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小茶
《古诗十九首》作者是无名氏,写作年代也是模糊而有争议的“东汉末年”。但就是这19首诗泽被后世一千年来诗人写生死、写爱情、写宇宙天地,都没逃过这19首诗的底色。
《古诗十九首》,八首爱情
汉诗的爱情和唐诗、宋词都不同。如果说唐诗是烈酒,宋词是闲茶,那汉诗就是95度的医用酒精——生猛,直接,一口喝下去烧心烧胃五脏俱焚,烧得你肝肠寸断,烧得你连眼泪鼻涕都带着灼痛感。比如“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10个字让人汗毛都竖起来了是不是?怎么会有如此简单至极、不加修饰、不加雕琢、不加典故,朴素至接近白话的句子。用那么简的字,写那么重的情。
李商隐的《夜雨寄北》中“君问归期未有期”,大概是人间最东方式的隐忍与告别,就是你要走,我问你什么时候回来,你说不知道。于是我也没别的可问,双方都沉默,只能聊聊别的,聊聊“巴山夜雨涨秋池”,就是说一句“噢,外边雨下大了。”晚唐的爱情已经是辗转反侧,一句话咽下去又吐出来。你有没有一种时候,也笑吟吟地藏着心事,和一个人胡扯?
宋词就更具有修饰性,百转干回欲说还休,“才下眉头却上心头”,才能“言诗之所不能言”。而汉诗是朴素的“努力加餐饭”,是朴素的“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是直截了当告诉你,“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古诗十九首》明确写爱情主题的是8首,占了接近一半的篇幅。有一次看席慕蓉的访谈,作为一个写新诗而闻名的女诗人,开场就说,给她最大影响的就是《古诗十九首》,特别是第一首《行行复行行》。
《行行复行行》到底有什么好?——“行行复行行,与君生别离”。第一篇上来10个字,就给五言立了一座高峰。什么是“与君生别离”?世间爱情千百万种,结尾却无非两种——要么生离,要么死别。活着时分开了就是“生离”,管你是因为分手、时局、“再也不见”还是“在,也不见”。那就算缠绵恩爱了一世呢?也禁不住最后还有一死,还有“死生挈阔”的死别。
《庭中有奇树》中说“攀条折其荣,将以遗所思。馨香盈怀袖,路远莫致之”。这是我长大后很久才读懂的句子。荣就是花,就是我看到树上的花好美,我踮起脚把它摘下来好美,我花香满袖的样子好美。你不在的日子,我看到树绿了,我看到春天来了,我又有了新玩意儿,我又变漂亮了,我乌了青发,我长了腰肢,我有那么多想和你分享的事情,却发现,噢,“路远莫致之”。你是看不到、闻不到、触不到、也听不到的。我过得好时,心里难过——我都那么好了,怎么你看不到?我过得不好时心里又难过——我都那么不好了,怎么还看不到你?
《孟冬寒气至》中说“置书怀袖中,三岁字不灭”。什么是“置书怀袖中,三岁字不灭”?就是你不在了,爱情散了,可我还留着你给我写过的字,留着我们相爱时那为数不多的信物。只有看到它,我才能相信你真的存在过,相信你不是我编造出来的一个梦。为何“三岁字不灭”?因为我不敢太经常翻它,怕夏郁浓浓湿衣衫,怕心潮起狂澜。为何“三岁字不灭”?因为我不必翻开它——因为你不知道,你不在时,你的那些字,你的那些墨迹,它们在我心里快被我翻烂了,早已经背下来了。唐人写“人间自是有情痴,此恨无关风月”,可汉诗是连风、月都不要的。它不说想念,只是很多年后,淡淡告诉你五个字,“三岁字不灭”。
(冉冉孤生竹》中说“思君令人老”,这五个字就占了《古诗十九首》的两首。一次是“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一次是“思君令人老,轩车何来迟”,“过时而不采,将随秋草萎”。就是说,喂你再不来爱我,我就要老了。
《涉江采荚蓉》中说“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同心离居”是个有趣的事儿,就是两个相爱同心的人,却被距离分开。跟它相对的是“同床异梦”,就是两个不同心的人却睡在一起。于是你搞不清,是“同床异梦”更悲哀一些,还是“同心而离居”更可怜一些?
《迢迢牵女星》中说“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好就好在“清”和“浅”这两个字。哪怕你没背过这篇课文,你也一定听过余光中的《乡愁》,“长大了,乡愁是一弯浅浅的海峡,我在这头,大陆在那头。”这个“浅浅”,就是用了《古诗十九首》“河汉清且浅”的意象。
国民男神的四个标准
要说古代的“国民男神”差不多是才子和文人两种。但二者的标准还不太一样。元代以后,传统文人的标配就是“诗、书、画、印”。那么才子的标准呢?如果你把才子理解为“有才的男人”,那么按照《新唐书》里国家选公务员(进士及第后,吏部选官)的标准,也是四个字——身、言、书、判。
瞧瞧大唐是怎么选国民男神的。
唐朝进士及第,只是取得了做官的资格,不能直接为官。要想步入仕途,还得通过吏部的选官考试。吏部选官一关,其内容为,“先试收判,书楷法道美,判文理优长为合格;试而后铨,察其身言,身必体貌丰伟,言须言辞辩正。四者合格,再经注(询问所能,拟定何官)、唱,方由吏部上于尚书仆射,由仆射转门下省反复审核。手续甚繁。故有出身二十年而不得官职之人。”
简单翻译一下,就是吏部选官标准有四条:“一日身,体貌丰伟(长得帅);二日言,言辞辨正(会说话);三日书,楷法道美(字好看);四日判,文理优长(有脑子)。由于这四条标准,首先是“长得帅”,所以有前面說的“故有十年而不得官职之人”。倒推一下,唐代的王维、白居易、杜牧……能流传下来诗词文章传记的基本都是有仕途做官的。也就是说——唐诗三百首的作者都是帅哥啊(是不是对唐诗三百首充满了好感。)
所以我咽着口水想象了一下——杜牧在扬州做官期间的“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杜公务员去扬州上任时是33岁,才子,做官,长得帅,字儿好看,会说话,诗好,官三代(宰相世家)。
所以才有“薄幸名”啊,就是天下扬州,风月场最漂亮最有才情的萝莉们+女神们一个个都心甘情愿爱上了杜公务员,骂他薄幸。
到了宋代,秦观干脆把这句话偷到词里,“漫赢得,青楼薄幸名存”;姜夔偷了他的“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后来,杜牧的《张好好诗贴》被民国大才子大收藏家张伯驹所保护,提了一首《扬州慢》,话里话外也有艳羡的意思。
再看白居易晚年的“放妓卖马”(对了“小蛮腰”这个词儿也许就是白居易造出来的,小蛮是自居易一个家妓的名字,“杨柳小蛮腰”,就是说小蛮的腰特别细像杨柳一样,于是后人有了小蛮腰一说)。——“江州司马青衫湿”,嗯,首先得是个江州司马啊。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