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谅
新任书记到了这个城市不久,便发现了一种北方并不多见的一种麻雀,那是浑身灰黑,不像常见的那种,灰白,或者灰黑夹杂。
那种鸟起先有一只鸣叫着,栖息在他的窗台。
他的目光从文件堆里闪跳出来,充满了惊诧。那只鸟的大小不见异常, 那双奕奕亮闪的眼睛,也透着一分机灵。但眼神又是奇特的,仿佛有什么冤屈要向他倾诉。那一身羽毛又如同负担深重,时常抖动着,像要努力甩掉什么。
那可怜兮兮的模样,让书记这七尺男儿忽生怜悯。
他撇开厚厚的枯燥乏味的公文,蹑手蹑脚走近窗台,那麻雀扑楞扑楞地飞了,让他独自站立着,充满失望。
他喜欢鸟儿,包括麻雀儿。
在南方城市工作时,还曾专程到花鸟市场,买了一对喜鹊,还配了一只精致的鸟笼。这城市干净清爽,他每天早早上班,把鸟笼也侍弄得干干净净的,雀儿在笼子里啁啾,他时不时瞅上它们一眼,心情无比愉悦。
他调到现在这个城市,初来乍到,就有点水土不服。这天气也老是阴沉沉的,让人提不起精神。
他本来要下去调研的,这是他从政以来养成的工作作风,到基层, 到群众中走走, 能接地气,让人心里踏实。但他身子不太舒服,他的几位副手也劝他,先别太累了,读读文件,了解一下情况, 这样再下去, 更有准备,也更全面。他不愿拂了大家的好意,而且这也有些道理,他今天就一整天呆在办公室里了。
大院门口传来一阵阵喧哗。他问过秘书,秘书说是上访的。他问为何上访,秘书又说是为城市污染的事。他又补充一句,哦,他们常来,这事一天两天也难以解决。
他没再问下去,现在经济发展过快,很多城市都有此类上访户。南方那个城市多的是动迁上访户,他时常被他们围追堵截。他努力帮助解决了不少,也有的人要求过高,确实不太好解决。
他坐回到办公桌前,脑子里还在回想这灰黑的麻雀。这麻雀确实奇特呀。
他把秘书叫了进来, 询问道: “ 这地方的麻雀, 灰黑色的,是当地品种吗?” 秘书是当地小伙,此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什么灰黑麻雀,我,我不太清楚……” 看小伙子一脸窘迫,他就和蔼地让他退下了。现在城里人有几个对花草鸟儿的能说个名堂来呢?不说“五谷不分”,单这鸟类品种,也是强他所难了。
他又埋首于公文堆中。他看到一份人大代表的建议,说是这城市冬天集中供热, 大多是烧煤,环境也被破坏了,他建议全部改用天然气,虽花了大本钱,但毕其功于一役,造福当代和后人。但老市长先批了一行字:美好梦想!
他沉思有顷,不知怎么落笔为好。
这时,窗台上又飞来了一只麻雀,灰黑色的。之后,一只、又一只飞来。一下子十来只,一字排开着, 向玻璃窗内探头探脑,模样儿煞是可爱。
他不敢趋前,生怕再惊扰了它们。他只是睁大眼睛观察着它们。他纳闷怎么有这么多麻雀拥挤在他的窗台。
忽然一声雷电惊醒了他,原来是下雨了,麻雀们在避雨呢。
但这窗口没安装遮雨棚,渐渐下大的雨, 必会浇湿它们一身。他心疼它们,轻轻走过去,想把窗户打开,这样它们可以进到屋子里。当把窗户打开时,麻雀竟然还是大都惊飞了,只有两只蜷缩在角落里,浑身颤抖。
他只能强行把它们请进屋来,关上了窗户。它们温顺地趴在他的手心,眼神有一丝惊恐。
他安慰它们,别害怕,我不会伤害你们。他用手抚摸它们灰黑的羽毛,手上觉得粘粘的,脏兮兮的感觉。
他倒了一脸盆清水,将两只麻雀放了进去。雀儿目光起先惊慌,随之欢快地扑腾起来。
他好高兴,打了一个电话,让秘书进来,说有客。之后,再转身,他愣住了:刚才那两只灰黑的雀儿已经变样了,一身灰白的羽毛,正湿漉漉地紧贴在它们的脊背上,那眼睛似乎也愈发明亮起来,正昂首望着他……
秘书进来了,见屋里并无他人,一头雾水地问:“哪里,客人?”
