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建国
这些天,谭文国伤透了脑筋。
他是副乡长,研究生毕业,是省里分下来的选调生,享受正科级待遇。年轻轻的,和那些四五十岁才熬上副科级的班子成员相比,优越感十足。有人心理不平衡。个别乡干部,认为他书生意气,说话文绉绉,没有基层工作经验,不把他放在眼里。
现在,他遇到难题了,背后,就有人瞧不起他,笑话他。
今天发生的一幕,让他沮丧极了。
大清早,还不到七点,乡党委汤书记就打来电话:
“文国吧,起床没有?你抓紧来我办公室门口看看!”
没等他问上一句,电话就挂了。脸都没顾上洗,到三楼汤书记办公室前一看,一个乡下老头儿,坐在门前,身子靠在门板上,一腿蜷缩,一腿平伸。一根木棍,倚着门框。
就听这老头儿,一遍一遍,叫魂似地唤着:“汤书记——,可怜可怜吧!我找您多次啦!”
声音有些悲咽,和着窗玻璃上呜呜的风鸣,很不中听。
老头儿姓萧,山根村的一名党员。因告村上一个无赖打了他,来乡里很多次了。
谭文国联系分包山根村。村里的信访稳定,他是第一个要负责的。
“老萧,你又来了!”谭文国的心里,很不是味,“汤书记不在乡里,今天在县里开会。走,到我办公室去!”
说着,去拉老萧。老萧哪里肯听,没好气地叫道:
“谭乡长,我的事你解决不了!我不再找你啦。我就找汤书记。谁说汤书记不在乡里?他的小车,就停在大院。刚才,我还看到他的司机小武了。你别哄我!”
谭文国一听,心里咯噔一下。刚才,汤书记明明是用住室的座机要他的。显然,汤书记不想见萧老头。大清早,门口坐个上访的,叫魂似的喊,谁心里会舒服!要是不尽快把人弄走,一会儿,大家都起床了,都来上班了,把汤书记堵在屋里,可咋办?
“老萧,你的事,我分管的。你就是见了汤书记,他还是交我处理。走吧,咱俩先到食堂吃饭,吃过饭,我上午啥也不干,专门说你的事。”
谭文国伸开两臂,要抱他起来。萧老头儿顺势倒在了地上,大哭大叫,一手抓起拄棍,没头没脸地向谭文国挥舞。
“老萧,你是老党员,怎能这样啊?疯了么!”
谭文国近不得身,躲着他的拄棍。有时,那棍子就打在了门板上,啪啪地响。
“再也不找你啦,找你有狗屁用!”
这后面一句,却比棍子打在身上,还要吃木。谭文国一愣,脑里浮出很多。老萧一次次找他的情景,都散在眼前了。是推拖么?不是的。他也在努力地想着法子。事情太棘手,一时却也没有办法。两次因为工作太忙,而老萧来访,内外夹击,缠得他焦头烂额。他当时的态度,的确不好,让跑了8里山路赶来的老萧,很失望了。
楼道里很快出现了好几个人,有抓机关的人大关主席,有刘副乡长,有陈副书记,还有在一楼办公室值班的干事小徐,看大门的老柴,等等。乡领导班子成员在机关住,都是寝办合一,都在一栋楼上。
关主席50来岁,瘦高个。他从二楼上来,拉长着脸,鄙夷地望了望地上的老萧,搓了搓手,哼了一声,使了一个眼色。早有小徐、刘副乡长、老柴等,拥上前去,不由分说,夺了棍子,连推带抱,连搀带拽,把老萧“请”到政府值班室去了。
关主席离开的时候,吩咐道:“年纪大了,有个三长两短,也不是儿戏。小徐,你帮一下谭乡长,一会儿食堂开饭了,让老萧先吃饭去。”
老萧气咻咻地说:“我不吃,吃过了!”
关主席扫一眼谭文国,眼角颇有深意,仿佛说:“你包的案件,弄到这一步,看你小子咋向汤书记交差吧。”
老萧躺倒在沙发上,喘息了一阵,气呼呼地说:“见不到汤书记,我就不走啦,在这里住一个月!”
