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佩瑶
(河南大学文学院,河南 开封 475001)
在这个繁华的城市中,我们都是一个个渺小的追梦者。命运有时喜欢和人们开一些不大不小的玩笑,给追梦者的道路上增添一些这样那样的烦恼或绝望。《像鸡毛一样飞》就是一个讲述困于现实的追梦者的故事的电影。它由孟京辉执导,陈建斌、秦海璐、廖凡主演,讲述了一个失败的诗人欧阳云飞到北京机场附近的小镇投奔曾一起写诗、现在开了一家养鸡场的同学陈晓阳。在这个小镇里,他遇到了一个有轻微色盲症的女孩方芳并坠入爱河,却最终与其分手。方芳远走他乡,陈晓阳也因为一场鸡瘟失踪了。独自留下的欧阳云飞给自己剃了一个和偶像马雅可夫斯基一样的光头。
该影片是孟京辉先锋电影的代表作之一,“也秉承了孟氏戏剧的一贯风格,电影里无处不充满着,尖锐与幽默、怪诞与诗意的电影符号”[1]。其表现主义手法和展现的当代中国青年人生活、思想困境都十分值得研究。
电影以追梦和爱情为两条主线进行叙述。欧阳云飞、方芳和陈晓阳代表了追梦道路上的三种人和三种不同的态度。“这三个人都与理想主义的诗人身份有过关联,陈晓阳是曾经的诗人,欧阳云飞是现在的诗人,而方芳是未来的诗人。”[2]
欧阳云飞是困于现实、痛苦挣扎的代表。他梦想着成为一名像马雅可夫斯基一样的诗人,现实却给了他狠狠的一击。随着社会的飞速发展,经济成为大多数人所追求的东西,诗意渐渐没落。就像他对方芳说的那句话:“现在大家需要鸡蛋,不需要诗。”诗人拥有什么?只有包里的一本诗集和可以让自己安睡的荞麦皮枕头[3]。没有人再去看诗,也没有人再关注欧阳云飞。他就像一个身处拥挤人潮的孩子,想要大叫,想要让别人注意到自己,却被罩在了一个真空的罩子里,无论如何都无济于事。欧阳云飞说:“我的孤独,如同就要失明的人的最后一只眼睛。”他的孤独,在陪陈晓阳去推销黑鸡蛋时体现得淋漓尽致。陈晓阳和几个人聊得热火朝天,欧阳云飞却只能一言不发地干坐着。陪酒小姐想要和他玩儿,搭了很高的积木,欧阳云飞伸手就将积木推倒了。他百无聊赖地躺在沙发上面无表情,站起来一声不吭地喝掉陈晓阳要给别人的鸡蛋液。这一切都在体现着他和这个时代、这个社会的脱节。而除了社会的变迁外,更可怕的是,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失去了曾经拥有的写诗的才华,变得灵感干涸。
光碟的出现是整部影片中最超现实的一个情节,甚至使整部影片染上了荒诞的色彩。不光对于读者来说是这样,对于欧阳云飞来说也是这样。光碟就像是一场梦,一场最美好的梦。在梦里,他一举成名,数不清的电视台要来找他采访,他成了一名众人皆知的知名人士,和方芳的爱情也十分美满。但是随着光碟“试用版已过期”“资料全部丢失,系统停止运行,尝试恢复系统设置”,欧阳云飞抬头,发现整个院子的灯管都在闪烁,就像恢复系统设置的不是这张光碟,而是他功成名就的人生一样。是的,“梦”醒了,他又变成了那个写不出诗的,一无是处的欧阳云飞。他剧烈地敲击着鼠标,点出满屏的提示框。得而复失的巨大恐惧简直要将他湮没。
陈晓阳是选择了另一条路的欧阳云飞,也是最广大的我们。他曾和欧阳云飞一起写诗,拥有着成为一名诗人的梦想,现在却是一名养鸡场场主。欧阳云飞说他的梦想经常在变,还说他“你明知道什么都改变不了,但是你还在不断地、拼命地、努力地改变”。但是陈晓阳从来没有放弃过。他没有一个固定的梦想,总是随着社会的发展、行情的变化而改变自己的梦想。这恰巧是最广大的我们的真实写照。有多少人其实没有一个固定的目标,只是凭着一股冲劲、想要求得更好的生活。他们不怕累,不怕疼,哪怕撞得鼻青脸肿,依然能坚强地站起来,拍拍裤子上的灰尘,再换个方向一往无前。
