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丹颖
(山东交通学院,山东 济南 250357)
清圣祖于康熙十七年(1678年)正月诏举的博学鸿儒科,又称己未词科,是康熙帝为巩固政局、以政治笼络为目的一次特科考试,时值南方多省三藩之乱初平,康熙帝以“四民以士为领导,士以科举为依归”“德之薄,不能绥抚”,昭告在京三品以上及科、道官员,在外督、抚、布、按,各举所知,征聘学行兼优、文词卓越之人,且不论已仕或未仕,一律到京参加特科,由皇帝亲试录用,优礼以求。在朝廷及各级地方官员的催督之下,清朝的博学鸿儒科共举荐一百八十六人,其中除去丁忧、告疾等各种原因外,共有一百四十三人赴京应试。康熙十八年三月,康熙皇帝于体仁阁亲自举行召试,出题一诗一赋,即《省耕诗》和《璇玑玉衡赋》,后录取一等二十人,二等三十人,这五十人构成了后来的博学鸿儒群体。为了拉拢广大特别是江南地区的士绅,此次录用在地域上亦有明显的倾向性,尤以江南地区所占的比重为大,其中江南二十三人,浙江十五人。
康熙帝对于此次特考招举的目的就是藉对遗民之优容以向汉人社会展示其怀柔的胸襟,所以,对前朝的隐逸遗民竭力地征召和恩宠,即便赴试的遗民们有随意敷衍、冀避指摘、以不入彀为幸的种种*孟森:《明清史论著集训》。,康熙帝都优容以对,他的原则就是“不反即顺”。与普通科考相比,博学鸿儒科试题简单且阅卷宽松,并在录用、授官、升迁等等各个方面都是破例从优的,李富孙《鹤征录》记载:“当时法律之宽,圣人爱贤之笃”,对未荐先辞者、“行催不到”或“到京称疾不与试”者,哪怕是对不藉任何理由而力拒者,康熙帝仍予以包容,具赞其学问,而不予嗔怪,且广开收录。上之所意,旨在消弭士人鼎革后的避世之心,实为“御汉人之法”“定天下之计”耳*孟森:《己未词科录外录》。。也正是因为有了康熙皇帝的这一系列遗民笼络策略,己未博学鸿儒特科期间的政治生态与当时文人(特别是遗民文人)的生存环境都显现出了相对的宽松,因此,己未词科实则俨然一派文人游宴之气象。
从时间上来看,康熙十七年(1678年)正月朝廷下令各地举荐并送应试者至北京,后称因天气寒冷,考试时间改为了次年(1679年)三月份暖春才举行,而大部分的应荐者在1678年的秋天都已经抵京了,由于被推荐的学者们多为前明遗民又大都抱有不同程度的对前朝的眷恋,对是否出仕新朝有着不同的意愿,因此,此次特科考试就有了和普通科举考试不同的充裕的自由时间,在这长达六、七个月的时间里,关于文艺的讨论与交游就成了他们之间聚会的主题。在禁止士子立盟结社的清朝,出现如此长时间、大规模、跨地区的文人聚集还是十分罕见的。从文化发展史的角度来看,通过这次特科考试,客观上也给全国各地举荐的精英们提供了一次文化思想与艺术观念的交流机会,当然这也是一个艺术作品流通和艺术创作者之间交往的机会*参见本人2012年8月在《第三届教学管理与课程建设学术会议论文集》中发表论文《以文献学为基础的文史综合研究法——以其在“博学鸿儒特考期间的文化艺术交往”课题研究中的应用为例》。。
在特考授官之后,受朝廷的控制与笼络,被录用的五十鸿儒们也成为了当时万众瞩目的对象,他们在相同的环境与氛围中,互相交流、影响,产生了很强的凝聚力,在当时,这些鸿儒们往往被当做是一个群体来看待,他们当中的大多数人在步入晚年、回顾往事的时候也会不自觉的将自己视为其中的一员。朱彝尊晚年欲编《鹤征录》以记录同时被举荐者们的著作,同征者李良年晚年也欲仿效朱氏之意编此书,但仅辑四十余人,后经其后人李集、李遇孙、李富孙续辑,终成此书,也为后世留下了宝贵的资料。
