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在汉沽文学中滋养而成的李子胜来说,写小说既有得天独厚的优势,也是将他朴素扎实的生活经验进行美学转化的“活田”。迄今为止,他孜孜于创作以盐工和渔家生活为主体的“百里滩系列”,这已经成为了他独特的标识,并且得到了文坛的认可。
这种写作为中国当代文学长期以来的“乡土/城市”二分法提供了别样的视角和方式。由于它们所涉及的生活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是陌生的、从未接触过的,所以其新鲜感和陌生感毋庸置疑。至于如何将这种粗犷自然的生活质地经过提炼而呈现出其在文学序列中的价值和意义,则与写作主体的观察、思考与书写密切相关。
在这方面,《箔客》为我们提供了一个颇为密实和温暖的范本。男主人公老孙原是微山湖的渔民,家乡的生存空间日益逼仄,他和大多数老乡一样别妻离子,来到了百里滩,成为了一名插箔的箔客,待一个养虾季结束就能带着钱返回家乡。对于这种如此特别和不为大多数人所知的生活,写作者必须具备极为深厚的经历和经验。李子胜便有着这样的写作资源和功底,能够将老孙在虾池里撒虾苗、喂饵料、间苗、插箔、捞箔、卖虾等环节写得干净清晰、一丝不乱,让读者能够暂时脱离惯常的生活轨道或“城乡”二元对立的阅读经验,而获得别样的新奇体会。
当然,作者写百里滩的生活,并非只是为了展现百里滩,而是要以其为立足点,写出箔客们在这世间的辛苦、劳碌、烦忙,以及掩映在这一切粗砺表面之下那永远不灭的内心与情感的颤动,我认为这是作者要执意追索的生命的“锦绣”。小说为老孙设置了“过客”和“异乡人”的身份,使叙事场域得到了绵延和拓展。老孙踏实勤恳地工作,佩服和羡慕那些“比自己有本事的人”,但他宁愿照旧活得“安静”、“冷清”而无所怨尤。小说通过他在夜晚的辛苦劳作,通过他与扬水工伙伴的日常生活,将他的目光与回忆投向了故乡以及相伴一生而早逝的爱妻,由此将“微山湖-百里滩”两个不同的地域联系在一起,使得主人公的“今-昔”两种生活彼此互涉,紧密关联。这个叙事设置是相当有意味和巧妙的。它透射出了当下中国的底层人民在不断迁徙中辛苦攫获生存空间的冷酷现实,同时也展现出了他们在情感、品质上的忠实与忠厚。
我想,大多数人对于“箔客”这个工作及其生活之艰辛都是很陌生的,但这并不妨碍我们对于老孙这个人物的心理和生命认知。他不仅忠诚于妻子和故乡,也忠诚于朋友。一个和他同样落魄、不如意的长途司机老王半夜来求助,两个人开始有了交往和男人之间的友情与信任,正因如此,当老王借钱时,老孙毫不犹豫地拿出了自己攒下的五千元。老王迟迟不还钱,以致于老孙遭到了扬水工的无情嘲弄。但他只是有所怀疑和期待,而从未曾否定过朋友的人品,直到老王的妻子带着他的临终遗言和钱历尽千辛万苦地找来。这让我们意识到,虽然老孙和老王都是這么地卑微命苦,但他们身负的生命、情感与责任却有着不输于任何人的庄重,甚至因为生活很艰难,他们的这份嘱托、信任和念想也来得更加地质朴。
李子胜以细密的笔触和具有戏剧性的叙事转折,将老孙们的生与死、情与义、幸与不幸、爱与失爱一一展现出来。老王在意识到自己犯心脏病时,坚持把车开到服务区才痛苦地倒下。这个经由王妻转述的细节貌似漫不经意,却和老孙被虾池主人欠工钱时不声不响认吃亏的细节一样,共同为具有高尚品德的人们提供了强力佐证。而这个佐证,也与那些背信弃义的各路老板形成了鲜明对比。可以看出,李子胜一以贯之的价值观使得他对于人物及其行动、结局都能作出属于自己的判断,由此与人物达成了秘密的内在契约与联系。这大概是这世间最为憨拙、质朴、无所求的执念吧:明知自己之所为对于世界只是微茫的印痕,但依然静默地守卫着,坚持着。当这份坚持因无任何寄望而显得朴素无华时,它也就格外地动人。从这个逻辑来看,我以为,在小说最后,如果作者不将老孙和王妻之间的相处写得那么暧昧的话,也许能够以“有意味的无结局”使小说显得更加阔大、更有余韵,也更富叙事的张力和说服力。毕竟,在这个世界上,不是所有的恩都能得到报恩,不是所有的善良都有回应,也不是所有鳏寡的孤单都会碰撞出火花。更切合人性与生活常轨的,往往是相反,或者是漠然。
曹霞,著名文学评论家,现居天津。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