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唐诗第三家的定位与接受是唐诗接受学研究的焦点。中晚唐时期,李白、杜甫作为唐代最优秀的两位诗人渐成公论,但对于谁是第三家并没有形成共识,陈子昂、王维、孟浩然、韦应物、白居易均一度受到推崇。宋元时期,韩愈被众多诗论家推举为李杜之下的最优秀诗人。明清时期,王维和白居易先后被标举为唐诗第三家。现代学术建立之后,白居易、李商隐分别在一些文学史中独立成章,隐隐处于与李、杜鼎立为三的位置。唐诗第三家的变化,与时代审美思潮及创作风尚息息相关,宋人对韩诗的效仿,明清格调派“诗必盛唐”的核心主张,清代对“诗教”传统的推崇,新中国成立后对政治标准的强调以及现代文学史家回归文学本位的编撰理念,分别是韩愈、王维、白居易、李商隐成为唐诗第三家的关键因素。
在唐诗接受史上,李白、杜甫作为唐代最优秀的两位诗人,大历之后渐成公论,诚如严羽《沧浪诗话·诗评》所言:“论诗以李、杜为准,挟天子以令诸侯也。”[1](P580)但对于谁是唐诗第三家,却是众说纷纭。在传统诗学观念中,唐诗体制完备、风格多样、大家林立,被公认为古典诗歌的高峰,也是历代学诗者的不二之选。在唐诗大家序列中,由于前两位基本上是李白和杜甫的专利,这就导致第三家的定位最能体现诗论家个人审美趣味和时代文学观念。本文结合笔记、诗话、诗选和文学史相关论述,首先梳理古今对唐诗第三家定位和接受的变化脉络,进而探讨这种变化所蕴含的个人审美趣味与时代文学观念的变化。
唐诗大家是历史的积淀和发现,作为初始阶段的唐代,其对唐诗大家的形成至关重要。与六朝相比,唐代诗人群体从贵族、官员扩大到各个阶层,浓厚的文学氛围导致唐人对同时代的诗作非常关注,唐人笔记中所记载的旗亭画壁和歌妓以能吟《长恨歌》而夸耀的故事都表明诗歌已成为普通民众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唐诗中数量众多的怀思、感旧、伤逝之作,唐文中相关诗人的集序、碑铭,唐人笔记中关于诗人的奇异传说,以及唐人选唐诗中对名家名作的标举,都表明唐诗的创作与大家的筛选异常活跃。
初唐诗坛中,“初唐四杰”、沈佺期、宋之问、刘希夷与陈子昂是唐人评论的焦点。整体来看,对“初唐四杰”和“沈宋”有褒有贬,于刘希夷多谈其因诗罹祸,独陈子昂广受赞誉,被推为初唐大家。李冗《独异志》曾记载了陈子昂毁琴获誉之事[2](P234),虽真伪莫辨,但流行甚广,对提升陈子昂的诗坛地位具有难以估量的作用。此外,卢藏用在《右拾遗陈子昂文集序》中,回顾了六朝以来儒家诗教传统的衰落现实,对陈子昂复古功绩给予很高评价,并称赞道:“道丧五百岁而得陈君。”[3](P2402)杜甫《陈拾遗故宅》云:“有才继《骚》《雅》,哲匠不比肩。公生扬、马后,名与日月悬。”[4](P375)韩愈《荐士诗》云:“国朝盛文章,子昂始高蹈。”[5](P528)可知在唐人心目中,陈子昂的地位远高于其他初唐诗人。
