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春梅
研究生教育质量的提升,离不开研究生导师的有效指导。而研究生导师的有效指导,又与导师的学术素质(如指导能力和研究能力等)和人格魅力密切相关。什么是人格和人格魅力呢?人格指一个人的整体精神面貌,即具有一定倾向性的心理特征的总和[1]。一般而言,人格魅力是指一个人在能力、气质、性格、动机、兴趣、理想、信念等方面所具有的能吸引他人、潜移默化地影响他人的力量。人格魅力具有非强制性、间接性、无形性、渗透性和长期性等特点。在一定意义上,人格魅力是研究生导师有效指导的灵魂。
我的博士生导师王承绪先生深受弟子的爱戴和敬仰,这种爱戴和敬仰,不仅由于王先生学问高深,而且更与王先生的人格魅力相关。笔者从人格魅力的视角,记录王承绪先生与弟子在师生互动中所发生的一些为学与为师的故事和片段,以此刻画王承绪先生不倦的学术追求和高尚的人格魅力。
王承绪先生(1912–2013),1936年毕业于浙江大学教育系,获教育学学士学位。1938年考取中英庚款公费留英资格,在伦敦大学教育学院继续攻读教育学,1941年获伦敦大学教师证书和教育学硕士学位。王先生1947年返回中国后一直在浙江大学任教,1993年他被英国伦敦大学教育学院授予“荣誉院士”称号,2003年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授予“亚太地区教育革新终身成就奖”。
王先生在其跨越世纪的百年人生中,孜孜不倦于学海躬耕,研究视野宽广,学术成果丰硕。他所主编或合作主编的《比较教育》《比较教育学史》《中外教育比较史纲》奠定了我国比较教育学科的基础。自1947年以来,王先生独立和主持翻译西方名著达26部,包括《教育原理》《民主主义与教育》《杜威学校》《高等教育哲学》《高等教育新论》《高等教育系统》等,这些著作是我国高校比较教育学和高等教育学等专业的重要参考文献,具有广泛的社会影响。根据易高峰[2]和龚放[3]等学者的定量研究,王承绪先生是我国教育学领域著述被引用最多的学者之一。
与王先生的丰硕成果相互映照的是他一生的学而不厌,活到老,学到老。无论是为了学术研究,还是为了培养学生,王先生都非常重视外文一手文献的掌握,始终密切关注学科发展的最前沿。此外,王先生还阅读各种中文图书和杂志报纸。可以说,即使是在90岁高龄以后,手不释卷仍然是他的生活写照。对于王先生的爱读书和爱学习,师姐吴雪萍有如下叙述:
王先生酷爱读书、酷爱学习在浙江大学是众人皆知的。在教育系,去校图书馆、系资料室次数最多的是王先生,借阅图书最多的也是王先生。据学校图书馆外文书库的图书馆员介绍,王先生也是全校借阅外文资料最多的教师。每次去北京参加会议或博士学位论文答辩,他首先去的不是宾馆,而是国家图书馆。学习是王先生的“精神面包”,学习已成为他的工作方式和生活方式。如果哪一天不读书看报,他就犹如没吃饭一样难受。每次到他家,总能看到他认真阅读、享受阅读的情景。即使生病住院,他仍坚持每天看书读报。《比较教育研究》《外国教育研究》等比较教育学方面的重要期刊他是每期必看的,《人民日报》《光明日报》等重要报刊也是他每天必读的。由于王先生坚持终身学习、天天学习,他的思维一直敏捷清晰,他的思想总是与时俱进,他的学术成果也是非常丰硕[4]。
