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晓成
(中国社会科学院 文学所,北京 100732)
“六义”即《诗大序》提到的“风、赋、比、兴、雅、颂”,《周礼》则称作“六诗”,是学术史上著名公案之一,这段公案历时之久远、内容之宽泛、问题之复杂、讨论者之众多都是罕见的。问题的产生主要根源于一点:这两个表述与存世的《诗经》文本只包括“风、雅、颂”不一致。由此产生诸多问题,比如“六义”与《诗经》是否同一体系?如是,赋、比、兴为何被删?三者与风、雅、颂是否同一性质的概念?如是,六者按什么性质分类?如不是,两类或三类(风赋、比兴、雅颂)又各是何属性?“六义”与“六诗”又意味着什么区别,等等。想把这些问题弄清楚非常困难,且不说材料的短缺与分散,单就《周礼》与《诗大序》成书时间便是一个至关重要却又难以达成共识的问题。《周礼》是汉景帝时发现的古文经之一,曾一度被认为成书较晚,近期的研究渐有将其成书时间从战国中后期向认为依据了周代早期可靠文献转变的趋势,而《诗大序》传言最盛的三位作者子夏、毛苌、卫宏则纵跨了整整五百年时限,每一种可能性的不同组合,都会形成一种截然不同的结论,其复杂性由此可见一斑。从先后郑、挚虞、钟嵘、孔颖达、朱熹、王夫之、章太炎、朱自清、郭绍虞,一直到王小盾新近提出按周代“乐教”和“诗教”区分“六诗”与“六义”,这些影响较大的古今学者针对以上问题一方面钩沉稽古、另方面又有铺扬发挥,使某些问题越来越清晰的同时,也衍生和开辟了许多新话题,如关于正变、“赋体”、作为艺术手法的“比兴”、“三义”、三体三辞说、三经三纬说等,这些话题在不同时代又会间接涉及一些新的讨论,比如诗教、文道关系、雅正观、意象等,整个体系可以牵扯和覆盖到古代诗歌理论相当大的范围,实际上正好展示了一个典型的学术史生成过程。上述这种将“风赋比兴雅颂”拆分后分别或分类加以研究的路径占据了学术研究的绝对主流,学者们极少有人关注在文献中使用“六义”一词时代表的含义有何不同。因为用“六义”“指以《诗经》为代表的文学创作的精神和原则”已经成了常识,似乎无需多言。事实上,一方面,这个所谓常识也并非一蹴而就形成的,从简单的六个名目到可以代表一种根深蒂固的文学“精神和原则”,这必然会经历一个漫长的凝结过程;另一方面,在中古时期使用“六义”一词有着远比这个常识更丰富的内涵,将它们梳理清楚不失为了解这段时期文艺思想的一个切入点。本文的目的正是通过比较中古文献中“六义”一词使用涵义的细微不同,试图将这个演进过程大体勾勒出来。
自从“六义”出现于《诗大序》中,整个汉代除了“赋”作为独立文体剥离出来(注:汉赋之“赋”与赋比兴之“赋”的关系尚有争论),对它的阐释基本都在经学体系内展开,这当然是由于经学盛行和文人诗不够发达的双重原因。经过建安这个诗歌高峰期,同时经学领域郑王之争后“五经”地位亦开始跌落神坛,“六义”从“《诗经》学”概念向“诗学”范畴转移在逻辑上应该首先经历了一个“《诗》”与“诗”的概念覆盖与融合过程,并且这个结合至关重要,它使得原来附属于“经学”范畴具有崇高地位的许多概念毫无违碍地开始下移到普通的“诗学”领域,而且省略了这个过程本应有的漫长复杂的论证与磨合。继王逸指出“《离骚》之文,依《诗》取兴,引类譬谕”[1],将分属南北的《诗经》与《楚辞》建立联系后,西晋挚虞在《文章流别论》中再次将《周礼》的“六诗”纳入整个“文章”体系中,他将“六义”与时下的联系主要体现在文体:一是他把“颂”体文置于“诗”之大类又区而别之,二是承继班固“赋者古诗之流”的观点,将古今之赋的优劣作了比较,“古诗之赋,以情义为主,以事类为佐。