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讨论这个话题之前,或许应该事先声明, 文学批评不是文学作品的意义解释,不是文学作品杰出的后置证明,更不是判决一部作品优劣的定谳,而是一种特殊的写作方式,一次尝试探索新世界的努力。
一
你們看水边的鸟,一边快跑一边扇翅膀,之后双翅放平,飞起来了。将飞,是双翅扇动开始放平,双爪还在地上跑;飞而未翔,是身体刚刚离开地面,之后才是翔。这个转换的临界状态最动人。
进入大学文科,接受了系统理论训练的学生们,是不是一方面对自己暗暗怀抱的文学梦息心绝念,一方面想着在枝杈横生的理论森林有所建树呢?是不是会花很大的功夫集中攻读诘屈聱牙的西方经典,了解了一个又一个不同的理论观点,觉得自己有整把整把可以打出去的好观点,手触肩倚间就能让面前的文学作品謋然而解无所遁形?是不是根本没有意识到,如此方式不过是用旧已知对待新混沌,七日后而混沌将死, 只留下理论操练的枯燥文字,在曾经生机满眼的纸上尸横遍野?
等离开理论本身,准备好面对具体文学作品的时候,我们或许很快会意识到,各类经典著作中提供的完美理论框架和精妙文学见解,根本无法照搬照抄,当然也就不能提供给我们一直渴求的理论依据——除非削足适履,让文学作品对某些理论委曲求全;或者削履适足,让理论对某些作品迁就忍让。习惯了理论框架作为依仗的文学评论写作,差不多会一直处于顾此失彼的状态,不是流于感性的泛滥,就是陷入理性的疏阔,更多时候是两方面都搭不上,落到宋代常语所谓“半间不架”的困局里。
这个困局让我们认识到,理论并非文学创作的指导,也不是要为此后的文学评论提供某种“合法”的理论支撑,而应该恰当地理解为一种有益的写作尝试,用与此前创作不同的方式,表达写作者对这个世界的独特认识。与文学创作类似,文学批评要表达的也是写作者的独特发现。这个发现一旦完整地表述出来,就确立了其在认知史上的地位, 应该以独立的姿态存在,不需要简单地重复使用。因此,有关文学的结论,在起始意义上就几乎杜绝了被挪用的可能。
为了避免这份尴尬,文学评论应该回到我们置身的当下, 与批评对象共同成长,在深入、细致阅读具体作品的基础上,获得具体的感受,回应具体的现象,得出具体的结论——即使因此形成了较为系统的理论陈述,也应该是在当前的具体文学现状中生成的。这个生成虽与具体的文学作品相关,根柢却是写作者在阅读时凭借自身的知识和经验储备,有了发现的惊喜,并用一种与作品不同的方式把这个惊喜有效传达出来。
诺斯洛普 · 弗莱说:“批评的公理必须是:并非诗人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而是他不能够直说他所知道的东西。” 在这个意义上,文学创作和文学批评写作是有益的协作。一个文学作品朦朦胧胧地传达出对某一陌生领域的感知,文学批评的写作者在阅读时,凭借自身的知识和经验储备,有了“发现的惊喜”,并用属己的方式把这陌生领域有效传达出来。
这发现跟阅读的作品有关,却绝不是简单的依赖。说得确切一点,好的文学批评应该是一次协作性朝向未知的探索之旅,寻找的是作品中那个作者似意识而未完全意识到的隐秘世界。评论者与作者一起,弄清楚了某个陌生的领域,从而照亮社会或人心中某一处未被道及的地方——新的世界徐徐展开。一个有意味的悖论是,评论越贴近作品的具体,这个价值就越容易彰显出其生动的独特;脱离了作品跑野马,这个发现的价值就仿佛失了灵魂,即使再奇异,也免不了气息奄奄。就像上面引的阿城解“若将飞而未翔”,那个看似乍离具体作品,却又不是真的脱开的临界状态,最富韵致。
认识到这一点,文学评论的写作并不会就此变得轻松起来,或者更糟,自此变得更加困难了。因为每个作品都有具体的语境,没办法用同样的方法处理不同的具体,故此每当面对一个新的作品的时候,必须试着去摸清这个作品自身的肌理,并用适合这个作品的方式将其表达出来。在这种情形下,几乎每次写作累积的经验,在面对下一部作品时都会完全失效,从开头到结尾,需要重新摸索。不断的摸索既迫使我们不断回到作品本身,反复体味其中的微妙, 却也在很多时候让人三鼓而衰,失去了写作的乐趣。或许正是在这里,文学评论才真正开始脱离用已知凿破混沌的习作阶段,进入了自觉的尝试过程。
二
此外,还应懂得作为“能”演员虽然掌握“十体”很重要,但更重要的是不可忘记“年年岁岁之花”。例如,“十体”是指模拟表演的各种类型,而“年年岁岁之花”,则是指幼年时期的童姿,初学时期的技艺,盛年时期的作派,老年时期的姿态等,是说将这些在各时期自然掌握之技艺,都保存在自己的现艺之中。
人们很容易把败坏的赞扬当成赞扬的文学评论的典型,从而忽视了赞扬更为优异的品性,就像为了抵制假古董而忘记了古代艺术品的美。败坏的赞扬不外两路,一是把陈陈相因的滥调作为郑重的发现,一是假想一种作品实际上并不具备的美德。前一路败坏是乡愿作怪,后一路败坏是以紫夺朱。无论是以上的哪种赞扬,都虚伪而不能反映真实价值。长此以往,写作者的内在品质就逐渐 “学会了搔首弄姿、跳舞,以及如何使用化妆品,学会了‘用抽象术语的恰当思考来表达自己,并逐渐失去了它自己”。如此情景之下,又怎么可能期许一种有意义的赞扬?
