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千
叫魂,旧时中国信仰民俗。流行于全国大多数地区。古代认为,人有疾病将死,魂魄离散,须招魂以复其精神,延其年寿,因而有“招魂”之俗。
1
“全锋!全锋哪!你快回来哟!别离开你娘和你爸,雅琴和小锐还在等着你,你睁开眼啊!”
“阿姨,节哀顺变吧。您儿子的心脏已经半小时不动了,怕是回不来了。这儿是医院,你们这么叫,吵到其他病人休息了。”胖胖的护士长藏在眼镜和口罩后面,弯腰轻拍着趴在病床床头的老太,还是拍不灭她的嘶叫。
床另一边的老阿公、女人李雅琴和外甥赵锐倒是住了口,被老太剜来狠狠的一眼:“停什么?继续叫!”
“全锋!全锋!路在这边,你回来啊!”
护士长皱起眉直起腰,身后的小护士翻看病历,声音细得像蚊子腿:“赵全锋,男,32岁,死亡时间:2017年9月8日晚20:02。死因:过劳以至猝死。主治医生……”
拿着绿色裹尸袋的医工靠在病房门口,晃着腿,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一阵风袭得床头柜上的花瓶打碎在地上,事后李雅琴回忆,那风寒到往人骨子里钻,还带着一股奇香。绿色裹尸袋从困倦的医工手里脱开,刮到了走廊里。病床上失掉血色的人睁开了眼。
他先骨碌着眼珠看了一圈周围凝固的人群,把石膏般的手从老太的怀抱里抽出,甩了甩上面的泪液鼻涕,接着头一侧,又合上了眼。
周围的人似被解了穴道,突然又动起来。“回光返照吧?”房间角落嘀咕来一句。老太死命晃着睡回去的“尸体”,铁床吱嘎吱嘎地响。
“妈,别摇了。”尸体转过头来瞥了一眼,半分气闷地,“让我再睡会儿,我快累死了。”
2
小瓷碗满满当当地盛着红枣银耳羹,赵全锋坐在自家的大床上,全家人像抻拉面一样抻着脖子看他把一碗羹喝下去。右手小拇指翘着,末了抬起指背轻轻地擦擦嘴。
老阿公拿手肘戳了一下笑得合不拢嘴的老太,“全锋的手怎么了?之前不还好好的吗?”
“就你话多!”老太在他腿上拍了一记,连头都没转过来。
李雅琴把空碗接过,一下下地抚着赵全锋的胸脯,温柔和快意映得她面容都年轻了几岁:“多亏妈有法子,会叫魂,活生生把咱全锋给叫回来了!”说完朝向窗台边叉着手的赵锐,“锐儿,瞧瞧,不是只有你念的书里的才叫科学,这也是科学。”
赵锐依着17岁男孩表达态度的方式,不驯地从鼻子里哼出一气。“舅舅本来就死不了,你们那是瞎猫撞上死老鼠。喊得那么凶,保不准还得折寿呢。”这话听着刺耳,却少了平常大无畏的底气,说完就扭过了身。
“你个熊孩子……”
赵全锋一把挽住李雅琴张弓欲发的身姿,“有什么的,想当年我年轻的时候比他还傲呢。”慢慢向窗边挺直的背脊抿嘴一笑。
李雅琴的视线从“熊孩子”移到正笑得恬静的全锋身上,浑身打了个哆嗦。未料到走了一回鬼门关,家庭角色都互换了,这种“世界真美好”的表情竟也能从他脸上长出来!以前都是她拉着全锋让他别冲动,还是止不住全锋孔武有力的手脚给家里造成的混乱。其实在她眼里,赵全锋和赵锐这对舅甥是一个性子,一个工作狂,一个书呆子,都是又臭又倔的驴脾气。不过现在,她估计要改观了。
3
“赵总死了半小时又活过来了”的消息一流出去,公司上上下下的同事和昔日处得好的处得不好的合伙人就三番五次上门来探访,每天送走一波又迎来一波,把雅琴刚拖好的地板踩得一块灰一块印。这群人来看赵总不知是出于真诚的关心,或是对公司股份的觊觎,还是单纯来看猴儿的,反正赵全锋对待他们没有了往日的热情,连床都没起,调笑几句,就叫雅琴打发他们走了,实在给每位来访者泼了一头冷水。李雅琴看在眼里甜在心里,想着从前一次次把全锋从她身边抢走的“商业伙伴”们如今也落得“失宠”的下场,心上不禁涌起一丝复仇成功的快感。
这种快感并没有持续多久。国不可一日无君,公司也不能总缺领导人物。赵全锋下床的那天早上,雅琴叹着气,把一份当天的报纸和一个保温杯放在汽车的后座上。这是将近十年的老习惯了,全锋喜欢在去公司的路上边喝普洱茶边看当日新闻,从财经栏目翻起,到文娱页合上。也算是他分秒必争的一天里唯一的“娱乐”活动了。
汽车在门口已经等了二十分钟了,赵全锋还没有下楼。在一楼切吐司的李雅琴突然顿住,放下刀就冲上楼去。三十级台阶从没有现在这么迂长,每一步都踩得心惊肉跳。全锋倒在公司大厅里、双目紧闭宛如孩童的画面撞进她的脑海,她没有去过现场,但一个在电话里得到噩耗的妻子的想象力是多么可怕啊。
卧室在头顶一点一点地现出来了,还剩三级,李雅琴突然停了脚步,目瞪口呆地注视着房内的景象。
三十二岁的赵全锋坐在他妻子的梳妆台前,对着镜子左照照、右照照,翘着兰花指、在那张城墙皮般的大脸上细细地抹着防晒霜,还拿起小梳子一寸寸地梳着头顶上的毛发。镜子里还是那张蒜头鼻、三角眼、阔脑门的脸,神情却已判若两人了,那双眼里泛着女子该有的哀怨,颇有怜惜自己“一朝春尽红颜老”的意味。
立在台阶上的李雅琴看得心里直发毛,浑身鸡皮疙瘩暴起。“全锋,你干嘛呢?”