今之赋,以事形为本,以义正为助。情义为主,则言省而文有例矣;事形为本,则言当而辞无常矣。”[2]沈约所撰《宋书·谢灵运传》则从理论层面最终完成了这个融合,传末“史臣曰:民禀天地之灵,含五常之德,刚柔迭用,喜愠分情。夫志动于中,则歌咏外发。六义所因,四始攸系,升降讴谣,纷披风什。虽虞夏以前,遗文不睹,禀气怀灵,理无或异。然则歌咏所兴,宜自生民始也。”[3]这或许是“六义”一词在经学体系之外的第一次标志性使用,在关于谢灵运这位重要诗人的史论中,沈约将“虞夏以前、自生民始”的所有歌咏之诗在“因情言志”的诗歌生成方式与《诗经》的“六义所因,四始攸系”作了无差别的勾连,虽然这种用法仍是将“六义”视作总括“风赋比兴雅颂”的基本义。而在稍后刘勰和钟嵘的表述中,已经能看到“六义”突破了汉人“经注”的束缚,在文学理论范围内被熟练使用。刘勰《文心雕龙·比兴》首先揭示“比”的作用是“附理”,“兴”的作用是“起情”,“附理者,切类以指事;起情者,依微以拟议”,“附理”是用同理之事物作比喻来说明,“起情”是因微小事物触发情思以托义,“比则蓄愤以斥言,兴则环譬以托讽”,比适用于激烈的斥责,而兴适于委婉的托讽,汉赋兴盛后“讽刺道丧,故兴义消亡”,汉赋“似讽实劝”的本质造成了“兴”这种艺术手法的消亡,剩下“比”则“以切至为贵”,[4]360-364即用得合适得体为标准。有了这样的理论认知,刘勰《明诗》篇中“自商暨周,雅颂圆备,四始彪炳,六义环深”[4]45之语与沈约相比,就不只限于生成论,开始涉及与“顺美匡恶”有关的功能论。钟嵘则在指出五言诗“是众作之有滋味者”后,详细论述了赋、比、兴“三义”须在诗中“酌而用之,干之以风力,润之以丹采,使味之者无极,闻之者动心”,才是“诗之至也”,“若专用比兴,则患在意深,意深则词踬”,“踬”即文辞晦涩不畅之意,“若但用赋体,则患在意浮,意浮则文散,嬉成流移,文无止泊,有芜漫之累矣”,[5]3全用“赋”体又容易流于铺排而文意不彰。之后的使用者是梁宗室的萧统、萧纲、萧绎三兄弟,萧统《文选序》:“《诗序》云:‘《诗》有六义焉,一曰风、二曰赋、三曰比、四曰兴、五曰雅、六曰颂。’至于今之作者,异乎古昔,古诗之体,今则全取赋名。……诗、赋体既不一,又以类分。”[6]这段话可以传递这样几个信息:萧统以“六义”为《诗》之各体;首置赋文,彼时或仍以“赋”为尊体;诗、赋文体异类,“赋”之名取之“六义”。萧纲《应令诗》则有“百氏既洽,六义乃摛。辞河泻润,高论忘疲”之句,这是应当时皇太子萧统之令所作,最早将“六义”一词用于诗文作品,写的是自己读书取义、作文论道之乐事,其中与“百氏”对举所铺陈传播之“六义”明显已是指精神层面的东西。萧绎在《金楼子》中对梁武帝有“六义四始,尤解礼体。登高必赋,莫非警策”的评语,《诗》《礼》并提,这是泛指其博学聪颖,这里的“六义”则专门指代《诗经》。
在刘勰、钟嵘时代,诗歌创作继建安之后掀起另一次高潮,而且这次高潮有了新的特点,即不局限于类似“三曹”“七子”的上层文人圈子,而是已下移至普通民众阶层,出现了“才能胜衣,甫就小学,必甘心而驰骛焉”[5]3的盛况。最早明确用“六义”泛指一般诗歌的则是庾信,他在《谢赵王示新诗启》中称赞年轻的宇文招“八体六文,足惊毫翰;四始六义,实动性灵;落落词高,飘飘意远”,称美赵王新诗抒写性情、辞胜意佳,说明“四始六义”这个传统的儒家诗教术语此时已涵盖《诗经》以外的诗歌。他在另外一篇《周仪同松滋公拓跋兢夫人尉迟氏墓志铭》中称美墓主“容范端庄,仪形淑令。六义观德,南风有夫人之诗;八卦成形,东方有少女之位”[7],即取《诗经·关雎》“后妃之德”“乐得淑女,以配君子”之意来夸赞其德行,“六义观德”可说是高度凝练的概括,它明显与《周礼》“教六诗……以六德为之本”[8]及《诗大序》精神一脉相承,也是南北朝时诗教理论中一个重要的表述。