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东亮
(信阳师范学院 文学院,河南 信阳 464000)
刘鹗的《老残游记》被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列为晚清四大谴责小说之一。在鲁迅的评价中,《老残游记》和《孽海花》《官场现形记》《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一样,“辞气浮露,笔无藏锋,甚且过甚其辞,以合时人嗜好,则其度量技术之相去亦远矣”[1]289。鲁迅拟出的“谴责小说”这一命名并不是肯定性的,但却由此确定了这四部小说在文学史上的经典地位。在这四部小说中,《老残游记》或许是“谴责”程度较轻的一部,其篇幅较短,文人情调较为浓重,思想和艺术的价值似乎更被人看重。所谓思想和艺术的价值在鲁迅而言指的是“揭清官之恶”和“叙事状物、时有可观”。胡适、阿英等人对这部小说的推崇也是基于这样的原因。这是五四白话新文学开创者一代的眼光。在他们的逻辑中,写出“清官”之恶实际上说明了封建统治的彻底失败,而作者高超的白描艺术又足证白话文的前途之光明。后来的读者也习惯于这样的观照角度,而忽视了对小说整体的、历史化的考察。对此,美籍华裔学者夏志清明确地批评:“强调作者的留心贪官酷吏,反而容易令人忽略了他对整个中国命运的更大关怀;单纯褒扬作者的描写能力,则他在中国小说传统中形式与技巧两方面所做的革新,我们便可能觉察不到,而这革新远较描写能力来的卓绝。”[2]476夏志清的批评有着充分的文本依据,不过刘鹗对中国命运的大关怀和小说艺术的革新并没有带给《老残游记》一种统一感,这与作者复杂的心理欲求有关,也与小说在近现代中国的命运有关。
在《老残游记》的开篇,作者借助老残的一个梦隐喻式地书写了大清帝国的处境:一艘千疮百孔的大船行驶在茫茫的大海上,失去了航向,面临沉没的命运。隐喻贪官污吏的水手专注于搜刮民财,隐喻民众的乘客则正在受革命党人的反叛鼓动,而精于言说的革命党人只不过是找到一个高尚的借口变相搜刮民财,急危救难的精英知识分子老残、文章伯、德慧生送上外国方向盘则被下等水手骂为汉奸。在晚清时局中,这个隐喻体系是很容易被解读的,但是小说并没有给这个梦境一个现实化、具体化的机会,这一梦境也只能成为老残活动的一个浅淡的背景。如此,原本可以成为一个政治小说架构的梦境从老残醒来之后就消隐了。
小说接着就以老残的游踪为序展开了故事。在小说叙述中,老残游览济南名胜、被庄宫保器重、辞官不做去寻访民情、为正直的官员出谋划策、夜困齐河救助娼女、侦破贾魏氏奇案几个故事构成了小说情节的主体。值得注意的是,小说以广博的视角、现场目击的真实感、淋漓的笔墨描写了“清官”对百姓的戕害,并由此发出令人耳目一新的议论:“我说无才的要做官很不要紧,正坏在有才的要做官,你想,这个玉太尊,不是个有才的吗?只为过于要做官,且急于做大官,所以伤天害理的做到这样。而且政声又如此其好,怕不数年之间就要方面兼圻的吗。官愈大,害愈甚:守一府则一府伤,抚一省则一省残,宰天下则天下死!”[3]42在控诉“清官”酷吏之恶的描述中,我们可以欣赏到故事为我们展现的官场和民间生活场景,官僚、盗贼、大户人家、小商小贩、民间艺人等芸芸众生,大明湖、趵突泉、黄河凌汛、旅店书社、珍馐美味等水土风物。在这个意义上,《老残游记》也可以被称为“风俗小说”。
在游离于老残游踪的小说第八、九、十、十一回中,申子平的际遇为我们展示了另外一幅图景。虽然这幅图景有些理念化和理想化的痕迹,但是我们还是从中发现晚清中国的另类存在,以及对世事的另类想象。深山老林隐居着世外高人和治世能人,也存在着对世事的新异理解,比如关于“北拳南革”(北方义和拳、南方革命党)的议论,虽然荒诞不经,事实上也是在回应晚清思想界的潮流。