盛唐诗坛中,李白、杜甫、王维、孟浩然、高适、岑参、王昌龄乃后代公认的唐诗大家,除杜甫在中唐之后被广为关注外,其他人在有生之年即获得巨大声誉。唐人笔记中有很多关于李白天才俊逸、傲视公侯的记载。李肇《唐国史补》云:“李白在翰林多沉饮,玄宗令撰乐辞,醉不可待,以水沃之。白稍能动,索笔一挥十数章,文不加点。后对御引足,令高力士脱靴,上命小阉排出之。”[6](P419)王仁裕《开元天宝遗事》“粲花之论”条云:“李白有天才俊逸之誉,与人谈论皆成句读,如春葩丽藻粲于齿牙之下。时人号曰李白‘粲花之论’。”[7](P863)“醉圣”条云:“李白嗜酒,不拘小节,然沉酣中所撰文章未尝错误。而与不醉之人相对议事,皆不出太白所见,时人号为‘醉圣’。”[7](P863)李白的作品也深为唐人激赏,杜甫《春日忆李白》曰:“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4](P24)皮日休《刘枣强碑》云:“吾唐来,有是业者,言出天地外,思出鬼神表。读之则神驰八极,测之则心怀四溟。磊磊落落,真非世间语者,有李太白。”[8](P38-39)郑谷《读李白集》云:“何事文星与酒星,一时钟在李先生。高吟大醉三千首,留著人间伴月明。”[9](P7736)僧齐己《读李白集》云:“竭云涛,刳巨鳌,搜括造化空牢牢。冥心入海海神怖,骊龙不敢为珠主。人间物象不供取,饱饮游神向悬圃。锵金铿玉千余篇,脍吞炙嚼人口传。须知一一丈夫气,不是绮罗儿女言。”[9](P9585)均推崇备至。
相比而言,与李白并称为“双子星座”的杜甫在盛唐时的声望远不如李白,不但唐人笔记中关于杜甫诗才的正面记载较少,且同时代的李白、高适等人谈及时,对杜诗的推崇态度也不明显。直至中唐,杜甫的地位方逐渐提高。元稹《唐故工部员外郎杜君墓系铭并序》称赞杜甫:“上薄《风》《骚》,下该沈、宋,古傍苏、李,气夺曹、刘,掩颜、谢一孤高,杂徐、庾之流丽,尽得古今之体势,而兼昔人之所独专矣。”[10](P1361)白居易《与元九书》云:“杜诗最多,可传者千余篇,至于贯串今古,覼缕格律,尽工尽善,又过于李。”[11](P491)元、白二人从集古今大成的角度推崇杜诗,杜甫的声望至此达到新的高度。之后虽然有过李杜优劣的争论,但杜诗堪称唐诗大家则没有疑问。故韩愈《调张籍》云:“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5](P989)杜牧《冬至日寄小侄阿宜诗》云:“李杜泛浩浩,韩柳摩苍苍。近者四君子,与古争强梁。”[9](P5941)孟棨《本事诗》云:“杜逢禄山之难,流离陇蜀,毕陈于诗,推见至隐,殆无遗事,故当时号为‘诗史’。”(高逸第三)[12](P15)可知在中晚唐人的心目中,杜甫已经具备了大家的地位。
王维是另一位在有生之年即具有巨大声望的诗人。薛用弱《集异记》记载了王维扮为乐工最终获得公主赏识的传奇故事[13](P580),可知维诗在当时流行之广与声望之高。杜甫《解闷十二首》之八评王维云:“不见高人王右丞,蓝田丘壑蔓寒藤。最传秀句寰区满,未绝风流相国能。”[4](P599)储嗣宗《过王右丞书堂二首》其一云:“澄潭昔卧龙,章句世为宗。独步声名在,千岩水石空。”其二云:“感深苏属国,千载五言诗。”[9](P6885-6886)均对王维诗作流露出浓浓的崇敬之情。殷璠《河岳英灵集》收录王维作品15首,总量居全选第二位,仅次于王昌龄的16首,评曰:“维诗词秀调雅,意新理惬。在泉为珠,著壁成绘,一句一字,皆出常境。”[14](P128)也是推崇备至。
