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小贝
1
石边海把药熬好的时候,天还没有亮。他拿起那块被药渍浸得发黄的棉布,衬住左手,端起药罐的半圆柄,药汁缓缓汨进用两根筷子做成的篦筛,黑乎乎的,足有大半碗。剩下的药渣又被接了水泡着,放在水池边。
锅里的小米粥晾得差不多了,他拿勺子舀了一碗,噗噗噜噜喝完。一个馒头被他一口咬掉一半,又夹了几筷酸辣黄豆芽。馍笼上剩下的那个馒头还热着,他拿起来搁在盛菜的盘子上,又舀了一碗粥。
看见他端着碗进来,妻子手撑了床板,坐起来,披上外衣。头发乱蓬蓬地盖住了眼睛,她伸手捋在脑后,吭咳了几声,想要把隔夜的宿痰咳出去。
“今儿能早点回来不?”
“怕不行,快考试了。”
妻子“哦”了一声,不再说话。她把脸埋在那只印着两条红色金鱼的碗里,“滋滋滋滋”几声,重又抬起头,把一只残留了几滴药渣的空碗递给他。
转身出去的时候,妻子说:“能早点回来还是早点回来,今儿是最后一天了。”
“我尽量。”
石边海走进厨房,把几个脏碗刷净。又从冰箱里拿出几把上海青,一颗葱,在水池里洗净,控在漏筐里。他把案板靠起来,用抹布细心地擦干了灶台,厨具归置整齐,拿拖把拖了地。
鞋架右边的那面三合板已经裂了好几道印,早该换了,暑假时儿子回来就嚷嚷了好几次。石边海用502胶水粘了,又拿装修胶布贴了好几道。反正又不在正面,别人也看不见,再说,家里也不常来人。其实不是他不想换,他是觉得划不着。要是换的话,最该换的应该是摆在客厅里的那组沙发。
那组沙发的几条腿不知道何时已经弄掉,沙发床直接挨着地,看上去比正常的座椅低一些。蓝白相间的罩面褪成灰褐,扶手处磨得起了毛,露出了里面的木胎。背靠着墙的那面早破了几个洞。有一天上午石边海和儿子还上演了一场灭鼠大战,从里面揪出几只白生生光溜溜的鼠崽。
其实只要把墙壁再粉刷一下就可以了。妻子提过这个建议。但他没有采纳。反正都是旧的,局部的新反倒不相配。
“等欢欢毕业再说吧,到时候说不定能攒套房子呢?”石边海说出了自己的宏伟目标。
他早就在心里定下这个目标了。
他一直没有对妻子说。他知道说了也是白说,一切还得靠他。自从几年前妻子患上了类风湿性关节炎,又引起心脏病,家里的一切就都指靠他了。这病不是大病,也不是小病。不能沾凉水,不能提重物,后来,甚至不能上班了。幸好学校领导不错,给她办了长病假,每个月只发一部分生活费。市里、省里,大小医院都跑遍了,没有除根的法子,都说她的病和别人的不一样,说是因为个人生理机制不同。最后实在没办法,只好吃中药养着。
“你别太累了。”听到他的宏伟目标,妻子沉默了很久,眼睛里透出歉疚。
每次他在忙的时候,都能感觉到妻子的这种目光。她不怎么说话,会默默地往他的书桌旁放一杯茶,或是把电扇的风头扭到他那一面——儿子没在家的时候,他们不怎么用空调。他教初三,还是班主任,总有写不完的各种计划,有时还要把作业抱回家来改。
“我走了。”
他换上皮鞋,把鞋柜上挂着的一串钥匙放进兜里,朝卧室喊。
“好……尽量早点回来。”
2
石边海最喜欢初冬的凌晨,空气冷冷的,街上很净,也很静。只有清洁工在马路边挥舞扫帚的“呋嗤呋嗤”声。大多数时候,天上都会有几颗星星,默不作声地看着他和他的电动车。他骑得很慢,所以不用带手套。他就让自己走在星光和即将醒来的夜色里,感觉自己像个诗人。
他也的确写过几首诗。
那还是刚参加工作的时候,每天都热血沸腾,每天都觉得诗情画意,就写诗,还往外投稿。真的在市里的日报副刊上发表了。学校的老师都叫他才子,连校长也这样叫他,还要把自己的侄女介绍给他。他当然不会同意,他已经有了自己喜欢的人,一个和他搭帮的老师,同样是农村出来的。他是班主任,教语文。她是他的任课教师,教英语。