赵全锋如梦初醒,放下梳子,对着只露了半个身子的李雅琴敷衍一笑:“没干嘛呀,这么个大热天,不做好防晒怎么能出门?”说完便起身,袅袅婷婷地下了楼。
李雅琴躺在沙发上,一整天都琢磨着全锋下楼时一扭一扭的屁股。座机叮呤叮呤地跳起来,电话那头不是她期盼的声音:“嫂子,赵总怎么还不来公司啊?他今天还得开会呢……”
雅琴果断按下挂机,手指噼里啪啦敲出一串数字,线路接到了司机老卓那儿。
“赵总啊,对,他没让我开到公司,直接叫我开到百货大楼了。”
她下到车库里,开了车门。崭新的报纸还在原来的位置,保温杯里的茶一滴未减。
从百货大楼的旋转门到一樓Chanel柜台这条路,他闭着眼都不会走错。裹挟着各类化妆品香料的冷气味似前世他乡,熟悉到瞬间让赵全锋感受到生命。他扭了一圈脖子,变换脚步绕到Chanel柜台侧面,靠着巨幅海报。这是柜台BA的盲区。克里斯汀在一片金光中坚毅地望向远方,他在心里默念:“嘿,老朋友,又见面了。”endprint
导购菲菲和小舒自然是没有看见一墙之隔的身影,菲菲倚在贵宾座上闲闲地翻着美容杂志,小舒立在柜台前,一只脚向后提着,脚跟从高跟鞋里脱开,脚尖勾着鞋子在半空中晃啊晃。
“唉,芳姐不在,这月业绩估计又要垫底了。”小舒支着头,目空无物地望着前方,视线似要穿墙而过。
“她不在多好,没人防你试小样,也没人催着我们点库存了。”
“菲菲姐,你庆幸的是没人碍着你拿退换货去借贷吧……”
一本杂志在空中完成托马斯全旋后“啪”地击中小舒的翘臀,跟来一声压低的怒喝:“这种话能乱讲!”
小舒頭未转眼未抬,把落在地上的杂志向后一踢。“好好的一个人,怎么说死就死了呢?上午还见她跟客人东拉西扯,卖出两个套装,下午就躺在马路牙子上一动不动了,那血啊,啧啧啧……上天是太妒忌芳姐那张脸蛋喽。”
“整天芳姐芳姐,干脆你陪她下地狱啊。”菲菲捡起踢到跟前的杂志,甩了甩书页,“看她每天光鲜亮丽的,知道晚上都去哪儿、跟谁瞎混吗?”
一桶刺鼻的汽油“唰”地浇上海报后的男人的心。
“她一个女人从穷地方漂到这儿来,干这个也情有可原嘛。何况,上海的会所几百家,又不是人人进去都干那个的。”小舒在说“干这个”“干那个”的时候声音压得小小的,视线在打了镁光灯的样品上游移了两三圈。
“真够天真啊你!没看见那些来找她的男人?全都一个色样,隔着柜台手还乱摸。”
偌大的寂静空间里,皮鞋踏地的声音从极近的背后传来,把两人吓得心跳漏了一拍。赵全锋冰着脸转出来,小舒立马挺直上身,高跟鞋一下掉在地上,惹来扎人的响声,右脚忙乱地在地上找鞋。菲菲一箭冲到柜台边,对着赵全锋摆出训练有素的微笑。
“您好先生,请问有什么需要的吗?今天优惠价……”
“我找秦芳。”四枚“子弹”把一长串漂亮话掐死腹中。
柜台边的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果不其然。菲菲降下半调,嘴角也不那么翘了:“小芳她不在,有什么事需要我们转达吗?”
