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落的风筝

2018-02-20 14:46高云凤
翠苑 2018年6期

高云凤

亓得胜捧着饭盒,蹲在工棚里,嘴里嚼着冬瓜与饭粒。

道道白光像柄柄利剑从空中刺向大地,亓得胜眯缝着眼,恍恍惚惚不知看向何处。

工地左边是华晨花园,呈倒“品”字,内设8幢小高层楼。右边是金城宫苑,是竖“三”字,内建52幢安置房、10幢商品房、一排公寓。

亓得胜蹲了一会儿,倚着膝盖茫然站起,低头把粘在盒边的饭粒扒入嘴里,用舌尖舔舔嘴唇,抬起头,视线越过高耸的楼宇,看向对面的饭店。

亓得胜看了一会儿,深叹一口气,端起空盒,来到水池边,伸手去够水龙头。突然,悬在半空的手如遭电击,剧烈震颤起来。他爆着眼珠子,看着墙角鲜红的月季,嘴巴抽搐得怕人,喉咙发出“呜噜呜噜”的响声,细听,似是喊着强伢——

暑气蒸腾,江南华城成了一座火焰山。平常拥挤的市区街道,变得又宽又长,街道上的人像水汽一样倏地蒸发了。

金城宫苑的对面,又一批高楼拔地而起。井字形的钢管脚手架上,立着戴着黄色安全帽的农民工,远看就像一只只蝼蚁。

得胜叔——

强伢站在地面,两手罩住嘴巴大声喊着。

亓得胜站在脚手架上,嘴唇发白、喉咙喷火、昏昏沉沉,听到喊声,颟顸的脑子一下子被激活。

下了脚手架,亓得胜操起脖子上那条黑乎乎的手巾擦了擦,因帽带兜着下巴,只擦了大半个脸。汗被堵着,在脖颈里结了厚厚一层盐霜,像冬天蜷缩在草垛旁的薄雪。

强伢从保温桶里接了满满一茶缸凉水,递给亓得胜说,鬼天,业(热)疯了。

亓得胜摘下安全帽,捋捋伏在额角的头发,接过茶缸,一扬脖子“咕咚”灌下,似乎还不解渴,又接了一缸,喝了几口,挨着强伢坐下。

阳光白亮亮的,刺得人眼都睁不开。两人傻坐了会儿,强伢忽然诡谲起来,得胜叔,昨晚俺回老家了!门前槐树下坐满了人,俺娘和俺爹都在。庄子里可凉快了……

是吗?亓得胜目光一下子变得雪亮,羡慕地在强伢黝黑的脸庞上拂来拂去。

强伢龇着牙笑笑,但很快低下头,拾起一根树枝在地面上画着圈圈:“可爹娘不理俺,连话也没跟俺说。俺也不知道他们生活得怎么样,娘的关节炎好些了吗?爹的坐骨神经还疼吗……”

亓得胜侧着耳朵听了会儿,面无表情,心却飞到两千公里之外。

春节一过,南下打工的通知就催来了。他收拾好行囊,毅然走出家门。身后一声声呼喊、一句句叮嘱,他听着泪流,却不敢回头,生怕一回头,看到那一双双眼睛,再也没有勇气说走。

空闲时,他总喜欢回味那些声音。哎,咋就没个梦呢?

“滴答”,一滴清泪砸进尘土,亓得胜吃惊地看向强伢,怔了怔,慌忙把头偏向别处。

那天,亓得胜踩着蓬松的黑土,走出村子。路边探头探脑的小草,田里成片的绿油油的麦苗,还有远处长白山上的红松和白雪……熟悉的味道,充溢着鼻翼。他猛然蹲下身子,用手轻轻触摸,而后站起身,对着空旷的田野扯开嗓门:“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森林煤矿,还有那漫山遍野的大豆高粱……”