上访户住在乡政府值班室不走,并不新鲜。老萧是个五保户,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饥。来乡里上访,多少次了?谭文国有印象的,也不能准确记得了。
果然,汤书记很快就把谭文国召去了。还算客气,温言蔼语,问了问情况,听得也仔细。最后,还给派出所长要了电话,要他务必想办法,尽快把无赖白小秃拘留。电话那边,听得乔所长连连应着:“好,好,好的,汤书记!”
临别,汤书记意味深长地嘱托了几句话:“你是上面重点培养的年轻干部,在乡镇工作,要多长心眼,多动脑筋!”
谭文国从汤书记的办公室出来,心里沉甸甸的,脸上火辣辣的,像是挨了耳光。
乡政府例行点名后,他亲自去找派出所长乔大江。乔大江见谭乡长亲自跑来,又刚刚接了汤书记的电话,对老萧的事,也就不敢怠慢。谭文国面上作笑,但话语硬梆梆的。乔大江清楚,他对前段派出所的办案,很有看法。
“谭乡长,咱们打开窗子说亮话,”乔大江给谭文国倒了一杯毛尖:“作为派出所长,我也有难处啊。你知道白小秃家里的情况么?”
“知道啊。我专门通过村干部,了解了一下他的情况。白小秃没有成家,是个光棍,平常不正经干活,东游西逛,好逸恶劳。地都荒了,也不去管。还好喝酒,东倒西歪,不成人样!”谭文国滔滔不绝地说。
乔大江笑了起来:“您了解得真清。这是个二混子,八成色。我们通过调查,他和老萧,绝对是有肢体冲突的,但也没那么严重。实际上,就是推了他一把,弄了个仰八叉。老萧是个老党员,面子上过不去。可我们要是拘留白小秃,一,没有人作证;二,他这号人,到拘留所,关他十天半月,连生活费也付不起!他家里,两间油毡棚,一穷二白;三,他家里还有一个老父亲,每天,煮一锅粥,管三顿。要是拘留了他,他的父亲,一个七十多岁的老汉,害着病,谁来管?”
谭文国还真没想到,白小秃家里是这个情况。他过去了解的,是简单了些。
老萧是个光棍汉,五保户,烧柴得自己想办法。那天下午,他去谷场边,捡拾地上的杂草落叶。场子边有被风刮飞的麦秸、豆秆,落在地沟边,乱石缝里。他就抓起来,摁在竹篮里。这時候,白小秃喝了几杯酒,正躺在自家的谷垛上晒暖,一时醒来,看到了老萧,就故意找茬。
“老东西!我说俺家的草垛越来越小,原来是你,鸡子一样,东抓西挠,慢慢偷走的呀!”
说着脏话,恶话,也就靠近过来。老萧受了委屈,解释说:“我根本没摸你家草垛上一根麦秸,一根豆秆!我在地上拾,风吹下来的。”
白小秃在村庄上,平素,连小孩子也要欺负他的。这时看看没人,终于可以施行一点威风,就卡着腰,冲老萧厉声喝道:“老东西,还敢狡辩?再敢偷我的豆秆,掐断你的鸡爪!”
老萧虽是个孤身老汉,却也没有受过这样的气。恼怒道:“白小秃,你张狂吧!我没有偷你的豆秆,难道光天化日之下,你这样骂我,还敢打我不成!好你个混球!”
这下,把白小秃激怒了。先伸出了木棍样的食指,在萧老头的额间一点,皮笑肉不笑道:“老贼,怎么样?我捣了你一指头!能揭下来么?”