虽然这两篇文章都作于庾信留北之后,但其理论依据恐怕仍在南朝,反倒是这些诗文是否以及如何影响了北朝文人的观念,是一个值得关注和思考的话题。比庾信又稍晚的顾野王所作《虎丘山序》也有“九功六义之兴,依永和声之制;志由兴作,情以词宣,形言谐于韶夏,成文畅于钟律,由来尚矣”[9],记述与友人在吴中胜地虎丘山作诗会文的盛事,“九功”是“水、火、金、木、土、谷”之“六府”与“正德、利用、厚生”之“三事”的合称,在此处与“六义”并列同是代指诗歌所应具备的教化功能,明显所指是一般意义上的诗歌。但此后文风较盛的南朝被宫体诗笼罩,浮靡之风掩盖了雅正传统,近半个世纪期间的诗文作品绝少再提“六义”,这个现象值得一提。与以上南朝文人不同,在经学氛围更浓厚的北朝尤其是河朔地区,文学思维突破经学束缚明显滞后,历仕北齐、北周、隋三朝的李德林所作《从驾还京诗》中用“太师观六义,诸侯问百年”的典故,基本仍是取《周礼》中使太师陈诗以观民俗和《尚书大传》中巡诸侯则访百岁老人的本意。还有隋代何妥《奉敕于太常寺修正古乐诗》“闻诗六义辨,观漏八风平”,记录自己依据“六义”修正官乐,因与上古本意颇合而再次出现,“八风平”用季札鲁国观乐至《颂》而叹曰:“……五声和,八风平;节有度,守有序。盛德之所同也!”[10]“八风”即“八音”,但鲍照《观漏赋》本意指时光易逝,似与何妥修诗正乐之事无关,此处“观漏”或为“观乐”之讹,取本意用典则与李德林并无二致,两个时代较晚的北方文人使用“六义”明显与南朝文人不同,显示出文化更为繁荣的南朝在“六义”涵义的发展上亦处于领先地位。从以上诗文用例可见,要求在“诗”中能够辨观出“六义”开始成为一个重要的评价标准,至于“六义”内涵如何?这又是一个异见歧出、争论不休的问题,袁长江《〈毛序〉“六义”解》有个结论:“‘六义’前边的那段‘先王以是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的论述便是‘六义’的纲,所以‘六义’的全部涵义绝不会离开这个思想界限”[11]。除了后起的君臣之义,可以说是一个涵盖了儒家精神内核的简洁明了的注解。
进入唐代,“六义”这个概念在经学和诗学两个领域都有突破,孔颖达的“三体三辞”说影响巨大,基本在经学领域统一了学人口径。但诗学史告诉我们“风雅”和“比兴”经过陈子昂、李白、殷璠、韩愈、白居易等人从不同角度的大力倡导,已经成为可以代表唐诗精神层面和艺术技法突出成就的关键词,另外“六义”这个专有名词在唐代也成为文人们常用的附有特定意义的诗文用语。整个唐代,“六义”一词在经学阐释体系之外的使用涵义一共可以分为五种:(1)代表基于《诗大序》对《诗经》的阐释为主体内容的儒家道德标准。(2)用作本义指《诗经》的“风赋比兴雅颂”,使用中以理解为不同“诗体”居多。(3)由本义借指“《诗经》”这部经典,这种用法与上一种有时不易明确区别,下文合并讨论。(4)由代指《诗经》更进一步用于总称一般诗歌。(5)将道德标准与诗歌创作结合后使其成为一般诗歌乃至整个文学创作中道德教化功能的代称,这种用法又与中唐的文艺复古思潮息息相关,在中唐时期使用最为频密集中,这部分将单置于第三节重点论述,本节主要讨论前四种用法。
