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狗

2018-02-26 13:13李集彬
广州文艺 2018年12期
关键词:天狗青石板祠堂

天狗有异相。这句话是相命先生说的。相命先生来到鳌塘铺的那一天刚好是麦季:小麦成熟了,收割起来,村里村外,人来人往,田野里、晒场上到处都是人,村庄内外弥漫着麦香。人们沉醉在醉人的麦香里,恍恍惚惚的。这样的时候,相命先生来了。小麦晒在晒场上,天狗他大命他看鸟,不让鸟儿来吃小麦。相命先生在村庄里转来转去,大家都忙于收割,没人有空理睬他,他便找天狗谈话。他无聊极了,把天狗看了又看,发现天狗有一个硕大的额头,这时候他说,天狗有异相。

农闲时节相命先生来过村庄一次。那一次他来的时候不是找人看命,而是围绕着这个村庄转了一圈又一圈,口里啧啧称奇,说山里还有这样一个村庄。人们问他:这村庄咋哩?他说:这村庄有大气象。这村庄和四乡八里的村庄一般无异:人们白天在土里扒食,夜里往那八块床板的眠床上一躺,这日子便算打发过去。人们在村庄里生活了一辈子了,也没看出这村庄有啥异样。于是说:你说说,有啥大气象?相命先生说:这不该是一个村庄,这起码得是一个州县。人们倒吸一口凉气,接着又嘘嘘起来,说: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还州县!州县这样子?你就胡编吧。一群人就要散去。这时候,一个人说话了。那个人说:相命先生说得无错,我们这里以前就是一个城市。大家睁眼一看,说话的是天狗,笑起来,说:天狗天狗,你是不是做梦梦见啊。这天狗是一个沉默寡言的孩子,半天不说一句话,整日不见他干啥事,就见他在村庄里四处晃荡。这时候,大家见他这样说,一面不信,一面又起了兴致,重新围拢过来。天狗见大家不信,说:我从我叔的书里看来的。天狗他叔是县里小有名气的历史学家,在村庄里算是一个人物。大家听他这样说,问:书呢,书在哪里?天狗说:在家里。于是一群人跟着天狗到他家里去。

天狗的家在一座破大厝里。据说天狗的祖先是个大地主,天狗是个破落户子弟。这是一座很大的古大厝,然而塌得只剩下前落两三间房了,住着天狗、他大和他家的鸡鸭牛羊。一群人进去,把屋子都挤满了。天狗翻箱倒柜,翻了半天也没有翻出那一本书。大家说:天狗,你就诳吧。天狗说:你们不信?我能背呢。大家不信,天狗站在那里,把眼皮上下翻动,翻了许久,竟真的把文章大段大段地背出来了:

村庄往西寨山山巅有城内尾,城内尾有城门。张家瑜《千年古县有遗迹》一文言之凿凿:据说有西门,西门是社仔岭;据说有南门,南门是石湖岭;据说有北门,北门是雪岭。地方史家反复提出证据,明张岳《惠安县志》载:今县北龙窟岭下有古县遗址,市廛私滹,与今治所颇相类。明何乔远《闽书·方域志》:龙窟岭下有古县遗址,市廛名号,多类今县。清乾隆版《泉州府志》也有类似记载。据说,这座建于唐玄宗开元六年、废于北宋太平兴国六年的县衙直到明代还存在,然后在时间里慢慢倾颓,直到一场大型政治性运动——辛亥革命发生,一切荡然无存。

也许某个历史时期,我们急于推翻旧制度、建立新制度,便把一切属于过去的东西打倒在地,全部砸碎,多年之后想再去找,已经无迹可寻了,比如这个县城,一切建置:衙署,街道,市廛,商号,就像海市蜃楼,风一样消失了,只留下一个传说和“官厅”“衙口”这样一些地名,和村庄、田园……

背到这里,天狗背不出来了。大家说:还有呢?天狗说:没有了。大家说:怎么这么快就没有了!天狗说:忘记了。见他说忘记了,一个人就上去给他一个栗凿子。这一下把天狗给打疼了,天狗撇着嘴哭了。大家看他哭了,就齐声大笑一哄而散。

