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 谦
(安徽商贸职业技术学院 人文外语系,安徽 芜湖 241002)
“引用”又称“引语”、“事类”、“援引”等,它是指在写作中借用名言、史料、典故、诗句等来表达自己的思想感情与见解。作为互文性现象的一个经典代表,恰当的“引用”既可以突出文章的主题、增强叙事的说服力,也能提升作品的内涵与深度。正是“引用”的典故与文本叙事之间紧密相连的互文性关系,让它受到了不少文学作家的青睐,其中就包括当代文坛大师米兰·昆德拉。他在小说的创作中,大量地援引了希腊神话、圣经故事、文学作品和名人轶事,这些引用“都有其象征意义,与作者的道德探索、刻意追求的哲理形象、作品的主题都有着密切的关系”[1]。通过旁征博引,昆氏将小说的叙事主题和人物形象完美地呈现出来,这也成为其标志性的叙事技法之一。
“希腊古典神话是整个欧洲文学的一个重要源头,它承载了古希腊人民的道德伦理与哲学智慧,是世界文学中不可替代的宝贵财富。”[2]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不了解希腊神话,就在相当程度上失去了欣赏和理解欧美文艺的机缘”[3]。昆德拉自幼阅读了许多希腊神话故事,他将其中的一些传说嵌入到小说的创作之中,借此来映射人物的关系、彰显人物的性格、揭示人物的困境、寄托人物的希望以及表达人物的情感。
映射人物的关系是昆氏援引希腊神话的重要目的。普赛克(Psyche)是希腊神话中人类灵魂的化身,她与爱神厄洛斯(Eros)相恋,但对方始终不准她见到自己的真容。一天,普赛克无法克制心中的好奇欲,手持烛火偷窥。爱神发觉后,从此不愿与她相见。因为爱情,普赛克没有放弃,在经历了种种磨难之后,终于与情人相聚并结为夫妇。在小说《不朽》(1990)中,昆氏用普赛克与厄洛斯的爱情故事来映射贝蒂娜与歌德之间的情感关系。贝蒂娜暗恋着歌德,一心想要得到他的爱。后来,因为与克莉斯蒂安娜发生了正面冲突,她与歌德的关系彻底破裂。不愿放弃爱情的贝蒂娜坚持给歌德写信,乞求得到他的谅解,但一直未能如愿。直至1832年,劳赫受托给歌德建造一座纪念碑,贝蒂娜亲自勾勒出了一张塑像的草图:歌德坐着,两个膝盖之间夹着一个象征普赛克的小姑娘。这一图案,让歌德回想起与贝蒂娜一起共度的美好时光。她也曾温柔地坐在自己的膝盖上,任由他抚摸象征女性羞耻心的乳房。正因如此,深受感动的歌德决定摒弃前嫌,与贝蒂娜恢复了来往。
昆氏小说中有许多性格迥异、个性鲜明的人物,他们的性格特点有时正是通过类比希腊神话中的经典人物呈现出来的。希腊神话中的那喀索斯(Narcissus)是河神刻菲索斯(Cephisus)与水泽女神生下的孩子。因为得到了神的告诫,父母一直不让他看见自己的样貌。实际上,那喀索斯长得十分俊美,包括厄科(Echo)在内的许多女神都主动地向他示爱。然而,自负的那喀索斯无情地将她们一一拒绝。为了惩罚这个自恃甚高的男子,复仇女神涅墨西斯(Nemesis)决定惩罚他。在女神的安排下,那喀索斯在溪水边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影子。美丽的面孔让他流连忘返,他竟然爱上了水中的自己。之后,那喀索斯痴痴地凝视着水面,不吃不喝数日,最终饿死在湖边,化身为水仙花。在《庆祝无意义》(2014)中,达得洛也是一个自恃高明的人。为了吸引派对中的美丽女性,他经常妙语连珠,说出许多冷笑话。每当讲完一个笑话,他总是率先放声大笑,而其他人通常要过几秒钟才能领悟出其中的幽默元素。然而,当大家开始笑时,达得洛却反过来变得一本正经,好像一切都处于他的掌控之中。正是因为达得洛自视甚高的特点,昆德拉将其比作那喀索斯,这也精准地折射出了他的性格特质。