第一,代表基于《诗大序》对《诗经》的阐释为主体内容的儒家道德标准。宫体诗后“六义”再次重回文人视线是以碑铭文体形式出现的,最早使用者是虞世南和李大亮,虞世南在被称为“天下第一楷书”的《孔子庙堂碑》中赞颂太子“降情儒术,游心经艺。楚《诗》盛于六义,沛《易》明于九师”[12]1405。此处的“楚”取华丽之意,是赞其通晓《诗》之六义。李大亮《昭庆令王璠清德颂碑》“六义垂训,有国风之词焉;十翼发挥,有震雷之体焉。雷也者,一同法雷而分地;风也者,万井宣风以代天”[12]1340之语,重新张起“六义”大旗。然后有李义府《大唐故兰陵长公主碑》中形容驸马“射枝逸技,贯七札而称妙;挥毫雅制,标六义而含章”[12]1564,员半千《蜀城青城县令达奚君神道碑》美其“六义基身,四维成性”,同时也首次将“六义”的重要性提到“立身之基”的高度,还有作于咸亨元年(670)作者不详的《隋故骑都尉司马君墓志铭》中称其夫人“四德洽于母师,六义光乎女则”,说明“六义”一词同样适用于妇人。而《晋书·后妃传序》中亦有“诗人立言,先奖《葛覃》之训,后烛流景,所以裁其宴私,房乐希声,是用节其容止。履端正本,抑斯之谓与欠。若乃娉纳有方,防闲有礼,肃尊仪而修四德,体柔范而弘六义,阴教洽于宫闱,淑誉腾于区域,则玄云入户,上帝锡母萌之符,黃神降徵,坤灵赞寿丘之道”[13],以“六义”为后妃应有之德。“六义”代表基于《诗大序》对《诗经》的阐释为主体内容的儒家道德标准,这种用法正是建立在唐初“碑铭”颂赞传主的使用中逐步固定下来,并扩大到文人日常的道德标准和人物品评范围。
有了在人物铭赞中使用的铺垫,“六义”开始以崭新的面目进入“初唐四杰”的视野,卢照邻尤其推崇“六义”,其《乐府杂诗序》中有“四始六义,存亡播矣;八音九阕,哀乐生焉”,《五悲·悲人生》篇则云“若夫正君臣,定名色,威仪俎豆,郊庙社稷,适足夸耀时俗,奔竞功名。使六义相乱,四海相争。”[12]1700两则材料都将“六义”视为能够说明国之存亡治乱的表征,可以说达到了它在文人心目中地位的顶峰。相比之下,同时的骆宾王唱和诗《初秋登王司马楼宴得同字》中“缔赏三清满,承欢六义通”与《初秋于窦六郎宅宴序》一文中“盍陈六义,诗赋一言”就显得平淡无奇,可见同时期文人对“六义”的理解并非同在一个层面。经过盛唐宋璟《奉和圣制答张说扈从南出雀鼠谷》“四时宗伯叙,六义宰臣铺”,认为宰辅之臣的主要职责即铺陈“六义”以匡正风俗,孟浩然《襄阳公宅饮》:“谈笑光六义,发论明三倒。”文人间坐而论道之际亦以发明“六义”为正途。至中唐常衮《中书门下请册贵妃表》:“臣闻天文次星,配以妃位,帝宫内职,守在王化,视公卿而命秩,思贤才以审官,盖五礼之宗、六义之本也。”[12]4251详味此处所谓“六义”之本,实际就是儒家君君臣臣、政教王化一套,“六义”内涵已在不知不觉中突破《诗大序》,在本质上已经与整个的儒家道德标准浑然一体难作区分了。而在白居易《三教论衡》中,僧徒向其询问“六义”之名数,白居易答曰:“《毛诗》之篇三百,其要者分为六义。六义者,一曰风,二曰赋,三曰比,四曰兴,五曰雅,六曰颂,此六义之数也。”首先指出“六义”为《毛诗》之“重要者”,并列明为“风赋比兴雅颂”,此即其名与数。至于“六义”之旨义,佛弟子白居易言“《毛诗》有六义,亦犹佛法之义例有十二部分也。佛经千万卷,其义例不出十二部中;《毛诗》三百篇,其旨要亦不出六义内”[12]6922,将其与佛家“十二部”等同,“十二部”指佛陀所说法,依其叙述形式与内容分成“长行、重颂、孤起、譬喻、因缘、无问自说、本生、本事、未曾有、方广、论议、授记”十二种类别,佛经义例不出“十二部”,正与“三百篇”旨要不出“六义”同义。所以在他的《策林·救学者之失》中就说“伏望审官师之能否,辨教学之是非,俾讲《诗》者以六义风赋为宗,不专于鸟兽草木之名也”[12]6848,希望庠序讲《诗》,不应只是停留在解释鸟兽草木之名,而应将重点放在六义风赋、温柔敦厚之教化内容。
