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禹茂彤
《七十七天》电影改编自旅行作家杨柳松横穿羌塘荒原的真实经历。“2010年,杨柳松孤身徒步推车自负给养横穿羌塘,但最终由于雨季的到来,不得不改道纵线走出荒原,前后历时77天,行程1 400 km。这次并未完成的探险,成为了中国户外运动史上的一个里程碑事件,杨柳松发布在网上记录行程的帖子[1]”,获得了超过三千万的点击量后,集结成书,更名为《北方的空地》。
《北方的空地》对于羌塘风光、求生细节、恶劣天气等的描绘,统统被如实搬上了荧幕。随着主人公杨推着自行车穿越一个个无人的荒原,被迫饮尿、祈雪、七遇狼群、融雪性洪水、沙卷风……就连宿营帐篷的颜色、自行车的样貌都与网帖图片中展现得非常一致。电影在尽可能还原书中细节和风光的同时,出于对商业的考虑还增加了许多演绎元素。而对于这样的改编,自然是有得有失。
《七十七天》的成功很大一部分要归功于影片对叙事空间的选取,影片中所展现的辽阔图景完全取自海拔4 500 m以上的无人区实景。影片前后耗时三年,其中,大部分是由于取景困难而造成的延误。但影片最终呈现出的空间——莽荒而粗粝的荒原,显然为影片主题的阐释增色不少。
《七十七天》由始至终都在表达对自由的向往和对生命的礼赞,因此,大而广的辽阔空间正是影片的不二选择。影片呈现给观众的也正是这样一幅幅波谲云诡的羌塘奇观,在摄影师李屏宾大景深广角镜头下的羌塘,美丽又充满危险,温柔又具有野性。在画面一次又一次的更迭中,磅礴的高山,沉静的雪峰,壮丽的草原,平静的湖泊和透明的蓝天无一不震撼着观众的心。值得一提的是,主人公在骑车穿越盐湖时,为表现湖天一色的壮丽奇景,摄影大胆将画面倒置过来,杨虽然在水面上骑行却仿佛在蓝天中漂流,借助这一画面,影片展现了盐湖风光的奇观,藉由映在湖中的蓝天的倒影,杨恍若在天空中骑动着单车,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影片将追求自由的精神主旨蕴含其中,可谓是神来之笔。
影片中还存在多个意象,其中,狼的意象最值得深究。原著中,与狼的几次主要相遇在影片都得以保留,可以说整部影片的三分之一都在讲述人狼之间的博弈。且不论这样翻版的“狼图腾”究竟是好是坏,令人惊喜的是,导演赵汉唐却将这七次“与狼共舞”拍出了哲学意味。
“狼”这个意象既是实在的又是虚幻的。现实中的“狼”一次又一次试图将杨拆吃入腹。但“狼”又是虚幻的,它们每次的出现与消失都无迹可寻,正追赶着主人公却突然在拐角消失不见,突然出现又溘然消失。甚至在这样一部纪实性较强的影片中出现了十分超现实的一幕:杨在狼的追击中奔逃,在一个拐角狼突然变得如楼房般高大,将他笼罩在阴影下。“狼”是意念中的“狼”,代表着主人公的恐惧,代表着死亡的迫近。
从佛学角度看,“狼”代表着过程,在都市世界遍寻不到存在意义的杨,来到死亡禁区的羌塘寻找人生的真谛。他的寻找不是为了追求一个既定的结果,而是寻找这个过程本身。第一次遇见狼时,他恐惧彷徨,仿佛是被生活无形的压力从都市追到了无人区,他不敢用眼睛去看,甚至要裹上帐篷仓皇逃跑。走到盐湖时,他回头第一次卸下武装直视狼。在结尾面对狼群时,他放弃了反抗,是否能够横穿羌塘已不再重要,他已不需要追求一个既定的结果去证明心中的信念。“结果”在这部影片中被淡化,“过程”被无限放大。杨与狼的每一次相遇都是杨自身体悟的一个阶段,代表杨对内心和自由的发掘的进一步加深:为什么明知不可能仍要横穿羌塘?影片在结尾借助杨的幻觉给予了解答:
——我们生来就是为了寻找自由,——为此可以不惜任何代价。
佛家有云:“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在结尾处为数不多的暖色调镜头下的杨第一次露出了笑容,他接受了过去,释怀了生活,由此得到了升华,生死都不再重要,成为时刻冒险在荒原上的一抹精神象征,一个自由符号。
户外探险是一项相当专业的运动项目,“驴友”和缺乏基本户外知识的普通观众对影片的理解有较大差异。前者可能并不排斥如纪录片般复刻再现他们心中伟大的穿越之旅,后者则往往对情节有更强烈的戏剧性要求,且电影中有意无意展示出的专业性细节普遍让“非专业”观众感到晦涩难懂。例如,影片中有一幕是主人公在极度缺水的情况下,第二天清晨醒来从嘴里掏出一个长尾夹。这一段实在让许多观众感到费解,事实上除非专门加以说明,普通观众根本难以明白这是在极度干渴的情况下防止口腔黏合并刺激唾液分泌的应急措施。
