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 莹
(江苏科技大学外语学院, 江苏 镇江 212000)
薇拉·凯瑟(Willa Cather, 1873—1947)是20世纪美国杰出的作家之一,其代表作多以美国西部大草原为背景,因而她一直被视作擅长描写美国西部边疆拓荒史的作家。但在后期的创作中,薇拉·凯瑟的文学兴趣转向缅怀历史和宗教,作品的怀旧主题似与其生活的时代脱节,因此她又被视作逃避主义作家。由于薇拉·凯瑟的文学创作着重表现远离当时社会的旧日时光,因而在大萧条时期被许多评论家看作是消极避世的行为。格兰维尔·希克斯在著名的评论文章TheCaseagainstWillaCather中,将薇拉·凯瑟声名下滑归咎于她的保守主义[1]。但很多学者为凯瑟进行辩护,认为她较多地着墨于描写过去并不简单地等于逃避现实,而是出于对社会的敏锐感受,从新旧对比中揭露社会问题。因此,本文拟以逃避主义为切入点,探讨逃避主义对凯瑟创作的影响,分析逃避主义在凯瑟主要作品中的体现。同时,结合作家生平,通过对比薇拉·凯瑟与其他逃避主义作家的异同,阐释其逃避主义的特殊性,揭示她关注社会的独特视角。
“逃避”是人类历史中的永恒主题。正如布鲁伐博所说,“人类旨在抛弃不尽如人意的旧环境,寻求新环境的任何大型迁移活动都可以看作是一种逃避”[2]。哥伦布发现美洲大陆后,那里便一直是成千上万移民的目的地。从1620年第一批英国清教徒为逃避宗教迫害搭乘“五月花”号进入北美新大陆开始,逃避就成为美国社会生活中不可回避的主题。随后大批清教徒为了逃避欧洲的战乱、政治和宗教迫害开始向美洲移民,并在此基础上建立了美国。作为移民国家,美国从最初便与逃避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此外,逃避不仅仅表现为空间上的移动,人类征服和改造自然环境的行为也是一种为了“抛弃不尽如人意的旧环境,寻求新环境”而进行的努力[2]。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逃避在美国西进运动中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呈现。换言之,美国人对逃避的实践在西进运动中达到最高峰。然而美国人逃避的脚步并未随着西进运动的结束而停止,作为一种历史传统,逃避行为在美国人中代代传承。到了20世纪,逃避又有了新的表现形式,由过去为了追求希望、理想而进行的大规模迁移转变成为了逃避令人绝望的社会而进行的个人行为。
从这个意义上讲,美国文学中的“逃避”主题也由来已久。从华盛顿·欧文的《瑞普·凡·温克》开始,众多美国文学作品中的主人公便行进在各自的逃避之路上。不仅作品中的人物如此,作家亦然。从梭罗避世瓦尔登湖,到迷惘的一代建立波西米亚村,再到塞林格深居简出著书《麦田里的守望者》,为了逃避喧嚣的尘世、日益商业化的社会,大批文人学者选择了逃避遁世。
薇拉·凯瑟的一生都与逃避主义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无论是她本人还是其作品中的人物,都有各自想要逃避的东西,而逃避的方式也复杂多样。年轻时的凯瑟,“拼命地想要‘逃离’周围的贪婪和平庸”[3]。她叛逆,对抗世俗,把头发剪短,穿男装,甚至把自己的名字改为William、Willie或Billy。通过这样的方式,她试图摆脱当时社会对女性的束缚,尤其是她身为南方淑女的母亲的束缚。她还努力地逃避公众视野,封闭和自己有关的信息。莎朗·奥布莱恩曾写道:在凯瑟生命的最后几年里,她开始销毁手头保存的信件,并且让朋友们也这么做[4]。
然而与其他逃避主义作家不同的是,凯瑟从未真正地脱离社会,离群索居,她选择的逃避方式是频繁的旅行。除了定期去西部以外,她还会去缅因州、新汉普顿甚至加拿大。在人生的大部分时间里,她定居在纽约,是一个东部人。而在潜意识中,她又是弗吉尼亚人、内布拉斯加的拓荒者或者西南部的探险者。薇拉·凯瑟生活过很多地方,“她出生在弗吉尼亚的贝克克里克山谷,童年在瑞德克劳德度过;她在匹兹堡默里山大街1180号公寓住过,也在纽约市帕克大街的华盛顿广场附近住过;每年夏天她都会去贾弗里、新罕布什尔州、新不伦瑞克省的大曼南岛(她在岛上建了座小屋)、缅因州芒特迪瑟特岛上的东北港”[5]。凯瑟在不同地区间往返,这也给她提供了观察现实社会的独特视角,使其扮演了文化传播者的角色。她把南方人、西部移民的思想带到纽约,然后又把国际大都市高度发达的思想带到美国其他地方。
