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世未央
我只是不想对她笑
小时候,我是在姥姥身边长大的。
为了能让妈妈早点来接我,我想尽了各种办法。我故意在大冬天洗完澡,跑到院子里去冻着。我在山枣丛里爬来爬去,背上被划出一道道细长的伤,又红又肿。第一颗牙掉的时候,我以为自己要死了,写了一封拼音和汉字夹杂的遗嘱:把自己的零用钱全留给妈妈。
可惜,我的阴谋一次都没能得逞。姥姥手里有着各种各样的偏方,我的那些有意无意的伤痛,都能在她手里很快痊愈。渐渐地,妈妈在我心中,就只留下一个模糊的身影。
大人们都以为小孩子很健忘,就跟身上那些细长的红肿印一样,时间久了,也就消肿了。他们不知道的是,我心里的伤口,在漫长的时光里,看似恢复如初,却还是痛的。
上初中的时候,我重新回到妈妈身边。我热衷做一切不被规则允许的事,早恋、逃课,公然与老师作对。一见我犯事就头疼的班主任只能我把上交到校长那里。我每每站在办公室里,看着我妈这个堂堂一校之长在自己的员工面前隐忍又狼狈的样子,心里就很痛快。
妈妈也曾试着跟我推心置腹地谈心,企图用她的温柔,打开我的心扉。我不顶嘴,也不争论,就那么冷冷地看着她,直到她被我看得转移视线,自己偃旗息鼓。
我还喜欢当着她的面给姥姥打电话,我把学校里的趣事讲给姥姥听,我们在电话里聊得热火朝天,妈妈听得出了神。我就是要让她明白:我不是不会笑,我只是不想对她笑。
长大后,我不愿成为你
高考后,我去了遥远的南方。
大学四年里的每个假期,我都很少回妈那儿,而且每次都有充分的理由。“我要参加勤工俭学”“我找到了实习单位”“我留在学校准备考研”。她虽然遗憾,但又很欣慰,夸我有上进心,叮嘱我要注意休息,别太累了。
其实,我根本没在学校里用功,我早早就回了姥姥家,虽然大山里没有WiFi,但我宁愿每天陪姥姥一起上山干农活,挑水浇菜,生火做饭。
大学毕业的时候,我收到了两家公司的入职通知书,一家在上海,要从最底层的沪漂一族做起;另一家在离姥姥家很近的小城,很清闲的职位,虽然挣钱不多,但我能经常回家吃姥姥做的菜豆饭。
妈妈建议我留在上海,觉得那家公司更有潜力,还说年轻人就应该志在四方,好好闯一闯,到老了才不会后悔。我自然熟悉她这一贯的论调,忍不住用了嘲讽的口吻:“就像你年轻时那样,为了自己的事业,宁愿把孩子送回老家?”她脸上浮出一丝尴尬,不等她辩解,我又补了一刀:“你终于从一名普通老师奋斗成一校之长,一定没有后悔当初的选择吧?”
很快,我就决定好了去向。那些年,我做事情也只有一个标准,就是坚决不能成为妈妈那样的人。我喜欢在姥姥家后面的山路上跑步,耳边是呼呼的风声,还有童年里的蝉鸣。我小时曾努力远离的地方,又对我有着致命的吸引力,就是这份复杂的快乐,让我在这家小公司撑了下来。
兑现太晚的愿望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妈妈也开始喜欢周末往姥姥家跑。可惜,她的车太大,在小山路上根本跑不开,她每次都只能把车停在远远的山脚,一路爬坡回姥姥家,那满脸通红、汗流浃背的样子,真像个来观光的城里人。
有时,我去山里跑步,会“碰巧”遇到她,一边接过她手里的东西,一边揶揄她:“你这当校长的怎么这么清闲啊?”吃完晚饭,我们喜欢仰在躺椅上看星星,满天都是亮晶晶的,城里的夜空根本看不到。
小时候,我曾对着这些星星偷偷祈祷,让妈妈赶快来看我。看来,它们早就听到了,只是晚了这么多年才兑现的愿望,已经不能让我惊喜了。
后来,我供职的公司在金融危机里几经波折,面临倒闭,发出来的工资几乎不够我最基本的生活费,我才不得不辞了职,跳槽去了外地一家大公司。
刚开始,我还能每月坚持回去一趟看姥姥,转正后没多久,我开始频繁加班、出差,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别说看望姥姥了,就连休息日都很难得。得知姥姥生病的时候,我手头的项目正在紧急关头,根本没办法托付给别人。妈妈在电话里对我说:“你别着急,姥姥现在的情况缓和了一些,你先忙完手头工作,再抓紧赶回来。”等我赶回家时,姥姥躺在病床上,已经说不出话来。她努力地冲我咧咧嘴角,就闭上了眼睛。当天晚上姥姥就走了,那些天,她一定等我等得很辛苦。
我趴在姥姥床前哭得撕心裂肺,妈妈却已经开始里里外外地办理一系列的繁琐手续。我看着她有条不紊地处理着这一切,觉得这个女人还真是冷血,什么事情都不能摧毁她的既定程序。
后来,我一直很后悔,当时没能放弃一切,陪姥姥走完她最后一段人生。事业?成就?哪一项能比陪伴亲人更重要?妈妈越是劝我,我越是恨她的論调。
其实,我恨她是因为害怕,怕自己不知不觉地变成了像她那样的人。
伤口在这一刻慢慢合拢
我的上司也是个职场妈妈,上次周末,我们公司要加班开会,又赶上她家保姆休息,她只得带上女儿来开会。看她每天忙得像只24小时不停转的陀螺,我才意识到,一个女人徘徊在工作和孩子之间,想要两全,是有多么难。
我回家看妈妈的次数渐渐多起来,偶尔也能心平气和地和她聊天了。有时,妈妈也催我结婚生孩子,我就毫不客气地怼她:“我整天忙得要死,生了孩子谁来带,送到你这儿吗?”她立马痛快答应,还真的行动起来,买了不少育儿书籍先学习着。
我才不信她的保证,并跟她郑重强调:“我就算以后有了孩子,也不会放手扔给别人。”其实,我明明知道,她这是想把欠我的母爱,用另外的形式弥补给我。
周末,我和妈妈一起去超市。路上,一个中年男人很激动地看着她喊:“您是陆老师吧?”那人是妈妈二十年前的学生,隔了那么久的沧桑岁月,居然一眼就认出了她。那天,他们聊了很久,那个大男人说着说着,竟红了眼眶:“我那时候很淘气,您却像亲生父母一样对待我。”
我这才意识到,在我儿时的那段时光里,她不只是一个身影模糊的母亲,她还是很多孩子心中最和蔼可亲的老师。她把无法给我的爱,都分给了班上的孩子们。
那天,妈妈很兴奋,一直跟我回忆当年。我爸爸走得早,妈妈只能在一所中学里做代课老师,因为没有编制,要想在这个城市立住脚跟,就必须比别人付出更多。“那时我那么拼命想留下来,就是想让你成为拥有城市户口的孩子,高考时会享受优惠政策。结果等你高考的时候,优惠政策已经取消了。”
她现在想起这些还是满脸懊丧,我忍不住笑了:“你后悔了吗?”
“是有点后悔,可是也没有办法,活着不就是得拼嘛。如果能重新来过,我一定会把你留在身边,再苦再累再难,有咱们娘儿两个一起面对。”
我心里那些细细碎碎的伤口,终于在这一刻慢慢合拢,没有了痛的感觉。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