“我的车钥匙还在她那儿,她什么时候来,我等着拿车呢。”
“这个……”
“芳姐前几天出事了,东西都收在金鼎集团的张总那儿,你要不去那儿找找?”
菲菲在底下狠狠地掐了一把小舒的腰。
赵全锋装作不在意,点了点头随即离开。走出两三步后又折回来,中指和无名指在台上慢慢敲着,目光扎进菲菲的眼睛里:“菲菲啊,人活着在别人背后说小话,人死了嘴还不停,小心夜长梦多。还有,工作合同上说了,BA有权按公司安全库存和公司要求及时退换货,杜绝任何人在柜台私自借贷,违反者立即开除。吃的是碗青春饭,手还这么黑,你是早不想干了吧?”
他在两人惊恐的眼神中推开百货大楼大门。两人没有交流,这回却想到了一处:似曾相识啊……
4
赵全锋蹑手蹑脚地走进熄了灯的客厅时,被坐在黑暗中一声不响的李雅琴吓得尖叫。若不是窗外的月光薄薄地洒在一双趿了拖鞋的脚上,他铁定发现不了沙发里还坐着一个人。
“你去哪儿啦?”掩在阴影后的一张脸平静地说。
他捂着发紧的心脏,“加班喽。”
“老卓说你去了百货大楼,没去公司,对吗?”
赵全锋摸索着把灯打开,水晶灯把支离破碎的光瓣投射在角角落落,其中一瓣印在李雅琴素净的面孔上。她穿着睡衣,卸了妆的脸比先前憔悴了些许。
这并未给他带来什么心灵上的触动,他对眼前这个三十岁的女人没有半分感情,但他依旧照葫芦画瓢地在她面前蹲下,握着她的手道:“雅琴,我是没去公司,你要怎么怀疑我,我都不怪你。这几天躺在床上,我慢慢想通了,我这辈子的目标就是让我最爱的人过上最好的日子,现在我钱也赚够了,人也在这儿,最好的日子只差一样,就是咱俩能在一块儿。”
“你心里真这样想的?”
“对。”
“那孩子呢?”
“生不生都一样,锐儿不就等于我们的孩子吗?”
他调用出昔日男人赐教的“真挚口吻”,对面的人“扑通”一声跳进这个泡沫里。“所以……你决定辞职了?”
“嗯。”他郑重地点头,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精致的纸袋,“我今天去百货大楼,买了点东西,不知道合不合你心意。”
雅琴笑了,他知道自己买对了。她捧着礼盒跑回卧室,将口红一一小心拿出,列队般排在桌上,给自己雄厚的脂粉军团又加了一支队伍。她是极爱妆扮的人,跟所有的闲太太一样,年至三十依然保持初学者的热情。二十岁的妆扮对象是自己和同伴,结婚后延伸至家庭——房子里里外外得时刻保持干净馨香,侄子雪白的校服衣角必须服服帖帖地塞进裤子里,老公的领带,红格子、蓝条纹、白菱印,一天一个样。雅琴一枚枚颜色在嘴上抿着,问镜子里的全锋哪只好看。
“这只显得皮白,刚才那只太老气了。”
她往镜子里的方脸上打量了三圈,“你做功课啦?”
“嗯?”
“以前看都不看的,只会说一样一样。怎么现在开窍了?肯定是哪个柜台小姐教你讲的。”她装出讨伐旧账的严肃面孔,想到半路又绷不住,自己化了自己的愁怨。“走吧,趁现在超市还没关门,赶快去买东西。”她侧头照照被自己的好兴致烘得红扑扑的脸颊。
“现在?”赵全锋低头看表,已经八点半了。
“不出去,谁知道我涂了这么好看的口红呀。”
“你以后再出去现宝也不迟啊。”
“锐儿明天回家,午饭要吃煮牛肉的呀!我们动作快点,十点关门之前肯定可以买完的。”她搀过他的手臂就拽向门口,“我们有多久没一起看看夜里的外滩了?‘夜上海,夜上海,你是一个不夜城,怎么样,我的嗓子还行吧。你以前老喜欢听我唱歌了……”
电梯沉重又轻盈地下降了,楼层数字总归定定心心地跳着,从不嫌累。那歌声沿着电缆漫过整座楼宇,“华灯起,车声响,歌舞升平……”endprint
这个点了人还络绎不绝的超市只有购物中心负一层的那家。李雅琴在进口货柜那儿挑选迎合年轻人口味的胡椒粉,暖人脑子的咖啡香招呼着全店。一排面孔憔悴的白领等在咖啡台旁,而外面公司大厦的亮光正等着他们的午夜二战,疲倦让这些人没有区别。她从几张清一色耷拉的眼鼻嘴望向对着两瓶洗发水转动脑袋的全锋——身上穿着她早上新熨的黄衬衣,实在觉得侥幸。
她拿上胡椒粉,想立即走到全锋身边。一只手抓住了她。
如果说这个世界上还有比半夜起厕撞鬼还恐怖的事情的话,那只有逛街遇到马太太了。她一回头见到那两条极细的褐眉,恨不得再把头转回来。马太太頂着英国卫士般的高筒大卷发,用不惹人耳目誓不罢休的声量说道:“呀,赵太太,在这儿遇到你啦!你家先生没什么事儿吧?”