除了本人逃避以外,凯瑟的作品着重表现的是当时社会的拓荒时代和旧日时光,其中也常常出现有逃避行为的人物。其本人甚至宣称:“除了逃避之外,文学还剩什么呢?”[6]而凯瑟的最后一部小说《莎菲拉与女奴》更是一部关于“逃避”的小说,逃避主义色彩尤为明显。小说故事的背景是奴隶制废除前的旧南方,故事的核心是女奴南希的逃避,而故事中的其他重要人物也都做出形形色色的逃避行为。一是逃避危机。女奴南希为了摆脱噩梦般的生活和被奸污的下场,在瑞吉儿的安排下,逃到了加拿大。其实,南希本质上就是一个有着逃避倾向的人——逃避现实的黑暗和残酷。即使在被强奸的威胁面前,她依然选择只看到生活的美好。因此,正是南希的逃避意识为她自己埋下了危险的种子。二是逃避偏见。作品中形象刚毅、颇有女强人色彩的莎菲拉也有要逃避的东西——南方社会对未婚女性的歧视。为了逃避人们的歧视,身为贵族的她下嫁普通白人亨利,而后又为了逃避人们对这桩不般配的婚姻的看法而搬到贝克克里克。三是逃避自身的兽性。莎菲拉的丈夫亨利为逃避婚姻生活而离开家庭,独自居住在磨坊。而在他的内心深处有着更加令他无法面对、必须逃避的东西,那就是自身的兽性——对南希的欲望。于是,他也只能选择逃避,避免与南希接触。四是逃避伤痛的回忆。莎菲拉的女儿瑞吉儿为了逃避不和谐的母女关系,逃避她无法接受的蓄奴制,出嫁并随夫搬往华盛顿生活。不幸的是,几年后瑞吉儿的丈夫和儿子在旅行中死于事故,瑞吉儿不得不离开充满伤心回忆的华盛顿回到故乡。从此以后,她开始逃避一切关于华盛顿的回忆和言论,将这段生活深深掩埋在内心最深处。
从《莎菲拉与女奴》可以明显地看到逃避主义对薇拉·凯瑟的影响。无论是小说的怀旧背景,还是故事中各种各样逃避的人物,逃避无疑是整部小说的核心所在。薇拉·凯瑟小说中的“逃避”角度形形色色,不同人物逃避的对象不同,比如《我的安东尼娅》中的吉姆、《云雀之歌》中的西娅·克朗伯格、《教授的住宅》中的圣·彼得教授等。他们有的逃避恶劣的西部生存环境,有的逃避遏制梦想的狭隘小镇,有的逃避功利主义的危害。可见,目标不同,方式也不同,逃避主义对凯瑟的人生及其文学创作都有着不可忽视的影响。
虽然凯瑟本人及其作品都有逃避主义的特点,但不能就此将她简单地定义为逃避主义作家。与其他逃避主义作家相比,凯瑟的逃避有着鲜明的特色。无论是凯瑟本人,还是她的作品,亦或是作品中有逃避倾向的人物,都在逃避后选择了回归。
1.传统与归根:凯瑟本人的回归。虽然凯瑟年少时爱穿中性服装,但成年后她便放弃了那种对性别的逃避,接受更加传统的服装,并且把名字也改回了Willa。后来她承认说想“变成一个弗吉尼亚的淑女,就像她妈妈一样”[7]。
很长时间,薇拉·凯瑟都在逃避南方,她一生中只回过三次南方。在给朋友的信中,凯瑟提到,“回到南方”对她来说就像“退回到一个更为原始的地方”[8]。1913年,凯瑟回到弗吉尼亚,她不喜欢那里“浪漫的南方氛围”,讨厌“懦弱的南方男人”[9]260。但是,1938年当她再次回到南方时,发现那是个迷人的地方。她和挚友伊迪丝·刘易斯一起回去,后者称此行像是一曲田园挽歌。“乡间的景色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但她并不去看这些变化,她透过表面去找寻过去,就好像眼前的景象是透明的,她看到的都是过去的样子,那才是真正的样子。柳荫镇,她的老家……已经破旧不堪,被荒废了。她没有进去,只是远远地看着。所有这些变化并没有让她感到伤心,却好像在她心里点亮了一团火焰,把对过去的回忆都照亮了。”[10]此时的凯瑟已经年过花甲,也失去了很多东西。父母离世,自己的健康每况愈下。开始写作《莎菲拉与女奴》时,她又再受打击——好友伊莎贝尔·麦克朗和她最心爱的弟弟道格拉斯都在1938年去世了。而同年,二战爆发。在这样的情况下,凯瑟试图通过“回归”1856年的贝克克里克和柳荫镇来寻求心理上的安慰。在给编辑费里斯·格林斯莱特的信中,凯瑟描述了这一心理历程:早年的回忆一下子全都“涌上心头”[9]85,虽然很沉重,但却抚平了她心里的创伤。她长篇累牍地描写弗吉尼亚的风俗习惯和生活方式,这样的写作给她带来了心灵上的抚慰和释然。
