满了杂物,有客人来了只能坐在床上。就是这样一片窄小的天地,却是我儿时的乐园,寒暑假里,奶奶带着我去姑姑家小住一段时日,我们五个人挤在一张床上,虽逼仄却不失安适,每到这时,姑父就不得不借住到他的兄弟家里去。
我在这里真正享受到了独生子女的“小皇帝”般的待遇。白天是逛公园,买玩具,玩游戏,夜里跟随姑姑去三叠园听戏、看灯,我们小孩子对看戏是不感兴趣的,爱看戏的是奶奶,聚精会神地能看到散场。我和表妹只好挤在人群中凑热闹,兴趣都在路边的小吃摊上,姑姑也都尽量满足我们,我手上抓着各样小零食,跟表妹左奔右突地玩捉迷藏,欢快得无忧无虑,回家的路途上还要矫情一番,假装腿酸,非得要姑姑掏钱雇一辆黄包车。一日三餐是很好的,早餐吃面条或粉条,下面藏着两个鸡蛋,有时也吃肉包子配牛奶,这些东西乡下都不大吃的到;午饭和晚饭都是大鱼大肉,姑父往往变换着花样买荤菜,他本身厨艺又好,每一顿饭都吃得有滋有味。如果说我的童年有一点什么乐趣的话,那就是在万家山的出租屋里,这是我观察城市生活图景的窗口。
这些年里,姑父先后卖过皮带、修过手机,又做过泥工和油漆工,有一段时间,夜里还到一家茶馆当服务员,后来又开摩的。他是一个有能耐的人,学过不少本领,也很努力地生活,但生活似乎一直在考验他。半辈子打拼,除了供养两个女儿,他几乎是一贫如洗,家里原本积蓄就不多,后来又因为喝醉酒闹出一场车祸,肇事者逃逸,把一份薄薄的家底全赔给医院了。姑姑没有文化,大字不识一个,人又老实,在外常受人欺负,也曾为了赚钱补贴家用,在一家酒店洗碗,一双手整日地泡在水里,冬天冻得溃烂,流脓水,又受了领班的欺负,她都忍着,后来是挨了打,脸上挂着伤,再遮掩不住才让家人知道。
后来表妹出嫁了。她先是有了孩子,孩子长到了三岁,她就出嫁了。她是跟我一起长大的,从小就是个孩子王,幼时常在江口村住着,领着一群比她还小的孩子,屋前屋后地跑,偷摘瓜果、捉鱼、上树,孩子们都愿意听她的指挥。我听说许多将帅在幼时就表现出非凡的领导才能,但表妹却随着年龄的增长越发将这领导才能丧失殆尽,以致泯然众人。她也是没文化,高中还没有毕业就念不下去,托了关系拿到一张高中毕业证,就外出打了两年工,又回到新余,生活是很不如意的。苦的累的工作她不乐意去,坐在办公室里玩电脑的工作又找不到,因此换了几份工作,始终徘徊在售货员和中介之间,待遇很差,每周工作六天,加班是常事,且没有任何保险金。她工作了近十年,工资至今没有超出过两千元。
她的爱人叫B,是个剃头匠,长相一般,但家里比她家还穷,还有一个哥哥,起初所有亲戚都反对这门亲事,轮番做她的思想工作,你图他什么呢?人又不好看,家里又穷,也没见他有什么特别的本事。但表妹铁了心要跟他,只说他人好,待她实诚,她大冬天生病了,他夜里跑几条街去给她买药。于是搬出家去与B同居,后来有了孩子,有了孩子就生米煮成熟饭了,姑姑姑父也只能默认了这个女婿。
姑父只有两个女儿,出落得亭亭玉立,早先人们都说他没生到儿子是一件遗憾事,等到女儿都长大了,又说他有福气,将来准能有两个好女婿,肯定会比儿子还好。每当听到这样的客套话,姑姑和姑父都很受用,高兴得合不拢嘴。有一年,村里人给表妹介绍了一个新钢工人子弟,是一个独生子,孩子的父母都是新钢的工人,他自己开出租车,车是家里买的,房子也买了,就缺个人过日子。表妹跟他见了面,逛了一次街就不再见,只说那人吝啬,逛街连一瓶水都没买给她喝,其实她那时候就决意要跟B了,心里再装不下别的人,见面纯属应付。