像他这样诗意的人怎能见异思迁呢?后来,她就成了他的妻子。
他常常給她读自己写的诗:
是怎样芬芳晚风将你送来
在我诗歌的分行处伫立
吟唱着雪花飘舞的歌谣
在第二十六个含蓄的冬天
我满怀深情凝视这一片皑皑的成熟
在梵高灿烂的笑容里回忆
既然你属于阳光
是云的故乡
那么
风的方向就是我的方向
就是这样的诗意,照着他,在学校和家的星空下,绵延一二十年,直到他再也写不出一句诗。
可生活还要继续。
他在星星下走的时候,很少会想起家里的那组掉了腿的沙发,那个裂了缝的鞋柜,还有,一年四季散不掉的草药味道。
不知是谁说过:那些在黑夜里行走,仍不忘仰望星空的人,是最幸福的人。他不知道他是不是幸福的人,但至少此刻他觉得自己是幸福的。
运气好的时候,他还能赶上看见路两旁梨树上尚未熄灭的流星灯,在夜色里梦一般流光溢彩。这条路直通本城最高档的小区“梨苑山庄”。开发商就在这条路两边栽满了梨树,挂上流星灯。太阳落下去,流星灯就亮起来,像走在梦里。
很多时候,城市的美丽只属于很少一部分人。所以,他有时会觉得自己也是幸运的,和那些清洁工一样幸运。在这条路上,他又成了哲学家。
他不是没有嫌弃过妻子。人总是会有累的时候,他也有过,而且这几年劳累的感觉越来越明显了。累的时候他就会抱怨妻子。教师节学校体检,检查出了他的心脏供血不足,医生说要他注意休息。怎么休息?在家忙,在学校也忙,几乎没有他可以喘口气的地方。连夫妻生活,也是很久才做一次。何况,她还不能经常做。有一次在他小心翼翼爱抚她之后,她躺在他怀里,说了一句“对不起”。他没做声。如果是刚结婚时,他一定不会让她这么说。可是现在,他真的觉得她对不起他。哪里想到会是这样的婚姻生活,可是,又有什么办法。
是命吧。这样想的时候,他就会少了很多不甘心。
儿子还算优秀,考上了上海交大,学费不高,但加上生活费,也是一笔不小的支出,特别是上次国庆节回来,说交了女朋友,计划一毕业就结婚。女孩是外地的,性格不错。这方面石边海倒很开通,好女孩很难碰上,遇到了就要及时把握,对于儿子结婚的要求,就没怎么反对。
“家里房子太旧了。”儿子走的时候,留下了这样一句话。
幸亏早有打算。石边海想。他早就盘算着这一天的到来。工资当然是不够的,这几年办辅导班,也积攒了一些,到时候先交个首付,问题不大。
就买“梨苑山庄”的房子,他已经打听过了,也亲自到售楼处看了好几次,正好这几天他们在做活动,要定早些定。妻子也从手机上看到他们的优惠活动,今天催着他早些回家,就是想着这件事。
这样想的时候,他就觉得路两旁的流星灯仿佛是自家的后花园一般,欣赏起来格外气畅些。
到了校门口,果然还早,校园里只走着三五个学生。门卫老张看见他,在玻璃窗后笑:“又是第一。”
石边海踮起车把,从左侧的小门推进去。车棚空荡荡的,他把电动车停在最右边靠里,把一叠作业本从车篓里抱出来。
学生陆陆续续进来,朝讲台上的他望了一眼,走到自己的座位上,掏出书,咿咿呀呀地读起来。他满意地环视教室,看见第三排靠窗户的那个座位依旧空着,心里不由自主焦灼起来。
3
早读后第一节就是石边海的课。豫河中学的学生每天要上十二节课,从早上六点到晚上九点十分。大多数时间石边海会一直待在学校,没课的时候就在办公室或是在自己班级门口转悠。中午不回家,妻子就一个人煮了面吃,菜他早就洗好了的。没课的时候他也可以回去,很多老师都这样。但他很少回家,除非是有事。
上课前他把班长叫到外边。
“我不知道李团的家住在哪儿。”班长脸上的青春痘被挤得红肿,他用指甲搔了又搔,一脸茫然。石边海只好挥挥手叫他进去。