第二,唐代将“六义”用作本义,指《诗经》的“风赋比兴雅颂”或指代“《诗经》”的例子在经学之外也偶然可见。如刘知几《史通·卷二》有“又诗人之什,自成一家,故风雅比兴非三传所取,自六义不作,文章生焉”[14]44,刘知几开始以一个史学家的眼光考量“诗”与“文章”的文体继起关系,又是袭孟子“诗亡然后春秋作”而来,所以这种用法还是指代《诗经》之六体,而“自六义不作,文章生焉”这个论断又直接启发了柳冕、白居易等人诗歌“六义”代降的思路。在其《史通·卷三》中又有“易以六爻穷变化,经以一字成褒贬,传包五始,诗含六义,故知文尚简要,语恶烦芜,何必欵曲重沓方称周备”[14]73,这本是刘知几借经典批驳史书用“表历”之言,言经皆以简喻繁、以浅喻深,“六义”用法与上相同。开元年间韩休所作《唐金紫光禄大夫礼部尚书上柱国赠尚书右丞相许国文宪公苏颋文集序》:“《诗》有六义,有大雅焉,有小雅焉,所以陈国风而美王政也:文之时用,其肇于兹。”[12]2986是较早借“六义”清晰指明文学最初的功能就在于通过描述社会现实来赞美和宣扬政治教化。大历间潘炎《君臣相遇乐赋》序文中“今圣上高九皇之道,贤臣合一德之义,风云元感,鱼水冥符,作乐崇德,于是乎在。诗有六义,请赋歌之。”[12]4506这是唐人意识中将“赋体文”归属“六义”的明证。颜真卿在《河南府参军赠秘书丞郭君神道碑铭》中称其“一经自达,六义名扬”,许孟容《德宗神武孝文皇帝谥议》:“观文化成,匠物研精,四始六义,勤诣风雅,洪音巨丽,焜耀皦绎,立言垂训,丹书元鸟之作也。”[12]4896均是此类用法。李益则专门作有《诗有六义赋》,虽始于经义之论,却终究与唐代“诗赋取士”的国策统一起来,以证明它们在教化民众的精神层面是一脉相承的。明确用“六义”直接指代《诗经》的例子,则有文宗时刘得仁在《赠雍陶博士》诗中称赞其“腹是群书笥,官为六义师”,雍陶曾任国子监毛诗博士,所以此处无疑是代指《三百篇》。
第三,指代一般诗歌。如果从直觉来看,“六义”用于“指代一般诗歌”在顺序上应在“泛指一般的诗歌创作应该以道德教化为理想职责”之前,但我们不应忘记“六义”的本质属性最早恰恰是附着在《诗大序》强烈的道德教化色彩中呈现的,所以这里的确出现了一个似乎违背逻辑的现象,即唐人先用“六义”“泛指一般的诗歌创作应该以道德教化为理想职责”,在此基础上再延伸出“指代一般诗歌”的用法,所以庾信诗中的惊鸿一现从理论发展角度说具有个人偶然性,这种用法普遍出现是从中唐开始的。较早用其指代一般诗歌的是权德舆,他的《秦徵君校书与刘随州唱和诗序》有“因谓予曰:今业六义以著称者,必当唱酬往复,亦所以极其思虑,较其胜败,而文以时之,闻人序而申之”[12]5003,很明显此处“六义”指代诗。另一篇《送灵澈上人庐山回归沃洲序》言“吴兴长老昼公,掇六义之清英,首冠方外”[12]5027,称皎然为方外诗人之首,意思也很明白。此外还有王起《和周侍郎见寄》“贡院离来二十霜,谁知更忝主文场。杨叶纵能穿旧的,桂枝何必爱新香。九重每忆同仙禁,六义初吟得夜光。莫道相知不相见,莲峰之下欲征黄”,明显代诗。姚合《从军行》“滥得进士名,才用苦不长。性癖艺亦独,十年作诗章。六义虽粗成,名字犹未扬”,此处“六义”只是“十年作诗章”的另一种概括。舒元舆《上论贡士书》中“俾有司加严礼待之,举六义试之”[12]7488则是极具迷惑性的一例,表面看说的是科举用诗赋一事,实际此书正为反对“诗赋取士”而作,原因是认为当时的创作风气已不能代表“六义”的精神。薛能《送李殷游京西》“万途皆有匠,六义独无人”,慨叹当今诗无作者,其时乱世,可称诗人者确实不多,虽有李商隐,诗风并不符合传统“六义”的内在要求,当时评价并不如后世高,且属同辈又沉沦下潦,自然不入对诗歌颇为自负的薛能眼中;李频《长安书情投知己》“五陵供丽景,六义动花笺”,亦指作诗;贯休《感怀寄卢给事二首》“虽匪二贤曾入洛,忽惊六义减沈疴”,指收到友朋所寄诗篇,似乎使自己病体减轻;尚颜《送陆肱入关》“准拟何人口,吹嘘六义名”,尚颜是晚唐诗僧,所以此处“六义”亦必以诗歌而言,断不会指儒家道德规范。