在小说创作中,昆氏经常用希腊神话中的故事来揭示人物的两难困境,从而起到突出叙事主题的目的。尤利西斯(Ulysses)回归的故事是希腊神话中家喻户晓的佳作。在参加了特洛伊战争后,尤利西斯在海洋中漂泊了三年,随后在一个海岛中遇见了卡吕普索(Calypso)。之后,他们相知、相恋、相守了七年的时间。在这期间,尤利西斯面临着两难的抉择。一方面,家乡有他热爱的土地和颇受世人称颂的贤妻珀涅罗珀(Penelope),回归迎合了他内心的伦理诉求。而另一方面,陪伴他度过人生中最艰难时刻的卡吕普索才是他的唯一所爱,留下来则切合了他的情感需求。在《无知》(2000)的开篇,昆德拉便从尤利西斯的故事入手,由此揭示了主人公伊莱娜移居法国后对回归捷克的矛盾态度。实际上,“伊莱娜是昆德拉抒发自身情感的一个载体”[4],她的困境也是现实生活中的昆氏所同样面临着的。通过对尤利西斯回归故事的援引,昆氏将小说中的回归主题自然而然地呈现出来,并使之与小说中的情节相互呼应。
此外,昆氏还利用希腊神话中某些神祇的隐喻意义来寄托人物的希望与理想。在希腊神话中,阿波罗(Apollo)是奥林匹斯十二主神之一,是万神之王宙斯的儿子。他主管音乐和诗歌的灵感,是希腊神话中最多才多艺、最俊美的男神。在《生活在别处》(1975)中,雅罗米尔的母亲十分喜爱卧室小圆桌上的一尊阿波罗塑像。这不仅仅是因为塑像外形的精美,更是因为它承载着母亲对儿子的希望。当得知怀孕的消息时,母亲其实并不确定诗人是在何地怀上的,但由于太阳神阿波罗是光明的化身,因此她在三个可能的地点中认定了其中的一处。那是郊区的一个人迹罕至的岩石上,因为“这个背景显然更适合作为诗人的诞生地:接近正午的阳光照耀着,这是背景之一,不是黑暗而是光明,是白天,而不是黑夜”[5]。之后,因为丈夫的懦弱和势利,母亲更是将全部的心思都放在了儿子身上,她幻想着肚中的胎儿可以像阿波罗一样英俊,强烈地希望将孩子取名为阿波罗。孩子出生后,母亲更是将自己充满诗意的爱情理想一股脑地寄托在他的身上。每当雅罗米尔说出让她感动的诗句,她总会想到阿波罗,那个仅仅存在于她梦幻世界中的诗与远方。
最后,表达小说中人物的情感态度也是昆氏引用希腊神话的重要原因。在《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1984)中,托马斯在遇见特蕾莎后,将其视作生命中的“非此不可”,正如希腊神话中波里布斯收养小俄狄浦斯(Oedipus)一样,是命中注定的。《告别圆舞曲》(1970)中的雅库布列举了十条理由来表明对生儿育女的厌恶,其中就用俄狄浦斯(Oedipus)和伊娥卡斯忒(Jocasta)之间的乱伦关系来表达对母性的蔑视。小说《不朽》中,因为喝酒是导致车祸的一个重要原因,所以贝特朗议员强烈地反对做啤酒广告,认为这样便是抓住了阿喀琉斯(Achilles)的脚跟。此外,在《玩笑》(1967)中,昆氏在谈论民间礼俗仪式时满怀敬意地指出,它传承于酒神狄俄尼索斯(Dionysus)。
作为西方文学中的经典代表,《圣经》“不断地在西方文学创作中被引用作为叙事场景原型和人物塑造原型”[6]。熟悉圣经故事的昆德拉在小说创作中,多次援引其中的人物与典故,起到了印证观点、寄托人物理想以及批判谬论的作用。总体而言,昆氏在引用圣经故事时,交替运用了正引和反引两种修辞手法。