以篇幅而论,书写“清官”恶行和应对“清官”的方法确实是小说核心的内容,对于“清官”的自以为是和刚愎自用的愤恨,确实是小说的聚焦点。刘鹗此时,饱受朝廷内“清流派”的中伤,一直背负着汉奸之名,因而借小说反攻“清流派”以泄私愤的意图确实是有的。小说中关于治河和召妓的描写也有着现实的缘由。刘鹗对自己的治河才能十分自负,因而对错误的治河方案非常痛心;刘鹗风流成性,深为时贤诟病,而描述老残自己不得已的情况下对翠环解救般的接纳,实际上也是一种粉饰性解释。所以老残的游踪其实也是刘鹗的一种自传和自辩录。
如果从《老残游记》对“清官”破案的关注来看,《老残游记》也可视为一部新编的公案小说。美籍华裔学者王德威在《<老残游记>与公案小说》中论述了《老残游记》对公案小说“本身叙述模式规格的质疑反动”[4]63,他认为“刘鹗在此的成就,不仅在于直接攻击数位当代的清官,也同时针对深入民心已久的公案文学及潜藏于其后的意识形态严加批判”[4]65。在图解“清官”解决一切问题的公案文学传统里,《老残游记》确实是一个有力的反讽,但这种反讽效果的达成,更多是一种现实的客观呈现。刘鹗主观上并没有从根本上质疑“清官”背后的封建意识形态,相反他通过小说来表达对“北拳南革”等“叛乱”势力的深恶痛绝。在小说中,问题的解决仍然在于具有更大权力的贤明官僚庄宫保以及由他派遣而来的技术官僚白子寿,而且玉贤和刚弼也不是真正的清官,不但沽名钓誉,而且为非作歹,因而王德威所认为的作者对封建社会的绝望和反叛无疑是一种拔高。此时的刘鹗不可能提出一个完美的方案来重建一个健康的社会,他对社会弊病的积重难返深有体会,对自己遭受的不公正待遇耿耿于怀,也因此他笔下的反面人物都有脸谱化的倾向,虚伪可厌;事件的描述也过于简单,“白太守谈笑释奇冤”太过勉强,既难以让读者认同,也难以令小说中倔强傲慢的刚弼接受,于是小说匆忙地通过白太守之口点出“清官”之弊了事。活画出所谓“清官”的丑态,自然是对自己清白形象的重塑,而最末两回中作者则让老残过了一把“福尔摩斯”的瘾,巧施妙计破了奇案,最后功成身退、偕翠环巡游江南,实现了古典小说中常见的“大团圆”模式。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这是《红楼梦》作者的夫子自道。对于饱经风霜的刘鹗来说,《老残游记》虽是游戏笔墨,也包含着他在时代的风口浪尖上刻骨铭心的体验。刘鹗在《老残游记·自叙》中说:“吾人生今之时,有身世之感情,有家国之感情,有社会之感情,有宗教之感情。其感情愈深者,其哭泣愈痛:此鸿都百炼生所以有《老残游记》之作也。棋局已残,吾人将老,欲不哭泣也得乎?吾知海内千芳,人间万艳,必有与吾同哭同悲者焉!”根据他的“自叙”,我们会产生“哭泣之作”的期待视野,恐怕也会想到“悲凉之雾,遍被华林”的《红楼梦》。书中也确实写了老残留下真挚之泪的几处场面。第一回写三人救援大船反被诬骂为汉奸,“三人垂泪”,可谓委屈之泪;第六回写刘鹗看到冬雪中觅食的鸟雀,想到面对酷吏的淫威,噤若寒蝉的百姓“于饥寒之外,又多一层惧怕”“不觉落下泪来”,可谓愤恨之泪;第十二回写“老残对着雪月交辉的景致”,想到“岁月如流”“国是如此,丈夫何以家为”“不觉滴下泪来”,可谓悲凉之泪;第十三回写老残面对因官府治理黄河不当而导致自己家破人亡的妓女翠环,“又是愤怒,又是伤心,不觉眼睛角里,也自有点潮丝丝的起来了”,可谓是同情之泪。在小说场景的烘托下,弥漫在泪水中的悲愤凄凉情绪则令人感同身受。
在委屈、愤恨、悲凉和同情的背后,我们可以看出作者对于帝国风物的爱恋。作家借老残之眼描写的“历山山下古帝遗踪、明湖湖边美人绝调”,四大名泉和雪月交辉的夜景,乃至老残所钟爱的《庄子》《陶潜集》、宋版书等等,都表达了作者对美好河山和逸乐生活的沉醉。而这种美好和逸乐行将被酷吏政治所败坏,怎能不令人感慨万千?这些关于风物的描写并没有辅助情节的作用,而是游离于小说结构,可以视为纯粹的抒情诗篇,从中可以体会作者留恋中带着几分落寞的心绪。作者自己也说:“第二卷前半,可当《大明湖记》读。此卷前半,可当《济南名泉记》读。”[2]75其他关于风景的描写,也可作如是观。美籍华裔学者李欧梵认为《老残游记》是一部抒情小说,而且他从中读出了“世纪末的感觉”[5]41,他认为书中关于冬景的描写按照刘鹗的历史观应该是一种王朝末期的景象,接近于西方的世纪末文化气息。李欧梵先生的感觉是敏锐的,书中老残直接抒情的部分确实都笼罩在一种末世凄凉的气氛中。不过,这种气氛并没有笼罩全书,在小说的其他部分甚至是主体部分,格调甚至是明朗的,而且还有理想主义的灵光。