天狗整天在村庄里晃荡。这一天,他无所事事一个人走到祠堂里去。祠堂是一座十分轩昂的宅子,雕梁画栋,比天狗家的破宅子好上几百倍。他站到阴暗的厅堂上,抬起头来四处仰望许久,望得脖子都酸了就是想不通:祠堂没有住人,建得这样好有啥用?又拿眼睛去望供桌上方的祖先神像:宽袍大袖,坐在交椅里,不知是哪一代的人物,神情十分慈祥,好像在对着他笑。天狗说:你好!他好像也在对天狗说:你好!天狗还想对他说话,可是想不起来要说什么。这时候,天狗突然发现供桌上有一碟花生米。那一碟花生米是谁刚刚放上去的,他伸手上去抓一把,刚想塞进嘴里,想起那一位祖先在望着他,抬起头来,不好意思地说:你又不吃,我吃了你该没意见吧。那个人依然对着他笑,好像在说:吃吧吃吧。我没意见的。天狗就把花生米塞进嘴里嚼起来了。花生米很香,嚼着嚼着倦意上来了,他便靠在供桌下面睡着了。

靠在那里天狗很快进入梦乡。恍惚之中,神像走下来对他说:怎么不回去,在这里睡着了?他说:你到底是谁?那个人说:我是你的先祖李恺。他疑惑地摇摇头。那个人叹一口气,说:回去睡吧孩子。说着踏出门去。这时候,一阵刺眼的阳光从外面照射到厅堂里来,把他晃醒。他揉揉惺忪的睡眼爬起来,想起时间已经很晚了,抬头望去,神像上的那一个人不见了,只留下一把空交椅。他记起来,那个人是出门去了。想想该回家了,于是站起来,踏出祠堂大门大步走回家去。

回到古大厝,跨進门去,他大从地里回来了,正蹴在破厝厅堂里扒饭,见他晃荡着走进门里来,说:整日不着家,又死到哪里去?天狗说:到祠堂里去。他大说:去祠堂做啥?又说:整天不做一件事,也不懂得替你父放一只羊,做一顿饭。天狗说:和祠堂里的祖先说话。听他这样说,他大愣一下,一块地瓜咬一半停在那里,放下筷箸,问他:你发烧了?天狗说:我没发烧。他大说:那你说啥胡话?天狗说:他告诉我他叫李恺。他出门去,我就回来了。李恺是他们的祖先。他大听他这样说,身上起了鸡皮疙瘩,放下碗,走过来,伸手在他的额头上摸一把:没发烧呀?赶到祠堂里去,见祖先神像正襟危坐,这才放下来心来。跨出门去,嘴里叨咕道:这孩子,说的是啥呀?!

从那一天开始,天狗开始爱做梦。

这一天,天狗晃着晃着走到田野上面那个晒谷场上去。天气晴好,晒谷场上一个人也没有。他爬到稻草堆上去,摊开身体,让暖融融的阳光照射进自己的身体里,惬意地长舒一口气。放眼望去:秋天了,田野里稻谷收割完毕,又种上地瓜苗子,绿油油的地瓜蔓子海一般铺展开去。晒着暖意融融的阳光,他不知不觉睡了过去。恍惚之中,他听见有人举着喇叭筒喊:出工了,出工了。有妇人捧着饭碗从门里出来,怀里夹着一个孩子,嘴里刁着奶。妇人说:死阿臭,饭还没吃饱,喊出工。孩子也还没吃饱呢。不小心,那只奶从孩子嘴里滑脱出来,吊在那里,滴着奶水。那只奶子白白的,又长又大,看得天狗心里痒痒。他真想上去吸一口。可是这时候,妇人又把奶头塞进孩子的嘴里。他问:阿臭是谁?妇人说:生产队长。看也没有看他,只顾一边继续扒饭,一边催促孩子快点吃奶。这时候,人们扛着锄头、挑着奋箕陆续从门里出来了。妇人扒完最后几口饭,不顾孩子有没有吃饱,把奶头从孩子嘴里拔出来,跨进门去,把孩子塞到一位瘪瘦的老妇人怀里,扛上锄头,便出门去。天狗跟在她的身后,问:你们这是要到哪去?妇人说:出工啊。这时候,村庄里人来人往,有提着锄头挑着奋箕的,有扛着犁铧吆喝着牛的,纷纷往田野里去。天狗跟在人群后面,听见身后咩咩羊叫,一个人赶着一群羊从后面过来了。那群羊没有拴绳子,乱走乱撞,一头羊差点把他撞倒了。他回过头去,正想开口骂人,赶羊人看见他,说:这不是天狗吗。天狗说:你是谁呀?赶羊人说:我是你叔,乌羊。天狗记起他大提起过这个人的名字,是族里一位叔叔,把他上上下下看了又看,说:你咋跑这里来了?乌羊说:你大怎样?天狗说:能咋样?种田呗。天狗问:你这是要到哪去?乌羊说:上山放羊。想想又说:你去吗?天狗说:去哪放羊?乌羊说:伍员山。天狗记起那一座山,山上有一条古驿道,铺着青石板,青石板上满是苔绿。从古驿道上去有一座老石亭,上面刻着三个字:广藏亭。他刚想跟乌羊去,这时候有人喊:天狗天狗。他一惊醒,发现自己睡在晒谷场的麦碾上。