正引是指引用者对所引用的内容持肯定的态度,引文的目的一般是用来证明自己的观点。小说《玩笑》中,考茨卡在开导不敢面对爱情生活的露茜时,援引了圣经《旧约·创世纪》第二章二十四节中上帝的指示——“人要离开父母,与妻子结合,二人合成为一体”,以此来洗涤她受伤的心灵。在考茨卡的努力下,露茜终于走出了童年不幸事件在心中残留的阴影,开始勇敢地去追逐属于她的爱情。在圣经中,罗得(Loth)之妻因为不听劝告回头看而变成了盐柱。昆氏于是引用了这一典故来印证人要往前看,不能总是沉溺于过去的观点。在《告别圆舞曲》中,为了证明人生最大的快乐是受人赞赏,伯特莱夫先后列举了圣马卡里乌斯(Saint Macari uz)和圣西缅(San Simeon)两位修行者的事例。圣马卡里乌斯背着一筐沙土,在荒漠中行走,直至累倒,但他也因此获得了全世界基督教徒们的称颂。无独有偶,圣西缅在高20米的柱子上修行,他忍受着风吹日晒和封斋节食,坚持在柱顶上待了37年,因此获得了世人的赞扬。两位人物的共同点就是为了获得赞赏拼劲了全力,即使付出生命的代价也在所不惜。从这个层面上来分析,上述两个圣经故事中的人物刚好印证了伯特莱夫的论点。同样,在小说《不朽》中,奥地利诗人里尔克(Rainer Maria Rilke)指出,贝蒂娜的情感是上天强加在歌德身上的,因此维系两人关系的不是爱情,而是责任。为了证明这一观点,昆氏用西门(Simon)的例子做了一个形象的类比。西门是圣经中耶稣的十二门徒之一,原为渔夫,对捕鱼有着极大的兴趣。一天,西门在太巴列湖捕鱼,耶稣过来要带他走。西门极不情愿,因为捕鱼才是他真正热爱的事业,而为了责任他不得不放弃自己的理想。小说中,歌德和西门一样,他和贝蒂娜之间的藕断丝连,并非出于爱情,而是源自责任。因此,在这段情感关系中,歌德始终处于被动的状态,对对方也是处处设防。除了证明人物观点之外,寄托人物的理想也是昆氏正面引用圣经故事的一个重要目的。根据《旧约·创世纪》的记载,上帝在创造了天地万物之后,按照自己的形象造出了人类的祖先亚当和夏娃,并将他们安置在伊甸园中。那里到处是黄金、宝石,遍地开满了奇花异草,亚当和夏娃赤身裸体,在园中散步,品尝着树上美味的果实。后来,因为受到蛇的引诱,亚当和夏娃偷吃了禁果,被上帝逐出了伊甸园。后世的人类企图通过建造巴别塔,重新返回失去的乐园,但结果却以失败而告终。如今,伊甸园已经成为世界性的文学隐喻,意指那种早已逝去的人类理想中的乐园境界。在《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的结尾,特蕾莎憧憬着一种田园牧歌般的生活,她幻想着要重返伊甸园。小说中,特蕾莎的一生都在追求一种纯粹的爱情,然而这种情感花心的托马斯无法给予,因此她只能依靠幻想来麻痹自己,因而死亡也成了她必然的归宿。
与正引相反,反引主要是通过引文来表达一种批判与否定的态度。在小说创作中,昆氏通常用反引来批判一些荒诞的谬论,以达到讽刺的艺术效果。《告别圆舞曲》中,小号手克利玛为了解决露辛娜意外怀孕事件前去寻求美国富佬伯特莱夫的帮助。在闲聊中,他们谈及一幅画作中的人物圣拉撒路(St.Lazarus),这是伯特莱夫的主保圣人。而在之后的故事中,伯特莱夫却并未像圣经中的圣拉撒路那样为了捍卫上帝的荣光而抗争,反而违背良知地帮助无耻的克利玛。小说中,雅库布和伯特莱夫在交谈时,对人存在于世的价值提出了质疑,他们列举了许多《圣经》中的人物和故事来表达偏激的反人类思想,为各自犯下的罪行寻找借口。雅库布首先谈及圣经中的希律王(King Herod),这一人物以残暴而闻名于世,是《圣经》中的“十大恶人”之一。当得知耶稣诞生的消息之后,为了害怕王权被取代,希律王竟然下令杀掉伯利恒(耶稣诞生地)所有的新生儿。对希律王这样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魔王,雅库布却认为他是一位睿智的国王,并将其对婴儿的屠杀曲解成是奉了上帝毁灭人类的旨意。臭味相投的伯特莱夫对雅库布的谬论十分欣赏,他引用了希伯来人先知摩西(Moses)的话来附和对方的观点。摩西是犹太人中最高的领袖,他曾因为目睹人类犯下的恶行而后悔拯救了他们。