关于理想情境的描写,主要体现在关于申子平桃花山奇遇的叙述中。在这几回中,作者为我们展示了理想的生活环境和生活方式。桃花山很容易让人想起中国文学中的乌托邦——“桃花源”。桃花山中的屿姑、黄龙子、桑家姐妹等人确实有一种不落尘俗的气质,比如屿姑以男女情事为例对程朱理学虚伪性的拒斥,就令人印象深刻。在作者的叙述中,此地的人对天下趋势有着清醒的预测,也具有使天下由乱而治的本领,桃花山可谓是理想的未来社会的象征,也是作者安放心灵的世界。申子平桃花山之行的目的也是请出治盗贼之能人刘仁甫,事后的叙述果然证明刘仁甫的能力。在第二十回中,拥有使人起死回生的药水的青龙子,也同样出自桃花山中一派。有意思的是作者借桃花山人之口宣讲自己的历史观:天下周期性地一治一乱,受“势力尊者”的支配,不可阻挡;针对现实而言,就是再过几年就会天下大乱,人们需防范“北拳南革”之流花言巧语的挑唆,以免杀身之祸。经过学界的考证和研究,这种历史观来自于刘鹗所皈依的太谷学派的思想,这种思想糅合阴阳佛道之义,刘鹗以之来解释现代世界文明,并为当时社会指点迷津,言论虽然荒诞,影响在当时却不可小视。
根据这种历史观,天下也会有太平之日,但这种遥远的乐观主义并没有化解老残面对的乱世残局,只不过给忧时伤世的老残一种侥幸的复活期待和扶危救困的勇气而已。小说所塑造的老残有行侠仗义、能力超群的一面,其力量和意志大概就来自于此。不过老残的心灵正如其形象一样是矛盾的,甚至是分裂的。如果依照李欧梵的意见把《老残游记》视为一部抒情小说的话,在小说中作为旅游者的老残则是一个抒情主人公。从小说的片段描述中,我们不难勾画出抒情主人公的形象:他胸怀医国之志,出入于雅俗之间;他未获功名,但却超脱潇洒,拒绝庄宫保的举荐,弃名求实、扶危助难,表现出“不是用剑而是用笔”的“文侠”[5]28的姿态,但有时又难免借重官方的重视进行自我价值的确认和心灵的抚慰;他忍辱含垢,悲伤愤懑,却又有理想化的未来憧憬。总之,一个处于新旧时代夹缝中的知识分子形象跃然纸上,其复杂矛盾的心灵世界也在旅程的推进中逐步展现出来,因此对于老残而言,浪游外部世界的过程同时也是一个探寻游历自我心灵世界的过程。
游世与游心的契合,无论是在中国古典游记散文中,还是在现代抒情小说中,都是较为常见的现象,但在《老残游记》中,这种契合却荡然无存。不少研究者都试图寻求这部小说的统一性,所得结论或是讽喻叙事,或是政治小说,或是抒情小说,都很难令人信服,因为这本来就是一个历史过渡期的混杂的文本。
维系这部小说成为一个整体的、唯一的线索就是旅游者老残。小说采取了古典的见闻录的形式,通过转述等巧妙手段,有效地保障了限知叙事的贯彻及其与中国文学语境的融合。对于刘鹗的这项创制,夏志清评价颇高:“刘鹗变旧小说而为抒写人物深蕴五中的情与思的编制,可惜他下一代的作家,步武西方小说,以致刘鹗那近乎革命式的成就,一直未获承认。”[2]480但即便如此,在小说的桃花山几回中,老残的视角还是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则是申子平同样由游记而保障的限知视角,而且在最末两回老残“助于许亮乔装诱捕恶棍吴二浪子时,无端销声匿迹了好几页”[2]481,小说又重新回到了公案小说传统中的全知叙事。这是小说的混杂性表现之一。