从各种史料的搜集状况来看,己未博学鸿儒科从一定程度上来说只是一种象征性的举措而已,虽然也被称为科考,但它与普通科考的形制及意义却是完全不同的。在学界,博学鸿儒科备受瞩目,一直以来都不断的受到热议和关注,自清代起,关于该科的相关资料,以及对其与政治、科举等方面关系的研究成果就层出不穷,现当代学者们更是从整体上把握了该科征召的目的、收效以及博学鸿儒们的进退等等情况,并明确指出了博学鸿儒特考在中国科举史和清代历史上的地位、以及其与清初政治之间的关系和对当时的政府统治、士林风气、学术思想等等的影响。然而,就目前现有的研究成果来看,研究者的方向与出发点大都是站在政治、历史的角度,集中在特考对清初政治关系改善的论述上,对与之随后所形成的群体对当时的文化、艺术等方面的推动、贡献及影响等等则涉及较少。本文将从以下几个方面试对博学鸿儒科之于清代文学艺术发展的影响予以探究。
凡博学鸿儒科受举荐者,均是当朝各地之文化精英,皆可谓“奇才硕彦”、声明卓著。这当中既有前朝家世显赫的故臣子孙(如明都御史陈于廷之孙陈维崧、明太仆寺卿彭欺生之子彭孙遹、明刑部侍郎严一鹏之孙严绳孙等),又有声望卓著的学界名流(如尤侗、毛奇龄、汪琬、汤斌等),亦有徘徊于仕途边缘的新进官吏(如王顼龄、张鸿烈、曹宜溥等),布衣名士也跻身其间,他们或工于诗文,或著于理学,均名噪一时,《郎潜纪闻二笔》卷八《汤文正礼贤》记载,康熙博学鸿儒特科“不但试中者为第一流,即试而未中者,亦皆怀奇负异,令后人闻风兴起”*陈康祺:《郎潜纪闻二笔》卷八《汤文正礼贤》。。总之,本次特科考试所集结的受荐者,可谓皆是当朝各地的文人翘楚,其文艺创作足可以代表清代康熙朝文人艺术的最高水平。
清初朝廷在对待明末遗民的态度上,既有文字狱的残酷也有博学鸿儒特科的优遇,压制迫害的同时又不忘对其招安笼络,遗民文人基本上是长期受制于这种导向的双重性之中的。思想观念上的走向和文艺作品的实迹之间是存在着某种意义上的统一性的,拥有相近思想主张或具有典型的阶层性心态的群体对其文艺创作的方向选择也是有一定影响的*参见本人2013年1月“Proceedings of 2013 3rd International Conference on Applied Social Science”中发表论文《“博学鸿儒科”对清代文化艺术发展的影响》。。从历史的文化现象上来看,此际,基于特殊时期的历史文化心理及这部分文人所处的尴尬社会位置,他们普遍表现出了对于溯古学科的关注,比如金石学、考据学等等,反映在艺术取法上,整体“嗜古”的审美风尚成为了这一时期对艺术的品评要求。比如,此时期的书法风格正是处于“帖学式微”转而“碑学勃兴”局面的形成,金石书法品味的形成也是对此时期审美风尚影响作用的验证,对于艺术创作本身而言,观念与理想已经可以变成深刻而切实的谋求实践的途径了。通过对某一特定时期群体性文人有共性的文化选择与活动的分析,也是探寻政治环境、文化氛围等等诸因素对艺术创作冲击的诱因,当然,艺术也一直是在通过其不同的形式或手段对历史生活中的种种进行着表述、演示和传播……
单从文人之间交往的加深来说,明末兴盛的文人社团确实促成了一种新的文人交往的社会关系以及一种思想意识传播的途径。而清朝新的集权统治重建之后,文人结社的生存基础随即烟消云散了,清初顺治皇帝时曾严禁文人结社,所以,明末活跃的文人之间的友朋相聚、宴乐雅集的社团交往至清朝已经不复存在了。但是,崇尚才学性情、标榜清雅风流、谈笑歌舞、流连诗酒、不为旧礼所囿,向来都是文人们所追求的典型风度和生活方式,尽管国家易主,冒着有政治图谋的嫌疑,遗民文人仍旧是小心谨慎的交往着。博学鸿儒科使士人体会到了清廷对汉民族文化的接纳与崇敬,朝廷的优礼政策也不断软化和分解了他们的抵触之心,向前期复社那样的带有浓厚政治色彩的社团与集会不复存在了,数量众多的则是文人之间的诗酒之聚。