孟浩然在盛唐同辈诗人中声望极高,李白有《赠孟浩然》《春日归山寄孟浩然》《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等诗,其《赠孟浩然》云:“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15](P182)杜甫《解闷十二首》之六评孟浩然云:“复忆襄阳孟浩然,清诗句句尽堪传。”[4](P598)此外,王维、陈羽、白居易、张邫等众多唐人有怀念、哀悼孟氏之作,可知孟浩然在唐人心目中分量极重。皮日休《郢州孟亭记》云:“明皇世,章句之风,大得建安体。论者推李翰林、杜工部为之尤。介其间能不愧者,惟吾乡之孟先生也。”[8](P70)俨然把孟浩然视为堪与李、杜并称的盛唐大家。
唐人对中唐诗歌大家的筛选不像盛唐那么趋于一致,对大家的定位也有较大分歧,如元结《箧中集》所收沈千运、王季友、于逖、孟云卿、张彪、赵微明、元季川七人,后人并不看重。相对而言,韦应物曾受到众多诗家的推崇。白居易《与元九书》评曰:“近岁韦苏州歌行清丽之外,颇近兴讽。其五言诗又高雅闲澹,自成一家之体。今之秉笔者,谁能及之?”[11](P493)司空图《与李生论诗书》曰:“王右丞、韦苏州,澄澹精致,格在其中,岂妨于遒举哉?”[16](P193)均十分推重。此外,钱起和郎士元也曾被视为大历典范,高仲武《中兴间气集》收录26家诗人,分列两人于上下卷之首。其评钱起曰:“员外诗,体格新奇,理致清赡,越从登第,挺冠词林。文宗右丞,许以高格,右丞没后,员外为雄。救齐宋之浮游,削梁陈之靡嫚,迥然独立,莫之与群。”[14](P463)评郎士元曰:“员外河岳英奇,人伦秀异,自家邢国,遂拥大名。右丞以往,与钱更长。自丞相已下,出使作牧,二公无诗祖饯,时论鄙之。两君体调,大抵欲同,就中郎公稍更闲雅,近于康乐。”[14](P493)
对元和时期诗歌大家的勾勒,赵璘《因话录》较为明晰,其云:“元和以来,词翰兼奇者有柳柳州宗元、刘尚书禹锡及杨公。刘、杨二人词翰之外,别精篇什。又张司业籍善歌行,李贺能为新乐府,当时言歌篇者宗此二人。”[17](P478)杨于陵是赵璘座师,被列为大家与其成就并不吻合,不过柳宗元、刘禹锡、张籍和李贺在当时颇受重视。另外还有元和代表诗人白居易,也是此期有重大影响的诗人。唐人笔记涉及白居易的材料相当丰富,刘禹锡、元稹、李绅等许多著名诗人也对白诗颇为推崇。如张固《幽闲鼓吹》曰:“白尚书应举初至京,以诗谒顾著作。顾睹姓名,熟视白公曰:‘米价方贵,居亦弗易。’乃披卷。首篇曰:‘咸阳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即嗟赏曰:‘道得个语,居即易矣!’因为之延誉,声名大振。”[18](P552)张为撰《诗人主客图》,列白居易为广大教化主,俨然视为中唐诗人第一家。
晚唐诗家众多,许多诗人交谊笃厚,相互之间也颇多推重之词,其中后人所推重的李商隐、温庭筠、杜牧、许浑等诗人在此时已颇受瞩目。如李商隐《杜司勋》云:“高楼风雨感斯文,短翼差池不及群。刻意伤春复伤别,人间唯有杜司勋。”[19](P93)韦庄《题许浑诗卷》云:“江南才子许浑诗,字字清新句句奇。十斛真珠量不尽,惠休虚作《碧云词》。”[9](P8016)相较而言,声望最高的首推温庭筠和李商隐。皮日休《松陵集序》云:“近代称温飞卿、李义山为之最,俾陆生(按:陆龟蒙)参之,未知其孰为之后先也?”[20](P165)已经提及温、李盛称于世。裴廷裕《东观奏记》云:“廷筠字飞卿,彦博之裔孙也。词赋诗篇,冠绝一时。与李商隐齐名,号‘温李’。”[21](P5)孙光宪《北梦琐言》“温李齐名”条也有同样记载。刘昫《旧唐书·文苑传》收录晚唐文士有李商隐、温庭筠、薛逢、李拯、李巨川、司空图等人,以诗知名仅李商隐、温庭筠和司空图三人。相较司空图因节操而著称,温、李纯粹是以文学而知名当世的。