雅琴退后一步,借货柜挡住一部分视线,点头笑笑。马太太凑近了研究她的脸,两只晃荡的水晶耳坠叮叮作响。“怎么感觉你今晚漂亮多了嘛……哦哟,你换口红了!”马太太发现了“新大陆”,两根细眉立正了联合欢庆,“我说什么了,早跟你讲换口红换口红,之前那支显你一副死人相!怎么样,老公送的?”
“什么送不送的,全锋去逛商场,顺便买的。”她“不经意”地瞟了眼货架上的镜条。
“你有福气!老公疼你,知道买点你喜欢的。我家那个,一天到晚就会送些不中用的,戴得都烦死。就说我儿子大鹏吧,从不知道赚钱有多难,学他爸,也买点花里胡哨的。”她理了理衣领,一串项链“轻描淡写”地弹出来,几颗大水钻叮呤当啷。厌弃的表情刚摆上脸,浑身响当当的妇人突然伸长脖子,指着婴儿用品那儿一个中等个头的男人。“我没看错吧!那是你老公?”
雅琴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男人正握着一个小孩鞋,“对呀,那是全锋。”
“你老公陪你逛超市?”马太太猛地拉回头。
雅琴摆摆手,“我可不愿意,他硬要我出来,还说以后都这样。你知道的,我还是喜欢待在家里,天天出来有什么劲头。”说完,还是笑了。
马太太也僵起了一个笑,身上的交响乐团安息了一会儿。“这么说来,你是有孩子了?”
“啊?哪有的事?”
马太太又一指,“喏,你老公拿着个小孩鞋看那么久了,不是你有小孩难道是他有小孩啊?”
粉色的婴孩鞋躺在赵全锋的手心里,柔软的、娇小的,穿它的是藕粉色的肉足,撑在地上时时要担心这小脚倒了、扭了。真是越看越可爱,光握着就能体会“母性”是什么了。他情难自禁地摸向自己的小腹,这儿藏着一团虚无又真切的撕裂之痛,随潮涌来的还有挂满血污的画面,令人作呕的汽油味,滚着砂砾的巨轮……有些母亲就算流产了,可还总觉得宝宝在自己的肚子里。从上辈子到下辈子,一生一世地跟着,一个不存在的小魂魄,将妈妈的腹部与脑筋作为寄生。
“先生,侬要买伐?介鞋子软扑扑,小人穿着否搁脚。”操着一口上普的营业员走过来。
“不了,我就看看。”他大梦初醒,知趣地放下鞋子。一转头,雅琴和笑盈盈的马太太早在背后站着。
“赵老板,精神好的么!还高兴陪老婆出来逛街,果然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要添贵子了啊!”说着拍了下李雅琴的屁股。
雅琴斜剐了她一眼,恨不能把那两条细眉撕下缝上她的嘴。不用别人提醒,她也能看出全锋对那双孩童鞋的惦念,猜疑像一根针搁在心上。
“马太太真爱说笑话。雅琴,你不是要买牛肉的吗,去看看还有没有新鲜的了。”他没给马太太留下一个应付,径直走向生鲜食品区,抓起一块和风包装的神户牛肉扔进购物车里。
牛肉刚贴上铁筐,又被雅琴放了回去。
“你干什么?”
雅琴一语不发,挑了一块清真牛肉放进篮子。
全锋做了和雅琴一样的事,神户肉又回到原处,“我们又不是没钱,干嘛不吃点好的?”
“锐儿就回来一趟,吃这么贵的干嘛?”
“我也要吃的呀!”
“赵全锋,你在外面吃多少山珍海味我不管,回到家就是我做饭,吃得简单一点不好么!都已经死过一次了,还不知道弄好自己的身体。”她压低嗓音,同时留神周围有没有马太太出没。
“你发什么神经,我吃一次牛肉就会死啊?”
回家的路上,两人远远拉开一段路,提着神户牛肉的全锋走在前面,雅琴总是保持了3米距离跟着,他快她快,他慢她慢。
俩人慢慢接近了一个跪在寒风中的黑影,人流如鱼群般在她面前聚集又散开。这是一个乞求着什么的女孩,却紧闭了嘴,低下头,以为藏住眼睛就能守住最后一丝尊严。ATM机把她膝前不知哪捡的广告布的背面照亮了,她在上面自报身份。18岁,进城打工,被老板骗走押金,乞求车钱回老家……好像那地上跪的是自己认识的人,广而告之的羞辱也传到他的脖上,不断往前流动的人群催逼着,他不容分说地跟上脚步,向前走。“鱼群”在十字路口又散开了,分批涌向地下通道、对面的街市或茫茫黑夜里。一件硬挺的带徽黑制服和晃动的手电光从转角处悠悠飘来了,依稀见得一双黑皮鞋,在擦肩而过的人群里时隐时现。他停步,转身,逆着人流跑回去,迎面撞上不明所以的李雅琴,“你干嘛去啊?”这句子当然被风带走了。
女孩依旧跪着,毛线帽上沾满了毛球。全锋急急地往她手里塞了几张纸币,边折起她的广告纸边道:“城管来了,快走!这些钱不是给你买车票的。去吃饱了,熬住,机灵点儿,不然回去还是什么都没有!”