老萧气得脸面铁青,伸开巴掌,抖抖的,要搧他耳光。白小秃早一跳,眼一瞪,借势在老萧的胸口推了一把。萧老头毕竟年纪大了,打个趔趄,四仰八叉,躺倒在地。
白小秃哪里管他,看也不看,掉着两臂,哼着小戏,踮着跛足,走开了……
谭文国想着老萧一遍又一遍对他讲的情景,恨得牙根痒痒的。见到白小秃的时候,真想狠狠搧他几个耳光,给老萧解解气。但是,他是干部,再气,再恨,也不能这么做。
“乔所长,照你的话,这白小秃,拘留不得么?汤书记给你打电话,也是白打喽。”谭文国有点动气了。
乔大江一听,这是在将他的军。忍住了,慢条斯理道:“不是不能拘留!你给村干部说说,找两个证人,只要他们都写上证言,签上字,按上指头印,我就能拘留他!至于住拘留所花的费用,他自己也掏不起,乡里要是不便,派出所解决。他父亲有病在家,没人照顾,乡里给民政所讲讲,不行,先送敬老院。”
“乔所长,你讲这么多,说来说去,不还是拘留不得么?!”谭文国听不下去了:“要我给你找证人?你们派出所自己干什么?噢,一个人违了法,关进了拘留所,生活费还得乡政府报销?笑话!这事,我协调不了了。算了,我反正来见过你了,你直接給汤书记回话去吧!”
说毕,咬着牙站了起来。
“谭乡长,我讲的也是实情话!”乔大江也站起来:“您得理解我!”
谭文国哪里听得进去,“嗯”了一声,一脚踏出了门。
谭文国约山根村支书熊大山,谈了一个上午。
“老熊,你出自良心,说句公道话,——老萧反复说,让白小秃打了,到底真的假的?”谭文国显得既严肃又真诚。
熊大山猛抽着烟,晃着二郞腿:“照我说,白小秃动了手,这是真的。但到底伤得怎么样,一共花了52块钱,这是真的,有据可查。不管怎么说,老萧是个党员,受这么大委屈,我们不能不管。但要怎么管呢?年终了,乡里下来救济粮,被子,棉衣,村里都优先他。要是有救济款,也先给他。至于打人的事,这是治安案件,不是村里能管的。既然报案了,是派出所的事,最终,看派出所咋解决吧。”
谭文国一听,皮球又踢过去了。苦笑道:“老熊,我不是那个意思。派出所管,是份内之事,应该的。可是村里呢?如何配合派出所,抓紧把事情平息了。你看,要是大家都认为,白小秃确实打了老党员,那么,村干部做一做难,把证据问题解决了,关他小子十天半月,老萧的气消了,这事不就化解了么?”
熊支书一听,突兀地干笑了两声,在烟灰缸里摁灭了烟头,说:“谭乡长,我听说您读的是研究生,学的专业是不是法律?我当时不在场,没有亲眼看到白小秃打老萧!其他的村干部,我也都问了,都没在场,没看到。群众那里,也了解了,没有人看到,没有人站出来作证。老萧是个老党员,我们相信党员的觉悟,但党员就能特殊化么?打了就是打了,没打就是没有打。白小秃家里的情况,你也了解的,也难。他自己不争气,不干正事,人不人,鬼不鬼,谁见谁讨厌,这是明事。但我们当村干部的,也不能昧着良心,无中生有,胡说八道吧?”
一席话,噎得谭文国头发根下直冒汗。整天喊依法办事,他哪里不知道呢。可是,在乡下工作,一遇到问题,往往就不能够按规矩去办事。他并不是学法律的,但是,作为年轻的知识分子,崇尚的是民主法制。到乡里工作快三年了,乡村干部的做派,好多他都看不惯。有些事情,在他看来,他们对待群众的做法,马上就要出事,甚至出大事。可是,事情将将就就、马马虎虎过去了,却也不见出事。倒是他自己,一切都想按规矩来,看似简单的事,总办不成。乡村的老油子干部,私下里笑话他。他做的一些事,成了他们饭局上的笑料。乡政府有个叫傅生旺的干部,模仿他下乡面对群众的情景,惟妙惟肖,让人笑倒。
“我不是那个意思!”谭文国心里,也就怯了,说:“还得实事求是。也不能都由着他老萧来。可是,他不顾党员的身份,不停地上访,缠得汤书记直发脾气,你我都下不来台。乔大江这个人,你已经看出来了,是个老油条,怕担责任,不想管,一推了之。能让汤书记亲自过问吗?我的脸,还搁那儿去?老萧这次来上访,扎了桩,事不解决,不准备回家了。吃住在乡里,大冷天的,在值班室睡沙发,出了问题可咋办?熊支书,您看,这棘手事如何是好?”
