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建英
立冬那日,爹托人给我捎来一大挂山猪肉。爹虽是护农小组的成员,持有公安部门颁发的准猎证,但年岁渐大,加上腿脚不好,已不再赶山。山猪肉集上也有,但多是圈养的山猪的肉,要价最高时每斤三十元,爹一辈子勤俭节约,怎么花得起这大价钱?
我家地处幕阜山脉,山是海拔千余米的崖头,树是钵罐粗的松杉柏栎,山风掠过,便见林海翻滚。当年红军打游击战,只要进了林子,敌人就一筹莫展。山高林密的自然野兽就多,山下的庄稼遭祸害了,村民邀约赶山那是常事。
拨爹的电话,不在服务区。打电话给娘,想从她嘴里问出山猪肉的来源,娘在电话里支吾半天,末了却蹦出一句:“我也不晓得这‘老实坨从哪弄来的。”
娘早前是不这样喊爹的。听娘说,爹在林子里,能根据风吹林动的声音判断出野林子里走动的是山猪、野兔还是狍子。只要爹抬起火铳,就没有落空的时日。
她叫爹“老实坨”是婚后十几年的事。娘没事时喜欢缠着爹去赶山,她喜欢坐在围口,听围猎时猎手站在山头此起彼伏的吆赶声,她喜欢看爹火铳上挂着野物向她迈着阔步走来的样子,她还喜欢……
娘那天和往常一样坐在围口的垄上。很长一阵死寂过后,山上传来一声沉闷的铳响,按娘的经验,那是猎物中枪后特有的声音。当山头的吆喝声传来,一阵嘈杂的踢踏声也从林子里向娘传来,她兴奋地迎向林口,但她等来的不是爹,而是一只跌跌撞撞钻出来的受了重伤的野狍子。猎妇的本能使她脱下自己的外套扑上前,肥大的屁股死死地蹭着这只百来斤的野狍子。
娘气喘吁吁地找到爹,说:“我拴着了一只大狍子,你快去,晚了怕那衣服拧的绳子制不住它。”
爹哈哈大笑:“它跑下山了?”
娘忙制止:“你小声点,悄悄随我下山就行。”
爹随娘下山看到野狍子,一扣扳机,冲天就是一铳,接着扯开粗大的嗓门远远一喊:“老伙计们,我婆娘降住了一只大狍子,快来!”娘来不及制止,最后百多斤的野狍子与坤叔、德叔等六个猎手平分了。
事后,娘望着我们兄妹三个阶梯似的排在她面前狼吞虎咽抢吃狍肉,心痛得直唠叨。爹倒好,不仅不认错,还跳起来指着娘的脸骂:“矩不正,不可方;规不正,不可圆。肉少吃一口人能活,脸面撕破,人活着就少了那点意思,你这苕婆娘懂啥?”
娘被爹骂得怔在原地半天,结婚十几年,这是爹第一次朝她动粗发火。她看看还在抢着空碗舔的三个儿女,抹着眼泪跑进内屋哭了整整一天,从此一急眼就“老实坨,老实坨”地骂爹傻。
听娘这一骂,我愈发感到他们有事瞒着我。医生一早交代过,爹的腿脚只能适当地在平地上活动,绝不能攀岩爬岭。我决定返家一趟。
返家时天近黄昏,昏昏的天像口倒扣的大锅盖着村子。爹不在家,娘说他出门溜达去了。我跟着问这么晚还上哪溜达。娘低头不语,随后岔开话题:“春,你在厅里歇歇脚,娘去园里摘把菜回来。”
我决定去找爹护农小组的老兄弟们问问。去德叔家,只见大门紧锁。去坤叔家,也不见他的人,半路遇上刚从湖堤上洗菜返回的坤婶,她说:“北岭的红薯地大片大片给山猪糟蹋了,你坤叔他们赶山去了。”
我最担心的事终究还是发生了!忙一路小跑回家找柴刀准备进山找爹。刚进北岭的山道,我就看见一个灰色的人影在岭口悠闲地踱着小步。他曲着的右手拿着一杆明黄色的旱烟杆,嘴边袅袅地腾着烟雾。我急步上前,灰色的人影转过身朝我招呼:“春,你怎么来了?”是爹。他话音刚落,便指指路边一只还淌着血的山猪:“你小子今天有口福。”我顾不上招呼,忙俯身查看爹的脚。爹呵呵一笑拨开我:“我又没进山,你小子急咋咋的緊张么事?”
我不解,指指地上的山猪。爹一笑:“你坤叔他们猎的,还有一只更大的进了阱套,他们去抬了。”
“那你……”
“我啊?你德叔他们见我在家闲得慌,每回赶山都请我一起来守围口。说是守,不过是坐在路边抽抽烟,溜达几圈。我这帮老兄弟,就是想照顾我,让我也能得到份子肉啊!”
我松了口气,直埋怨娘不对我讲真话。爹听后哈哈大笑:“你娘啊,她才不好意思说呢。”
选自《梅州日报》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