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懿晴,王洁群
(1.湘潭大学 外国语学院,2.湘潭大学 文学与新闻学院,湖南 湘潭 411105)
每一种学术研究背后其实都有其特别关切的时代问题,它们往往才是学术研究深层价值和意义所在。这大约就是法国哲学家阿尔都塞所说的“问题域”:“问题域概念在思想的内部揭示了由该思想的各个论题组成的一个客观的内在联系体系,也就是决定该思想对问题作何答复的问题体系。”[1]47它既是思想内部的“联系体系”,又是思想与社会关联的“问题体系”,关系着研究的本质特征和社会价值。国内的当代利维斯研究正是这样,它关切着一些当代中国学术的基本问题,反映了当代思想文化中的一些基本“问题域”。
F. R. 利维斯是20世纪英国文学批评的大家和文化批评理论的先锋,他一生出版著作近30部,开创了20世纪英国文学、文化研究的新局面。韦勒克曾说,他相信利维斯“在英国批评史上所保持的地位不会与更为温和的马修· 阿诺德相去多远”[2]363。陆建德也认为“在20世纪的英国批评家中,他的实际影响恐怕无人可及”[3]23。
国内学界早期对利维斯的研究始于20世纪30年代初,但此后几十年,由于种种原因,利维斯研究几乎停止。目前,从能够检索到的数据来看,直到20世纪90年代末,国内才又陆续出现关于利维斯的研究文章,当代中国的利维斯研究才逐渐复苏。新的世纪开始之后,利维斯研究有迅速转热的迹象。截至2018年1月,我们能够从知网检索到49篇专题论述利维斯学术思想的成果,其中最早的2篇,都发表于1999年(殷企平、刘雪岚),其余都发表在2000年之后,而且2010年之后的成果占了35篇,超过70%,近年来研究的热度可见一斑。通过对这些研究成果的仔细梳理、辨析,我们发现国内的当代利维斯研究的复苏与转热,与其关注着当代中国文学、文化研究领域中三个基本而重要的问题有关,而且正是这些问题彰显了这一研究领域的特征和价值。
在文学研究领域中,文学理论与文学批评是两个相辅相成、不可偏废的领域。但是,长期以来,由于文学批评偏重于文学文本的批评实践,更加关注具体文本细节和批评主体的文学感受;文学理论则更为偏重于理论推演、建构,倾向于抽象思考和理性判断。两者秉性稍异,研究目的也不尽相同,因此常常不能和谐相处。特别是20世纪80年代以来,学界大量引进、译介西方文学、文化理论,各种派别、观点轮番上阵,各领风骚。我国文学批评界便开始用各种纷繁复杂的西方理论来理解和阐释文学,甚至“对理论过于执着以致到了迷信的地步”[4]8,出现了一些“为理论而理论”“省略和放弃了对文学实践的爬梳”的文学研究,出现了比较严重的理论研究脱离文学文本,脱离批评实践,自我增殖、自说自话的问题。文学研究甚至变成了只是文学理论研究,导致“文学理论无关文学、没有文学,或者文学只是充当了理论的佐证工具”[5]29,呈现为远离文学文本的文学研究“异化”现象。
为此,学界呼唤批评回归文学文本,理论紧密结合文学实际的呼声日益增高。在这样的期待视域中,利维斯的一系列观点:强调“拥抱具体”,主张文本细读,极力维护文学批评的独特属性,甚至宣称“反理论”“反哲学”的批评态度,与我国文学研究界出现的对理论一定程度上的厌倦情绪不谋而合,这在一定程度上激发了学界对利维斯文学批评思想与实践的研究兴趣。