和欧阳云飞、陈晓阳相比,方芳反而是电影中最纯粹的人物。她没有陈晓阳的活泛,她认死理,哪怕患有色盲症也坚持自己成为空姐的梦想不动摇。她能记住所有的航班,听到飞机飞过的声音就知道飞机的型号和目的地。她为了通过空姐的测试,背会了整本的颜色测试手册。虽然仍是被拒绝,但观众从没有从她的嘴里听到 “不”字。她不光自己坚持梦想,也鼓励欧阳云飞坚持梦想,并始终相信他能成为伟大的诗人。方芳就像是一个没有经历过多少现实磨砺的小孩子,还保留着对梦想最纯粹的纯真。在她看来,只要她努力了,没有什么不能实现的。虽然有的时候,她的纯真是无知的、鲁莽的,她觉得没有什么是不能克服的,于是将欧阳云飞锁在房间里,并关上灯,告诉他不要害怕,幽闭恐惧症是能治好的。这段情节或许会让人觉得她有些可笑,但不可否认,随着社会的发展,随着我们这群孩子一个个地“长大”,一个一个变得成熟,“方芳式”的纯粹变得越来越少,这样的坚持、这样的信念也就显得弥足珍贵。
方芳和欧阳云飞的爱情源于诗歌,也因诗歌而破灭。方芳因为欧阳云飞的诗歌而爱上对方,对他说:“颜色,你是我的颜色。”但是这种带有崇拜色彩的爱情却带给了欧阳云飞莫大的压力,因为他并不是方芳想象中的样子。他说:“有一个女孩相信,我的笔能给她的世界带来色彩,我就只好装模做样地举着那只用完了墨水的笔,像一个士兵举着没有子弹的枪,给自己壮胆。”这样的爱情在诞生之初就根基不牢,有着很大的隐患,更别提欧阳云飞灵感干涸,连自己都不相信自己能成为一个伟大的诗人。
真正的诗歌是诗人灵感和生活体验的结合,是灵魂的结晶。欧阳云飞本是真正追求诗歌和艺术的人,却因为无法再写出诗、以及方芳对自己的高度期望而选择了用光碟“造诗”,这本身就是对初心的一种违背。而光盘的失效更是让两人爱情中一直存在的隐患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方芳爱上的是那个诗歌背后的欧阳云飞,是诗歌和自己想象的结合体,而不是那个真实的、面对现实无助失败的欧阳云飞。方芳自己的梦想遭受了打击,因而希望作为恋人的欧阳云飞能够实现梦想,甚至是带着自己的那一份的。欧阳云飞对于方芳这种“想象中的爱情”心知肚明,他清楚自己其实并不是方芳理想中的那个爱人,自己撑不起她希望的重量。他因为爱方芳,努力想成为她心中的那个伟大的诗人,所以使用了“写诗光盘”,但使用光盘不过是粉饰太平和饮鸩止渴。光盘失效后,仅凭他自己的能力根本无法支撑那个“伟大诗人”的假象,努力无望的巨大压力和失落的浪潮湮没了他,才导致最后提出分手。
方芳对欧阳云飞作为一个“诗人”的期望在她和医生的对话中可见一斑。她说“反正我早晚都会离开这儿的”“咱们这儿没出过诗人,连见过诗人的人都没有”,这两句话透露出了一个信息:方芳爱上作为一个诗人的欧阳云飞,不仅仅是因为对他追求梦想的感同身受,也是因为在方芳看来,“诗人”这两个字代表了外面广袤的世界。方芳一直寄希望于通过成为一名空姐离开小镇,这是对于梦想、自由和出去闯荡的一种执着,而来自外地、拥有小镇上人所没见过的“诗人”职业的欧阳云飞便成为了一个代表外界更广阔世界的象征符号,她对欧阳云飞的爱,是一种建立在自己想象之上的爱,也是一种建立在对外界的渴望上的爱。这样的爱,无异于是空中楼阁。
