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灵云
(常州轻工职业技术学院,江苏 常州,213164)
淹城三城三河是我国目前西周至春秋时期城池遗存中保存最为完整的一座古城遗址,从里向外,它分别由子城、子城河,内城、内城河,外城、外城河三城三河相套组成(见图1)。子城呈方形,位于内城西北;内城略似方形,位于外城东北;外城呈不规则圆形,整个淹城外圆内方,城垣逶迤,曲水环围,这种筑城形制在中国的城市建筑史上是风格独特、独一无二的。
对于淹城的时代、主人及用途,考古界一直有着不同的认识与说法。肖梦龙先生认为是吴国早中期的都城;王岳群先生认为是春秋晚期由吴国贵族镇守的军事城堡;车广锦先生认为是季札的居地;陈松华先生则认为是江南地区土著淹族于商代建筑的都城;[1]还有观点认为是夏朝夏桀的离宫[2],而由南京博物院、常州博物馆等撰写的《淹城(1958-2000)考古发掘报告》中,综合器物形态和碳-14数据分析,推定其建造于西周晚期,主要使用于西周晚期和春秋早期,并结合当时多方国(“方国”一般是指夏商周时期与中央王朝相对而言的各地方国家)的时代特征及国家的实际直接控制范围有限等社会状况,推断淹城可能是当时一个方国的中心。[3]西周至春秋时期处于多国纷争、战争频繁的年代,城池的建设需要很好的防卫及安居功能,这在其三城三河的形制上得到了很好的反映。
层层相套体现了防御守卫功能。淹城的建造,结合江南水乡地方特色,以挖护城河堆土的方法筑城,三道城河相互贯通,曾经全靠船只摆渡出入,一城一水,层层相套,三道护城河与三道城墙,形成三层屏障,体现了“筑城以卫君”的防御保护功能。
不规则布局体现了适宜安居功能。淹城的子城和内城都不在正中,子城距中心向北有百米之遥,使得子城北面三道城河挨近重叠,形成“峰岗、深谷”之地形,以屏挡冬季寒冷的北风,而内城与外城的东、南、西三个方向则形成大片的开阔平缓地带,以迎纳夏季主导的东南凉风,藏风聚气。另外,三道护城河循环转通,且“八浜通四方”有多条水沟与外界相通,经由水城门的控制,有很好的蓄水防洪及抗旱功能,据考查,民国二十三年(1934),江南大旱,唯独淹城内外河水依然碧波荡漾,[4]堪称适宜安居的风水宝地。
图1 淹城三城三河 拍摄于淹城遗址公园
图2 旋涡水纹 原始马家窑型 文献8
中国传统造物一向“以象寓意,以意构象”来造型,图必有意,通过形传达重要的劳动生活、信仰崇拜、星象模仿、生命感悟等文化信息与精神寓意。
与三城三河形制相似的图形纹样在远古至春秋时期并不少见,如商周时期青铜器纹样上广泛流行的回纹底纹(图5),及进一步追溯到原始社会彩陶玉石上大量出现过的螺旋纹(图3)与重圈纹(图2、图4)。
重圈与螺旋同理。“重圈纹”是借用李水城在《半山与马厂彩陶研究》(1998)中的说法,定义为由一组圆圈构成,圆圈或大或小,疏密不一,而螺旋纹是从中心向外旋转,到了马厂期,可能由于金属工具的出现和使用,出现了大量的各类直线和直线型螺旋,其刚劲的效果与曲线柔和的圆形形成对比。重圈纹与螺旋纹由于形式上极大的相似性,在以往的研究中,很多学者把这两种纹样放在一起进行研究,甚至称之为一种类型的纹样,如田自秉在《中国纹样史》(2003)中把同心圆由小到大不断向外扩展归为螺旋纹三种形式中的一种。再看回纹,汉字里“回”在篆书中写作 与在商州时期的金文中写作[5]都呈现螺旋状态, 从现代“回”字与商周时期的文字形式,也可以看出螺旋与重圈有极大的关联性与相似性。