然而,伯特莱夫的引用纯属断章取义。熟悉圣经故事的读者应该知晓,摩西曾亲自和上帝交谈,受神的启示,领导希伯来民族从埃及迁移到巴勒斯坦,解脱了他们的奴隶生活,并教导他们学会遵守十诫。因此,摩西是一个彻底的人类主义者,用他来作为反人类主义思想的例证是十分荒谬的。诺亚方舟是一个家喻户晓的圣经故事,创造万物的上帝目睹了发生于人类世界的种种恶行,于是决定用洪水消灭恶人。诺亚是人类中的一个例外,他善良、正直,是一个有情有义之人。因此,耶和华指示诺亚建造一只方舟,以便在洪水到来之时可以带家人和动物上去避难。雅库布和伯特莱夫在之后的谈话中提及了这一典故,以此作为质疑和批判人类存在意义的例证。实际上,诺亚方舟的故事仅仅折射出了上帝对人类恶行的憎恶。上帝并非想用洪水来毁灭整个人类,他通过梦境给诺亚下达神示的行为充分地说明了这一点。因此,用这一故事来否定人类存在的价值也是不恰当的。对雅库布和伯特莱夫的谬论,昆德拉显然是持否定态度的,他借助对圣经故事的反引,揭示了他们虚伪的本质。在《庆祝无意义》中,昆氏将斯大林称为本世纪的路西法(Lucifer),这一称谓也是源自圣经。在圣经中,路西法意为光明使者,指启明星、晨星或金星,早期基督教以此称呼堕落之前的撒旦。从这一称谓我们可以看出昆氏对斯大林这个历史人物的矛盾态度,一方面,昆氏肯定了其早期的贡献,另一方面,作者也对其后期的行为进行了批判与谴责。
当然,昆氏在引用时并非一味地照搬照抄圣经中的词条,他经常积极地尝试突破与创新。如在《不朽》中,昆氏从圣经中的“十诫”入手,提出他认为应该添加的“第十一诫”——不可说谎。通过对圣经故事的引用,昆氏成功地塑造了许多个性鲜明的人物形象,同时也加深了作品的文化与哲学内涵。
古今中外,将文学作品中的情节、佳句、技法融入到自己的创作之中,是许多作家惯用的叙事手法。北宋著名文学家王安石“每遇他人佳句,必巧取豪夺,脱胎换骨,百计临摹,以为己有;或袭其句,或改其字,或反其意”[7]。和大文豪王安石一样,昆氏也十分喜爱引用世界文学作品中的人物和情节,其目的或是为了证明和批判某种观点,或是为了突出叙事主题、揭示人物的生存境遇,亦或是为了启发读者进行伦理反思。从引文的体裁上来分析,小说是昆氏引用最多的一种文体,其次为诗歌,再次为戏剧。
在创作过程中,昆氏常常引用一些小说名作中的故事片段来印证自己的观点。以小说《不朽》为例,为了证明欧洲的爱情扎根在性交之外的土壤里,昆氏引用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白痴》(1868)和弗罗芒坦《多米尼克》(1876)中的恋爱情节作为例子。在《白痴》中,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可以随便和一个商人睡觉,但在真爱来临之际,即当她处在梅诗金和罗果静之间时,她竟下意识地表现出了少女般的娇羞。而在《多米尼克》中,一对恋人真心相爱,却从未相互触碰肌肤。一次,他们骑马出去玩耍,马德莱娜明知多米尼克的马技很差,有摔死的危险,她还是把马赶得飞快,目的是从中获得性交之外的爱的激情。这些文学名作中恋爱情节的植入,不仅充分地印证了昆氏的观点,也极大地增强了叙事的文学性与趣味性。除了表达赞同态度外,昆氏在批判和否定某些偏激的谬误时,也通过引用知名小说中的情节进行反证。如贝蒂娜认为,在爱情世界里,重要的是自己内心的激情,被爱的人并不重要。为了让读者深入地理解这一爱情观的荒谬,昆氏引用了塞万提斯《堂·吉诃德》(1605)中的一个故事片段:主人公堂·吉诃德为了向侍从桑丘证明他对一名并不了解的贵妇杜尔西内娅的爱,竟然在旅途中脱掉衣服,然后向空中跳跃翻跟头。对于贝蒂娜和堂·吉诃德这种荒谬的爱情观,昆德拉显然不能认同,他评价道:“感情很显然是在我们不知不觉之间,而且常常是在我们无可奈何的情况下突然出现的。当我们‘希望’去感受它,感情就不再是感情,而是感情的模仿、感情的炫耀,是通常所谓的歇斯底里。”[8]通过引用《堂·吉诃德》中的情节,昆氏批判了贝蒂娜畸形的爱情伦理观,也表达了自己对和谐爱情关系的见解。