而欧阳云飞对于方芳的爱便纯粹了吗?也不见得。欧阳云飞和方芳的相识是在旅馆发生故障的电梯中,患有幽闭恐惧症的欧阳云飞对着电梯外询问自己是否有事的方芳伸出了无助而又急切的双手。影片中的幽闭恐惧症是一种隐喻,隐喻欧阳云飞害怕被世人遗忘、害怕孤独和始终与世界有着似有若无膈膜的慌乱心情。与其说他害怕幽闭的房间,不如说他是害怕“一个人”。欧阳云飞的诗歌给方芳的世界带来了颜色,方芳又何尝不是为欧阳云飞的人生带来了光明。方芳先是将欧阳云飞从逼仄的电梯中拯救出来,后又让小国去找欧阳云飞求诗,让他看到这个时代并不是没有人需要诗的。再然后,又在欧阳云飞找小贩买烟而得到驴头不对马嘴、甚至是欺诈的回答时从天而降,一句“明天进两包好彩(香烟)”化解了让欧阳云飞无所适从的境遇。
对于方芳带给欧阳云飞光明这一点,也可以在孟京辉对画面、光线的使用上明显看出:在二人砸东西吵架的情节中,方芳气得从屋子里跑了出去,两人一个站在门框旁的阴影处,一个站在走廊高瓦数的灯光下,光明和黑暗以门框为界线,将两人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部分。类似的光线运用在影片中十分常见。也就是说,在方芳将欧阳云飞作为自己的颜色、作为对于梦想和远方的寄托时,欧阳云飞也将方芳看做是自己的光明和浮木,看做是联结自己和世界的一个纽带。只是这浮木对自己的期望太重,在帮助他浮上水面的同时也带来了没顶的危险。
两人的爱情失败,可以归咎于现实压力对梦想的挤压,也可以说是命运的必然。因为欧阳云飞无法满足方芳的期望,方芳也无法排遣欧阳云飞失意的痛苦,所以两个人的相爱注定只是两条直线的短暂相交,终究会天各一方,且永不回头。
“《像鸡毛一样飞》是孟京辉导演执导的第一部电影作品,该片保持着他一贯的风格,形式大于内容,但在形式中可以寻找到内容,同时其具有表现主义式的对外在世界重新书写的特征。”[4]表现主义强调“艺术是表现,不是再现”,反对模仿外在世界,主张表现内在主观现实,表现所谓抽象的本质。表现主义的特点是“内容荒诞离奇,结构散乱,场次之间缺少逻辑联系,情节变化突兀,生与死、梦幻与现实之间没有明确的界线。多用简短、快速、高声调、强节奏的冗长的内心独白来表现人物的思想感情。同时也大量运用灯光、音乐、假面等来补充语言的效果。”[5]表现主义手法的运用在《像鸡毛一样飞》中十分普遍。
《像鸡毛一样飞》的内容具有极强的荒诞性。影片中最离奇的一个情节便是光碟的出现。在天桥上碰到一个卖盗版光碟的碟贩,而他出售的光碟竟然能帮人写诗、成为知名的作家,这样的情节在现实中是绝对不可能出现的。
而和光碟相关的那些情节及画面也是那样的荒诞:欧阳云飞参加的作者交流会的场景设置和“写诗光碟”的操作系统中“小人儿”身处的写有“现实主义诗歌”“自由主义诗歌”等选项的空间的构造十分相似,现实和虚幻的重合极具讽刺意味,既和之后欧阳云飞发现很多作者都买卖碟者的光碟相照应,又模糊了现实和虚幻的界线,和之后光碟失效时所处空间的不正常反应一起,让观众不禁怀疑有关光碟的记忆是否真实,还是只是欧阳云飞的一个梦。
影片中出现了多处有关双胞胎的细节。欧阳云飞在小镇街道上走路的时候看到一对双胞胎带着同样的墨镜、以同样的姿势吸烟。另一对穿着一样的双胞胎动作一致地向他递香蕉皮。而方芳在诊所的情节中,诊室外一对双胞胎男孩不止衣着、动作一样,连额头上贴的创可贴都在同一个位置,甚至,在听到方芳和医生的谈话时,两人裂开嘴的弧度都完全一致。频频出现的双胞胎情节使剧情更具荒诞性,模糊了现实和梦境的界限,同时也象征着梦想和现实、希望和失望就像是一对双胞胎,他们同卵双生,相隔甚近,随时都可能互相转化。
影片中的梦幻与现实之间没有明确的界线。电影中出现过一个欧阳云飞骑自行车的片段,他骑着自行车在小镇的街道上从右侧骑到左侧,再从左侧骑到右侧,来来回回。这一有些荒诞的情节与其说是在现实生活中发生的,不如说是在欧阳云飞的意识中发生的。这正暗示着他在人生道路上的曲折、迷茫和徒劳无功的奔波,以及在为梦想奋斗的道路上,有时哪怕拼尽全力也只能得到很少的收获。而在方芳唱那首“你是我的颜色”的歌曲时,作为背景出现的欧阳云飞先是对方芳奋力直追,后又停下了脚步,展现出他在爱情方面的犹豫性。