这是生他养他的土地,他所有的记忆,所有的爱恋都留在了这里。只是因为贫瘠,他不得不常年在外。

一股气流在胸腔翻涌,直扑全身。他的嗓音越拉越响,越扯越高,似乎要带出一颗心冲向云霄。亓得胜激动得想捉住自己的心,捧着它,献给这片土地。

突然,一个人影从树旁蹿出,挡在道上。亓得胜急速“刹口”,抹抹眼,一步一步地走近。

看清了:一个男娃。脸蛋上还残留着冻疮,旧棉袄裹着单薄的身子,裤管吊着脚腕上方,露出一双黄色的球鞋。这娃认得,是前村刘家的老大强伢。

亓得胜一见就吼:“不行!一点点大的娃,不能上工。那天你爹娘说什么来着,你忘啦?赶快滚回家,免得爹娘整天把心提着。”说完甩着胳膊,迈开了脚步。可是走一段路,猛回头,发现这小子背着行囊,像小狗一样不近不远地跟着。

亓得胜站住了,他也站住了。亓得胜瞪着眼珠子朝他跺脚:“扯犊子,快回家!想让你爹娘急死啊?”

不!俺在炕上留有一封信。得胜叔,求你带上俺吧……

你这娃,咋这么倔呢!回家把书读完,考个状元,你祖上有脸。

不,等俺考上了,全家也得穷死了。俺是老大,不能再让爹娘挨家挨户借钱了。俺也不能耽搁弟弟、妹妹,俺要供他们读书、考大学……

亓得胜“咕咚”把茶缸里的水一口气喝光,看着那滴没入尘土的泪,想起当年强伢只有15岁,问:“想家了?”

强伢点点头。亓得胜叹口气,说是该想家了,都快三年了……今年多挣些钱,回家,过大年。

真的?俺可以回家了?强伢猛地撑起身子,平伸腿脚,像燕子展翅,就地旋转180度。

两人正忘乎所以,有人来了,亓得胜一瞥,像猫见了老鼠,撸撸嘴,立马站起。强伢斜眼一看是监理,骨碌爬起,几步超过亓得胜,捏起拳头,笑着朝亓得胜扬了扬,做了个“加油”的姿势。

歇工了。

亓得胜拖着疲累的步伐,走进一间黑色油毛毡搭成的矮棚。汗味,尿味,还有脚丫、鞋袜混合的酸臭,直冲鼻翼。白天的余热像一只被囚禁的困兽,左冲右夺,出不了屋子。七八个工友光着上身,往席子上一躺。一盏排风扇,对着他们的头,发出痛苦的“吱嘎”声。吸血的蚊子闻到人味,“嗡嗡”地赶来凑着热闹。棚内燃着几盘蚊香,烟雾缭绕的,瞬间把人带进30年前的北方大澡堂。电扇卖力地吹着,释放出阵阵热浪,裹挟着嗆人鼻眼的烟雾,驱散开,又聚拢来。汗珠子寻着身上的毛孔,像一股暗泉前仆后继地涌出。

强伢身下席子一片潮湿,黏黏地贴在背脊。他颠来覆去,卖力地擀着“面条”。

“这么热!憋死了!”突然有人抱怨,“咱们出去转转吧?”

“行!”强伢手一举,“嗖”地跃起。

亓得胜抬起半个身子,像眼镜蛇一样昂着,一对眼睛逼视过来,左手捉住强伢,右手拍打着口袋。

强伢吐了吐舌头,却不愿躺下。

看来,这小子又想违约了,亓得胜扎心般地难过。

工地规定不收未成年人,可强伢像只水蛭,怎么也甩不去。亓得胜只得编了个谎,骗过监理,留下打小工。可城市工地,不比东北农村,倘有个不慎,怎么向娃的爹娘交代?亓得胜心头压着块石头,琢磨来琢磨去,琢磨出一个“君子协议”:第一、凡事不能擅自做主,否则立刻滚犊子。第二、不管钱挣多挣少,一律寄回家中。

强伢满口答应,但这头野驹子,屁股一转,尽干些背信弃“议”的事。

记得那个晚上,月亮洒下片片碎银,大地闪着粼粼清光。

白天过于劳累的亓得胜,一近床边就鼾声四起。强伢竖直了耳朵听了会儿,见月光款款走进棚里,便悄悄爬起,踮起脚尖溜了出去。他前脚刚走,亓得胜醒了,一摸脚边,惊醒了。

亓得胜急追出门,撵了一里地,月光照见一个清瘦修长的身影,正是强伢。亓得胜火烧至头顶。

强伢听到声音,停住,用脚踢着地面的碎石,嘟哝着,不就是出来溜达吗?亓得胜冲上前,“咚咚”两个脑瓜崩。夜空里即刻传出骂声,会忽悠人了?忽悠了爹娘,忽悠老子了?哼,大老远地跑出来,却想着溜达,看来脑袋给驴踢了!赶明儿,趁早滚回老家,想怎么溜达,就怎么溜达。