关于文学批评与文学理论的关系,利维斯曾作过详细辨析。1937年利维斯在《细察》杂志刊登了文论家韦勒克和他的往来书信,他们探讨了文学批评与文学理论、哲学关系问题。在这些含有论战色彩的信件中,韦勒克在肯定和褒扬利维斯的《重估:英诗的传统和发展》一书的同时,认为利维斯的阐述不够明晰,建议利维斯用更抽象和更系统的哲学方式来支撑自己的文学批评,而利维斯则称文学批评和哲学是两个全然不同的学科,虽然哲学训练可能有助于文学批评,但是它们所关注的重心截然不同,文学批评家应该全身心地感受、判断和反应,不应该像理论家一样概括总结出一些所谓的原则。利维斯在回信中表达了他对文学批评与文学理论关系问题的基本态度:反对脱离文本的抽象批评,但并不因此否定“哲学”和理论的价值。利维斯和韦勒克关于文学批评和文学理论的“论战”某种程度上正好契合了国内学界对这一问题的关心。
国内学界对利维斯的“反理论”文学批评观进行了比较集中的评介,部分学者赞同利维斯对待批评与理论的态度,即文学批评中不能有太多的理论,否则就失去了批评的本质;文学批评家不能用过多抽象的理论,否则就偏离了批评应遵循的轨道。聂珍钊在《剑桥学术传统与研究方法:从利维斯谈起》中认为利维斯的文学批评“始终是以文学文本为基础的批评”。他赞赏利维斯文学批评“最大的特点就是对文学本身进行阅读、理解和评价,他从来没有远离文学文本和细读而侈谈理论”。认为正是利维斯“对文学作品有深刻的理解和细腻的感受”[4]7,才有了英国文学经典的重估,因此利维斯可以称作剑桥学术传统的典范。刘雪岚的《回顾伟大的传统——弗·雷·利维斯的启示》谈到利维斯的文学批评令人怀念,因其“表达观点从容不动声色”且“从不信任轻浮装饰的批评语言”,体现了他“罕见敏锐的直觉与博大精深的知识的完美结合”[6]49。
另一部分学者则从平衡文学批评与文学理论的关系入手为利维斯正名,即认为利维斯不是真正的“反理论者”。他们认为,自称“反理论者”,是利维斯为了强调文学批评的感悟、感性、感知的特性而作出的策略性姿态;从实质来说,利维斯并未真正反对过理论,仅仅只是强调批评和理论作为两个不同领域的区别而已。殷企平在《用理论支撑阅读——也谈利维斯的启示》中认为利维斯“并不是真的要拒斥理论,而是想要高超地运用理论”[7]52,对理论有所遵循的同时又保持距离才是利维斯“反理论”的真正用意。熊净雅在《利维斯是何种意义上的‘反哲学家’批评家》一文中认为“利维斯的批评并非对理论的无知,而是以另一种形式丰富了理论”[8]361。孟祥春在《“反理论”与“理论”——论利维斯的批评观》中提出,利维斯“反理论”的实质是“反对文学批评的程式化、教条化和抽象化”,而且利维斯在“反理论”的同时对“文学批评的本质、标准、功能以及文学意义的存在方式等重要问题进行了哲学思辨和理论探索”,因此,利维斯是“以反理论”的姿态进行理论探索[9]130。
的确,面对越来越多远离具体文学作品分析的文学批评,文学研究界亟需在强调理论视野的同时注重回归文学活动、文学文本本身。利维斯强调文学批评与文学理论的差异,呼吁回归文学文本,重视文本细读,这对存在一定偏颇的文学研究有重要的借鉴作用。但值得注意的是,学界不能因为批评理论脱离文本实际的倾向而又重新走向沉溺于一般感受与赏析的“读后感”式批评,忽视、甚至否定文学理论对文学创作、批评、鉴赏的引领和指导作用。正如新批评文论家兰色姆曾说的,理论是文学批评的“决定性因素”。一般批评家心目中号称的“无理论”的状态其实是“虚幻的”[10]173。特雷·伊格尔顿也曾指出:“敌视理论通常意味着对他人理论的反对和对自己理论的健忘。”他甚至提醒:“如果没有某种理论……我们首先就不会知道‘文学作品’是什么”[11]6。文学研究中,文学理论是重要的,紧密结合文学文本、文学活动的文学批评也必不可少。也许,像利维斯所坚持的那样,在文学批评和文学理论之间保持微妙平衡的辩证态度可能才是更好的选择。