总体来看,唐人对当代大家的推举主要通过怀人诗、论诗诗、笔记等方式,对艺术风貌的探索尚不深入,李、杜之后,对唐诗第三家的定位和接受充满争议。
韩愈在唐代以文知名,时论曰“孟诗韩笔”。就诗歌而言,影响似乎逊于白居易,不过由于他喜欢奖掖后进,在唐代已有相当声望。晚唐司空图《题柳柳州集后序》云:“愚常览韩吏部歌诗数百首,其驱驾气势,若掀雷抉电,撑抉于天地之间,物状奇怪,不得不鼓舞而徇其呼吸也。其次皇甫祠部文集外,所作亦为遒逸,非无意于渊密,盖或未遑耳。今于华下方得柳诗,味其探捜之致,亦深远矣。”[16](P196)即对韩诗相当推崇。
入宋之后,首次对韩愈大加褒奖的是欧阳修,刘攽《中山诗话》云:“欧公亦不甚喜杜诗,谓韩吏部绝伦。吏部于唐世文章,未尝屈下,独称道李、杜不已;欧贵韩而不悦子美,所不可晓。”[22](P288)这种看法一度引起诗坛巨大争议,张戒《岁寒堂诗话》曾对此专门予以辨析道:
韩退之诗爱憎相半。爱者以为虽杜子美亦不及,不爱者以为退之于诗本无所得。自陈无己辈皆有此论。然二家之论俱过矣。……诗文字画,大抵从胸臆中出,子美笃于忠义,深于经术,故其诗雄而正;李太白喜任侠,喜神仙,故其诗豪而逸;退之文章侍从,故其诗文有廊庙气。退之诗正可与太白为敌。然二豪不并立,当屈退之第三。[23](P55)
张戒认为极端崇韩或贬韩均不可取,韩愈诗歌的地位应该处于第三。可以看出,宋代多数人比较认同韩愈唐诗第三家的看法。与此相关,王安石所编《四家诗选》入选杜甫、欧阳修、韩愈、李白四家,唐代诗人中,李、杜、韩三家并列。之后,元代杨士弘编选《唐音》,《凡例》云:“李、杜、韩诗,世多全集,故不及录。”同样把李、杜、韩三人相提并论。
韩愈之所以在宋代能够获得唐诗第三家的地位,与杜甫在宋代地位的提升以及韩愈被视为杜诗的继承者有直接关系。
韩愈生于唐朝国势转衰之时,之前以刘长卿、钱起、韦应物和大历十才子为代表的大历诗人,诗风雅淡闲旷,清赡冲秀,迥异于盛唐诗歌气骨雄浑的壮丽之美,与中唐朝政日衰的严酷形势完全脱节,韩愈的求奇求变正缘于对现实政治及当代文风的不满。杜诗所体现的骨力瘦硬顿挫之美及感时伤世的风雅精神与韩愈诗学理想非常契合,很自然成为韩愈以复古为新变的最佳资源。韩愈《荐士》云“国朝盛文章,子昂始高蹈。勃兴得李杜,万类困陵暴”,《调张籍》云“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又云“惟此两夫子,家居率荒凉”,景仰之情溢于言表。尤其是杜诗的创新精神颇为韩愈所欣赏,并被其发扬光大。如赵翼所言:“至昌黎时,李、杜已在前,纵极力变化,终不能再辟一径。惟少陵奇险处,尚有可推扩,故一眼觑定,欲从此劈山开道,自成一家。此昌黎注意所在也。”[24](P28)
韩愈学杜主要从两个方面入手:一是发扬杜甫以诗歌纪时事的传统,众多作品题材涉及当前的时事政治或社会事件,与大历诗人多歌咏个人之悲欢有明显不同。如《汴州乱二首》《嗟哉董生行》《华山女》等,均以见证者的身份叙事抒怀,与杜甫诗歌“诗史”的特征具有明显的继承关系。二是在创作手法和风格特征方面,韩愈突破了大历诗歌之窼臼,在部分作品中采用赋的手法,注重字句的锤炼,从而造成一种怪异之美。如《山石》以时间为线索,写了从黄昏到次日黎明的古寺景色,末尾议论,与游记无异。《嗟哉董生行》句式参差,“唐贞元时,县人董生召南隐居行义于其中”,把古文句式融入诗作。可以看出,不管是题材内容还是艺术追求,韩愈沿着杜甫所开辟的道路继续前行并走得更远。