强伢低着头,哭丧着脸。

月亮已滑向西边,还有几个小时就要天亮了。

工还得打,饭还得吃,强伢也不可能滚回老家,因为遥远的东北是他们共同的家,那里有对他们的期盼,他亓得胜不可能辜负。现在他是强伢的同村叔子,跟自家侄儿计较个啥?想到这,他用手拍拍强伢的肩,语气缓和说:娃啊,叔打你骂你都是为你好。你记着俺们背井离乡,攒的都是血汗钱,要保证钱在兜里养着,就得安心在棚里待着……

今儿,强伢仗着有人撑腰,故态复萌。亓得胜急得不行,对着这么多工友,一时拉不下脸。强伢看出了端倪,赖着脸皮,又是挤眉,又是弄眼,硬是把亓得胜这个缺口打开了。

呵呵,得胜叔,一起出去吧!强伢一伸手,把亓得胜拽了起来。

熊样,膂力贼大!亓得胜顺势站起,快速收住笑容,去吧,不把兜里的钱转到别人的口袋,你是不会安心……

强伢像脱缰的野马,欢呼着,跳跃着。没走几分钟,道路两旁的灯亮了,把黑暗驱逐到无人问津的旮旯。

公路上到处都是人,密密的像赶集似的。有散步的,有遛狗的,有跳舞的,有舞剑的,有练太极的,更有逛夜市、吃夜宵的。

原来,城里人白天忙于工作,真正的生活是从黄昏开始。不像东北老家,赤日炎炎下,村民顶一块湿手巾,一个个埋在田里死干。到了夜晚,往炕上一躺。路上漆黑一团,连个鬼影也难碰到。

亓得胜一行人,披着满脸尘土,携一身臭汗,挤在人群中,一脸的少见多怪。见到惹眼的,伸手摸一摸。听到好笑的,爆着嗓门乐一乐。吓得店里的服务员们,紧缩着脖子,像遭遇强盗打劫一样。

金鹰一楼,一个外形似一棵青菜的翡翠,青翠欲滴、晶莹剔透地立于柜台里。强伢从未见过,细皮嫩肉的,像十二三岁的姑娘,便直了眼,不忍离去。其他人见了,也好奇地围拢来,鼻子压瘪在柜台上,眯着眼往里瞅。服务员蹙着细眉,翻了几下白眼问:“先生,有什么需要?”强伢指着翡翠,讨好地问:“姐,能捧出来,让俺们瞧瞧?”服务员扫了他一下问:“你买吗?”强伢按着口袋,不好意思地说:“不买,俺就想看看。”服务员细眉一挑,“不买?捧出来随便看?若有个闪失,你们赔得起吗?”强伢像被什么东西击中,脖子一缩,丢下翡翠,逃也似的离开了柜台。

逛到很晚,一个个精疲力竭。吃下的晚饭,早已转化为热能和动能。回来时,路过华晨公园,来到金城宫苑,一阵诱人的香味扑鼻而来。一行人站住了脚,像馋猫一样吸着鼻子。

时候已到子夜,街上行人稀稀落落。京城宫苑门面房处,有家餐馆灯火辉煌,里面一桌桌、一对对,正推杯换盏。

亓得胜等人立在门口,伸长脖子,看向桌上的菜肴。这时,强伢的肚子极不要脸地哀号数声。几个人不约而同地看过去,强伢轻轻拍打着瘪瘪的肚皮,细声细气地说:“娃饿了?娘给你奶奶。”那温情脉脉的表情,滑稽极了。几个大男人绷不住,大笑。

有几个店员,听到爆发性的笑声,慌忙推开玻璃门往外看。见门口聚着七八个卷着裤腿、趿着拖鞋的农民工,睥睨地看了会儿,撸撸嘴,关门退回屋子。

强伢眼尖,气呼呼地说,贼狗眼,埋汰人!