雅琴在身边吵嚷的时候,女孩已背着大书包抱着广告纸隐进桥洞了。这是通向火车站的方向,他当然不能确定什么,唯有女孩脏糊的、年轻的脸,早已表明了,她一切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5
赵锐在周日的早晨回了趟家。他的父母都是搞植物学的,常年在国外飞来飞去,母亲便让他暂居在自己的弟弟赵全锋家里。赵锐的脑子和他父母一样灵光,性子也如他父母的研究对象。李雅琴永远不明白这个缄默而高深的脑瓜子里到底在想什么,而赵全锋这把火铳子,觉得既然言语上没法跟他交流,就得用肢体“交流交流”。endprint
回家路上,赵锐祈祷着舅舅别再找他茬。他庆幸舅舅性情大变、“放下屠刀”了,但那怪异的眼神和态度也成了新的烦恼。赵全锋2.0版总爱在他换衣时插着手靠着门框、津津有味地打量他裸着的上半身,却又不发一言。那种“打量”与他父母在实验室的“观察”截然不同,那简直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打量!
赵锐感到被“亵渎”了。姜还是老得辣,看来舅舅已经升级战术从精神上压制他了。
他把自己从发丝武装到牙齿,然而打开门的一刹那,身心便遭受了轰炸。满屋飘荡着浓烈的香水味,赵全锋坐在沙发上,拿着一只胖乎乎的口红一本正经地往自己的嘴上抹,他的腿上绷着欲裂的黑丝袜,42码的脚挤在一双38码的红色高跟鞋里,致使脚背滑稽地弓起。赵锐只觉那里坐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妖孽。
赵全锋未料到侄子会突然回来,吓得从沙发上弹起。对面的穿衣镜里印出一个女人的魅影从他的身体里脱出一半,转瞬又附了回去。
这一幕被站在门口的赵锐看得清清楚楚。十七岁的男孩人生第一次感受到来自于地底的恐惧,那是颤抖的冰冷,连自己的灵魂也快冻出窍。静止了两三秒后,他像阵风一样跑出屋子,门“轰”地关上,整个屋顶似乎要随着响声塌下。
屋子里又只剩赵全锋一人,和纷纷扬扬震下来的灰尘。他恢复神色,眼神重新聚焦于镜子里撅着烈焰红唇的男人,“哼,大惊小怪的,没见过人打扮啊。”
此后的一个月里,赵锐再没回过家里。李雅琴打电话给学校,班主任说他在学校待得好好的,只是舍友反应他晚上老说梦话,课上还经常打瞌睡。她恨不得把班主任从电话那头拽过来,贴着耳朵嘱咐他好好照看他们的侄子,别让他太累。
一旁的赵全锋眉头皱得似乎被拽过去的是他:“啰嗦什么,这老师上的是这份班拿的是这份工资,他难道不晓得要你去告诉他呀?”
雅琴正蹲在玄关挑鞋准备出门,她拎起一双红色高跟鞋,那裂的鞋口又让她放下了。
“怎么,你又要出门啊?”