小国在婚礼上朗诵诗歌的时候,无一人捧场。这时周围的环境变得昏暗,只有小国的身上是亮的,其他人都隐没在昏暗之中,面目不清。甚至他说话时还会出现空旷的回声。直到小国说出“保险丝全部换新的了”才迎来了热烈的掌声,环境光线变得正常。这一场景显然是意识主导下的场景,既突出了当下已很少有人关注诗歌,只关注切身的利益,又体现了现代社会人与人之间的隔阂和冷漠。
孟京辉十分擅长运用构图、灯光、音乐等元素来补充语言的效果。方芳在原野上自白时,人物居于正中,背景是一片枯黄空旷的草地,展现了人物内心的孤独和与世界的隔离感;方芳拿着诗集从水坑旁走过时,水坑清晰地倒映出天空中的云彩,极具对称美感,也象征着梦想和现实的对立性;卖碟人装死时人物占画面空间的一半以上,欧阳云飞躺在体育馆的画面中,人物也占据了一半以上的画面空间,且面部特征十分突出。这种构图方式正体现了人物的焦虑不安。
而方芳在看到报道欧阳云飞新诗 《黑白橘子》的报纸后,急忙要跑去找欧阳云飞,影片中出现了很长一段时间方芳奔跑的片段。方芳头上的灯光不停地变换冷暖亮暗,象征着时间的流逝。可是随着时间的流逝方芳却一直在原地踏步。这暗示了方芳追逐的无力性和两人终将越来越远的结局。
影片中关于马雅可夫斯基和欧阳云飞被砸西红柿的片段剪切起到了隐喻的效果。一是指欧阳云飞一直在为成为像马雅可夫斯基一样的诗人而奋斗;二是番茄在砸到欧阳云飞时他闭眼闪躲了,但是在砸到马雅可夫斯基的照片时,照片中的人却还是睁着那双执拗的眼睛。结合片尾云飞所说的:“他曾经说过,人必须选择一种生活并且有勇气坚持下去,我希望,至少能有他那样的勇气。”我们可以从中看出,这两个片段的剪辑是在暗示剧情,即欧阳云飞并没能像马雅可夫斯基一样无畏地坚持下去,他在面对现实的时候退缩了。而马雅可夫斯基眉宇间的那道横沟就像欧阳云飞理想与现实之间的那条无法逾越的鸿沟,让人想到理想和现实,完美和缺陷[6]。
人物独白在本片中的应用也随处可见。从影片开头欧阳云飞关于马雅可夫斯基的话,到影片中间关于孤独的描述,再到结尾对于“人必须选择一种生活并且有勇气坚持下去”的自述,将欧阳云飞的整个内心世界和心理变化脉络完整地展现在了观众的面前。随之而来的是一种不被人理解的孤独。如果有人能够真正地了解欧阳云飞,他又何须通过这样一种方式来宣泄自己心中的迷茫和苦闷呢?以小见大,我们也可以从欧阳云飞的身上看到广大都市人孤独的通病。
对梦想的无望追求,对爱情的迷茫犹豫、缺乏足够了解,以及无人能够诉说的孤独是很多当代青年人都会遇到的问题,也是经济飞速发展的社会普遍的精神及现实困境。《像鸡毛一样飞》是一首献给困于现实的追梦者的诗歌,就像马雅可夫斯基所说的那样:人必须选择一种生活并且有勇气坚持下去。希望我们所有人都能有他那样的勇气。
[1]韩尚晏.浅谈《像鸡毛一样飞》的艺术价值[J].电影文学,2011(7):85.
[2]张莹.当梦想照进现实——《像鸡毛一样飞》的符号式解读[J].剑南文学(经典教苑),2012(7):105.
[3]唐者.我们诗一样的理想像鸡毛一样飞[J].电影文学,2003(1):13.
[4]于潇然.先锋派电影的特征探究——以电影《像鸡毛一样飞》为例[J].戏剧之家,2016(5):164.
[5]孟志明.试论西方文学中的表现主义传统[J].教育教学论坛,2015(11):269.
[6]姜燕.理想与现实[J].大众文艺,2010(5):1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