在古代,“颂”是一种高贵的文体,因为它通向神明。按《诗大序》的说法,《诗经》里的“颂”,就是“美盛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于神明者也”。在思想中把具备盛大之德的人的形象恢复出来,通过仪式和伟大的亡灵沟通,以此纯净自己的思想。屈原的《九歌》,也明明确确是愉神之作。王逸《楚辞补注》:“昔楚国南郢之邑,沅、湘之间,其俗信鬼而好祀。其祀,必作乐鼓舞以乐诸神。”在古希腊,人应效仿的典范是神,照希罗多德的说法,是“赫西俄德与荷马……把诸神的家世交给希腊人,把诸神的一些名字、尊荣和技艺交给所有人,还说出了诸神的外貌”。在这个写作的序列里,因为对象是高于人的存在,人要把最好的自己和自己最好的所有展现给神看,写出自己的勇敢、节制和虔诚,写出世上的美好和庄严。
以上文字的主题不是神明, 而是敬畏,对那些高于自己的一切敬畏。对文学批评来说,跟任何写作一样,“敬畏是从一个伟大的心灵所写下的伟大作品中学到教益的必备条件”。就像阿兰 · 布鲁姆说的那样:“最后一次对莎士比亚的解读,其结果对我来说就是我再一次确信,任何我所想和所感的东西, 不管是高是低,他没有不比我想得、感受得和表达得更好的。”面对那些最伟大的心灵,我们只有一种爱的方式,那就是敬畏,以及练习表达这种敬畏。质实说,文学批评中的赞扬被败坏,很大程度上,正是因为敬畏的缺失——无法感知那些高于我们的心灵,因而把属于更高级别的赞词送给了拙劣的作品。
建立在敬畏基础上的赞扬,即便最终无法达至跟那些伟大的心灵一致的程度,写作者毕竟是在用那些更好的东西来校正自己,并一直在往一个更高的方向进步。甚至,这种敬畏会让一个评论写作者拥有一种特殊的预言能力:“如果批评家要承认具有预言性的作品,他本身就必须具备预言家的素质:供他仿效的典范便是施洗者约翰,当年最伟大的先知,他的关键作用在于承认一种比他自身更大的力量。”这么说吧,当懂得敬畏、属于创造的赞扬开始出现的时候,它就最好地表达了与世界上最好的头脑竞争的愿望。
上引能剧宗师世阿弥《风姿花传》中的一段话,大约可以说明如上的问题。 “十體 ” 可以看成文学批评写作的各项具体技艺,所谓“年年岁岁之花”,则是复合了过往诸种理论探索和一己直观在内的可贵“现艺”。在不得不跟经典生活在一起的今天,文学批评的上出之路,要“执今之道,以御今之有”,从各类典籍中辨识出什么是有益的,什么是最有生机的,把古代和西方的经典读到现在沉潜往复、从容含玩之后,那些经典背后的人,面目和神态会在我们面前慢慢清晰,他们处理和对待世界的方式,会有效地校正我们,甚至他们的讨论和思考方式, 也不时加入我们的日常决断。
保持跟那些优秀的头脑打交道,持续不断地砥砺自我,当那些在具体、直觉和现艺中建造起来的理论航船驶进新的河道时,这样的文学批评将确立自己在人类认知史上的独特地位——这样一来,那些古旧的书方能一点点跟我们的生活处境建立联系,经典也才算是读到了自己身上的“现艺”。当然,这条跟经典有关的道路永远不会是现成的,而是需要敬畏着学习过往卓越的精神成果,用适合自己时代的形式表达出来——那个新世界筚路蓝缕的创始者,只能靠自己从洪荒中开辟出道路。
三
我因想起欧阳修守滁州时与宾佐赋雪诗,不许用鹅毛、柳絮、银海、瑶花、玉宇字样。后来苏轼守徐州时,亦与宾佐追摹欧公韵事,曰:“当时号令君记取,白手不许持寸铁。”我特为说这故事给你听,是要你注意,学圣贤之学亦要有本领,能白手不持寸铁,举凡“仁义”“和谐”“真善美”“超越”诸如此类明儒学案或什么学案常用的字样一概不用,看你还能写得出圣贤之道么?又,你能于圣贤之道,有似犯冲犯斗,相反又相成么?又,你能不以书解释书,而从人事生出新的言语文字么?