他已经按照通讯录上李团的联系电话打了好几遍,都没人接,就气愤起来,都什么时候了,居然敢逃课。李团应该没有逃课的理由啊,上星期考试虽说退了几名,但还保持在四号的位置。学校把每个班级的学生平均分组,每组七人,前四号学生就是升重点高中的潜力股。李团排在四号。这个孩子平时不爱说话,也不怎么和同学打拢,总是独来独往。只是有几次莫名其妙地和同学吵架,发疯似的把书本文具往他们身上扔,像一头小豹子,把石边海吓了一跳。事后才知道,只是为了一句简单的口角,有人骂他“X你妈”,他就冲上去扇了那同学一嘴巴。大概是谁也想不到平时不吭不响的绵羊会突然变了性,脸上挂不住,然后就打了起来。等到石边海到了现场,地上已经一片狼藉。
后来又发生过一件事,让石边海不由得审视起李团这个孩子来。有天早上六点四十李团才急匆匆跑进教室,手里还拎着一个方便袋,好像是装着两个馒头。
“出去!”石边海一把夺过他的袋子。
李团愣住了。他站在那儿,看着石边海,眼睛里射出一道凶狠的光。石边海看见他的两只手慢慢攥在一起,胳膊肘悄无声息地向后弓起。
这细微的动作彻底激怒了石边海。他扬起手,方便袋被狠狠地摔在了地上:“睡到这个时候!不允许把吃的带进教室,你不知道吗!”
李团嘴唇紧闭,保持着同一个姿势,一动不动。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石边海,教室里的空气成了一片荡不开的粘液,粘着全班同学的呼吸,扼着石边海的咽喉。这目光使他想起草原上受伤的狼。尽管他并没有真正见到过狼。但野兽被撕裂伤口后在荒原上抵死防守的目光,就一定是这样的。
石边海莫名地有些心惊。
“回去!”他转移视线,保持着威严,喝了一声。
李团在原地大约停顿了几秒,走向自己的座位。
从那时起,石边海就开始暗暗注意他。发现他不管是体育课,还是统一活动,他总是一个人在角落里晃悠,眼神很少与人对视。直到有一天,李团突然找到他,说要报名上他的辅导班。
“辅导班?”石边海的大脑猛地灵光一闪,匆匆给班长交代了一下,疾步走向办公室。
果然找到了李团的家庭住址。
这么多年,石边海一直保持着一个习惯,每一个在他那里上辅导班的孩子,他都要求写上具体的家庭住址。这些孩子有本班的,也有外班的。大家都知道他的条件不太好,就会把自己班级需要补课的学生介绍给他。每个周末上课,但凡有迟到或旷课的,石边海就会亲自到学生家里去询问情况,而不是打个电话了事。家长交了钱的,就要对得起家长的付出。这是石边海做人的原则。所幸,迟到或旷课的学生几乎没有。
石边海拿出手机,拍下了李团的地址,决定趁中午放学后到他家去看看。
4
刚走出校门,几滴雨就落了下来。算了,就这样吧。
皮袄巷,石边海去过几次。那条街道有很多手艺人,钉锅的,钉掌的,修表的,修鞋的,裁裤边的,扎花鞋的,大多是本地人,也有外地的,在这里租了房住。每到过年或是端午,这里就很热闹,出了很多小摊,花花绿绿、热热闹闹,每个摊位后都会坐着一个或几个上了年纪的人,默不作声地看着你笑或是殷勤地打招呼。
地面越發的黑了,石边海后悔没有带伞。总算不太远,三拐两拐就到了。有些清冷,没有节日时的闹腾,石边海有些不适应,不过也是,除了过节,他几乎没有到这里来过。想来这就应该是它本来的面目了。
居然有很长一道砖砌的墙,看上去有些年头,虽然外面刷了白粉。挂着一块红底白字的牌子:“温馨提示:院内房屋危险,禁止翻越,后果自负!”落款是XX房管局。再往上看,竟看到了瓦松,这使他有些惊奇,好多年没看到过了。还是在老家时,农户房屋上经常会看到这种景天科植物,能治小儿肿痄腮。那时候很多男孩子会得这种病,大人就爬上房坡,连根拔起,洗净晾干,揉碎,捂在腮帮上。不过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现在农村也很少见到它,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