突出叙事主题是昆氏援引小说名作的一个重要目的。维旺·德农(Vivant Denon)的短篇小说《明日不再来》(1777)是昆德拉《慢》(1995)中三条并行叙述的主线之一,其中T夫人与骑士之间的一夜情彰显了恋爱中“慢”的魅力,由此凸显了小说中“慢”的主题。在《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中,特蕾莎最钟爱的小说是列夫·托尔斯泰(Лев Николаевич Толстой)的代表作《安娜·卡列宁娜》(Ahha Kapehnha,1956)。女主人公安娜与沃伦斯基在火车站相遇时,一个人刚刚被火车撞死。而故事结局,安娜也选择了卧轨自杀,令无数读者扼腕叹息。小说中,特蕾莎对《安娜·卡列宁娜》的喜爱,并非出于偶然,而是昆氏的精心安排。无论是她与托马斯的相遇,还是两人的悲剧结局,都是无数偶然事件引导下的必然结果。利用托尔斯泰的经典名作,昆氏引领着读者去思考偶然与必然之间的哲学关系,从而将这一对悖论主题完美地呈现出来。除了凸显主题外,昆氏有时也通过引用文学作品来揭示人物的境遇。如《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中的托马斯在辞去医生的工作后,当了三年的玻璃工。在百无聊赖之际,他回忆起法国幻想小说家儒勒·凡尔纳的《两年假期》(1888),这是他孩提时最爱读的一本小说。书中指出,两年是假期的极限,而他已经离开了医生的岗位近三年了,和不同女性进行的性爱体验也停滞了许久。这一文学作品的植入,折射出了托马斯内心世界的空虚与无助,也让读者真切地体会到了他移居郊区后百无聊赖的生活状态。
昆氏小说中蕴含着丰富的伦理学思想,这早已是学界公认的事实,而援引文学作品对于其表达伦理价值观也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小说《不朽》中,鲁本斯在中学时代曾因偷窥女生们的胸部而引起了她们的愤怒,而到他四十岁时,人们的价值观发生了颠覆性的变化。女人们放肆地在男人面前袒胸露乳,以此来吸引男性的关注,彰显女性的魅力。当鲁本斯遇见了一个未带胸罩的熟人时,他发觉羞耻的不是对方,而是自己。此处,昆氏插入了维也纳小说家阿图尔·施尼茨勒中篇小说《埃尔塞小姐》(1928)中的故事情节。为了偿还父亲的债务,女主人公不得不在好色的债主面前脱光衣服,展示她曼妙的胴体。之后,少女的羞耻心让埃尔塞的内心不堪重负,最终导致了精神失常。借用这一文学作品,昆氏揭示了现代社会女性羞耻心的式微与沦丧,由此开始了对女性“羞耻心”的伦理思考。在对享乐主义进行伦理考量时,昆德拉引用了肖代洛·德·拉夫洛的书信体小说《危险的私情》(1782)。瓦尔蒙给情人写了一封断交信,而信则是在女友德·梅尔特侯爵夫人逼迫下写的。为了报复花心的男友,梅尔特将瓦尔蒙的私信交给了他的情敌。愤怒的情敌约瓦尔蒙决斗并杀死了他。事后,瓦尔蒙与梅尔特的私信泄露,侯爵夫人也因此被指为蛇蝎毒妇,在社会舆论的重压下郁郁而终。在昆氏看来,这部小说是伟大的经典之作,因为书中再现了人真实的内心状态。“书中人物不做别的,就是寻欢作乐。可是读者渐渐明白,使他们心动的不是欢乐,而是征服;不是欢乐的欲望,而是胜利的欲望主宰全过程。起初看来像是一场欢乐淫荡的游戏,不可觉察地、不可避免地转化为一场生死搏斗。”[9]通过文学作品的映衬,昆氏将女性的“羞耻心”、享乐主义等敏感的伦理话题呈现在读者面前,引导着读者进行深入的思考与探讨。