20世纪90年代以来,随着媒介技术的快速发展,以电视、电影为代表的大众文化的迅速兴起,在新兴的互联网推波助澜下,流行音乐、通俗小说、时尚潮流等大众文化现象对社会,特别是对青年人群产生了巨大影响。此时,风行西方学界的文化研究理论也得以在中国广泛传播,文化批评迅速兴起。一批从事文学研究的理论家、批评家纷纷转向文化研究,甚至开始以大众文化现象作为自己的主要研究对象,文学研究的“文化转向”成为潮流和趋势。
随之而来的是学界对文学研究“危机”的担忧:是坚守文学研究阵地,还是突破文学边界,走向文化研究、文化批评成为学界关注的焦点。一些学者主张移动文学的“边界”,拥抱文学理论的“开放性”,强调“一个有生命力的学科应该具有积极而开放的胸怀、一种积极突破、扩展疆域的心态”。[12]63另一部分学者则担忧文化研究“放弃了对文学本身的关注”[13]93,使文学沦落为文化研究的“注脚”和“材料”[14]85。当然也有学者担心在开展文化研究的名义下,一些批评家放下批评的社会责任,心安理得地徜徉于大众文化的“滚滚红尘”,甚至乐而忘返[15]2。因此,在重新梳理英国文化主义思潮发展历程时,利维斯独特的文学批评与文化研究理念和路径,又成为中国学界反思文学批评与文化研究关系的重要参考。
文化研究与文学研究之间紧密的关系可以一直追溯到利维斯。“追根溯源,文化研究就脱胎于文学批评”[16]558,当年利维斯与其学生丹尼斯·汤普森一起撰写《文化与环境:批评意识的养成》时,其主要目的就是通过呼吁培养文学批评意识,保持英国的文化传统、生活方式和价值观念。他在《伟大的传统》中更是直接提出要甄选出一些文学史上真正有价值的小说家,彰显他们的“不仅为同行和读者改变了艺术的潜能, 而且就其所促发的人性意识——对于生活潜能的意识而言”都具备的“重大意义”[3]4,不仅要注重小说的艺术价值,更要注重发掘它的“人性”和“生活”价值,也就是社会文化的价值。虽然文化研究的路径不止文学研究,但不可否认,英国的文化研究理论的确是从以利维斯批评为代表的文化主义文学批评实践发展而来的。在20世纪60年代,理查德·霍加特创立当代文化研究中心(CCCS)之初,就指出要利用文学批评的方法来进行大众文化研究;雷蒙·威廉斯等文化研究开创者们最初都是以文学作品为切入口来分析文化,将具体的大众文化现象作为文本,用文学批评的方法来分析文化现象;其中都可以看到利维斯的影响。
国内学者在梳理利维斯的这种偏向文化研究的文学批评路径时,就充分注意到了这一情况。自2002年《伟大的传统》在中国翻译出版以来,一些学者对利维斯文学批评的原则进行了比较系统的梳理。高兰在《谈弗·雷·利维斯的小说批评中的非个性化原则》中认为,是否拥有“非个性化原则”是利维斯评判小说家优劣高低的重要标准,指出他的“文学人文主义批评理论”与马修·阿诺德的文化理想一起共同成为抵制当代世界的功利主义和技术万能思想的武器[17]93;孟祥春的《利维斯的小说观与批评维度》对利维斯小说观中的小说是“戏剧之诗”“道德寓言”和“对生活之肯定”等三大核心观念进行了辨析,指出其总的来说可以称之为“道德批评”[18]64;它们基本都强调了利维斯的小说批评与文化批评之间的关联。另一些学者则对利维斯的诗歌批评进行了研究。熊净雅的《从利维斯对艾略特诗歌的批评看利维斯的诗学观》指出利维斯通过对艾略特等人的批评,也描绘出了英语诗歌的“伟大传统”,认为利维斯从诗歌文本的细节入手,以时代文化为背景,证明了《荒原》的时代价值正是其对文化现状的精确和独特把握,是在一个机械化时代表现“文明的现实状况”[19]42。