如此时局之下举召的博学鸿儒特科,从客观上促成了一次大规模的、公开的、学术与艺术的高水平集会,博学鸿儒特考期间的北京可谓是群贤毕至、学者与名士云集,据史料记载,应征期间在京的文人们往来密切、交接频繁,他们聚会往还、诗酒唱酬,或切磋书画、或鉴定古迹,还互换藏品、赠书题跋。不单是有参加特考的被荐者们将自己的书画、诗文等作品或者所珍藏的藏品带到了北京,一些收藏家们也借此机会携带着自己的藏品来向当时在京的学者们及有声望的汉官们请益交流、索求题跋,不失时机地进行书画和学术交流。从知名文化人物在特科考试期间的活动以及这一时期关于文化艺术的话题与论述来看,这种由一流学者参与的文艺互动,对学界、艺术界的影响力都可谓巨大,清初的这次文人大集会在汉族士人中的影响甚至波及到了整个清初的为学重心,对学术史及艺术史的研究都是有重要意义的。
从史料文献的记载来看,特科考试期间在京活跃的知名文化人物有王弘撰、傅山、戴廷栻、周清原、宋荦、米汉雯、严绳孙、高泳、倪灿等等。
康熙十七年正月,朱彝尊被举荐后入京待考,为表达其“志意所存”,他随身携带了一本新发现的由亡宋遗民所做的词集《乐府补题》至京。朱彝尊、陈其年等人在待考期间追和宋代遗民寓意深刻的咏物词,并以朱彝尊、陈维崧为首,轰轰烈烈地在词坛开展了一场关于《乐府补题》的追和运动。
《山志(二集卷五)》*王弘撰:《山志》二集卷五,《兰亭》。记载,博学鸿儒特考期间王弘撰曾把其所收藏的定武《兰亭》(“湍流带右天”五字未损本)、《汉西岳华山庙碑》拓本、《金刚经》唐拓本、宋克临十七跋、沈周《秋实图》、李成的《古木图》、唐棣《水仙图》等名迹都带到了北京,并于昊天寺与王士祯、施闰章、陈僖、孙北海、龚芝麓、刘普一、王燕友、汪苕文等人共赏。王士祯还作有《同施愚山陈蔼公集观山从兄昊天寺寓观唐子华水仙图》长歌以记,另外,王士祯的《池北偶谈》“记观王氏书画”*王士祯:《池北偶谈》卷十三,谈艺三,《记观王氏书画》。中对这次观摩也有所记述。在京期间,王弘撰还为崔京卿所藏的林良之画题词;作《题枫江渔父图为徐菊庄小像》;并为施闰章所藏的《苏轼书法卷》做鉴定。清代著名的山西书法家傅山也在此次特考中被迫赴京,为表明心智他不肯进京而是停宿于京郊崇文门外的荒寺之中,期间由于学者们的频繁造访,傅山下榻的寺庙随即也成为了文人集会的聚点。戴廷栻是傅山一生的追随者与赞助者,也是与王弘撰有深厚情谊的老友,博学鸿儒特考期间,他专程从千里之外赶来北京探望避居僧舍的傅山和王弘撰,请傅山在其所藏的安徽籍画家戴本孝所绘的山水画册上题诗,并请王弘撰为他的丹枫阁册子题跋*王弘撰在为戴廷栻携带来京的册子上的题跋记载了这一情景:“予犹忆戊申秋过昭余,登丹枫阁,阁中人饮我以醉够,示我以文章,欢甚。今戊午冬,复值于京邸,为时几何,而发各种种矣,天道十年一变,物不能逃,可慨也。时余且病,求归未遂,因相与道离索之情及遭逢之得失忧喜,复肯为予筹度出处,其言有足感者,盖阁中人与予相期以学古之道如此。……阁中人且归,为我问丹枫无恙否,老冉冉其将至,悲修名之不立,予之再来登阁与不登阁,俱未可知,日月逝矣,山川间之人生离合之故难言也然而诚之所通千里必应,易曰鸣鹤在阴其子和之又远乎哉!”。通过戴廷栻,王弘撰与傅山的声气讯息也更加通达,在京期间,他们通过各自的随去的儿子(王宜辅和傅眉)互通信札、相互题书,傅山还向王弘撰请教易学,并通过儿子傅眉专价购得了王弘撰所藏的唐拓《金刚经》。文华殿内阁大学士益都冯溥七十大寿,赵进美请王弘撰为其撰书寿文、书屏;傅山也为冯溥七十大寿作一手卷,并请王弘撰书四大字于卷首。扬州篆刻家“东皋印派”的代表人物童昌龄*清初篆刻“东皋印派”引领东皋印风的主要人物,著有《史臃》、《韵言篆略》等。,也在此时携自刻《印史》至京,邀请朱竹垞、王渔洋、梁清标、韩菼等多位学者或官员题词作跋*童昌龄在博学鸿词间的活动参见西怜印社所藏《史印》,相关情况参见白谦慎《傅山的世界》,第256页。。