石边海停下来,看了好久,心中涌动着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一个院子里冒出一棵高大的黑李树,伸了头,枝干叶片都侵犯到路上来。这个季节,这种树居然还没有落叶。树叶掩映的大门一侧,是一堆垃圾,塑料袋、瓶瓶罐罐、碎玻璃渣子,还有一些呕吐物,使这堆垃圾呈现出另一种光怪陆离。一个穿着深蓝色毛衣的年老女人,佝偻着背,右手拿着一根木棍,俯了脸在上面扒拉,她的腿边放着两个肮脏的编织袋,鼓鼓囊囊。
“阿姨,你知道李团家住哪里吗?”石边海停在她的身后问道。
年老女人转过身,一张瘦俏的脸满是皱纹,就像这颗黑李树被雨水打湿了的树皮。她疑惑地看了石边海一眼,嘴里发出像是从遥远的世界里传来的声音:“你找谁?”
“李团。你知道李团家住哪儿吗?”石边海重复了一遍。
“你找他做啥?”
还没等石边海自我介绍,年老女人又说:“我是团团的奶奶。”
石边海让自己的微笑既亲切又不失严肃:“阿姨,我是李团的班主任。他已经两天没去上学了,我来问问是咋回事。”
年老女人一听,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她扬了扬手里的棍子,急切地说:“他咋能没上学哩?今天早上他还吃了我煮的鸡蛋。”
到底怎么回事,石边海也有些糊涂,就对她说到李团的房间去看看。
跟在李团奶奶的后面,石边海走到一个院子里。这是一排三层单元楼,窗户大多半开半合,刷了绿漆的框,看上去有了些年头。窗户玻璃烂了半块或是整扇露着,杂乱无章的电线贴着暗红色的砖墙。一个锈迹斑斑的铁门里,放着几把电动车、自行车。一楼就是李团的家。
光线太暗。一进门就有一股潮湿霉变的气味。客厅直接对着门,支着两张床,最里边的床尾右侧有一扇污渍斑斑的木门,走出去是阳台。石边海看见一张桌子上堆了很多书,旁边摆放一把椅子。看样子这应该是李团学习的地方。
房间里到处是杂物。石边海扫了一眼,就看到左边的蹲便池,连厕所门都没有安,可以看到上面黄色的尿垢。紧挨着的居然是厨房。视线的关系,他看得不太清。李团奶奶请石边海坐在一把老式太师椅上,眉开眼笑:“老师你喝水?”
石边海摸摸这把椅子光滑的扶手,知道这是这个屋子最上档次的家具了。他说不喝不喝,李团奶奶像没听见一样,弯着腰拎起一个红色外壳的茶壶,倒满一个白色瓷杯,哆哆嗦嗦地端过来。石边海赶紧接过,放在太师椅旁边的方木桌上。这才看见,桌子上面摆着一台电视机。
“阿姨,你是说李团昨晚还回来过?”石边海问。
“是啊。天天早上我给他做饭,他吃完就去上学,一上一整天。晚上回来还要再学会儿习哩,我这孙子用功着呢。除了看看电视,哪里都不去。”
“他都看些什么节目?”
“我这孙子可有见识了,他可不看动画片。他就看一些有文化的,挖坟的,盗坑的,有时候还会问我有没有留下稀罕物。我要是有稀罕物件儿的话,早就卖了给我宝贝孙子买好吃好喝的了。”
石边海的心情莫名沉重起来。他忽然想起曾经看过一个案例,有个十岁的小孩经常看这类节目,最后竟然有了心理障碍,总是往边角旮旯里钻,他联想到李团平时的表现,不由暗暗担心。
“李团的爸妈呢?”他试探着问。
“死了!”李团奶奶的语气里仿佛带着某种怨气。石边海想要再细问一下,又觉得不妥。只好说:“我去看看李团的书桌好不?”