图3 水纹螺旋纹 原始马家窑型 文献8
图4 人面纹玉琮新石器时代良渚文化,转自国家文物局主编的《中国文物精华大辞典 金银玉石卷》
图5 回纹底纹 商代 拍摄于上海博物馆
重圈与螺旋的形式体现出一种自然崇拜。这种形式因广泛存在于自然界中,如螺蛳外壳、树木年轮、动物涡毛等动植物天然纹理,人的指纹等天生肌理效果,以及水波、漩涡等自然界中美的线形,很多学者认为是对自然物象的表现,如王琥在《设计史鉴:中国传统设计美学研究》(2010)中认为图2中的圈纹是表现水纹中的旋涡纹,等距离排序的大圈纹是对形成漩涡的湍急水流的表现,小圈纹则是主漩涡与水流对冲形成的其它小漩涡的表现。[6]再看以回纹统称的云雷纹,古代以圆形为云纹,方形为雷纹,云为云气之行,雷为回转之声,均作旋转状,[7]也是对自然现象的抽象、模拟。
可见,重圈或螺旋形式可能是源于对自然界、动植物等形态的观察提炼、抽象模仿,是先民对这些自然形态所给予的不断扩展的生长感和力量感的形式领悟后,[8]在抓住其主要特点的基础上,以最简洁的方式表达的结果。
重圈和螺旋的形式在视觉上以最内圈或起始点为重心,形成视觉中心,这一点从淹城子城高于内城、内城高于外城的设计上也得到了印证。另外,线条的重复形成炫动感,幻化集中到最内层中心点,在心理上达到与天或神相通,实现祈福的目的,这种重复炫动的视觉上给人转动不已的动感和永恒的感觉,似是生命的生生不息,表现出对生命的把握和追求。
重圈或螺旋形式具有祀神的目的。商周时期,服务于人们从事各种祭祀活动的青铜礼器上,除了饰有兽面纹外,还多以这种形式的回纹作底纹(图5),显然是祈求天或神的保护。重圈或螺旋形式还具有以光明辟除黑暗和邪魅的精神象征。这种形式在古代曾多用于表现神人的眼睛,如长江下游地区新石器时代文化代表的良渚玉器的琮、玉钺、璜等物件上,均表现有一般称为兽面纹的“神人纹”,重圈为眼,外圈如蛋形,表示眼眶和眼睑(图4)。关于这种目纹,有观点认为是太阳的象征,如萧兵在《眼睛纹:太阳的意象》(1991)中认为眼睛是太阳的意象,林巳奈夫在《神与兽的纹样学——中国古代诸神》中也提到殷代文物中曾出现过内外眼角下垂的卵形眼睛,猫头鹰长有同样的眼睛,人们觉得此类眼睛拥有夜间明辨事物的能力,而类似猫头鹰那样敏锐眼睛的只有太阳,说明这种形式具有太阳的象征,表达先人对光明、生机、永恒的美好希望、无限期许与不断追求。
中国建筑在选址和建造上非常注意仰观天象、俯察大地、效法星象。《考工记》中也记载匠人“昼参诸日中之景,夜考之极星”,通过观察天象,勘探地形地貌,察看水系的走向分布,选择一块适合筑城的地方,淹城曲曲弯弯的外城河显然是因循天然河道的结果,体现了选址上对地势的观察与考量,而且其形制内(子城)方外(外城)圆,在一定程上也与古代天圆地方的思想相对应。
三城三河体现以北极星为重心的北极崇拜。在《洛书河图:文明的造型探源》中,作者认为中国造型文明的肇始是星象系统的配置,河图就是太极图(螺旋),河指的银河,河图表达的是围绕北极旋转的景象。[9]北极星是天空中占据中心地位的星辰,从地球上观测,所有的星辰都围绕着北极星旋转,又是指路明灯,古人把它的地位与地上至尊的帝王相对照,以北极星为天帝星,称紫微星,代表天子的居处[10],淹城中作为天子居所的子城位于内城西北,而内城位于外城东北,均向北偏移,形成了以北方为重心的布局。而且民间称淹城的子城为紫罗城,如上所述,紫具有天文兼政治意义,帝王宫殿一般建成紫色,称紫禁城,与天空紫微星相对应,从语意上也体现了对于星象的效仿。