亓得勝连忙朝强伢使眼色,走吧,这里不是俺们进的地方。

“我们盖的楼,进去坐坐又咋的?”一人置气。

“对,进去坐坐!”有人附和。

大伙听了一哄而入,强伢个高腿长,几步进了店内,亓得胜无奈,只得跟了进去。

一下子涌进这么多不明身份的人,一个个黑不溜秋,仿佛从撒哈拉沙漠跑来的劣质骆驼,店里瞬间安静下来。有人看似在吃,却用余光密切监视着他们。也有人吃到一半,扔下筷子,付款走人。

这时,一个高大魁梧的中年男子,随店员从里面走了出来,不动声色地上下打量着这群异类,而后挤出一丝笑容问,各位,这么晚到本店,有什么需要?

啊?俺们就是想进来看看。亓得胜不好意思地说。

对,进来看看。一人跟着说。

男子仍旧挂着笑说,本店门面小,实在没什么看头。快要打烊了,请各位到别处看看吧!说着,做出送客的动作。

大家面面相觑。

“这楼是俺们去年盖的,今夜路过,就是想吃顿消夜,捧个场子。”强伢走前一步,昂着头说。

或许受到了感染,几个人异口同声。

店主愣了愣,迟疑片刻,对身边的服务员说:“拿菜单!”

服务员立刻拿过菜单,递过来问,你们谁点菜?

七八个人看着递上来的菜单,你看我,我看你,互相退让着。

服务员撇撇嘴,一脸的不屑。

强伢见了,一把接过菜单,从上往下一番浏览,找了好一会儿,瞪大眼问,还有便宜的吗?

其他人一听,抢着看。妈啊,一盘高粱粒都15元!

服务员嘴又一撇,不耐烦说:“这是最便宜的菜,若嫌贵,请到别的店去看看!”说着收起菜单,做了个“请”的动作。

七八个人尴尬至极,悻悻地退出。

“呵呵,原来是一群东北佬!”声音虽然不大,但那个“佬”字紧撵其后。亓得胜等人听得真切,脚步像被什么拽住,慢了下来。

“王八犊子,东北佬咋的了?”强伢一个转身,冲向店里。亓得胜来不及阻止,只得跟着冲进店里。强伢指着那位店员大声问:“大哥,你说,‘东北佬咋的了?”那人起初有点心虚,而后一蹦三尺高:“呸,谁是你大哥!你们不就是一群东北佬吗?”随之,一口浓痰啐在地上。

操的是本地方言,亓得胜等人似懂非懂,但那口痰没有地域差别,大伙看得真切。七八个人一拥而上,把那个店员围在中间。

店主劝解不住,一声哨子,出来一批人,一律是白衣、白裤、白帽。

光头、汗衫、裤衩见了,似是胆怯,立刻松了手。

店里的顾客,吓得躲到了一边,但又不愿离开,站着看热闹。

被打的店员,白帽子滚在一边,蓬头垢脸,像从灰堆里拱出的一只老母鸡,猛地一抖身子,抬起右腿,朝强伢下腹踢去。强伢一惊,闪过。说时迟,那时快,对方的脚已向着强伢的裤裆来了。强伢一伸手将对方的腿脚捉住,对方跌撞着退后几步,站稳,用被捉的脚去踹强伢的胸。强伢死死抱住,向前顶着。

两小伙子都有一米八几的个子,一胖一瘦,你蹬我推,你进我退,反反复复,拉起了大锯。亓得胜怕强伢吃亏,上前拉住店员的胳膊,看似劝架,实质是让店员使不了劲。店员恼火,抡起胳膊肘搡向亓得胜的胸口。亓得胜一个趔趄,强伢慌忙扔下对方的腿,见亓得胜自己爬起,大吼一声,冲向对方,两人像野狼一般又撕咬起来。

这时双方人马,不再作壁上观,一齐冲上前去,单打、双打、混合打,20多人扭在一起,推着挤着。周围的桌椅扛不住了,碰撞、倾斜、翻倒,最后也扭打在一起……一时间,屋内像发生了七八级地震,“乒乒乓乓”,地动山摇,“哗啦啦”泥石俱下。

等到派出所的人来时,堂屋8张桌子,倒下6张,还有两张斜靠着墙壁,地上一片狼藉。好在没有伤亡,但摔破的杯盘碗碟,按市场价折合人民币1500元。

讹诈!强伢僵立着,拒绝付钱,其实他兜里根本就没有钱。上个月,他刚跟老板预支了2000元,寄回家中,给弟弟、妹妹开学用。他平时很少用钱,哪有闲钱?