熊支书又点了烟,狠狠地吸,眉头皱成了疙瘩。叹了一声,自言自语似的说:“不让白小秃住几天黑屋,看来还真下不来台。我回去,和村干部们商量商量吧。狗日的!”
派出所长乔大江带着两名干警,亲自去了白小秃家。谭文国和包村的干部老康、支书熊大山,一同过去。
两间油毡棚,空心水泥砖墙。外间,放着两个土缸,一个缸里是玉米,一个缸里是小麦。还有几只盆罐,储着一些白面,玉米糁,豆子,大米。里间,躺着白小秃的父亲,人们叫他“白老道”。这老汉过去在附近的庙里呆过,没成过家。小秃这个儿子,是他从外面捡来的。小秃天生就有点残,走路右脚跛,脑袋尖尖的,不规则。这倒不说,不到二十岁得了一场病,头上秃了几块,大的像硬币,小的如蚕豆,岩石斑驳。小秃是个缺心眼。他跟人去附近打零工,挣几个小钱,都喝了酒。他有个小酒瘾。谁家里猜枚划拳,他听见了,就去凑热闹。人家逗他乐,赏他几杯,也就醉了。扶着墙根走,一摇三晃,栽倒了,一睡半晌。
白老道有气喘病,一到冬天,出不得门。大部分时间,窝在床上。太阳出来,搬个椅子,院子里坐坐。
院子里有一棵椿树,四把来粗。借着树,用秫秆搭了一座小棚,一人来高,这就是灶火。里面,独独的一台土灶。一个砖垒的台子,上面担着一块石板,石板上放着一块长方形的小小的木头案板。一把菜刀,生着锈。
乡村干部这天到来,是在下午。谭文国到灶火看看,掀开木板做的锅盖,只见半锅蒸好的红薯,烂巴巴的。还以为是专门煮的猪食。
支书熊大山说,哪里是猪食,这是白老道和小秃懒省事,早晨蒸好的,管吃一天。
谭文国哪里肯信。四下看,果然没有见到圈舍。猪牛羊,都没有。一问白老汉,三点多了,还没有吃东西。而小秃,正不知哪里去了,中午就没有回来。
谭文国问白老汉:“一天三顿,啃这一锅红薯,没烧什么汤?”
“渴了喝茶。”老汉聋,好容易听懂了。
村主任萧天河这时候也来了。中午喝了酒,说话赛放炮。一听白小秃没在家,就抢着说:
“这兔孙,你们知道在哪儿?在陳三妮家墙根趴着呢。陈三妮家今天扎房场,请乡里土地所、建设所的弟兄吃饭,他听见喝酒,也去混几杯。这兔孙,蚂蚱量儿,出门就栽倒了,现在还睡着,一只鞋也让狗叼跑了。我出来看见,气就不打一处来,狠踹了他两脚!这兔孙儿!”
“萧主任,随便打人可不对。”谭文国随口说。
“这兔孙儿,”萧天河喷着酒气,紫胀着脸:“挨了两脚,哼一声,眼都没睁,白挨!这兔孙儿!”
大家都笑起来。
要拘留白小秃的事,就此搁置了。汤书记详细地听了一次,连谭文国也说,拘留他,情理上说不通。
汤书记事情太杂,不可能为一个村的事大伤脑筋。其实,他也私下向县公安局长做了汇报,要求拘留白小秃,支持一下乡政府的工作。但是,局长认为证据不足,要乡里配合,完善证据。一听,显然是推辞。这事没说响。
现在,就一本正经地对谭文国说:“没有好的办法了,你再和老萧好好谈谈。以后,在救济方面多照顾他。不就是花了50来元药费嘛,小来头,给他解决500元就是了。吃亏人长在,吃个哑巴亏,以后好处多。只要不给乡里找麻烦,有他的便宜占。”
一把手定了思路,谭文国也就没有什么好说,只有连连称“好!”