三城三河造型表现出对自然的崇拜,视觉上产生炫动感,相似线形曾多出现于祭祀礼器之上,布局沿袭了城池建造中对星象的模仿,具有吉祥美好的寓意,是祥瑞的象征,蕴含着先人对生生不息生命的感悟,对恒久长远、幸福安宁的期望与光明永恒的精神期许。
三城三河从内向外由子城方形到内城近方形再到外城近圆形的三圈重复、层层相套形制及偏北的不规则布局呈现出独有的规则秩序、节奏韵律、方圆刚柔、自然有机、玄幻神秘等艺术特色与形式美感,也体现了中国古代的造型审美。
符合秩序的结构呈现出积极的状态,给予人愉悦的感受,是具有明确情感表现力的意象[11]。子城河呈近方形环绕子城,内城河以圆角方形围绕内城,外城河以不规则圆形围绕外城,城与河的线形排列形式上呈现出规则有序的和谐韵味及合规律性的秩序美感,而且三圈城三圈河的间隔重复,以及由子城直线到外城曲线线形轮廓的渐变,消除了单调与乏味,增强了造型的视觉变化与张力,富有生动、鲜明性。
淹城从里到外子城、子城河、内城、内成河、外城、外城河的城池布局中,城与河的循环往复,形成鲜明的节奏感,具有视觉连贯性,能加强视觉效果。内城位于外城东北,子城位于内城西北,彼此不同心,且近方形子城到圆角方形内城再到不规则圆形外城,这种重复中的变化,削弱了简单重复的无聊、刻板、空洞、枯燥等负面感受,使其产生生动、和谐的韵律美,更具视觉美感。另外,内外护城河为因循省工而借用天然河道所产生的不规整有机线形本身曲率的变化及河道的迂回曲折、粗细转折等变化,也带来灵动流畅、动感十足的韵律之美,富有情趣性、抒情性,增加了形式美感的魅力。
天圆地方是中国古代一种朴素的天地自然观,是中国造型设计的典型代表,也是中国传统造物的一种基本形态,呈现出一种刚直与圆柔的对比生动之美。淹城遗址的造型中也映照了这一传统造物思想,其方正转折的子城轮廓中简洁、干脆的遒劲折线具有一种明朗、规整的刚劲感和庄重感,体现帝王统治的威严,内城的方形圆角及外城的不规则圆形,则呈现出一种因循自然所呈现出的流畅、飘逸、柔美之感,二者形成对比,并互为补充,使整体生动丰富。
自由曲线是比较激昂、热情的,自然的流动、随意,具有不确定性和偶然性,体现出自然的魅力与人情味,流露出一种轻盈流动、洒脱自如的情感。淹城因循天然河道所形成的内外护城河道的不规整有机线形,是一种自然而朴实的自由曲线,具有波澜起伏、婉转悠扬的荡漾之感,形成一种抑扬顿挫、跌宕起伏的基调,富于弹性而充满活力,体现一种有机自然美。
螺旋纹是一种最富有动感和趣味性的曲线,可以把视线引向中心原点,如上所述,重圈纹与螺旋纹同理,有极大的相似性,也具有无限延伸、给人无尽遐想的特性。淹城多圈重复的线条会让人产生一种旋动的错觉,在幻觉中,诸多像幻化集中到中心的圆或点里去,形成玄妙神秘之境,给人带来神秘莫测之感。
淹城形制,其满足防御守卫、适宜安居功能需求的造型特点与设计思想,崇拜自然、祀神通天、效法星象的精神追求与祥瑞寓意,以及所呈现出的由小到大不断向外扩展重复的秩序美、富于变化的韵律美、内方外圆的刚柔并济之美及层层相套玄幻的神秘美等形式美感,为现代设计提供思想借鉴及造型灵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