诸如此类的细节还有许多,可以想象作为资深户外运动人士的导演赵汉唐为保持电影版的专业性而做出了巨大努力。但这样的努力难免会使一部电影陷入枯燥冗长的壁垒——过于追求细节真实而导致情节的弱化。导演赵汉唐曾在一次访谈中表示,“杨柳松的这个游记,撑不起一个电影的结构,所以要写出一个让观众接受的一个剧本,又不能太背离杨柳松的原著[2]。”因此,创作者在电影里加入了一些虚构元素,在英雄探险的主线外增加了一条女主人公的故事线,以此来承担影片的戏剧功能,为硬朗的主题增加一点情感的软度,在交叉性的回忆叙事中为枯燥粗犷的求生旅程增加一丝外在的柔美。但显然影片主创过于执迷于营造影片的文艺气质,生硬地将一部商业探险片改造成了不伦不类的文艺爱情片。
杨在城市生活里迷失了方向,宁可孤独,也不愿别人成为自己的负担。他执拗地认为横穿羌塘就能找到存在的意义,但蓝天的出现让他产生了动摇,杨不惜推迟穿越羌塘的日期,背着蓝天转山看星空。二人因为追求自由的共同价值观而惺惺相惜。在蓝天的“生的约定”下,杨踏上了横穿荒原的探险之旅。
这段情节不禁让人感到困惑,如果说蓝天这个人物的出现是为了解决杨为何冒生命危险横穿荒原这个问题的话,那么电影在杨背上蓝天的那一刻起就已经给出了答案,由此后面本应作为主体的冒险旅程则失去了存在的价值和意义,事实上它更为急迫地提醒这个看似已经回答了的问题。二人其后的感情进展充斥了大量对自由的口号化追求,故事线索发展得凌乱又跳跃,令人无法理解,这样的萍水相逢竟成为男主人公在生死间唯一的念想。回荡在二人间若有若无的情愫摇身一变,成为杨探险之旅中时而想起的美好爱情。“这一段‘虚无纯美的爱情’成为男主人公迷茫犹豫时坚定信心、看清方向的灯塔,也成为他缺水少粮、身处绝境时顽强求生、坚持到底的终极动力。这种缺少现实基础和生活逻辑的情感表现在片中占据了大量篇幅,一定程度上冲淡了人类征服自然、超越自我的基本主题,降低了后者的意义和价值。情感的欠合理性、情节的碎片化、两条线索交织的时空错位[3]”,使蓝天这条感情线索成为影片最大的败笔。
影片《七十七天》还原了真实的户外探险经历,事实上,影片中的许多细节能够看出令人感动的用心,但决不能据此认为《七十七天》就是纪录电影。创作者在真实素材的基础上,做了较多虚构加工,比如增加了女主人公蓝天与男主杨的感情线索并编织了幼狼的出现,除此之外,影片中的沙尘暴和龙卷风也均是后期特效合成。
这种演绎的“真实”,是影片呈现出来的外在形式。自始至终真实性都不是《七十七天》追求的首要目标。虽然《七十七天》一直被贴上“中国首部极地探险电影”的标签,但纵览全片,会发现主创团队其实一直有意避免将片子拍成一部单纯反映人类征服自然的探险片,人类对自己生理、心理极限的超越,也不是影片希望表现的重点。人们对生命的认知,对自己内心的反思,对生活态度、生活理想的思考才是创作者希望表达的主题。户外探险仅仅是影片披上的一层外壳,是用来表达主观情绪的客观载体。对自由的追求与向往,寻找生活的意义和自我才是影片所要传达出来的精神内核,失望的是影片没有做到如原著中那般将精神内涵蕴含在叙事空间的潜移默化,口号化和标签化台词使影片尽显僵硬。影片在类纪录片特性的基础上,由于“鸡汤”的预设性目的,强行植入了一个爱情故事。这样借用“真实”作为手段去阐释一个文艺极致的内涵,使影片成为介于记录片与故事片之间的尴尬存在。诚然《七十七天》是一部优美的作品,却美得空洞乏味;美得像画,但美得不像一个故事。这样矛盾的断裂也是为什么很多人反馈,看原著《北方的空地》会有热血澎湃之感,而看电影《七十七天》却让人觉得矫情和造作。
影片在努力运用各种商业元素、纪实元素的同时,与电影相关的各方一直努力凸显《七十七天》追求唯美、理想、情怀的文艺气质。虽然不能否认影片对于自由和远方的探讨的确契合了某些受众人群,但这样不明确的定位使影片呈现出类型元素的杂糅与混乱。在电影创作中,好题材非常重要,但好题材依然需要好故事作为根本性支撑。《七十七天》有一个好题材,却没有将之讲成好的故事。讲“好故事”并“讲好”故事,依然是国产电影需要努力的方向。
[1]虞晓.《七十七天》:没有完成的探险,依然是一次壮举[N].中国电影报,2017-12-13(007).
[2]孤烟.专访《七十七天》导演赵汉唐:抵押了自己的房子,还差点被狼吃掉[J].电影中国,2017(6).
[3]郭艳民.致心中的远方[N].中国电影报,2017-11-2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