自扬雄以来,“诗赋小道”的观念终究挥之不去,而事实上这个小道却又在不断繁盛壮大,尤其诗歌自永明开始“才能胜衣,甫就小学,必甘心而驰骛焉”,“贵贱贤愚,唯矜吟咏……闾里童昏,贵游总丱,未窥六甲,先制五言”[15],似乎更是从文人特权一变成为全民的狂欢,并沿着“性情渐隐,声色大开”(沈德潜《说诗晬语》)的途径一路走向了“模山范水”的歧途。在这种背景下,文人或许开始思考如何避免诗歌真的沦为“市井小道”,而他们找到的理论方法就是证明其“虽只小道”却可以具备“微阐六义”(吕温《联句诗序》)的高尚情怀,并将这种功能的地位在理论要求和创作实践中逐渐提升。从这个角度说,“风雅”“雅正”“六义”“风骨”包括中唐“文以贯道”等观念继孔子“思无邪”、《礼记》“温柔敦厚”的诗教传统之后逐步形成和展开,有其现实需要性和历史必然性,其中“六义”又是借用旧名而所赋予内涵却最具创新和高度概括的一种。
通过对文学传统与现实创作的反思,兼之安史之乱对文人内心的打击,中唐时期累积形成一种“六义”递衰的观念,这种观念最早似乎可以追溯到刘勰《比兴》篇中认为汉赋兴盛导致“讽刺道丧,故兴义消亡”。而中唐时期则以柳冕和白居易为代表。柳冕在《谢杜相公论房杜二相书》中言:“故武帝好神仙,相如为《大人赋》以讽之,读之飘飘然,反有凌云之志。子云非之曰:‘讽则讽矣,吾恐不免于劝也。’子云知之,不能行之,于是风雅之文,变为形似;比兴之体,变为飞动;礼义之情,变为物色,诗之六义尽矣。何则?屈宋唱之,两汉扇之,魏晋江左,随波而不反矣。”[12]5354他认为扬雄的觉悟尤为重要,而其所受启发又是来自对司马相如大赋“不免于劝”的担忧,这就与刘勰看法一致了。柳冕还给出了“六义”在文学表现中具体的沦替情形,原来的寄托风雅变为追求表面的形似、比兴手法变为讲究形式的华丽、蕴涵之礼义则变为借由物色传递。柳冕这三句话表面上是对“六义”转型的归纳,实际却是对自晋宋以来“声色大开”后诗歌面目发生变化的精辟总结,风雅不存正是陈子昂疾呼的主因,言辞华丽、多用物色也是南朝以来诗歌的特色,所以柳冕心目中“六义”沦替本质上还是对“文学不古”现状的慨叹。柳冕在其另一篇《答衢州郑使君论文书》中说得更为直白:“精与气,天地感而变化生焉。圣人感而仁义生焉,不善为文者反此,故变风变雅作矣。六义之不兴,教化之不明,此文之弊也。”[12]5360所谓六义不兴,本质上就是文章不含教化,这也正是文章衰弊的主要表现。有关“六义”代降阐述最清晰的是白居易《与元九书》,他认为上古诗歌“因其言经之以六义,缘其声纬之以五音。音有韵,义有类,韵协则言顺,言顺则声易入,类举则情见,情见则感易交。于是乎孕大含深,贯微洞密,上下通而一气泰,忧乐合而百志熙,五帝三皇所以直道而行,垂拱而理者,揭此以为大柄,决此以为大窦也。故闻‘元首明、股肱良’之歌,则知虞道昌矣;闻‘五子洛汭’之歌,则知夏政荒矣。言者无罪,闻者足戒,言者闻者,莫不两尽其心焉”。通过“六义”将诗情分类传达给读者,其中可以蕴含治国理政、世情民意等宏大深微的道理,作诗者与听诗者对此皆心意相通;“洎周衰秦兴,采诗官废,上不以诗补察时政,下不以歌泄导人情,乃至于谄成之风动,救失之道缺,于时六义始刓矣”,秦朝立国,废采诗制度,诗歌中断,“六义”开始出现磨损;“国风变为骚辞,五言始于苏李,苏李骚人,皆不遇者,各系其志,发而为文。