“嗯,我还是不放心锐儿,去学校看看他。”
他不以为然地一笑,“真是青春期撞上更年期。”
雅琴走了,他消磨时间地给新买的绿萝浇水。水珠从叶缘跳入根茎,被土壤狠狠吃进。才一个星期,叶子已胖了一圈,争先恐后地向窗外引颈。她嫉羡着它们的生生不息。叶子黄了,掉了还在长,根是不死的。小草会掀破柏油路面拼命呼吸,从早到晚的脚踩过,两吨的汽车碾过,还在长。广场荡起了钟声,8点了,他站起。时候正好,该去见一个人了。
6
赵全锋头抵在巴士二层的玻璃上。家里的车被雅琴开走了,他有了理由去回味他的旧爱——夜行巴士。
他把手臂伸出窗外,摸着夜风,浮动在指尖的东西要把他的身子也浮起了。满城光影随风而至,这个承载着数万种梦想的缤纷星球又一次可爱起来。是的,白天总有一千种暴戾的面孔,可到了晚上就容易原谅了。上桥的时候,充满干劲的车轮呜呜作响,好像要冲进夜空里去。通天楼宇通体发亮,若航拍它的塔顶,在呼啸的直升机上降伞跳落,这个仿佛用圣诞彩灯装饰铁轨玩具的星球,看起来会不会像自己的造物呢?“它是我的。”这个想法真过瘾。
很快下了雨,城市温柔了好些,路灯在雨里有点懵。坐在车厢的高处仿佛会有一双上帝的眼睛,旁观湿润的地面上雨伞们游来游去,像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似的。这样开一路,他就当看了一路电影。直到浦西,司机停个半小时,他也下车转转。数数那些挂在电线上的衣服,老城区的居民楼面面相望,楼根歪着一盆盆五块钱十块钱的小花小草,花店里给每一株生命插上贺卡、标明品种花语、裹上亮丽包装的待遇,它们是轮不到的。司机一支烟抽完,双层巴士嗡嗡颤动,他们开回浦东。
赵全锋还在寻思若是张太太开门该怎么办时,一阵凉风便已经从半开的金漆大门后拂到他脸上,门旁露出一张男人的脸,全锋装得再不动声色,还是压制不了胸口的一记钝痛。张臻如往常一样,神采奕奕,似乎任何人的去留死灭都抹不去他一丝的精神,如这座城市一般,深夜的降临抑或一些零散的绝望都冷却不了它的欢腾。
“你好,你是哪位?”张臻面带微笑,一边警惕地扫视这个在晚上9点敲了自己家门的男人。
“你好,我是秦芳的律师,也是她生前的好友。”他拿出提前备好的名片。
对面的微笑僵凝了一半,狐疑地接过名片,翻来覆去地看了两遍,随即又恢复自然的神色。“哦哦哦,小芳的朋友啊,来,进来说吧。”
张臻把客人引到自己的书房。这一带统一是黄墙红顶,小天台上立著几株盆栽,浓郁的法式风情,唯有书房依古色古香的中国风格而建。张太太有一双巧手,偌大的空间被她布置得丰富又雅洁,还有一双慧眼,看见来客是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奉上茶盘点心,便识趣地关门离开,再不打扰。
两个男人坐在书桌的两边。赵全锋并不急着开门见山,悠闲地看着张臻舀出茶叶、过滤茶水,茶的颜色由深化浅,雾气缭绕,一杯端到赵全锋那儿,一杯移到自己面前。
面前的这个男人是秦芳生前的主顾,确切地说,是她虽未爱上,却仍用六分精神去喜欢的情人。六分对谨慎的秦芳来说算是出格了,对一般男人的讨好她报以礼貌的微笑,张臻未必和他们不同,可他恰到好处的关心总让她不由自主地沉浸其中。她喜欢看着下属走到他面前叫“张总好”时,他谦和又不失威严地一应一笑。她醉心于那猛虎嗅蔷薇的细致——刚进城时,她不习惯坐他的轿车,感觉那东西隔音效果太好,车里静得慌,他便陪她坐公交走站台。炙热的夏天,他们立在露天站台旁等着19路公交,太阳烤得她脸蛋发红,他把她拉到自己背后,阔大的背脊投下一片阴影,为她遮住了一部分热量。而那件湿透的白衬衫黏在他的背上。一个一年四季待在空调房里的老总突然搞成这个样子,真是可怜又可爱。她在他背后痴痴地笑了。
是张臻让秦芳领略到这个城市浮光跃金的冰冷与魅力。外滩水蓄着一代代人的能量,永远有新生的顶替上老旧的。商店大街都在发出同一种声音:“快点快点再快点!”真像命运的齿轮在绞动。她拉住张臻的手,义无反顾地一头跳入这个魔窟。endprint
思绪似飘在海上。张全峰终于意识到自己心中溢满的柔情,忙咽下滚烫的茶水去浇灭。他从文件包里拿出《遗产移交证明书》,张臻看到一半,笔尖指着其中一行:“这房子车子都是我买给她的,怎么成了她的遗产?”
“房产证驾驶证和保险单上的所属人的名字都是秦芳,你不是她的亲属,自然落不到你这里。”
“哈哈,马失前蹄,犯了法盲的错!不是亲属吗?唉,当初该让她把孩子生下来的。”他把签字笔摔在桌上,那遗憾的劲儿似一张百万彩票刚拿出就被人抢了去。
赵全锋身子前倾,直直盯着他:“若孩子真生下来了,你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她继续走她的阴阳路,但这孩子是我们张家的,张家自然会好好把他养大。你不知道吧,我夫人,很喜欢小孩的。”他打开书桌下的一个暗阁,从里面掏出两串钥匙放在中间。
“到头来,你还是没把她当成个人。”
张臻十分讶异:“把谁当成人?把她当成人?哈哈!她吃的是哪碗饭,你知道吧?既知道,何必去记挂她,又来这儿替她说好话。”接着嘲弄地一笑,“怎么,你迷上那丫头啦?”
