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白
她记忆里的那一树桑葚,成熟了一季又一季,那个亲手为她采撷的人,却远在天涯不曾归来。
1937年的春天,太姥爷刚满20岁。他的母亲病危,太姥爷到太姥姥家的缝纫店,去给母亲定做寿衣。
整个散花镇,就数太姥姥父亲的手艺最好。忙不过来时,太姥姥就来帮忙。她扎着油亮的大辫子,太姥爷猜她一定是摘了皂角用井水洗的头发,隔得那么远,都能闻见清香。
太姥姥也留意到太姥爷。这是个朴实诚恳的年轻人,说话和和气气,写得一手好字。她虽然看不懂,但喜欢看。
太姥爷暗暗下了一个决心。太姥爷家世代行医,在当地很受敬仰,所以太姥爷这边一上门提亲,太姥姥家就答应了。次年开春时节,太姥姥就嫁进了太姥爷家。太姥姥爱吃桑葚,太姥爷就对她说:“你喜欢哪棵桑树,我们就在旁边盖房子。”不到两个月,房子就建好了,是一栋用石头砌成的房子,结实美观,冬暖夏凉。
1941年冬天,散花镇下了一场大雪。半夜时分,有人敲门。开门一看,是太姥爷远房的表兄。他前几年去了东北,怎么突然回来了呢?
原来,日军在哈尔滨郊外成立731部队后,表兄被抓去,成了日本人研究细菌武器的实验品。有天趁着下暴雨,他打倒看守,逃了出来。和表兄彻夜长谈后,太姥爷得知日寇在东北一带令人发指的细菌实验暴行,怒不可遏。
几天后,湖南常德被日军投下鼠疫弹,大量老百姓死亡。太姥爷听说后,决定去一趟湖南,他要研制出药方,解救百姓。
太姥爷远赴湖南是在那年腊月廿九,他在堂屋里坐了许久。然后去厨房盛了一碗汤,喂孩子喝下,转身就出了门。太姥姥拉着孩子将太姥爷送出镇外。太姥爷带着盘缠和草药走远了,只有那个声音在回荡:“等我回来。”那一年,太姥姥22岁。
1945年,太姥爷离家已4年了,一直杳无音信。太姥姥盘了一间小店,靠给街坊邻居做衣服度日。
日子一天天过去,太姥姥将家中的老人都送了终,将弟弟妹妹们都养育成人。连她自己,也有了曾孙女。她仍然是个随时将自己收拾得干净利索的老太太,不肯轻易地老去。
1992年,爸爸调动工作,我们想接太姥姥到家里住,她不肯,执意要留在散花镇度过宁静的晚年。
我考上大学那年,回小镇看她。有一天,我们坐在树下休息,拉家常。太姥姥忽然想起什么,指着屋后薄刀山上一处坟地说:“还不错吧?修了几年呢。我要是走得早,等你太姥爷回来,将来就和我合葬。”那片土坡长满青草,郁郁葱葱,尽头有阳光,天显得极为高远辽阔。太姥姥看着远处油绿的稻田说:“那年我和你差不多高。”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太姥姥和太姥爷的故事。
2005年年底,我带男朋友回到散花镇去见太姥姥。祖屋看起来并无太大变化,只是更陈旧了些,门前的桑树上挂着红灯笼。太姥姥终日开着堂屋里的电视,说房间里有声音,热闹些。
吃过晚饭,我们围坐在火炉前看着电视聊天。在纪念抗日战争胜利60周年的特辑里,播放的是日本731部队的罪行。字幕上打出一长串遇难者名单,我看到太姥爷的名字在无数名字中间。我看向太姥姥,她平静地盯着荧屏。我的心落回原地,心想,还好,她不识字。太姥爷早已不在人世是意料中的事,但只要未被证实,就还有希望。太姥姥大半生都在等他归来。
太姥姥在2006年3月19日去世。在整理她遗物的时候,我翻出一本残旧的账本。纸张发黄脆薄,折角的那一页上,赫然有太姥爷的签名。那是1937年春天,他到太姥姥家的缝纫店取寿衣时写下的字迹。
太姥爷的名字是“童春来”,普通的名,沉痛的字,反复地出现在账本的空白页。起先是笨拙的笔画,渐渐地就写得流畅了,是太姥姥的临摹体,她想等他回来写给他看。她的确不识字,但“童春来”3个字,她看了那么多回,默念过那么多次。她熟悉它,就像熟悉自己这80多年的人生一样。她一定在遇难名单里认出了他的名字。
太姥姥一生都在散花镇,她不曾離开过,她也不曾忘记小镇的河流、桑葚和一些久远的味道,还有那个叫“童春来”的人。
(摘自《恋爱婚姻家庭·青春》2017年12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