李团奶奶指指阳台:“喏,就在那儿。”
拉開木门,空气立刻清新了许多。水泥阳台上居然养了一盆芦荟,在细雨里伸展着三头六臂,侧边的肉刺看上去饱满、圆润,没有一点想扎疼人的意思。肥厚的叶片里仿佛向外浸着油,生机盎然的,和这个屋子极不相配。
李团的书桌向里靠了些,可以躲避雨水和阳光。复习资料、课本几乎占满了整个桌面。下面是一个带了锁的抽屉,石边海一拉,居然开了。
几个笔记本,几支水笔,一个手电筒,还有一本相册。
石边海翻开相册。有很多张一对年轻夫妇抱着一个孩子的照片。有几张是坐在草坪上的,孩子已经能站在旁边。照片上的三个人都在咧着嘴笑。最后几张,多了一个人。看装扮,是在照相馆里照的,四个人规规矩矩地坐着,应该是全家福。石边海明白了,这是李团的一家。
“团团可怜啊,六岁他妈就跑了。”李团奶奶突然在身后说。
石边海吓了一跳,很快镇静了下来:“为啥跑呢?”
“唉!”老人深深叹了口气,“我儿子不是个东西,整天打,整天打,谁劝也不听。一脚踩在团团他妈的肚子上,屎都踩出来了。她就跑了,再也没有回来。”
“他爸呢?”
“谁知道这个没良心的跑到哪儿了,这么多年,就没看见过他。”
巨大的怜悯填满了石边海的心,他忽然觉得自己和李团是一样的可怜。唯一的不同是,他缺的是一套房子,李团缺的是一份爱。他再一次打量这个屋子,打量这个老得浑身散发着腐朽气息的女人,为自己的学生感到深深的伤心。
李团这孩子,你跑到哪里去了?
或者是因为老人特有的迟钝,李团奶奶仿佛并没有意识到孙子的下落不明会有什么后果,仍旧絮絮叨叨着陈年旧事。看得出,她很难碰到一个耐心的倾听者。
她告诉石边海,居委会给她家申请了低保,她又捡垃圾拾废品,能卖些钱。端午的时候,她会上街卖些小玩意,都是她自己缝的。有小孩子胳膊上带的小公鸡,有女孩子腰上脖子上挂的香囊,还有一些玻璃珠、水钻,也能挣俩钱。每天早上她都要给孙子煮个鸡蛋,上学费脑子,不吃不行。孙子心疼她,不让她起早,她不听。只有一次,半夜她掉下了床,把孙子折腾了大半夜,早上上学都迟到了。走的时候,硬是塞给他两个馒头。凉点怕啥,总比饿着强。
石边海的记忆倏忽一闪,那种恶狼受伤一样的眼睛又闪现在眼前。
“是啥时候的事了?”
“总有俩月了。”
老人的话印证了石边海的猜测,他的内心愈加愧疚。看来自己还是不够敏感。他暗暗发誓,以后对待学生一定要再细致一些,并做了一个决定:再也不收李团的补课费。
5
石边海是被一个电话叫回去的。电话是校长打来的。
出事了。
省文明学校鉴定团明天要来,校务处的王老师正在校园里检查卫生。她检查了教学楼前面的每一块砖,查看了两侧大大小小的花坛,连每棵树,每株草都没放过,生怕留下一处卫生死角。这次检查非同小可。评上了,学校就升了一个档次,每位教师每月会增长五百元工资,一年就是六千。很多兄弟学校都在竞争,不能大意。
她不放心,又跑到教学楼后面的图书阅览室,沿着墙角视察了一通。这才退到阅览室的正面,准备整体浏览一下,看看还有什么遗漏。她的眼睛慢慢向上移动,这时,她看到楼顶上站了一个人。
她揉揉眼睛。没错,是一个人。
阅览室一共六层,一楼是大厅和接待室,二三层是图书室,按照不同年级和图书种类分别布置,不像其他学校都是统一的大教室,这是豫河中学对外宣传的重头戏。四五层是实验室。六楼是器材室,平时有专人看管,闲人很少进来。
那个人就站在楼顶的围墙上。
王老师知道那面围墙是二四墙,并且知道从六楼到天台上有一扇门,平时都在锁着,防止有人上去。实际上平时根本没有人上去。
她不敢说话。那个人并没有发现她,眼睛似乎一直看着别处。
她悄悄走近了些,看清了,那是一个学生模样的人,但不知道是哪班的。
她的心咚咚直跳。这时候整个阅览室没有什么人,刚吃过午饭,学生们都在教室,老师们要么在家,要么在办公室休息,个别班主任会在班级死守,没有谁会在这里出现。她的第一反应是报告给校长,但潜意识指引着她快速走向阅览室,冲向楼梯。
接近六楼时,她放慢了脚步,悄无声息地顺着扶手向上走。走到通向楼顶的铁门处,她的心“咯噔”了一下:门从天台外面反锁了。
她几乎是一路小跑,冲进校长的办公室。豫河中学的所有领导都是全天值班,确保每位老师都能随时找到校长,反馈突发情况,这也是这几年学校的各种考核评比在当地名列前茅的原因。
“校,校长,出事了。” 她上气不接下气,“有人要跳楼!”