除了小说外,诗歌也是昆氏在小说中经常引用的一种文学体裁,它最主要的作用在于表达人物的情感。在《不朽》中,阿涅丝的父亲是一个德国人,由于希特勒的失败,法西斯分子连同整个德国全都遭到世界的唾弃与憎恶。介于此,父亲只能压抑住自己内心的情感,不敢提及任何与德国有关的记忆。作为一个德国人,父亲唯一与祖国的联系就是背诵课本上一首歌德写的诗给大女儿听。这是一首未受到政治影响的德国诗,它深深地印刻在每位德国小学生的心中。诗歌的中文译文为:“在所有的山顶上一片寂静,在所有的树梢上你几乎感觉不到一点风声;林中的小鸟不吱一声。耐心点吧,不用多久你也将得到安息。”[8]30透过诗歌,我们可以管窥到父亲对逝去的童年和家人的深深眷恋,也显现出了他对祖国的强烈情感。小说中,父亲最后一次背诵诗歌给阿涅丝听是在临死前的两三天,这与诗歌所表达出来的死亡主题相互呼应。此外,诗歌也寄托了父亲对女儿的期望,自己的一生未能潇洒地度过,只愿女儿可以随性所欲地过自己想过的生活。同样,《玩笑》中的路德维克在人生的低谷期迷恋上了弗朗基谢克·哈拉斯的诗歌,因为诗人和他一样,都遭遇了误读与批判。在追求露茜时,路德维克曾给她念了一些哈拉斯的诗句,如“啊,滔滔的花言巧语,我更信任默默无语,它胜过美丽胜过一切;啊,欢乐的节日属于你们,心心相印默默无语”[10]。这些诗句表达了路德维克对露茜的强烈情感,也折射出了他当时真实的心境。
此外,昆氏在小说中也偶尔引用戏剧作品,其主要目的是表达讽刺与嘲弄。如《笑忘录》(1978)中,昆氏用法国荒诞派戏剧家欧仁·尤奈斯库的《犀牛》(1959)来“嘲讽照本宣科、缺乏创造力”[11]的加百列和米迦勒。通过引用的文学作品,我们感受到了昆氏扎实的文学功底,其中固然有家庭影响的因子,但更重要的是来自于他本人孜孜不倦的阅读与积累。
在小说创作中,昆德拉还引用了不少人们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名人轶事,其主要功能是呈现创作主题、引发哲学反思、映射人物关系以及针砭时弊。
小说《不朽》中,为了凸显“不朽”这一主题,昆氏引用了一大批名人的传闻轶事。歌德曾回忆自己十九岁时的经历,那时他是一个默默无闻的文艺青年。一次,他来到莱比锡剧院,凝视着幕布,开始幻想着文学巨匠莎士比亚和他获得的不朽声誉。从那天起,歌德就确定了一生的目标,他要做一个不朽的追寻者。因此,当处于巅峰期的拿破仑(Napoléon Bonaparte)邀请年迈的歌德在埃尔富特会面时,尽管毫无兴趣,但歌德还是欣然接受,因为邀请者是一位注定要名留史册的人。随后,在谈论可笑的不朽时,昆氏更是引用了许多著名人物的生平轶事,其中包括法国总统弗朗索瓦·密特朗、美国总统吉米·卡特、天文学家第谷·布拉赫和小说家罗伯特·穆齐尔等。
引导读者进行哲学反思也是昆氏援引名人轶事的一个重要目的。在《庆祝无意义》中,尼基塔·赫鲁晓夫回忆起斯大林开会期间经常和下属讲的关于二十四只鹧鸪的故事。故事的梗概如下:斯大林称,他曾在树上发现了二十四只鹧鸪,于是用装满十二发子弹的枪打死了其中一半的鸟。之后,他返回家中取来十二发子弹,将剩余的鸟全部击毙。这只是一个为缓和沉闷的会场气氛而开的一个玩笑,但斯大林却因此遭到了下属们的唾骂。借用这一轶事,昆氏展开了对玩笑与严肃这一对哲学题旨的精彩论述。在《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中,昆氏谈及斯大林儿子雅科夫之死的传言,以此来引出对“媚俗”的讨论。二战期间,雅科夫被德军俘获,与一些英国军官关押在同一战营。因为他不太注意个人卫生,总是把厕所弄得脏乱不堪,引起了英国人的强烈不满。