派出所同志火了,一拍桌子:“聚众斗殴,不服判决,押走!关个10天、8天!”亓得胜一听,吓坏了,慌忙你一百我二百凑足了钱,并拿出平时舍不得抽的劣质烟,一人一支,低头哈腰赔着不是。

事情总算过去了。

一路上,谁都不说话。亓得胜想想都来气,这小子若能听自己的话,窝在棚里养精神,哪来此等祸事?正在气头上,强伢咕噜了,南蛮者欺负人,俺宁可坐板房,也不要你们垫钱……

还委屈呢!亓得胜跳起来,对准强伢的脑门就是两下,出门挣钱呢,还是闹气呢?在人家地盘上挣气,还嘴硬,不服气?不服气就滚犊子去!

强伢挨了一顿揍,抱着头,想哭,却没门,想顶嘴,又不可,撅着嘴巴不再言语。

此后,任凭太阳怎样毒辣,怎样把油毛毡晒化,也没有人提议出门闲逛。一个个蔫头耷脑,像霜打的茄子。

强伢一连几天不说话,看似很生亓得胜的气,可是熬过第三天,气走了,嘴巴痒了,便主动找亓得胜搭讪。先用胳膊肘顶,不理;再顶,一连几次,亓得胜总算看过来了,那眼神是含笑的。强伢开始讪笑,是雨过天晴的讪笑,得胜叔,那天俺冲动了……

亓得胜仰面躺着,半晌没说话,而后伸手摸了摸强伢的脑袋说,哎,谁没冲动过?可出门在外总会遇到这样那样的不顺心,有时很想找人打一架,可是想想一家老小、几张嘴巴,也就忍了。

强伢听了,一个鲤鱼翻滚跃了起来,两手抱膝愤愤地说,俺就是不明白,同样是人,差别怎么这么大?俺们辛辛苦苦造的房,他们舒舒服服住着;俺们一天到晚在太阳下死守,他们却坐在空调室里享受;俺们吃的萝卜咸菜饭,他们却吃山珍海味……

想这么多干啥?人比人气死人。好好工作,多挣些钱,回家娶个媳妇,生几个胖娃,好好培养,别让下一代像俺们一樣在外做牛做马……亓得胜说着声音低沉了下去。

呵呵,不想媳妇,强伢搔搔头皮傻笑着。不瞒得胜叔,俺就一个念想,在离开这座城市前,上一趟馆子,把俺吃到的最好吃的菜,带回去,让家人尝尝。说着,强伢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但笑容不到一秒就枯萎了。哎,1500元啦,够买多少好吃的,俺要做多少天啊……

亓得胜低下头,也叹了口气。

那是他第一年,也是第一次外出,在结清工资的那个晚上,他攥着500元,一心想着给家人买点礼物,可是转了大半个城市,却没有找到想要买的东西。不是东西不适合,就是太贵了!

回来的路上,他发现前面扎成一个堆,便好奇地挤了进去。

里面有两张竹片,临时拼凑成一个铺位,上面放着各色各样的玉器。

“祖传的玉器,低价出售,大家看一看啊!这种老玉,戴上它,可以护身,可以安神,可以增加财运。最后一天,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哟。”

“多少钱一对?”人群里有人问。

“便宜,300元一对。”

亓得胜摸着口袋里的钱,想起前年妈妈说要给奶奶买一副镯子。他想赶回工地拿钱,又怕人走摊空,便呆呆地守着。

很晚了,人渐渐散去,他还站着。

卖主终于发现了他,笑着看向他。亓得胜赶紧凑上去问,大姐,这玉镯能便宜一点吗?

卖主认真地看着他问,你要买几副?

亓得胜想起妈妈手上也缺了一副镯子,便竖起两个指头说,两副。

好, 580元,拿去。

亓得胜慌了,嗫嚅地说,对不起……

“嫌贵?这可是上好的玉!”卖主看着他,试探地问,“那你说值多少钱?”

亓得胜支支吾吾报了个价钱。

500,太少了吧,添点?见亓得胜不抬头,卖主沉吟片刻说,成,算你走运!