博学鸿儒特考结束以后,被录用在京的人员除了入史馆修明史以外,大规模的集体活动还有择选鸿儒试讲、侍读、作起居注等等,他们之间同学共进,也经常聚会、出游、探访,或饮酒赋诗、或鉴赏文物;每有新作,便互相作序写跋;互请为已故亲友题写墓志铭;每遇有鸿儒升迁或归乡,一般都要赠送诗文以送别,在共同的生活与交往中,他们彼此之间增进了了解与感情,有的甚至相见恨晚,成为知己。另外,朝廷每有捷报传来或遇喜庆之事所举行的庆典或宴会,鸿儒们也都获可参加,这些陪侍君王的活动,使得鸿儒群体有了更多接近最高统治者的机会,获得了皇帝的注目,自己的影响也得到了发挥。
文学、艺术是汉民族先进文化的标志之一,康熙帝此番的政治目标就是从笼络享有盛名的学人才子入手,达到控制他们,以求控制整个汉民族的目的,因此,受到举荐的鸿儒们可谓都是理学、考据、经史、事功、德化无不具备的多才多能者,这当中又以工于诗文古学者尤多。而事实上,从皇帝录用以后的授官状况来看,以经济事功而名声显赫的鸿儒们并没有得到嘉奖和器重,而是进入翰林院,去从事文史方面的整理;鸿儒中的理学人物,虽然受到了皇帝对躬行实践理学观的认同,但并不主张理学家们去争辩门户、探讨深刻的理论问题,而是看重其对文献经典的阐释和专注;只有致力于经史古学的鸿儒,进入翰林院后算是如鱼得水,这也是康熙皇帝在开科之初便有的意愿所致。
清圣祖此次特科之举的成效是十分显著的,虽然心系故朝是明末遗民的集体志向,但面对新政权的日趋稳固,这种遗民志向的继承和体现所能做的似乎也只有传承文化了。博学鸿儒科的与试者(包括最终录用的五十人)最终的归宿大都选择了以各种理由辞归返乡,并以读书著述为归隐。群体性的去向选择也影响了其中的徘徊观望者,随之逐渐形成了一股放弃政治、转而文艺的风气*如尤侗,“浩然有归志,分撰毕事,决意乞休,一时祖送者皆咨嗟叹羡,以为不可及”。记于潘耒《遂初堂文集》卷十“尤悔庵八十寿序”[M].刻本.1710(清康熙四十九年)。,并且,随着新朝的统治越是稳定,遗民归隐文艺的心态就越是平和而持久,所以,大部分鸿儒归乡之后都只是埋头于学问著述,而不与外事了。康熙帝对鸿儒们归乡之后的这种生活方式及态度也是褒赏有加的,南巡时就曾对献上《经义考》的朱彝尊赐“研经博物”匾额;还赐予在明史馆三月即归的汪琬“御笔手卷”一轴,以鼓励其“居乡安静”。
文人们素来信奉“有道则见,无道则隐”,当治世之道无法实现的时候,为维继精神境界的崇高,“退守本真”就成了平衡心理的唯一选择,也只有退而追求学术真趣、著述传道,才能延续他们的社会声誉和学术地位,政治理想虽无以为继,但汉民族的文化仍可传承。此时,文人们已大都不再将诗文视作其终生的追求了,而是更多的视之为交游的工具或爱好之“余事”*黄与坚“生平崇尚经术,辑解甚多,辞赋盖其余事”,秦瀛《己未词科录》卷三,黄与坚条引《江南通志》。,其研究的兴趣渐渐转移到典籍和德行的修养上,即便是诗文也是以是否有经史依据为评判标准了,此时的重点更倾向于对诗歌选辑、韵学定正等学术文化的总结。博学鸿儒们多以问学著述为归宿,宦情淡薄,这也使得他们拥有了更多的悠闲时间的累积,宁静坦然,可以专心地读书著述、交游讲学,持着一种不以入世为官为目的的学术追求,研经考史,传承文明,从而也带动了学术风气的转变,并对乾嘉时期“学者社会”的形成具有极大的影响。