如果说《老残游记》是政治小说的话,那么大段的抒情和描写则肯定是多余的,但事实上这种抒情和描写却尤其为人称道,作者自己也非常得意,比之于同时的政治小说《官场现形记》和《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这一点就更为明显。胡适还特别指出:“《老残游记》最擅长的是描写的技术,无论写人写景,作者都不肯用套语滥调,总想熔铸新词,作实地的描写。在这一点上,这部书可算是前无古人了。”[2]384如果说《老残游记》“对布局或多或少是漫不经心的,又中意貌属枝节或有始无终的事情,使它大类于现代的抒情小说”[2]480,那么这种抒情性并没有贯彻下去,也很难说是小说的主体,我们可以感受到作者的心灵氛围,但也难以忽视小说对叙事的沉迷。比如在困居黄河边漫长的一夜中,老残按捺不住自己对故事的兴趣,一再追问黄人瑞,使他说出贾魏氏的奇冤。而在最后几回中,老残干脆彻底沉入了故事中。这是小说的混杂性表现之二。
《老残游记》这种文体上的混杂性,代表了中国小说现代化进程中的一种典型形态,归根结底则在于近现代小说文化中作者创作欲求的多样性、读者市场的倾向性和小说体式的实验性。
首先是作者创作欲求的多样性。刘鹗作为热心实业的爱国者被保守顽固的清流派官僚诬骂为“汉奸”,委屈愤恨之心充塞于胸,因此刻画“清官”的丑态以泄愤自是必然,这就需要叙事使其显形。他同时需要辩解,需要展示自己忧世伤生、爱国惜民的心理,因此叙事之外又要抒情。他无缘功名,需要放浪形骸、寄情山水来证实自己的洒脱,这是抒情;他又热心世事,自重自尊,便也难免俗气地通过官场中人的称赞来抬高自己,这需叙事。他有强烈的末世的悲哀,不得不抒发,他又有关于天下的颇为自信的预言,也不得不通过申子平之游、黄龙子之口昭示于天下,这非叙事不能办到。
其次是小说读者市场的倾向性。当时以游记展示外国新异风物,已成小说界时尚,刘鹗以《老残游记》书写民间奇景奇谈,对小说时尚也是一种呼应。揭示晚清腐败、关注社会政治的小说大行其道,刘鹗也自觉地揭穿一些黑幕,影射一下当时为人诟病的官吏,批评一下盛行的“北拳南革”。侦探小说流行,作者也就写了扣人心弦的破案过程。对清政府失望所导致的知识分子的落寞感和出世欲,使得作者在小说中展示自我放逸情怀有了充分理由。而当时社会上弥漫的预测国家前途的风气,也使得桃花山上宣道的叙述成为必要。近代文学研究专家袁进认为:“谴责、政治、侦探、公案都是晚清影响最大的小说,以一部小说而综括上述诸种小说形式,在晚清汗牛充栋的小说中,《老残游记》是仅见的。”[6]115袁进的观察是准确的。而事实上,除了谴责、政治、侦探、公案等通俗元素之外,《老残游记》中还有为当时精英士人群体所雅好的抒情元素。这些元素在当时都是吸引读者阅读的利器。
再次是小说体式的实验性。如果刘鹗有从容的心态和成熟的技术,那么假以时日,他是会写出一部完美的融政治关怀与个人抒情为一体的自传式的小说。刘鹗创作这部小说的动机是为了帮助自己受难的友人,因而急于写出售予报馆,无暇进行斟酌和修改。更重要的是,晚清对域外小说的引进还没有为刘鹗提供一个理想的写作模式。因此尽管刘鹗大胆地使用了限知叙事,但还是无法获得小说的统一感。小说在政治关注和个人抒怀之间的摇摆成为晚清小说一个不可克服的难题。历史没有给予刘鹗一个成功地处理自我和家国之间关系的方案,这是晚清一代人的思想局限,反映在小说中则是叙述的困境。诚如杨义所言:“作者只在贯穿、敷陈、点染上下功夫的写作方法,必然是缺乏典型化锤炼的,必然使作品流为‘话柄’批发部,必然导致意浅神散、谐谑失实,人物扁平甚至脸谱化的弊端……他们缺乏高远理想和宽广胸怀去涵容这强烈的感情。于是就造成了这类作品中宏大的格局和作家偏狭的气度之间的严重矛盾。”[7]28如果放宽历史的视界,我们从鲁迅的小说、郁达夫的小说乃至杨沫的《青春之歌》来回看《老残游记》对家国悲情和自我心伤的处理,那么我们会分明地感觉到现代小说艰辛的创生历程,也将会更加深刻地体认“形式的意识形态”的含义。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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