师姐如上叙述也在我跟随王先生学习期间得到印证。2000年我到浙江大学读博师从王先生之际,他已88岁高龄,但他仍然每天坚持阅读、思考和写作不低于10个小时。还记得有一次我陪同王先生去图书馆查阅文献,很是难忘其中一个图书馆员那充满惊奇而敬佩的眼神。当年,王先生给博士生讲课一次就是3个课时,此外他还积极参加各种社会活动。那么,王先生究竟是如何保持旺盛的精力和良好的体力的呢?王先生曾把自己的养生之道总结为注意锻炼和乐观积极两个方面:
一是注意锻炼。我曾坚持早晨跑黄龙洞,上初阳台,即使寒冬腊月,冰天雪地,从不间断。我还学习过杨式太极拳,后来改学气功,一直坚持到现在。二是靠精神力量,我处事比较乐观,对事业无比爱好,对前途充满信心,学习奉献,老而弥坚,一息尚存,此志不渝。1979年在北京举行的全国教育科学大会上,我表示过要把失去的时间补回来,恨不得三头六臂,比较教育学的学科建设和人才培养,任重道远。我正是怀着这种心情,走过改革开放的十八年。学海无涯,做不完的工作,我还是精神抖擞,信心十足,向着2010年远景目标走下去。[5]
心理学家希斯赞特米哈伊(Mihaly Csikszentmihalyi)曾经对一些特别成功的人士进行了考察,他发现这些人士在从事自己喜欢的工作时,完全出自于内在的兴趣而非任何外在的诱因,他们时常处于一种全神贯注的忘我状态,遗忘了当前时间的流逝和周遭环境的变化。在此基础上,希斯赞特米哈伊提出:“幸福是什么?幸福就是一种全身心的快乐体验,我把这种全身心快乐体验叫做福流(flow)。”[6]
我相信王先生的学术人生即是经常处于一种澎湃的福流之中。王先生视做学问和教书育人为天职,他孜孜不倦地沉浸于研究和教学之中,物我两忘,老而弥坚。王先生作为研究生导师,他的这种学术幸福或喜悦也是一种无言之教,极大地影响了研究生的向学心态。健康的身体为学术幸福或喜悦奠定了必要的前提和基础,而学术幸福或喜悦又反过来进一步促进了健康的身体和旺盛的精力,这二者之间的相互促动在王先生身上得到了最生动的体现。王先生当年以90岁高龄仍然乐学乐教,对作为在读研究生的我们而言,这本身就是一种激励;对如今也作为研究生导师的我们来说,也要像王先生那样珍重身体、强身健体,保持良好的体力和精力,幸福地遨游于学术之海,这也是提升研究生导师的有效指导的一个重要因素。
如前所述,王先生在九旬高龄仍身处于教学第一线,亲自指导研究生,对人才培养倾注了满腔热忱。2010年,王先生被浙江大学学生投票评为教书育人标兵。这是浙江大学学生对教师的最高褒奖。在王先生看来,教书育人是一件神圣而有意义的事情,他曾说:“教育对我来说是很神圣的事情,一开始学教育,是当时相信教育救国论,觉得教师这个职业很重要。我想在这个行业能为国家多做贡献,别的我也没有想过。我想当教师就要当好教师,别的事情由别人去做,我从来没有想过做其他事情,我很喜欢当教师。正如孟子所说,‘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乐也’,我真觉得是这样的。”[7]
当年,王先生引领我走进了比较高等教育的学术之门。王先生给我们讲授两门课程,分别是“高等教育的多学科研究”和“比较高等教育”,主要课程学习资料是《高等教育新论》《高等教育系统》以及王先生为我们复印好的其他外文文献。在课程学习中,王先生对一些知识点的相关文化背景如数家珍般娓娓道来,并在中间穿插一些自己的求学经历和故事。我印象特别深刻的是在第一次课上,王先生用英语讲课,我有些许精神紧张,课后王先生还问我能否听懂。我天资愚笨,但在王先生的感召下,不敢马虎,课下约束自己配合课程的学习,一点一滴地阅读外文原著,学习用中英文互相转换所阅读的材料。还记得有一次我把通过阅读外文整理的材料拿给王先生看,王先生耐心指导我,嘱咐我要少综述,一定要有自己的思想和见解。通过学习王先生精心设计的课程,极大地提高了我阅读外文原著的能力,为我后期查阅外文资料、撰写学位论文奠定了较为坚实的基础。