他好久才緩缓说道:“是特殊的上访者……”
傻根是有点傻。模样儿就像一个大笨熊。同学老欺负他。放学了, 他也不太和同学们一块玩。
反正, 在明人和同学们眼里,他就是一个傻子。
小伙伴们玩在一起,就格外疯,格外热闹。明人冰雪聪明,是个孩子头,常常蹦出好玩的点子来,让大家山呼海叫地,一阵响应和闹腾。
这天放学后, 明人受电影《地雷战》启发,鼓捣小伙伴们找来铁铲等家什,在小区路口,挖了两个脸盆大的坑,又横置了几根细长的竹条,蒙上废报纸,轻轻撒上泥土,让别人一时察觉不出痕迹来。然后躲在一堵废墟后,等着看西洋镜。
果然,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人骑着一辆自行车路过,忽然滚动的前轮,一下子陷入了坑里,中年人肥硕的身子前倾着,随自行车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好一阵不能动弹。稍过一会儿,又满地摸索掉了的眼镜,其狼狈相让人想起了某部抗战片子里的翻译官。明人和小伙伴禁不住大笑起来,赶紧撒腿溜了。
过不久,他们又返回了。中年人已骂骂咧咧地推车走了。他们把坑洞又一次伪装好,等待下一个踩地雷的。
好久,终于有人来了。却是傻根。
他摇摇晃晃地走来。右脚也不偏不倚地踩踏了上去。笨重的身子跌倒在地。脸颊撞到了一块石头,顿时有血从面颊流出。
明人和小伙伴们屏住笑,从砖缝里想看个究竟。
傻根艰难地爬起,用手抹了抹脸上的血,走了两步,又停住了。
他看了一会儿那个坑洞,四周寻视了一番,朝废墟走来。他淌着血的脸,很是难看。
他走近废墟, 搬起几块碎石。
明人他们神经绷紧了,不知傻根会犯什么傻气,也许已发觉了他们,要实施报复。
但傻根又转身走了,走回那个坑洞,把石块扔了进去。
原来他意欲填了那坑,有一个小伙伴急了,蹭地站起身,但被明人按住了,已把人弄伤了,暴露了不好办。
傻根又走了过来。
这时有人在唤他。是他妈妈找来了。
妈妈一看傻根的模样,立即抱住了他,满脸焦急和疼惜。她掏出手帕捂住了他脸上的伤口,要让他赶紧回家包扎。
傻根却一动不动,眼光固执地盯视着那个坑洞。他转身又走向了废墟。
他又抓起几块碎石,走回坑洞。妈妈明白了,也帮他拾起砖石,帮他一起填实了那个肇事的坑洞。
他们搀扶着离开了。
明人好半天没吭声。小伙伴推了推他。他才如梦乍醒。
他发觉有什么咸咸的东西,流进了他的嘴里。
从此以后,他再没玩过这类游戏。
领导刚离开,卞君便带着怅然若失的神情问明人:“明哥,你说手机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明人静静地望着他,没有立即回答。
搁在桌上的卞君的手机却抢先发言了,像个微型的搅拌混凝土的振捣器,抖颤了起来。
卞君气恼地抓起手机,看也没看,一下子就掷在几十米远的沙发椅上了。手机瞬时也停止了抖颤。
明人意味深长地笑说了一句:“这个手机,害你不浅。”
“是呀!这怎么能怪我呢?领导应该给我一点理解吧。”卞君依然气咻咻地说着。
卞君第一次误碰手机,还是三个月前的事。他有每天晚上快走的习惯。那天快走结束,他从裤兜里掏出手机,发现拨打记录中有领导的号码。陡地脑袋一麻,仔细查看,正是自己拨打出去的,而且领导也接了,只是自己什么都没注意。一定是自己刚才走路时,不小心误碰了手机键,这真该死!领导从来都是不怒自威之人,严谨而且严格。自己一定得解释一下。他字斟句酌,小心翼翼地写下了一段短信:“领导,真不好意思,刚才是不小心碰到了手机,没注意,打扰了您,敬祈谅解。”又小心翼翼地发了出去。
好半天领导都没回话,卞君这一晚心里七上八下的。正是干部提任推荐的关键时期,自己实在太不小心了。
第二天在走道上见到领导,领导大步流星地与他交臂而过,目光只停留在他身上几秒钟。卞君想说什么,也来不及说。他侥幸地想,自己可能太小鸡肚肠了,也许领导把此类小事早就抛诸脑后了。
手机第二次惹祸,是在不久前的一个工作日。卞君带人在工地检查,在深基坑爬上爬下的,忙得汗流浃背。离开工地时,才发觉领导打过自己的手机,自己没迅速接听倒也罢了,不知怎的,偏偏回复了一段短句:“我正在影院。”这真是太糟糕了。自己从未回过,也一定是不小心误碰了什么键,发出了这手机里的惯用短语。连忙就回拨了领导电话,领导的电话终于接了,卞君忙不迭地解释手机出故障了,自己在工地没有留神,请领导见谅。领导也没搭腔,只是问了他一个数据,就把电话挂了。
郁闷之至的卞君把手机设置好好检查了一遍,也没发现什么问题,自己轻掴了自己一记耳光,还是放不下心里的那块大石头。
卞君后来把手機给换了,换了三星的最新那一款。那几天,手机消停了一些,他的心情也愉悦了些。
可就在刚才,明人和他的老同学,也即卞君的那位领导,正在咖啡馆聊天。瞥见卞君从门口走过,这是一个好机会,明人征得老同学同意,连忙拨打卞君手机,手机通了,却久无人接听。后来便断了,紧跟着一条短信发了过来:“我正在开会。”
这下老同学的脸色不好看了:“你瞧瞧,这算怎么一回事!”
明人说:“也许是他手机出故障了,前几次都是这个状况。”
“手机都管不好,怎么管业务,还管队伍?一大缺陷呀!”老同学以一种领导的口吻喟叹道。又对明人说了一句:“你知道手机是什么东西吗?是人的器官……”
明人是奔跑出门,追跑了上百米的路,才把卞君追上的。他与卞君一起回到咖啡馆,老同学没坐多久,就借故告辞了。明人和卞君有点面面相觑。
面对卞君的提问,明人又想起老同学的那番自问自答:“手机是什么东西?是人的器官。”他于是对卞君说道: “ 手机是你的器官。”但他没有说出另外一句话,那是他刚从老同学那边忽然感悟到的话中之话。
那句话是:有一种缺失叫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