赵全锋仰面望着天花板,无力地摇了摇头。
张臻宽慰般地拍了拍他的肩,递过去一支烟,见他不接,放到了自己的嘴里,道:“不爱江山爱美人,我还以为只在古代有,看来现代还出了一个。”
烟圈把书房烘得宛如在一个灰色的梦里,前世未远,他却觉已过了十年,辛苦跋涉到了今世,得来的答案也不过如此。他们中间到底横淌着一条冥河,看起来只隔了一张桌子,其实已是两座岸上的人了。
“可怜她对你还曾抱有幻想……”
张臻敲敲桌上的两串钥匙,“她得到了呀!她一个25岁的女子,轻飘飘走了,还不费一钱给父母留了套房子车子。亏的是我,车房两失,还丢了个儿子!”
赵全锋拎起茶盏,滚烫的水慢慢填满了茶杯,他轻轻吹了吹,对面的人刚提醒了一句“小心烫”,他嚯地把满杯水泼上张臻的脸,滚滚热气瞬间罩住了那张国字脸,一张嘴在“云雾”后嘶喊咒骂着,赵全锋放下茶杯,拿起两串钥匙,像与张臻第一次见面时娇媚一笑:“茶喝完了,我该走了。后会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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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雅琴虽在床上躺着,意识的一头却系在门把上。赵全锋一进家门,她条件反射地坐起来,走到厨房热了杯牛奶,递给一屁股瘫在沙发上的他。
“咋了,跟丢了魂似的?”
全锋双目无神,也不知冷热,接过杯子就咕嘟咕嘟灌了下去。“去见了一个同事,和他聊了会儿,估计太累了。没事,你去睡吧,我洗过澡就来。”
夜半时分,雅琴在半梦半醒间,手臂习惯性地向床的另一边伸去,只摸到一个空荡荡的床褥。
屋里静得沉重,勉强打开电视胡乱看了。空荡的屋子里环绕起解说员循循善诱的声音:“森林是植物生长的理想场所,但森林地表却是一个让幼苗难以生长的地方。枝繁叶茂,仅有一丝阳光透过。但生长在地表的植物并不沮丧,如果光线射不进来,它们就朝光源生长……光源在上方50米处,它们必须攀爬。在其他植物上攀爬更省力气。有些植物运用尖尖的钩爪,以猫爪般的嫩枝,钩住树皮的裂缝,然后向上攀爬,攀爬的位置越高,光线越充足,生长得就越好。”一棵细嫩藤条缠抱住一无所知的粗壮树干蜿蜒而上,这画面实在勾不起她的兴趣。她打开卧室房门,客厅里飘来贝多芬的月光曲第十四章,勾魂摄魄的钢琴声让整座空间像浸泡在一片湖面之下。音箱的一星红光闪闪烁烁,三米开外,水流声涓涓不断,洗手间的门紧闭,门下一团水渍持续扩大。磨砂玻璃后有一个弯着腰的侧影,手臂以固定的频率扬起落下,手里似乎拿着什么东西。
雅琴按下门把,右眼伸到门缝后,一股热汽打上眼珠,花洒把浴缸浇得溢出水来,两串陌生的钥匙堵在马桶口,怎么也冲不下去。洗手间的镜子前,她的丈夫赵全锋,拿着一把发梳,微笑着梳着空气中她看不见的东西,从头顶到腰间,带着细腻的爱意。
“那么多年,换来的只是这个?没输呢,我还有自己。”他喃喃自语。
尖叫声把月光曲打散一地,门从里面猛地拉开,雾气如夺笼而出的巨兽包裹住雅琴。雾气深处的赵全锋依旧笑着,对雅琴的突然出现并不觉意外。“雅琴,出什么事了?”他温柔地问道,雾后的双眼似两个黑窟窿,以完完全全另一个人的眼神望着她。
李雅琴的脑中飞速搅动着侄儿今天跟她说的话——“舅妈,你别回那个家了!现在的舅舅已经不是真正的舅舅了,他身体里藏着一個女鬼!”这句当时气得她扇了赵锐一巴掌的话,让她开始动摇心志。
“你不是我丈夫,你不是我丈夫,你不是我丈夫!”
“我是你丈夫呀,我是赵全锋。”
“你不是!我丈夫不是这个样子的,你是谁?你把他藏哪儿了!”