有一门吃饭的手艺,就算穷,生活总会慢慢好起来的,可B却心不安分,总想着赚大钱、快钱。他有一帮狐朋狗友,整日在外吃喝玩乐,虽然穷,日子却过得潇洒自在,口袋里的钱从来不过夜。去年,他听从一个朋友的唆使,辞了工作,跑到赣州去合伙开燒烤店,没开一个月就被城管给关了,赔进去不少钱。后来没脸回家,一个人跑到深圳去打工,又吃不了苦,游逛了半年,终于熬到过年,还是厚着脸皮回来了,打算租一间小店铺,重新做回老本行,去开个理发店。店开张不到一个月,他却在深夜里出了车祸,也是跟一群狐朋狗友玩到深更半夜,回家的路上被一辆轿车撞出去几十米,整个人被高高地抛在半空中,又重重地摔在地上,像警匪片中的追车戏,在医院抢救了一个星期才离开重症室,治疗了三个多月,花了十几万元,亲戚朋友都借遍了,人虽然活了下来,但腿还瘸着,最关键的是脑子迟钝了。肇事的是一个不到二十岁的无业小青年,车里还坐着两个同龄的小青年和一个女孩子,平时也是到处惹是生非,轿车还是租的,因此当车祸发生后,肇事者的家人坚持不理赔,宁愿让警察拘留他们,好好管束管束。
B住院期间,姑姑和姑父轮流陪侍守夜,摊上这么个女婿,他们似乎也认命了,只希望他快点康复起来,往后的日子还长,表妹更是整日服侍在床前,人也瘦了一圈,她常想起男人对她的好,眼泪不自觉就流下来,甚至悄悄对她妈说:“他要是活不过来,我也不活了,女儿你帮我照顾好。”说了这话不到两天,她却在男人的手机里发现了他与别的女人调情的信息,那女人是B以前的同学,信息十分露骨,有些公然向表妹挑衅的意味。表妹做梦也没想到,就是这个经常向自己哭穷的男人,连女儿上幼儿园都不掏钱的男人,原来把钱都用在了别的女人身上。剧情急转直下,从生死相随到离婚大战,说过的誓言也变成了笑话,一众亲戚都嘲笑她,有些恨铁不成钢,当年劝她不要嫁的话又翻出来,以证明自己的正确性,包括我在内。同时我又想不明白,当年不嫌弃他穷,宁愿背弃所有家人,也要决心嫁给他的女孩,他怎么忍心去伤害她呢?当初他们不顾世俗的眼光,最终走到一起,我在心里还为他们送上祝福,以为这才是爱情该有的样子,并对他们寄予了厚望,希望他们战胜命运,活出一个别样的人生,成为一个另类的样板,给世人树立一个标杆,然而终究没有逃脱婚姻庸俗的面貌。
表妹像一个被全世界抛弃的孩子,只能整日地窝在房里落泪,她叹自己的命苦,又说她的女儿也投错了胎,不该投生在这样的人家。
其实姑父夫妻俩又何尝不命苦呢,外甥女从出生就在家里养大,平时吃喝穿用花了多少钱就没法算了,单是上幼儿园的学费已有上万元。女儿养大了,原想可以为家庭减轻负担,他们却养了一个大累赘,早先人们夸他生了两个亭亭玉立的女儿有福气,将来有两个女婿给他养老,却不想没享到女婿的任何福气,还把原本就一贫如洗的家底又搭进去了。所有美好的期望又成了一场幻梦。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站立在窗前,抬头仰望漆黑深邃的宇宙,姑姑一家人,一个个在我脑海中闪现出来,他们是那样鲜活,又饱含着深情,无数过往的画面中,当我想起他们生活的艰难,和命运的不屈抗争,总让我眼眶湿润。贫穷是可以忍受的,人世间最不能忍受的是人格尊严受到践踏。姑姑一家因为贫穷,生活上处处面临着轻蔑和侮辱,即便是亲戚之间也不例外。奶奶有时跟村人坐在一起闲聊,常常要被人问起:“你女儿买房了吗?”奶奶把头低下了,压着嗓子说:“还没。”“还没有呀?”奶奶更是感到了彻骨的耻辱,以至于她都不大敢出门,遇到人群聚在一起闲聊还要绕着走!因此当姑姑再回娘家时,她对姑姑说:“你没事少跑娘家咯,别人见你回来,就常问我你买了房子吗,别人家的女儿一个个先后买了房,就你搞得我没一点脸面。”这话说完,母女俩都哭了,姑姑一气之下扭头就走,果然从此很少再回娘家,回来也是打个转就走,母女间再没什么交心话可谈。
世事沧桑,怨恨离人。万家山在朦胧的晨曦中渐渐远去了,姑姑一家终于搬离了这片土地,租住到另一个地方去,如果不是房子太过于破旧,房东担心发生意外事故的话,他们还会一直在万家山住下去。然而城市之大,何处才是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