博学鸿儒群体是明末清初一代学人的中坚力量,他们顺应了学术内容由理学向经史考据的转变,同时也推动了学术风气由空疏向崇实的转换。众所周知,明末清初时曾兴起过一场搜访、收藏、研究古石刻碑版之风气,昆山学者叶弈苞在其《金石录补》中记录了其在己未特考期间于北京拜访朱彝尊、傅山、王弘撰、陈僖等,并讨论金石学的过程,可见,金石学也是此时文人聚会的一个重要话题。“金石文字,北方为多”*阎若璩:《移寓杂兴赠陈子寿先生五十首》。,这股风气也是由北方兴起,逐渐影响波及到全国的,文人搜集碑版的目的起初多为正经补史,旨在收集资料,后也开始着眼于金石碑版的艺术价值,考证源流并鉴赏其书法价值。政治环境、文化氛围等等诸多因素都可以成为冲击艺术创作的诱因,己未特科考试期间的文化往来对清代书法、金石、鉴藏等等文化艺术风尚的变迁也是作用深远的,紧随博学鸿儒特科的第二年(1680年),爆发了中国书法史上著名的“碑学运动”,迅速流行于全国的金石书法品味不得不说也是与这次饱学之士之间的交流息息相关,并在来自全国各地的学者们的沟通中得到了进一步的发展,这同时也是对鸿儒群体作用的一次验证。
中华民族其文化艺术的核心是深植于汉文化圈的,是浸透着汉民族文化精神、艺术审美及创作意识并随着历史的发展而客观形成的,受制于观念文化的早期教养,在心理上一经形成,就会成为一种定势,制约对其来说将是贯彻终生的,也是其再生力与延续性的根本所在。中国历史上的历次朝代兴革都会产生一些遗逸之民,明清交替之际,遗民大量涌现,遗民意识也是空前的觉醒。明遗民常以汉文化的传人而自居,遗民乃至全体汉族知识分子内心深处的抵触与不顺从,使得他们自觉承担起了继承并振兴道统的责任,更加顽强地捍卫着自己的文化传统和价值体系,他们热衷于讨论何为“遗民”,辨析“遗”与“逸”、“出”与“处”之分,并不遗余力地不断廓清其内涵。这种巨大的责任感、使命感及热情正是来源于其对遗民身份的自觉意识,而这种“遗民因素”又是一个足可以影响到全局的变量,在每一个朝代更迭的历史进程中,对前朝“遗民”的妥善处理,都是一个影响和制约新朝社会秩序的重要问题。然而,“遗民现象”又只不过是一种“时间现象”,随着新政权的稳固,前朝遗民也终将会在经历一系列的抗争、徘徊、分化之后,变得与新朝亲附合流。当然,就遗民史而言,倘若朝代的更迭发生在不同的民族之间,其所伴有的民族性文化冲突就会在一系列交替的矛盾中而愈发地凸显,明清易代,同样也是一场满汉文化的消解与融合。
在明清时局转换的过程中,满洲贵族在完成武力征服之后,清圣祖的崇儒重道策略是起到过关键性的作用的。博学鸿儒科之开,实为“满汉融合之关纽也”*孟森:《明清史论著集刊》,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941页。,康熙帝对儒文化及华夏文明表现出了极大的尊敬和热情的笼络,奖掖儒学的格局使得礼遇遗民士人也蔚然成风,遗民和新朝的紧张关系也在这一系列策略的惠及当中得到了缓解,博学鸿儒科的开设对征服汉族文人之心产生了举足轻重的作用。清廷对遗民士人的文化关怀以及对有代表性的汉族士人的成功笼络,都为他们认同新朝提供了心理上的基础,其结果不仅消弭了他们的反清意志,而且还在更广阔的意义上促进了满汉文化的合流,也为其后的学术文化的繁荣做出了一个良好的开端。因此,己未博学鸿儒特考前后,不仅社会思潮动荡变革,文化艺术交往的风尚也是在传统的延续与现实生存环境的改变之中不断地变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