“你问我另一个名字呀,是秦芳。”一个年轻娇俏的女声从赵全锋的喉结处荡来。
这突兀的声线化成一条巨蟒吓得雅琴摔在地上。女声继续幽柔婉转:“怎么,是你们唤我来的呀,是你们叫着‘你快回来哟‘路在这边,你快回来啊。”
雅琴咬着握紧的拳头泣不成声,眼前这个男人站在水花里似个死物,伴着月光曲一条思绪荡回去,自己急匆匆跑出去找医生时,一辆装着绿色裹尸袋的推车被她撞得偏离轨道,她满面歉意地帮着医工拽回推车,无意撇到裹尸袋上的标签,那个她以为不可能记住、如今却在记忆里越来越清晰的黑色字迹正是——秦芳。
“你以为我想进你男人的身体里?要不是医院里刚死的只有他,我也不会进他的身子了。我看,你这具就不错。”她蹲下身,摸着李雅琴保养得体、光洁白皙的脸蛋,以及那一头乌黑的长发。“我还有好多事情没做,我得活下去。你这么好的皮囊,却整天养在家里,太可惜了,我替你去闯一闯。”
冰凉潮湿的地面渐渐让她清醒,此人是谁?她不是赵全锋,她是要在这打不破的时间长廊里作弊的人。雅琴近乎发狂地扭住她的脖子,厉声叫道:“你给我滚回地狱去!”endprint
秦芳踹中她的小腹,从因疼痛缩回的双手中挣脱站起,她一拳打上镜子,鲜血沿着破碎的镜面裂口滴下。“我是替你活着,你却想我死?好啊,我还真想见识下地狱,不过得拉着你老公作陪了。”第二拳打上,破碎的镜子照出了几个世界,其中一块世界“噗通”一声,落进了洗手池。
目睹那只握了她十年的手被扎进碎片,雅琴从愤怒里生出了怜惜,她不能看着自己的丈夫第二次“死去”了,哪怕只是一具身体,一个影子,她也要它好好的!这具身体刻了赵全锋的眉眼,生着赵全锋的手脚,每一寸皮肤她都无比熟悉,在这世上独一无二,一旦连身体都被毁,她丈夫的一切便将彻底归于虚无。
雅琴凝滞的动作正中她下怀,“改主意了,还想留个念想?”前者痛苦地把头埋在臂弯里深呼吸,脑子里闪过吉光片羽的学生时代。有一天自己心血来潮,五点不到就去万寿斋排队,终于买到一屉小笼包。这屉包子还没进到全锋的嘴里,便已把自己香了个志得意满。她立在男生公寓楼下,叫醒还眠在被窝里的他。全锋裹着军大袄站在公寓的铁栅门后,接过冻到半硬的包子,笑眯眯傻乎乎地吃下全部。是他俩的黄金时代啊,那享用不尽的精力和生命。
终于支撑着上半身、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对面“赵全锋”的眼眶里填塞着邪秽之气,这副曾令她情根深重的瞳仁已不复当日之貌,不知自己還在留恋什么,自己丈夫的身体里养着一个女人,一个女人!双臂如弓上箭发,她猛地把秦芳推向浴池。
到底是男人的身躯,蓄着一个三十岁男人的力气。秦芳一手撑住缸底,抠住雅琴的肩弹起,等后者第二次发起攻击时,青筋暴起的拳头把她的脑袋掼向镜子。
镜框里斑驳的世界一片片砸进水池,只剩一块孤零零地夹在角落里,映着秦芳漫起杀意的瞳孔,一股滚热的液体黏住了雅琴的左眼皮,疼痛过了好几秒渐渐泛上。眩晕感刚消,一股强大的力道又把她摔向池底,从牙缝里挤出的声音紧追其后,“我才25岁!我还没有活尽兴,我还没有尝到生活的甜头,我怎么能死!老天怎么能让我死!”
后颈上的“铁钳”压迫着骨肉,左眼皮的黏液在滚着气泡的水里溶解了,血丝从条状渐化于无的过程,让她想起了年轻时她和全锋在街头买的棉花糖,吃在嘴里大概就是这个模样吧。满世界殷红一片,她像坠入红海的深渊,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就在中间慢慢地浮着,永困于此。
杀意沸腾到顶点是深沉的平静。秦芳俯视着那一摊不再挣动的躯体,松开手指。月光曲幽缓轻扬的调子里,不时落下几个沉笃艰深的键,散发出遗世古堡里城墙的气味,雅琴的身子整个滑进浴池,波浪打在了墙上。过了片刻,尸体沉入缸底,长发漂浮宛若黑色的水草,淡红的水面细纹渐止,归于平静。
秦芳洗尽双手,微笑着抑扬手臂,给满室不可见的乐队作着激情而优雅的指挥。她踩着音符跳跃到了卧室的座机旁,用钢琴指法弹出一串号码。“喂,妈,你快来,雅琴病倒了!”
8
一对老夫妇打开了赵全锋家的大门,月光曲流出门外,老头子把浴缸里的女尸捞起,老太太跪在握着空药瓶的男尸旁哭泣。晨光漏进窗户之前,隔壁邻居被连续不断的呼喊吵醒:“全锋,雅琴,你们回来吧!阳世的路在这边,你们快回来啊……”
男尸依然僵直,女尸的皮肤渐暖,突然吐出了不少混水,她翕动了几下眼皮,慢慢睁开,笑道:“爸,妈,别喊了,我累得很,再让我睡会儿。”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