故‘河梁’之句,止于伤别,泽畔之吟,归于怨思,彷徨抑郁,不暇及他耳。然去诗未远,梗概尚存,故兴离别则引双凫一雁为喻,讽君子小人则引香草恶鸟为比,虽义类不具,犹得风人之什二三焉,于时六义始缺矣”,及至汉代,骚体、五言兴起,徒以抒发一己之哀思伤别为主,但比兴尚存,可称“六义”出现残缺之际;“晋宋已还,得者盖寡。以康乐之奥博,多溺于山水;以渊明之高古,偏放于田园;江鲍之流,又狭于此;如梁鸿《五噫》之例者,百无一二焉。于时六义寖微矣”。晋宋以来,诗歌又一变而沉溺于山水田园之中,可称“六义”式微的时代,“陵夷至于梁陈间,率不过嘲风雪、弄花草而已。噫!风雪花草之物,三百篇中,岂舍之乎,顾所用何如耳。……然则‘余霞散成绮,澄江净如练’‘离花先委露,别叶乍辞风’之什,丽则丽矣,吾不知其所讽焉。故仆所谓嘲风雪、弄花草而已。于时六义尽去矣”[12]6889,梁陈间这种风尚更走向“嘲风雪、弄花草”的极端,标志着“六义”的完全丧失。即使对于本朝,白居易认为符合“六义”之作,也仅陈子昂《感遇诗》二十首、鲍防《感兴诗》十五首、李白十不及一、杜甫三四十首而已。并由此可知,他创作新乐府的目的是以复兴诗歌“六义”为目标。稍早孟郊《读张碧集》中的名句“天宝太白殁,六义已消歇”,以夸张的口吻言自李白殁而“六义”消歇,再结合下文“证兴亡”“备风骨”“采诗”等语,其意所指大致也可归入此类。
在文学领域倡导“六义”者以中唐复古一派人物为理所当然的主流,但又不仅限于复古一派。独孤及在《祭贾尚书文》中称其:“学者归仁,如川朝宗,六义炳焉,自兄中兴。”贾至与独孤及都是中唐复古思潮和古文运动的先驱,贾至诗文兼擅又是当时重臣,独孤及小贾至七岁而私交甚笃,在文学观念上二人必定互有影响,此处虽是祭文,用“六义”肯定其利用影响力对一代文风的振起作用却不是虚美。因为所谓的“复古”在精神层面就是要呼吁古人理想中的道义担当,而将文学作品与现实道义结合最好的表述莫过于《诗大序》,《文心雕龙·原道》篇等显得浮泛笼统,而且在当时的知名度远不能与后世“龙学”相比,《诗大序》却因为经学无可比拟的重要地位而为人熟知,而“六义”一词已逐渐成为能够代表《诗大序》精神内核的术语。独孤及之后,他的学生梁肃在《丞相邺侯李泌文集序》中赞其“或依隐以玩世,或主文以谲谏,步骤六义,发扬时风。”[12]5259“步骤六义,发扬时风”很明显是称美其文章雅正教化的特点。他的另一个学生权德舆虽历来被视为文风相较温和的台阁体文人代表,却是中唐时期在诗文中特别看重“六义”且最喜欢使用“六义”一词的人,他在《中书门下进奉和圣制重阳日中外同欢以诗言志因示群官状》《中书门下进奉和御制九月十八日赐百官追赏因示所怀诗状》《中书门下谢圣制重阳日即事六韵诗状》等文与《奉和许阁老酬淮南崔十七端公见寄》等诗中十余次使用“六义”一词,其中有“三辰为章,六义成文”之句,“三辰”指日月星,取意光明照临,圣制之作乃文章之极者,“六义”可与“三辰”并举而化成天下,地位之高可见一斑。
自从“六义”的亏损、残缺经过复古派的呼吁成了人们的共识,在中晚唐时期文人的理想中,恢复、补全“六义”就逐渐成了文学创作和评论的普遍目标。欧阳詹《李评事公进示文集因赠之》言“吾其告先师,六义今还全”,因见其文而祭告先师“六义今还全”,虽是作诗之夸饰,无疑亦是莫大的称美。此类还有令狐楚《进张祜诗册表》称其“凡制五言,苞含六义”。白居易评诗亦多言“六义”,《昨以拙诗十首寄西川杜相公…用伸答谢》言“诗家律手在成都,权与寻常将相殊。剪截五言兼用钺,陶钧六义别开炉”。“钺”“陶钧”向来都是与治国理政关联的意象,说明中唐时期“六义”在文人心目中的地位也具备这样的高度。