王庆的《F.R.利维斯与英美现代诗歌批评》结合利维斯对T.S.艾略特和埃兹拉·庞德的批评,指出他坚信马修·阿诺德强调的文学是对“生活的批评”的宗旨,认为是否具有“时代意识”是利维斯评判现代诗歌的最重要的标准[20]43。王小平的《诗歌与当今世界的关系不大——利维斯评维多利亚时期英语诗歌的过渡性》则指出,利维斯认为维多利亚时期英语诗歌只具有过渡性,因为他关注的主要是诗歌中的“道德意识”,而这一时期的诗歌比较缺乏这种意识[21]7。也有学者对利维斯的文学批评方式进行了批评,王桃花在《利维斯小说批评弊病刍议》中就指出利维斯的小说批评的一些弊病,其中一条就是认为其文学评论脱离文学根基,是在评价历史、社会和伦理,是一种“伦理批评”[22]57。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利维斯的文学研究的利与弊都因为其主要关注社会文化问题。
利维斯对文化批评的重视,使得国内对利维斯文化批评的研究主要立足于追问其文化批评的深层立场及其与文学批评的关系。在利维斯眼中,“文化”只属于精英阶层,属于大众的只能被称为“文明”。陆扬的论文《利维斯主义与文化批判》及其与王毅合著的《文化研究导论》中就着重分析了利维斯主义的本质,指出其实际上是“小资产阶级的反抗”和“既定文化内部的一种道德主义反抗”[23]76,带有温和而明显的“跨学科性质”[24]13。邹赞在《“少数人文化”与大众文化批判——弗·雷·利维斯文化批评思想的基本路径》中认为,利维斯的文化批评更加偏向于“少数人的精英文化”,特别重视英语的中介作用和文化传承功能[25]105。欧荣在《从“少数人”到“心智成熟的民众”—— 利维斯的文化批评与共同体形塑》中指出,利维斯深入思考了工业文明时代的文化传承问题,“少数人与心智成熟的民众之间的创造性合作”才是利维斯对“共同体”的理解和期待,将他简单地贴上“精英主义”标签“有些牵强附会”[26]99。伏珊、邹威华的《利维斯主义与“大众文明与少数人文化”》认为,利维斯文化批评的主要的目的是培养广大读者的批评意识和对社会文化的辨别能力,从而拓展严肃文学和精英文化在当代社会的影响[27]49。
其实,利维斯的文学与文化批评实践大致有三阶段:1930-1943年以文化批评为主;1943-1955年以文学批评为主;1960年以后回归以文化批评为主。利维斯的文学批评中有文化批评、文化批评中有文学批评,两条批评路线始终相互呼应,互相配合。这一批评路径的选择,总的来说,与一次世界大战后,英国社会出现广泛而深刻的文化危机有关。利维斯与其夫人Q.D.利维斯以及学生丹尼斯·汤普森等人,以《细察》杂志为平台,始终关注当时的社会文化问题,批判大众传媒与大众文化带来的种种消极后果,以文学批评为形式、以精英文化传统为主导,依靠学校教育,通过语言学习来培育“少数人文化”与合格的“阅读大众”。他这种以文学批评切入文化与社会问题研究的利维斯主义路线,既继承了阿诺德所开创的“文化——文明”传统,又直接影响了后来威廉斯、霍加特乃至伯明翰学派早期的文化思想,使他自己成了英国文化主义传统与文化研究范式形成和发展过程中的关键人物。
在当代中国的文学、文化研究学界,既要突破原有固守文学性的文学批评框架,在理论视域、批评方法上有所发展、创新,在研究对象上有所拓展,跟上时代变化,又要防止完全抛弃文学批评,用文化研究取代文学批评,防止文化研究完全放弃批评责任,成为大众文化的合谋;既要用文化研究的开阔视域来更新、推进文学批评,又要用文学批评的美学判断来克服文化研究的媚俗化倾向;需要达到像有的学者畅想的那样:“在文学研究中增加文化研究的维度, 在文化研究中增加文学研究的维度”,让它们进行“交往和渗透”,才可能克服双方各自的缺陷,“走向一种新的融合”[28]28。实际上,利维斯已经在文学批评和文化研究这种“融合”上为我们作出了某种示范。