他们告诫雅科夫,逼他打扫厕所,最终引发了互殴事件。之后,雅科夫向战俘营长官投诉,但长官也认为谈论粪便有损尊严,因此不予理会。由此,愤怒的雅科夫扑向带有高压电的铁丝网自杀了。从这一事件出发,昆德拉展开了对“媚俗”这一哲学论题的讨论。他一针见血地指出,粪便本身并不存在反道德的因素,“把粪便被否定、每个人都视粪便为不存在的世界称为美学的理想,这一美学理想被称之为Kitsch”[12]。简言之,媚俗是对粪便的绝对否定,是把人类存在中不予接受的一切事物都排除在视野之外。通过名人轶事的植入,昆氏将自己对哲学问题的思考融入到了创作之中,让读者在品读佳作的同时,也增加了对人生哲学的理解。
在昆氏的小说中,名人轶事有时被用来映射人物的关系。在《慢》中,昆氏谈及了尼克松总统顾问基辛格与一名巴黎女记者的轶事。一位女记者去华盛顿采访基辛格,与他会面多次。基辛格渐渐地对她感到厌烦,多次委婉地表达了对她的反感。而不知趣的女记者却一厢情愿地与基辛格谈起了柏拉图式的精神之恋,并多次暗示要和他拉近关系。最后,忍无可忍的基辛格将她召到办公室,当面严厉地数落了她。可笑的是,不开窍的女记者却误以为这是基辛格出于政治原因而不得不做出的行为。利用这一轶事,昆氏完美地映射了小说中伊玛居拉塔与贝尔克之间的关系。无独有偶,在《不朽》中,昆氏又用名画家萨尔瓦多·达利与妻子的轶事来映射洛拉和阿涅丝之间的情感关系。
在引用名人轶事时,昆氏有时带着一种调侃的方式,以达到针砭时弊的目的。在《不朽》中,昆氏援引了歌德与贝多芬(Ludwig van Beethoven)在散步时偶遇女王的轶事,来讥讽以歌德为代表的著名作家身上体现出来的奴性。
此外,昆氏偶尔也利用名人轶事来增加小说叙事的趣味性。如在《告别圆舞曲》中,为了获得美国国籍,斯克雷塔多次暗示美国富佬伯特莱夫,想要成为他的养子,但每次都无果而终。旁观者雅库布建议他直接了当地提出要求,让他茅塞顿开,欣喜的斯克雷塔于是用了哥伦布的鸡蛋这一名人典故来赞赏朋友见解的高明。这一轶事的插入,形象地映衬了小说中的情节,也增强了叙事的趣味性。
值得一提的是,尽管昆氏在所有的小说中都无一例外地运用了“引用”的修辞手法,但每部作品在引用的频次上存在着不小的差异性。在他“捷克周期”创作的系列小说中,对“引用”手法的运用总体上呈现出了一种递增的态势。这一时期创作的最后一部小说《不朽》中,“引用”修辞的运用到达了顶峰。该作中大量运用了“引用”修辞,内容涵盖了文学作品、希腊神话、圣经故事、名人轶事以及绘画、音乐、政治、哲学等多个领域,引用次数多达数十次。到了“法国周期”,昆氏小说中“引用”的使用频次大幅减少,如小说《身份》《庆祝无意义》中的“引用”仅有寥寥数个。究其原因或是因为昆氏法语水平的限制,或是由于其小说创作观念的改变,又或是因为其已经获得了世界声誉,不必再用各种“引用”来增强小说的深度。即便如此,以昆氏的全部小说为视阈,“引用”依然是其中最为重要的一种修辞技法。
在小说创作的过程中,昆德拉时而暗引、时而明引,此处正引、别处反引,体现出了高超的写作技法和深厚的文学功底。通过大量恰到好处的引用,昆氏将阅读过的文学作品、希腊神话、圣经故事以及名人轶事等完美地融入到了自己的文学语境中,凸显了小说的主题、丰富了人物形象,也深化了小说的哲学内涵。遗憾的是,“引用”修辞尚未引起研究者们的关注,是昆德拉小说研究中的一个盲点。笔者以为,“引用”是昆氏小说中不容忽视的一种修辞现象,不能全面地理解这些“引用”,就无法精准地把握小说创作的题旨与内涵。因此,以昆氏小说中的“引用”为研究视阈,分析它们的来源与目的,必将为今后的研究者提供新的思路与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