不到五分钟,阅览室的楼前就聚齐了豫河中学所有的班子成员。有几个学生打茶经过,很快,整个校园沸腾了。
人群攒动中,有人说:“那不就是九三班的李团吗?”
谢守仁校长马上拨响了石边海的电话:“快,快点回来!”
6
那天下午,石邊海的手机上有妻子的十六个未接来电。他的意识一直处于混沌状态。什么都能听见,什么又都听不见。阅览室门前的草坪里人挤人,他拨开人群往里面走,里面也是人。他看见校长,一边打着电话,一边指手划脚,嘴边的那颗瘊子仿佛肿胀了很多,几乎要覆盖整个脸面。他从来没有看见过校长这个样子。
看见石边海,几个老师涌上来,拉住他,仿佛他是即将来检查的省领导。他从来没有接受过这样的待遇,他们的嘴里不停地说着什么,一边说一边伸手向上指。
他抬起头,看见他的学生李团。两只脚已经站在围栏墙壁上,能清清楚楚地看见他的脚尖,悬空在外面。他还看见李团的胳膊在颤抖,两腿在摇晃。他还穿着那件蓝色的牛仔服,石边海在他家的相册里看到过这件衣服。他的双手紧紧攥着裤缝。他甚至能看到他小小的脸上闭得发紫的嘴唇,他的呆滞的眼神。后来他曾经回忆这一细节,才明白这一切不过是他的想象。可是当时,他确信他是真真切切地看到了。
石边海张开嘴巴,想大喊几声。他想喊李团的名字,他想告诉他,你的奶奶还在家等你,他甚至想骂他一顿,你对得起你含辛茹苦的奶奶吗,你对得起老师的培育吗。如果有必要的话,他求他也行。千万不要做傻事。你会害了自己,你会害了你奶奶,你也会害了我呀。
人群里有了骚动。有人出主意,弄个梯子爬上去。很快有人反驳,没有那么高的梯子。把楼梯门锯开。不,那会吓到他,围墙那么滑。人们不停地出着主意,又不停地被否定。后来,又都静下来。雨落在头发上,脸上,顺着脖子流进去。石边海的嘴唇发烫,雨滴在上面,很快就蒸发了。
地面被人群染黑了。石边海的眼前也一片发黑。“警察马上到。”他听见后勤处的刘老师说,“你赶紧通知他的家长。”
石边海没有回应。他没有心情给他解释李团的家庭情况。他的眼睛紧紧盯着楼顶,仿佛想用眼神把李团定住。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希望拥有超能力,突然伸出手,就能把李团裹挟住,或者一阵轻风过去,李团就安安全全地站在他的面前。
有一瞬间,石边海想到了妻子。看来今天是不能早点回去了。那套房子优惠期的最后一天,能省一万多块。听说开发商是他教过的学生孙胜利,现在很有本事,盖房子,还办了一所九年一贯制私立学校。石边海要是亲自出面的话,说不定还能再优惠些。这也是他一直拖延的原因,他在犹豫,要不要去找这个学生。当年他没少批评他,还揍过他几次,不知道他会不会记恨。
千万别出事。他在心里不停祈祷。
突然,人群中发出一声惊呼。有人从六楼爬上去,对着楼梯口的铁门朝李团喊了一声。
石边海看见李团回头望了一下,然后,就从上面掉了下来。
“咚!”