老萧真的住在乡政府不走了。白天,只要谭文国的门一开,就到他办公室去,上班一样及时。谭文国处理公务,接待客人,他就抱着木棍,一声不吭地坐在沙发上。等屋子里没了人,就可怜巴巴地问:“谭乡长,我的事,乡政府咋研究啦?”
谭文国无奈,就给他倒茶。
“不喝!冬天,喝水多,尿多!”老萧冷冰冰地。
谭文国给他敬烟。
“不吸!事情没解决,都吸成烟啦!”老萧揶揄道。
谭文国不敢再像过去,坐在明光光的办公桌后面的皮靠椅上。挪坐到老萧的对面,倾了身子,耐着性子说:
“萧伯,”一周前,他改“老萧”为这个称呼了:“白秃子打您是事实,该拘留!但是,您也清楚,他家里有个老父亲,离不开人照顾。拘留了,后遗症大,划不来。您老是共产党员,觉悟高,体谅底下的一般群众,不和小人一般见识。我向汤书记、杨乡长都做了汇报,只要您这次饶过他,给我们一个面子,将来乡政府在救济照顾方面,会给您很多好处。萧伯,您是个明白人,得理解乡党委的难处,更得给我本人一个台阶,让我有个脸面。不然,大家背后,都笑我是个窝囊废啊。”
他接连点好了两支烟,一支塞在自家嘴里,一支递给老萧,“来,萧伯,千万别生气了,我陪您吸一支。我可是从来不吸烟的。唉,来吧,吸一支吧,别和那个二百五一般见识。”
老萧推让了两次。本也是抽烟人,见人家抽,自家喉洞里发痒,也就接在了手,猛吸一口,火炭一闪,燃去一大截。
“不关他鳖孙几天,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老萧依旧说:“我是个稀罕钱的人么?我虽然没有成家,但萧家在山根村,也是大户。我长这么大,没受过这窝囊气。我年轻时,还当过队长呢,谁敢和我顶个嘴?现在,看世道成了啥样子!难道共产党的天下,这种无赖混混想打人就打人么?你们看吧,我再住乡里一周,不行,就去县委;县委不行,就去地委;地委不行,就去省里;省里不行,只有还往上走,直至中央!”
听到“直至中央”这四个字,谭文国的心上像被冰球砸了一下。他来这里工作,听上访群众最多的词,就是这四个字。这成了这个乡群众上访的口头禅,对政府最后施压的通牒。老萧是党员,上访这么长时间,还不曾说过这四个字。
“老萧!”谭文国的心里一来气,忘记了改过的称谓。一愣神,又赶紧改口道:“萧伯,熄熄火,别发这么大脾气。有话慢慢说,有话慢慢说。”
老萧将烟狠抽了一大口,也就只剩黄黑的烟蒂了,于是抛在地上:“你们办事,够‘慢慢了,还让‘慢慢的!算了,不和你说了。我看,我的事,你谭副乡长也解决不了。我还是去找一把手吧。”
说罢,提了木棍,将棉袄勒一勒紧,出去了。
谭文国站起身,张了张口,再不能说出什么话来。他想起这几天老萧一直怄在乡里的情景。吃饭,跟着他到食堂;上班,跟着他到办公室;下乡,他就坐在办公室门前等着,一等一天;晚上,他就躺在乡政府值班室的长沙发上。怕他冻了,民政所给他安排了一条被子。
他还到陈副书记、汤书记、杨乡长的办公室,纠缠不休。有时话不投机,大吵大闹。他年龄大了,病歪歪的。有人说,可别出了意外。到那时,他的远门子家属,别看平时不管他,为了讹钱,必将到乡政府大闹。这种事,过去都是有过教训的。
更令谭文国哭笑不得的是,有人开玩笑说,他的老父亲,从老家来了,要他养活,拐棍靠在他的办公室了!