选题对很多研究生来说都是一个巨大的压力,这一过程常常伴随着沮丧、迷惑、痛苦与焦躁,对于当年的我来说这也同样是一个难以回避的境况。但幸运的是,在选题上,王先生从来没有强制我要做什么题目,非常尊重我自己的兴趣和方向。刚开始选题时,我有意选择通识教育课程方向,编排了提纲去征询王先生的建议,王先生阅后未予认可,跟我讲提纲给他的感觉好像是在“编书”。后来我又考虑了“大学课程整合”这一选题,王先生一边阅读我写的东西一边问我:资料丰富吗?已经看了多少资料?在王先生看来,没有广泛的阅读,就不可能从文献中解析出自己的观点,更不可能提出自己的研究问题。当我提及有某学位论文可以提供一些思路时,先生就说人家已经做了,再照着人家的思路做,那创新又如何体现呢?在反反复复的论文选题过程中,我多次向王先生讨教。我说话偏快,王先生由于听力问题有时听得不甚清楚,于是,我便带着写好的材料和问题去见他,先生每次都会认认真真地一字一句读下去,给我指点,令我茅塞顿开。这一艰辛的选题之旅,真可谓“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最终,在王先生的适时和适度的指导、关键时刻的指点迷津和不断的鼓励下,我最终确定了“英国大学课程改革研究”这一主题。此后,高校课程教学研究一直是我最有兴趣关注的一个研究方向。
最难忘的是在艰辛的论文撰写阶段,有关论文的框架、研究方法、资料的获得和具体写作等等,王先生循循善诱,一一给我翔实的指点,指导我如何以几所大学和几个学科为例进行说明,嘱我不要担心字数不足,因为还要有背景阐述和相关因素分析——要从更加广泛的经济、政治、历史和文化背景出发考察英国大学的课程改革与发展。当我提出自己可能在外文理解上存在问题时,王先生嘱咐我有不理解的地方尽可以问他。当我终于在最后一刻如期完成了论文初稿之际,王先生不仅逐字逐句进行审读和批阅,而且绝不放过论文所参考的英文文献中的任何一个失误之处。
三年的博士生学习过程中,我所取得的每一点进步都得益于王先生的悉心指导、鼓励和支持。在课程学习和论文研究中每每遇到困难而畏缩之时,王先生的学术智慧和境界都是一种无言的鞭策,默默地给我以勇气、信心和力量。
导师与研究生之间的交往,不仅构成导学的背景,而且其本身就是有意义的教育活动,具有一定的陶冶性和培育性功能。导师与研究生之间的师生交往最重要的纽带是爱。应该说,人人心中都有对爱的渴望和需求,这种爱让我们觉察到自己的重要和价值。若对爱的需求能得到满足,在一定程度上会使单调乏味的生命更多一份温暖、色彩和美丽。导师的人格魅力来源于爱,导师的真切师爱是其人格魅力中最易为研究生所感知和认同的。在我与王先生的师生互动过程中,我深切感受到了王先生的平和平易、如慈父般的师爱。此刻,过往学习和生活中点点滴滴的往事和片段,让我感到言犹在耳,恍如昨日。
片段1:标准绅士。王先生是十足的谦谦君子、标准的绅士。每次去王先生家,都见到王先生在书房勤奋工作的身影,而且他也早已准备好要提供给我带走的珍贵资料。如果有客人来了,王先生总是等客人都落座了,他才最后坐下。每次面见先生,他总有茶果招待——绿茶、咖啡、糖果、水果。至今难忘那一杯清香怡人的绿茶,恰如王先生的心性,不争不躁,隐于喧哗,陶然治学。每一次面见先生,总见先生面容慈祥、和平、光泽、温润。无论论文存在什么严重问题,先生从未动怒嗔责,而是报以宽容、和颜一笑。老先生的绅士之举,令人敬仰!