这一声,再也无法从石边海的脑海里驱走。
在以后的梦里,他无数次地听到这一声响。它的出现让他的梦总是充满了黑色,就像李团家院子里那颗黑李树皮的颜色,就像李团奶奶脸上的颜色,就像那天黑压压人群的颜色。那一声“咚”在他的梦里化成了各式各样断裂发出的声响。比如他正走在路上,“咚”,一根电线杆砸了下来;他刚坐上木椅,“咚”,椅轴断了;他走在一座山下,咚”,山体恶魔般迎面扑来。
就在那一声诡异的“咚”的声响之后,石边海发现一切都静止了。洒落的雨滴停在半空,滞留在校长放大的瞳孔前;雨水打湿的头发,贴在校务处王老师的右眼角;一个男生双手前伸,触碰着一个女生的后背;很多张脸肌肉僵硬,眼睛朝上,嘴巴张开,像一尊尊肉铸的雕塑。
7
在李团的身上,警察找到了一封遗书。
是一张比作业本稍厚一点的纸。字写得很工整很用力,有几个地方被“撇捺”划破了。用的是黑色的水笔。
奶奶:
我走了。你以后要照顾好自己。我很想报答你,可是不管怎么学,还是考不好,这次又退步了。我在班级很努力,我在辅导班也很努力,可还是考不好。我们班里上輔导班的同学考得都很好,只有我不好。那一千块补课费,是你辛辛苦苦捡垃圾攒来的,我很难受。很多晚上我都睡不好觉,可是我不敢翻身,怕惊醒你。白天我瞌睡得要命,又不敢打哈欠。老师在盯着我们。从早到晚,我都趴在桌上学习,好累啊,课间上厕所,都得小跑着。有时老师落一次堂,我就得憋着。为什么这么累啊!有很多次,我都想告诉你,我不想上学。可是我不敢,你一定会伤心的。
我在班级里没有朋友,他们都不理我。有时我想去找他们玩一玩,他们就会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或许是我身上的味道不好闻吧,他们从来不靠近我。
每次回到家,我都觉得咱家的房子像一座墓,你的床像个大棺材,和《考古大发现》里面的墓一模一样。我最喜欢的就是这个电视节目了,这是我唯一的乐趣。可惜最近为了考试,已经错过好几期。
奶奶,其实我也不想离开你,可是总是有一个声音在叫我。我还听到了妈妈的声音。她很可怜,一直在哭,说我怎么不去找她。
奶奶,我觉得对不起你,你还没有跟着我享福。可是我实在受不了了,每一天都很难过。
奶奶,来生再见吧,来生我再给你挣很多很多钱。
要是有一天我爸爸回来了,你千万别告诉他我的事,你就说我去打工了。
团团
三天后,当地教体局发布了一份文件:豫河中学教师石边海违规有偿家教致学生跳楼身亡,严重影响了学校声誉,给当地教育部门造成恶劣影响。经研究决定,开除石边海同志公职,同时责令其积极配合公安部门的调查,以慰逝者家属。
8
冬天真的来了。“梨苑山庄”的流星灯被雪映得失去了夺人的光辉,变成一幅着色淡雅的山水画。刚被覆盖住的街道还没来得及让清洁工打扫,留下了一串串深浅不一的雪痕。
暂时的美就足够了。
石边海裹着羽绒服,从嘴里呼出的热气把飘至腮边的雪片拂到耳后。他的右手拎着打包的馄钝,雪在他脚下“咯吱咯吱”响。今天是妻子的生日,就不在家做饭了。
一道灯光刷的劈开雪地,铺出一条刺眼的路,从石边海的身体上碾过去。他恍了眼,在心里骂了一句。车子停下来,从里面钻出一个人,朝一脸惊愕的石边海走来。
半小时后,石边海仍然立在流星雨里。奔驰车的尾灯在雪地里留下一道黄色的线。这条线扯着石边海的眼睛,扯着他的灵魂,渐渐迷失在漫天雪花中:
“石老师,我是孙胜利,你还记得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