回到家里,他把这件事告诉他大,他大惊出一身汗——那个晒谷场已经很久没有人去了,乌羊也早已是没了的人了。他急忙从碗柜上面拈出三支香,一个人又去了祠堂,跪倒在祖先的神像下面,把头都磕出血来了,祷告道:祖爷爷啊,您就放过天狗这孩子吧。抬起头来,祖爷爷望着他,似乎在对着他笑。从此,他大再不允许天狗出去,把他关在破厝里。

这是一座破落的古大厝,虽然塌得只剩下一个裸露的屋脊和两三间可以住人的房间了,然而从形制和规模上看却十分庞大。因为不能出去,天狗只好在这破大厝里蹿来蹿去,身影幽灵一般飘忽。这一座破大厝里,到处散落着石柱础。他想起族叔那本书里的一句话:一颗石柱础代表一根柱子。他想,这一座古大厝该有多少根柱子啊。端坐在破败的老宅中央,他突然想起一块青石板,上面有圆形的花纹。祖母说过:那是一块旗杆石。当时祖厝面前有两座旗杆架,左边一座,右边一座。在古代,只有考取了功名的人才可以竖旗杆的,那么祖上当的是啥官?是不是就是神像上面那位?那一块青石板现在还搁在老屋的天井里。他坐到青石板上面,支着头,仰望着塌陷的屋顶,无端想着。阳光照到身上,他懒洋洋地打起瞌睡。

他正在那里打瞌睡,恍惚之中有人把他叫醒。他睁开眼,却是祖母。他不记得有多少年没有见到祖母了。那么多年没有见到祖母了,祖母还是那样子:神情慈祥,拄着拐杖。天狗叫一声:祖母。祖母说:你怎么跑到后院来了?天狗说:我大不让我出去,就到后院来转转。正说话的时候,一阵脚步声响,门里走出两个人来:一个是大人,一个是小孩,容貌十分俊秀。祖母说:这个是你伯,那个是你哥。天狗疑惑着。他记起,他大讲过他曾经有一个伯父、一个哥哥,可都没有见过。他傻愣愣地站在那里,几个人闹哄哄地往门外去了。天狗问:祖母,你们这是要到哪去?祖母说:今日是九九重阳节,上山采菊去。天狗跟着他们出了古大厝,却见外面街市俨然。天狗歪斜着头脑疑惑地跟在一群人身后一路行去,只见市廛私滹,规模宏大,街上男女,老老少少,兴高采烈,有的往东,有的往西,有的往南,有的往北。天狗问:祖母,我们这是要去哪采菊?祖母说:出北门,上啬山。一行人迤逦行去,出了街市,有一座城门,巍然峨然耸立在前面。出了城门,却见土地平旷,梯田俨然。穿越田野上山去,只见古驿道两旁,满是松树,长松短松,一阵风来,松涛阵阵。上到山顶,却见广藏亭里聚满了人,正在里面嬉戏欢笑。放眼望去,对面山坡都是金灿灿的山菊花,有芳香侵入鼻息,有蝴蝶翩然起舞。他正陶醉其中,回过头来,却不见祖母。他喊:祖母祖母。惊叫醒来,却发现自己躺在青石板上睡着了。

晚上,他把这件事告诉他大,他大惊呆了,说:这孩子,净说胡话!

第二天一早,他大匆匆忙忙带着天狗到村庄宫庙境主公那里去——那里敬奉着张巡、许远。烧过香,他大命他跪在佛像前面,强按着他的脖子实实在在磕了三个头,这才放他回去……

这一天,天狗无事,正在村里晃蕩,碰见城里那一位族叔,天狗说:叔,叔,我梦见那一座城市。他叔问:哪个城市?天狗说:祖母的城市。他叔一副惘然的样子,说:什么祖母的城市?天狗说:您不记得了,您在书里描述了,祖母的城市。他叔说:有这回事?

责任编辑:高 鹏

作者简介:

李集彬,鲁迅文学院福建中青年作家班学员,作品发表于《福建文学》《山东文学》《天津文学》《文学界》《青年作家》《山花》《中国散文》等报刊。曾获 孙梨散文奖单篇散文一等奖第一名、福建省第六届百花文艺奖二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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