晚清以来,特别是自“五四”运动以来,“赛先生”在中国深受推崇,科学技术文化的社会地位日益增强,传统的人文文化则不断下滑。随着这两种文化之间的地位和权力关系的变动,思想文化界进行了各种相关名目的争论。20世纪20年代初“科学与玄学”的论战,在科学与人生观两者的关系问题上曾展开过广泛论争。半个多世纪之后的1990年代,在市场大潮的推动下,面对许多学者、文人选择下海,价值、理想、情怀等开始边缘化的境况,中国知识界开展了“人文精神”大讨论,探讨人文精神受到冲击的现状及其价值重构问题。
新世纪以来,由于科学技术进步、经济发展带来的环境污染、资源匮乏、道德滑坡、精致利己等系列社会问题,学界日益重视反思科学技术文化与人文文化两者之间的关系问题。有学者认为前述问题的出现,实质是中国近现代以来不断被强化的“唯科学主义”思想影响的结果,且认为当前最严重的问题就在于把工程管理的方法用到学术研究管理中,将适用于工程技术的价值标准“凌驾”于一般学术研究中的原有标准[29]3。也有学者认为这些问题与自20世纪50 年代以来中国实行严格的“文理分科教育”有关。这种“文不习理,理不学文”的教育,难免导致知识结构单一、综合优势缺乏、价值认同偏颇、世界观人生观片面等系列问题[30]A02。
在中国学界关于“两种文化”的讨论中,英国的C.P.斯诺和利维斯是两个经常被提及的学者。在西方文化中,“科技和人文”两种文化关系问题始于17世纪工业技术革命。随着近代自然科学的兴起,两种文化间的裂缝也逐渐出现。两种文化的分离和对立则“始于19世纪与20世纪之交,发展在20世纪”[31]5。19世纪末,马修·阿诺德与赫胥黎就有过一次讨论。半个多世纪之后,斯诺与利维斯再次就人文与科学问题进行论争。“斯诺—利维斯之争”源于1959年斯诺在剑桥大学的一次演讲,随后讲稿又以《两种文化和科学革命》为名出版,产生了广泛的影响。利维斯对斯诺的一些观点非常恼怒,他于1962年在《观察家》杂志上发表题为《两种文化?——C.P.斯诺的意义》,进行了措辞激烈的反驳,引发学界更为广泛的争论。
“斯诺—利维斯之争”实质上是“共同文化”与“两种文化”之争:斯诺认为现代社会已经分裂为“两个极端的集团”,一极是“文学知识分子”,另一极是“科学家”,特别是“物理学家”。文学知识分子代表着人文文化,科学家代表科学技术文化,他将这种文化分裂现象命名为“两种文化”,两者之间存在着不能互相理解的“鸿沟”,甚至是相互“憎恨和厌恶”。解决之道在于“重新考虑”教育问题[32]4,20利维斯对他的这种分裂的“两种文化”观不以为然,认为只有一种“共同”的传统文化,他尤其不认同斯诺偏爱科学文化,推崇科学主义并指责人文文化压制科技文化的态度。利维斯认为恰恰是科技文化在冲击人文文化,现代社会迫切需要强化大学英文学院的“中心”作用,用人文文化来抵抗科技文化、大众文化中的平庸和功利主义。[33]63