2.入世与回归:凯瑟作品中逃避主题的特点。凯瑟的作品虽然着墨于描写过去,看似与现实有着一定的距离,但正是借助于这种新旧对比,揭露了当时社会存在的问题。她对现实社会有着敏锐的洞察力,对当时正处于转型时期的美国社会也有着深刻的见解和积极的反映。她的逃避本身所表达的就是“一种她所处时代的最中心、最本质问题”[11]。例如:《教授的住宅》抨击了物质文明不断丰富的过程中人类精神美德的日益黯淡。约翰·斯威夫特在他的评论性文章中曾经写道:“我认为书中所表达的挫败感和矛盾心理之所以能被读者所接受,倒不是因为薇拉·凯瑟本人对现代化与日俱增的厌恶感,而是因为整个社会对20世纪初建立的西方自由主义思想普遍存在一种危机感:造成这种危机感的原因就是对政治身份和个人财产所持的基本观念。换言之,在我看来,《教授的住宅》所关注的正是现代社会过去就有的——并且现在依旧存在的——中心议题。”[11]
而在《莎菲拉与女奴》这部以南方为主题的小说中,故事的背景看似怀旧脱离现实,但其关注的却是“凯瑟这一代人所面临的一个全民性的问题”[12]。在薇拉·凯瑟所处的年代,作为一个重建时期的南方后裔,如何认识19世纪的南方是一个全民性的问题,这个问题对于南方女性来说意义尤为重大。1894年一些女性纪念团体联合组织了“联邦女性联盟,这一组织在20世纪上半叶在南方有着强大的势力”。薇拉·凯瑟在《莎菲拉与女奴》中有对温彻斯特的斯通沃尔联邦墓地的描写表明她对这一运动很熟悉[12]。
凯瑟的逃避的另一个特点,是对逃避者命运的揭露——无可逃避。无论是她本人还是笔下的人物,最终的选择都是回归。比如:《我的安东尼娅》里的吉姆在生活遭遇挫败时,选择回到黑鹰镇寻求安慰;《云雀之歌》里的西娅·克朗伯格离开了她在科罗拉多的家乡,发誓“要离开去奋斗,要永远地离开”[13]552,但后来,当她在纽约终于功成名就时,她把自己的成功归因于家乡给了她一种天赋和“一段丰富而浪漫的过去”[13]310。
回归的倾向在《莎菲拉与女奴》中表现得更为明显。莎菲拉晚年越来越沉溺于对往昔的回忆,甚至在南希的母亲蒂尔看来,莎菲拉的死是回归到那些“体面(白)人”[14]283中去了,回到她尊贵的种植园生活里去了。瑞吉儿从贝克克里克搬去了华盛顿,但遭遇丧夫丧子之痛后,她又回到了家乡。“这里(贝克克里克)现在是我的家,我想住在这里,就像我从未离开过一样”[14]145。此外,在第七章《南希的逃跑》中,南希被伪装成尸体,在棺材里被偷偷摸摸地运走。当船夫把她从黑暗的河中带上流亡之路时,“她的思绪因为想家和恐惧而被冻住了”,瑞吉儿临别时的话预示了日后的重逢:“再见,南希!我们会再见面的。”[14]239-244二十五年后,南希在加拿大过上了幸福的生活,并荣归故里,和母亲团聚。母女团聚的情景给年幼的薇拉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次会面的情形就像是圣经书里的图片”[14]283。以上是这部小说的由来,而小说本身也代表着凯瑟对“南方”这个她逃避了太久的主题的一种回归。
逃避主义是美国历史和文学上的传统,逃避主题无论在人们的生活还是文学创作中都反复出现,是无可逃避的历史传承。对于薇拉·凯瑟来说,她在自己的生平经历和文学作品中都选择了逃避。但是,和其他遁世隐居的逃避主义作家相比,她逃避的方式是频繁地旅行,而这也给她提供了一个观察现实社会的独特视角——通过保持一定的距离和对比来体验民生,而不是完全脱离社会。她是不同地区间文化的传播者,却一度被认为是逃避主义作家,其作品也被认为是脱离当时社会的。其实,“凯瑟作品中的回忆、怀旧和反思正体现了其作品中所塑造的新美国人对历史的传承”[15]。由于无法逃离与家庭、社区和地域的关系,凯瑟和她笔下的主要人物最终都选择了回归,回归到他们最初想要摆脱但最终无法逃避的地方,而这也反映了凯瑟对逃避者最终命运的预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