他真抬不起头了,一天都不想再干下去,恨不得赶紧调离。
包山根村的乡干部,叫康广仁,是个快退休的老同志。这人没啥文化,老实八脚,本地生,本地长。女人是农村的一般妇女,一头沉,家境差。老康一辈子没图过当官,从临时工转成一般的乡干部,也就知足。乡里也给了他一个中层副职的名堂:农技站副站长。后来,乡镇机构改革,又成了农业中心副主任。有人喊他康主任,但大多数是叫他老康。至于在农业中心,他只是披个名,啥事也沾不上边。
包村工作,他只是参加一下点名,上传下达,很少到村里去。年纪大了,照他自己的话,“老天塌地”,你当领导的批评吧,哪句话说得不中听,也不和你当领导的顶嘴,写张病假条,撂挑子。
谭文国是他的直接领导。这个下派来的副乡长,年纪轻轻,对他很尊重。外人场上叫他康主任,私下里总叫他“康叔”。对这个小青年,他打心底里高看。看谭文国被老萧缠得没法脱身,就也上急了。他在山根村干部群众中间,并没有什么威望。但是,他包在这个村时间长,情况吃得透。这天,他就来找谭文国了。
谭文国一见老康进来,赶紧站起,先让烟,又倒水,还小心地将自家带来的茶叶捏了一撮,放进杯里。
“康叔,您坐您坐,我正想找您出出主意呢。”
老康把烟叨在右嘴角,说:“直来直去吧。我看你这些天,让老萧给缠得头不是头,脚不是脚。外人不知根底,还要笑话。我包这个村,首先,我有责任。”
“话可不能这么说,康叔!”谭文国一听,脸红了:“派出所长也没有办法,乡里开班子会,集体讨论了两次,也是不了了之。你一个包村的一般干部,没职没权,哪有什么责任。”
老康笑着说:“咱俩联系分包山根村,你是领导,我是同志,一个串子上的蚂蚱。事情解决不了,你作难受委屈,我心里也不是滋味。我别的帮不了你,但是旁观者清。这件事,到了这一步,老萧一根筋硬,一点也不让步,非要出这口气。可是,白小秃家里那个情况,又有啥办法?要钱没钱,要人没人!把他弄到拘留所,哼,乡里还得管他吃饭!这真是,气死公安,难死法院!”
一番话,说得谭文国笑了起来。
老康又接着说:“我也理解你。汤书记也是无奈,只好压你。你有什么办法?打不能打,罚不能罚,干瞪眼。”
“是啊,康叔,事情到了这一步,我也真没了招。”谭文国摇着头:“康叔,你情况熟,经事多,可得给我支个招儿。”
老康起来把门关上了,压低声音说:“一把手没招了就是一个字:压!副职往哪儿推呢?派出所长不敢担责,你又管不了人家派出所长。现在的形势,不能乱来,弄不好丢帽,咱得理解。支书熊大山,是个老滑皮,只要遇了麻烦事,和稀泥搪光墙,不敢捏热铁。这事要摆平,我给你推荐个人:村主任萧天河!”
“他?”谭文国吃了一惊,“他说话办事,冒冒失失的,让人不放心。”
“你和他交往不深,还没有真正看透他。”老康认真地说:“这个人敢说敢当,讲义气,有魄力。村上很多硬茬口,熊大山不敢放个屁,都是他去搬尖碰硬。”
“这还真看不出来。平常看他爱喝酒,说话咋咋呼呼,没个靠谱样儿,我就为他担心。这样的村干部,素质太差。我心里存个戒,不愿和他深交。”
“农村工作,也离不了这样的人。”老康无奈地说:“你和他谈谈吧,不行也就算啦。我不是为你着急嘛。”
谭文国想,马上就元旦,老萧的事情如果拖下去,真到北京上访了,上面追究责任,首先处理的是他。就点了点头,说:“行,听您的,康叔。我怎么和他说呢?”
“最好单独和他约个地方,吃顿饭,开诚布公地和他谈谈你的难处。至于咋办,请他想法儿,反正,黑猫白猫,摆平老萧,不告状就是本事。”
谭文国又点了点头,又让去一支烟。老康手里的还没有吸完,这一支,就夹在耳朵上了。
老康离开的时候,诡秘地笑道:“萧天河这种人,讲义气,好朋友,看见好烟好酒,那可真亲!”