其他如乐天《读张籍古乐府》“尤工乐府诗,举代少其伦。为诗意如何,六义互铺陈”、《伤唐衢二首》以“遗文仅千首,六义无差忒”、姚合《和门下李相饯西蜀相公》“赠诗全六义,出镇越千峰”、柳宗元《为京兆府请复尊号第三表》:“道德纯备,礼乐兴行,宸翰动于三光,睿藻穷于六义,此文之备也。”[12]5763李珏《唐文宗皇帝谥册文》“探《二南》之风雅,穷六义之教化”、穆宗李恒《授元稹平章事制》“文涵六义之微,学探百氏之奥”、薛能《酬曹侍御见寄》“旧制群英伏,来章六义全”、罗隐《广陵李仆射借示近诗因投献》“闲寻绮思千花丽,静想高吟六义清”均属此类。以至于顾陶在编《唐诗类选序》中说:“或声流乐府,或句在人口,虽靡所纪录,而关切时病者,此乃究其姓家,无所失之。或风韵标特,讥兴深远,虽已在他集,而汨没于未至者,亦复掇而取焉。或词多郑卫,或音涉巴歈,苟不亏六义之要,安能间之也。既历稔盈箧,搜奇略罄,终恨见之不遍,无虑选之不公。”[12]7959-7960可见,《唐诗类选》的编选准则以是否符合“六义”为最重要条件,而且这个“六义之要”无疑是上文所言“关切时病”“讥兴深远”之篇章。
由此又衍申出另一种复杂的文人心理:即对自己“吟风弄月”作品自嘲或自谦时以不含“六义”作为说辞,元稹虽在《乐府古题序》中言“赋颂铭赞文诔箴、诗行咏吟题怨叹章篇、操引谣讴歌曲词调,皆诗人六义之余”[16],认为各类诗体都由《诗经》“六义”演出,但其《进诗状》中又坦言:“况臣九岁学诗,少经贫贱,十年谪宦,备极恓惶,凡所为文,多因感激。故自古风诗至古今乐府,稍存寄兴,颇近讴谣,虽无作者之风,粗中遒人之采;自律诗百韵至于两韵七言,或因友朋戏投,或因悲欢自遣,既无六义,皆出一时,词旨繁芜,倍增惭恐。”[12]6607就诗体而言,他还是认为古风、(古今)乐府中承载道德教化的“六义”是应有之义,而律、绝则多可以为一己之悲喜酬唱而作,这算是当时诗体与诗教关系的一例。还有姚合《寄华州李中丞》“偶题无六义,聊以达微诚”,既是对自己作品的自谦之辞,也未尝不是诗人为自己创作无关风雅的闲适诗的开脱。这种表述以崔致远《桂苑笔耕集·卷十九》中《谢高秘书示长歌书》作为品评者身份说得更为直接:“但如青莲居士,唯夸散诞之词,白石山人,只骋荒唐之作。但以风月琴樽为胜,概不以君臣礼乐为宏规,遂使千年万年,所流传皆嗟大雅小雅之沦弊。今睹四十三叔,行出人表,言成世资,弄才子之笔端,写忠臣之襟抱,在今行古,既为儒室之宗,忧国如家,固是德门之事。天有耳,而必当悔祸,云无心,而亦可销兵。一言自此兴危邦,六义于斯归正道”[17]。以为李白、白石山人的“散诞荒唐”“风月琴樽”之作与“六义”无涉,只有包涵“君臣礼乐”“忠臣襟抱”“忧国如家”的作品才属“六义”范畴。
总之,从“六义”一词在南北朝到隋唐间的整个使用过程不难看出,其精神内涵仍是建立在“《诗》的文体形态”和“《诗大序》的意义阐释”两个基本属性之上的延伸。正是经过这个时期尤其是中唐复古一派的大力呼吁和践行,“六义”一词才最终具备了“指以《诗经》为代表的文学创作的精神和原则”的固有地位,成为文艺领域内一个具备特定含义的通用术语。至于文章如何才能包涵“六义”,正如唐末陆希声《北户录序》中所言:“诗人之作,本于风俗。大抵以物类比兴,达乎情性之源。自非观化察时,周知民俗之事,博闻多见,曲尽万物之理者,则安足以蕴为六义之奥,流为弦歌之美哉。”[12]8552“六义”为诗之奥枢所在,如果要作出符合“六义”之诗,就必须在日常生活中做到“周知民俗之事、曲尽万物之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