在对文学批评的接受中,有一个经常见到的误解,仿佛文学批评的写作者不过是等因奉此的传令官,早就拥有了一把事先造好的文学标尺,只要根据这标尺指点江山即可。很多人想当然地以为,这把标尺要不是天然形成的,就是自然地来源于新老经典,诸如经典形象,经典腔调,经典句式,经典遣词……我们在谈论这些经典的时候,很容易陷入一个误区,即认为经典是固有的,早就立好了各类标杆尺度,只要在使用时顺手拿过来就是。
T·S·艾略特在《传统与个人才能》中说道:“现存的不朽作品联合起来形成一个完美的体系。由于新的(真正新的)艺术品加入到它们的行列中,这个完美体系就会发生一些修改……在同样程度上,过去决定现在,现在也会修改过去。” 与艺术品的体系形成一样,标尺的生成,也是一个后能改前的过程,是无数人竭尽心智努力的结果。在经典被创造和创造性辨认(这恰好是文学批评的责任之一)之前,根本就不存在任何天然或自然的标准。以固定标尺批评新作品,只能算是对过往的维护,不能说是对未来的敞开。
随经典而来的标尺极有说服力,也会对一个时段文学趣味的保持起到良好的作用,但如果认识不到此标尺是生成的,需要不断跟新作品互动,文学评论写作者就会产生某种莫名的优越感,用标尺来比照新作品时显得游刃有余,写作者自身也会在指责中获得胜券在握的快感。过于依赖经典的评论标尺一旦形成,会反过来要求作家的新作品以不同的方式来适应标尺,否则就冒犯了文学的纯正趣味。一位按固定标尺衡量作品的评论者,会对饱含异质的新作品失去判断力,甚至在不经意间变为成见的牺牲品。
这样的写作多的是批评,正像余华当年谈莫言的《欢乐》说的那样,“虚构作品在不断地被创造出来的同时,也确立了自身的教条和真理,成为阅读者检验一部作品是否可以被接受的重要标准,它们凌驾在叙述之上,对叙述者来自内心的声音充耳不闻,对叙述自身的发展漠不关心。它们就是标准,就是一把尺或一个圆规,所有的叙述必须在它们认可的范围内进行,一旦越出了它们规定的界限,就是亵渎……就是它们所能够进行指责的词语”。质实言之,经典和标尺,本质上是一种创造,如果真有一把衡量文学的标尺,这标尺也处于不断变化中,而不会自然产生,因而文学评论的写作一直不会处在安全的边际,而是无数次可能失败的尝试。
一旦意识到标尺不断变化,文学批评写作差不多就类似于上面所引的白战,即空手作战。文学评论写作到一定程度,很多时候是白手不持寸铁, 与作品素面相对,从其本身发现秀异之处,即有引用,也属点染。如此一来,文学评论写作者就在某种意义上脱离了传令官的身份,创造了属于自己的标尺,其创造出的评论标准,改变了我们对过去的认知,并将在一定意义上作用于现在,从而可以期许一个更好的现在和未来。长此以往,一个人的性情、趋向,以至于才华、品味,尤其是判断力,都会在文学批评中显现出来,文学批评也来到了它跟任何一种写作同样的位置——一种文体,一种用于尝试(essai,“随笔”一词的原义)的文体。
走这条路的人,要有“先进于礼乐”的气魄,相信只有人走过,一条路才出现,所谓“道,行之而成”。或许只有这样,我们才不会被此前所有优秀的思想资源困住,不会对自己置身的环境牢骚不断,而是把这些资源有效地转化为自己的前行资粮,始终以特有的小心与那些世界上最好的头脑交谈,并生机勃勃地与其竞争。当文学批评通过陌生而精微的写作形式表达出来的时候,新文体已经呼之欲出。文学评论写作者应该清楚,为自己只千古而无对的体悟寻找独特的表达形式,以特有的小心尝试适合自己的文体,本就是一个人确认一己天赋的独特标志——现在,属于创造的时间开始了。
责任编辑:朱亚南
作者简介:
黄德海,《思南文学选刊》副主编、《上海文化》编辑、中国现代文学馆特聘研究员。著有评论集《驯养生活》《若将飞而未翔》,随笔集《书到今生读已迟》《泥手赠来》等,翻译有《小胡椒成长记》,编选有《知堂两梦抄》《书读完了》等。曾获《南方文坛》2015年度优秀论文奖2015年度青年批评家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