片段 2:美味粥饭。有一年夏天,王先生的电脑出了问题,我带爱人前去帮助解决。完毕,师母嘱保姆盛给我们一碗内容丰富的莲子粥,喝下去非常美味,甜润消暑,至今我们夫妇念念不忘,那是我们吃过的最美味的一款粥,甜在嘴里,温暖心间。那天王先生亲自送我们到楼下,令人感动。之后我再去王先生家,临别时王先生总要加上一句“向你爱人问好”。后来,在学位论文答辩前夕我去王先生家,再一次从王先生那里带走了一碗精致的米饭,饭里有火腿和青豆,色香味俱全,那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米饭。迄今,当年那只珍贵的碗从杭州辗转到北京,一直是我的珍藏。睹物思人,它深深寄托着我对王先生无尽的缅怀和思念。
片段3:毕业叮咛。我毕业了,要离开杭州了,离开当日去与王先生和师母告别。去之前我去复印从王先生那里借阅的英国教育史上的重要文献《迪尔英报告》。书是16开本的,复印工在用A3纸复印时用力扯着内里书脊一页页翻下去,待复印完毕,好端端的一本珍贵资料已经出现松散走形之迹。在还给王先生时,我心紧悬,急急地指给王先生看,但王先生并不在意,仍是笑容可掬。临别,王先生嘱咐我工作以后要注意两件事,一是胆子要大,二是要学好外语。人生路上,王先生教导我谨记在心,并尽力去做。
片段4:新春寄语。2003年博士毕业后我任教于北京理工大学。毕业后与王先生的联系集中于教师节和春节,此刻献上对王先生的祝福,汇报自己的消息。王先生在2004年元旦和2005年元旦寄来的明信片最令我们做学生的感动。我们给王先生写信问好,不奢求也非常不愿意麻烦老先生回信,因为占用他的时间会令我们深感不安。当收到王先生的明信片时,我的心情真是难以描述,那是一种感动、激动、惭愧和不安的复合情感。看着王先生隽秀的字体,思绪又沉浸在对王先生超乎常人的平和、智慧和达观的回忆之中。王先生的明信片上以“春梅同志伉俪”称呼,祝愿我们夫妇新年快乐、身体健康。在2004年明信片上王先生还谈及搬迁刀茅巷新居的事情,王先生说自己离校远了,很少出门。最后他还提及了师弟陈伟在2月即将进行论文答辩的事情。
王先生的爱与智慧同行,他给予我们的启示是,爱是教育最美丽的语言,一个成功的研究生导师,是以师爱接纳和包容研究生。导师的爱不仅是一种态度和情感,更是一种评价和认可。导师以爱去潜移默化地影响研究生,这是一种不可低估的巨大教育力量,能使研究生的人格受到感化。
曾任哈佛大学文理学院院长的亨利·罗索夫斯基曾指出:“一个具有高标准和善于关心人的教授在道德行为方面肯定会教给学生更多的超过该课时限的东西……课程只是骨架,而它的血肉和精灵必须来源于师生之间难以预料的相互影响和交感作用。”[8]此言极为深刻、精要和有力,从中可以悟出人格魅力在其中发挥的潜在影响。教是为了不教,人格魅力可以“无声胜有声”,从而达到最佳的教育和指导效果。作为研究生导师,人格的高尚与完美,对研究生有极强的感染力和辐射力。研究生导师的人格魅力特质属于缄默知识的范畴,往往是可意会而难以言传的,导师的一言一行贯穿在整个指导过程之中,通过研究生个人的观察、模仿、体验和感悟而获得,由此,研究生导师的基本风格的轮廓就传递给了他的研究生。
我的导师王承绪先生留给弟子的营养不仅仅是学术,比学术更高远的是精神和人格魅力。当年,王先生以 90岁高龄仍孜孜不倦于学术研究和博士生指导,于我是一生中最珍贵的感动和动力!王先生给予我们的无穷营养浓缩成几个字,即是“爱”“和平”“喜悦”“智慧”。王先生终其一生,对于学科和学问,是一心向学、学而不厌;对于学生和他人,是谆谆教诲、平和平易、师爱如父。
2016年11月19日是王先生逝世三周年祭日,我怀念王先生,写下了一首小词:
疏影·祭师恩
秋容未老,日映秋叶翠,枝上轻展。那年春月,花灿西溪,师缘自此丰满。平庸弟子升浮躁,您暗里,谆谆不倦。念往昔,笑貌温馨,教化此枝幽绚。
忆记学中旧事,点滴里体悟,学问召唤。魅力人格,给予温润,润养心田温暖。心平不惧波澜惊,不抱怨,是您所盼。悟舍得,云淡风轻,日日影随相伴。
谨以此词和此文深深致敬恩师王先生!我师恩泽,在心永留。我不是先生的优秀弟子,但师从先生,我满心喜悦。先生的学术之思和人格之境,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人生峰回路转中会有成长与迷惑,先生的光芒,如润物春雨般静寂,注定滋润我一生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