真的?亓得胜兴奋极了,拿着玉镯,千恩萬谢。

可是,当他把两个镯子千里迢迢带回家时,奶奶拿到火上一烤,发亮的眼睛暗了下去。亓得胜不信,找到玉器商,鉴定的结果是玻璃制品,顶多值10元钱。

那一刻,他手心里直冒冷汗,半个月的血汗钱,就这样被街头妇人骗了!

要知道,16年前的500元,可以买多少吃的?为此,亓得胜再也不敢出门,不知不觉成了城市的绝缘体。强伢这小子赔了钱,还想着上馆子,想着好东西带回家与家人分享,他比自己血性,更像条汉子。

亓得胜这样一想,对强伢不安分的念想却多了一份理解,看着沮丧不已的强伢,宽慰说,钱不就是力气吗?去了还会来,只要肯吃苦,不怕没有钱……

天,一天热似一天,眼见有一个月不下雨了。路边的草一脸枯黄,枝头的叶儿一碰就碎。

一向不偷工减料的亓得胜,也学着磨洋工了。一小时里,偷偷地从脚手架上溜下两三趟。不是说小解,就是说肚疼,其实,就是为了那口水。

亓得胜喝完水,手心朝下,罩住额头,眯着眼在几幢楼间找。强伢站在外脚手架上,戴着安全帽,系着安全带,立在半空。亓得胜跑到下面,高空中落下一滴水,撞上鼻尖,滴在他的唇边。亓得胜用舌头舔舔,咸咸的,立时感到浑身爬满了蛞蝓,黏黏稠稠,刚刚褪去的汗,又顺着头皮,溢出帽檐,再从额上慢慢流淌。

四周机器轰鸣,亓得胜提高分贝,对着强伢大喊。

一直等到收工,强伢才下脚手架。只见他浑身汗涔涔,湿湿的衣服紧贴着身子,脏兮兮地像块抹布。亓得胜浓眉倒竖,耳聋啦,喊你也不应?只知道干活了,水也不喝?等晒成干,监理给你加工钱呢,还是追认你为“烈士”?

强伢褪去上衣,光着身子,用脏衣服擦着脸上的汗,嘻嘻地对着亓得胜笑,俺才不稀罕什么驴粪荣誉,俺只想钱,俺要尽快挣回1500元!

怎么挣?不休息?监理就多给你钱了?亓得胜挑衅地问。

强伢不作声,过了好一会儿,看看四周没人,咬住亓得胜的耳朵说,嗨,监理还真这样说的。他说:“这阶段工程进度慢,可能要延误工期。年轻人只要中途不休息,一天多刷几面墙,就多记半个工。”

你相信?亓得胜瞪大眼睛问。

监理找过俺,亲口说的,想必不会骗人。俺家急需钱,俺不想错过。强伢认真地说。

亓得胜不再说话。

强伢把安全帽放在地上转动着,而后抓起安全带,对准帽檐一鞭一鞭地抽打,那样子就像七八岁的孩子玩陀螺。强伢独自“玩”了一会儿,自感无趣,便歇了手。

强伢默坐了几分钟,似是无聊得发慌,开始无话找话。得胜叔,你说这顶安全帽像什么?

呵呵,总不会像便盆吧?

不,是孙悟空的紧箍咒。

亓得胜不解,却懒得开口。

强伢拿过安全带,又问,这是什么?

亓得胜白了他一眼,鼻子“嗤”了一声。心想,当俺傻子呢!

强伢等了半天,不见回答,幽幽地说,这是监管犯人的手铐和脚镣。

亓得胜吓了一跳,啥,脑袋中暑了?尽胡说八道!

没!它们都是枷锁,俺要解除紧箍咒!砸掉镣铐!解放手脚!多挣工分!呵呵,得胜叔,你就等着看俺数钞票吧。强伢咧着嘴,说到钱,眼睛都绿了。

亓得胜遽然惊起,放驴屁!找死啊?脑袋被日头烧煳了!

但亓得胜万万没有想到,强伢说了,第二天、第三天还真做了。

亓得胜站在高空,头顶毒日,照旧昏昏沉沉,耳边突然爆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他汗毛凌空竖起,心猛烈撞击着心壁,一个寒战,急速转身。强伢已像断线的风筝,直直地飘落,重重地摔下,摔成红白花瓣,地上绽放着一朵很大很艳的鲜花。

几乎同时,监理从阴凉处蹿出,顿足大骂:娘的,害人啊?谁叫你不戴安全帽、不系安全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