中国现当代以来的文化现实——科技文化日益占据主导地位,人文文化的影响有不断下降的趋势,让国内的当代利维斯研究很敏锐地关注到了“斯诺-利维斯之争”涉及的“两种文化”问题。殷企平的《两种文化与英国高等教育(上)》中看到英国的“两种文化”论争,始终与高等教育密切相关。文章认为近代自然科学的发展推动了高等教育中的学科专门化,而高等教育的学科专门化又反过来加深了“两种文化”之间的鸿沟。殷企平认为论争双方都有一定的片面性。利维斯提倡的“英文学院”教育的确是训练学生智力、情感的好地方,但其他学科只要认识到这些素质的重要性,其实也可以取得“相同的效果”。同样, 斯诺等人看重的科学教育中,如果能够增加适当的文科教育,也会更加有利于培养科学家,“何必把它们对立起来”。[34]93曹莉的《剑桥批评传统的形成和衍变》在梳理英国剑桥大学的批评传统时,将利维斯视为其中重要的一环。指出正是剑桥的人文传统,使他长期坚持视文学和文学批评为增进人类“洞察力、知识、判断力和责任感” 的重要途径,使他在与斯诺的论争中,坚持人文教育理念,主张在英文学院设立大学人文教育中心,加强文学与批评教育。[35]76江晓原的《当代“两种文化”冲突的意义—— 在科学与人文之间》认为斯诺提出的科学文化处于被人文文化轻视境地的观点,是他后来受到科学界欢迎的重要原因,也是招来利维斯等人激烈批评的重要原因。今天再来看他们的论争,“将呈现出新的意义”。[29]6孟祥春的《利维斯的文化理想研究》认为利维斯与斯诺的论争,体现了利维斯的“文学文化”理想:优秀的传统文学集中承载了人的价值,文学传统中的“经典性、现实性、情感及时代情怀在很大程度上构成了整个文化中最精妙、悠久和最具感染力和创造力的部分”,利维斯是在以此为基础批判斯诺的“技术功利主义”,捍卫他的“有机社会”思想。作者认为这能够激发中国的“勇气与责任”,启发我们更加全面地“反思当代文化并建设当代文化”。[36]81
从根本上来说,无论是当年马修·阿诺德和赫胥黎的讨论,还是斯诺与利维斯的论争,亦或是当代中国面临的文化与教育问题,贯穿其中的主线都有人文文化与科技文化的关系问题,按照科里尼的说法,是一种共同的“文化焦虑”[37]3。其实,人文世界是以人为中心的价值和意义的世界,是关于人的世界;科学世界是以物质为中心的规律的世界,是关于物的世界。对于需要“全面发展的人”来说,两个世界都很重要。当前最为主要的任务是处理好这两种文化的关系,保持它们之间平衡与和谐至关重要。也许既像斯诺那样认识到“两种文化”的差异及其不同社会功能,又像利维斯那样尽力维护“共同文化”的整体性,发挥文化的价值导向和引领作用才是可行之路。具体到中国而言,我们一方面要注重发展科技,发挥科技文化在认识世界、改造自然、创造新生活方面的巨大作用,另一方面又要加强科学技术伦理建设,警惕“唯科学主义”的弊病,把自然科学与人文社会科学紧密结合起来,“站在人文理性的高度关注科技的发展,保证科技始终沿着为人类服务的正确轨道健康发展”[38]A4,可能才是正确的选择。
当代中国的利维斯研究正是在上述三个基本问题上找到了利维斯和当代中国思想文化的契合点,既为提纲挈领地梳理利维斯的学术思想找到了切入点,也为当代中国反思相关思想文化问题,探索解决办法提供了借鉴。当代中国的利维斯研究与中国现实的这种共振、共鸣,凸显了这一研究领域的重要价值和意义,也启示着我们,利维斯当年生活的英国社会面临的思想文化现实,也许正与今日中国面临的文化状况有诸多类似之处。利维斯当年的追求和所提供的文化解决方案——利维斯主义,也许的确存在某种程度的“精英主义”和“文化保守主义”的不足,但其试图弥合文学理论与批评实践之间的鸿沟,关注文学审美与道德培育的结合,强调文化普及与文化提高之间的辩证关系,坚守优秀文化传统的意义与价值导向的努力,放在亟需文化转型提质,重拾中华文化自信的今日中国,应该都是弥足珍贵的参考和提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