谭文国会意地笑起来,连声道:“明白,明白!”。
说着,将一盒完好的软云烟,塞在老康的口袋里了。
“您装着吧,路上吸。”
谭文国的酒量,本来不大,喝上三两,舌头就开始发硬。而村主任萧天河,那是海量,几乎每天都要喝上半斤八两。星期天,谭文国没有休息,约他到一处僻静的山庄饭店,两个人竟喝了近两瓶酒。酒是谭文国自己带的,武士特酿,黑陶瓶,一瓶三百多元。在当地,算是最好的酒了。村干部們喝酒,一般七八十元一瓶就很不错了。乡政府招待客人,即使县里来的领导,上酒也是这个档次。
萧天河一看酒盒包装,吃惊道:“谭乡长,拿这么好的酒啊?”
谭文国一笑,淡然道:“自己人才喝好酒嘛。就咱弟兄俩,不喝点差不多的,哪够意思。”
两个人一边吃,一边喝,一边聊。谭文国哪里是萧天河的对手。开始是碰着喝,后来改成了他喝一杯,萧天河喝三杯。萧天河一尝,咂着嘴说:“好酒,好酒!口感就是不一样!”这样说着,也就毫不客气,敬酒不拒,一气喝了谭文国十八杯。他还不习惯用小杯喝,干脆换成了喝茶的高玻璃杯。
两人喝得面红耳热,话也越说越深,越说越拢了。
“老弟,有啥事,你就尽管吩咐!”萧天河拍起了胸脯:“大哥我再作难,也坚决想法儿!”
谭文国就说起老萧的事。因为喝多了酒,加之这一段实在委屈,说着说着,眼泪鼻涕也出来了。
老萧和白小秃的事,萧天河自然一清二楚。老萧是他的本家,平时叫他三爷的。
“谭乡长,好兄弟,你的事就是我的事!”萧天河脸红脖胀,越听越气,将半杯酒一口喝干,砰的将空杯向桌子上一蹾,那杯底,竟是碎开了。“你不要管了,哥想法儿摆平它!”
两个人从中午喝到黄昏,说了多少糊话,后来,谭文国实在都不记得了。他当场就吐了。
一周之后,萧天河给谭文国打来电话——
“老弟,事情已经摆平了。你放心,我三爷不会再到乡里找麻烦了。”
谭文国激动极了,高兴地问:“那太感谢了。天河哥,让你费心了,兄弟会永远记住你的好处!说来听听,怎么摆平的?”
“说不出口,……这是秘密!”萧天河笑了起来:“有时间,咱俩一边喝酒,一边对你细讲。”
“那好,我得好好请哥一场!”谭文国兴奋起来:“哥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公事私事,尽管说。”
“还真得让你帮忙。年终了,你想法给我三爷弄个千儿八百块,也算补偿一下。”
“小事一桩!过去,汤书记和杨乡长都答应过的。”
“那好。你再做个难,老弟。节前,县里领导有来慰问的么?把我三爷也列上。”
“有。正是赵县长一把手联系咱乡,我给汤书记说说,应该问题不大。”
“那可太给面子啦。赵县长能到我三爷家看看,他可要高兴坏。”
“一袋面,一条被子,外加500元。县领导慰问贫困户,就这个标准。”
“那可真不少啊。就这么说。”
“好,放心吧。”
谭文国到底惦念着,萧天河用什么办法摆平了这件事。正在纳闷,老康来了。
“事情摆平了!”他一见老康,就兴冲冲地说。
“我已经知道了。”老康接过烟点上。
“他采取了什么办法呢?”谭文国好奇地问。
老康诡秘地笑了起来,说:“没啥好办法。白小秃大前天夜里,不知被谁打了一顿,屁股肿得像发面馍,三天都没有下床,哎哟哎哟地叫,隔着墙都能听见。萧天河给老萧报信说,白小秃不知被谁打了。好人有好报,恶人有恶报,这可比关拘留所受罪得多。萧老头偷偷去听了墙根,欢天喜地。满村子嚷着说,真是,真是,恶有恶报啊!”
谭文国听着,笑在脸上僵住了,心向无边的下处沉落,沉落,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