另外,宋人对韩诗的学习是促成韩愈唐诗第三家地位的另一因素。宋初诗坛主要盛行白体和晚唐体,白体多为在朝高官,以王禹偁、徐铉、李昉为代表;晚唐体多为在野隐士高僧,以九僧、魏野、寇准为代表。至真宗朝,西昆体逐渐兴起。仁宗朝,随着儒学的复兴,尊韩渐成一时风气。苏舜钦《往王顺山值暴雨雷霆》《大雾》《己卯冬大寒有感》《大风》有明显的追摹韩愈的痕迹。梅尧臣与苏舜钦并称“苏梅”,《依韵和王平甫见寄》言“近世无如韩”,“乃复元和盛”,标榜学韩。《子聪惠书备言行路及游王屋物趣因以答》《希深惠书言与师鲁永叔子聪几道游嵩山因诵而韵之》等为学韩名作。欧阳修《感二子》云:“二子精思极搜抉,天地鬼神无遁情。及其放笔骋豪俊,笔下万物生光荣。古人谓此觑天巧,命短疑为天公憎。”[25](P100)所谓“无遁情”、“觑天巧”,即是韩愈诗作“叙人情,状物态,一寓于诗,而曲尽其妙”[22](P272)的特点。在这种氛围中,宋诗代表诗人苏轼从中也汲取了丰富的营养,许多作品明显是学习韩愈作品,如《石鼓歌》乃摹拟韩愈原作,《云龙山观烧》因袭韩愈《陆浑山火》等,胡仔云:“退之《赤藤杖诗》:‘空堂昼眠倚牖户,飞电著壁搜蛟螭。’故东坡《铁柱杖诗》云:‘入怀冰雪生秋思,倚壁蛟龙护昼眠。’山谷《筇竹杖赞》:‘涪翁昼寝,苍龙挂壁。’皆用昌黎诗也。”[26](P117)可以看出,以欧阳修、苏轼等人所代表的宋诗所特有的题材广泛、风格诡怪、以文为诗等特点与韩愈有密切关系,韩诗堪称宋代诗风变革的最重要的理论资源。
以上两个因素中,宋人对韩诗的学习是成就韩愈唐诗第三家的关键原因。就学杜而言,实为元和之后的诗坛风尚。韩愈之外,元稹的新乐府和长篇律诗、贾岛的五言律诗、李商隐的七言律诗都曾有意学习杜甫且取得很大成就。韩愈之所以从一大批学习杜甫的中晚唐诗人中脱颖而出,成为宋人心目中继李杜之后的第三位大家,主要因为苏舜钦、梅尧臣、欧阳修、王安石的创作直接效法韩诗,客观促成了韩愈的独特地位。
虽然韩愈一度被欧阳修、王安石等人推举为唐诗第三家,但这种观念并没有成为诗坛共识,北宋陈师道和南宋严羽均明确表达了反对意见。入明以后,严羽诗学的影响逐渐扩大,注重辨体、尊唐贬宋、推崇盛唐、否定中晚成为诗坛主流观念。在这种背景下,身为中唐又是宋诗开启者的韩愈自然难获好评,众多唐诗选本中的唐诗第三家长期被盛唐诗人王维所占据,这在明代影响最大的两部诗歌选本中均有鲜明体现。
高棅的《唐诗品汇》是明代影响最大的唐诗选本之一,此选把唐诗发展划分为初、盛、中、晚四个阶段,并以正始、正宗、大家、名家、羽翼、接武、正变、馀响、旁流9种品格区分高下。顾名思义,正宗、大家、名家三品所收录的诗人最值得效法。其中,李白各种诗体均为正宗,入选总量398首;杜甫除绝句之外的各种诗体均为大家,入选总量296首。两人的入选总量远远高于其他诗人。盛唐群体中,王维的五绝、五律、五言排律、七律为正宗,五古、七古为名家,入选总量167首,高于岑参(131首)、高适(108首)、王昌龄(97首)和孟浩然(87首)。可以推测,王维堪称高棅心目中的唐诗第三家。
李攀龙的《古今诗删》是一部体现明代格调派诗学观念的诗歌选本。此选唐诗部分也是按体编选,入选总量居前三位的诗人分别是杜甫(92首)、李白(57首)、王维(48首)。其中,王维的五绝(6首)选诗数量居第一,七律(11首)和五言排律(5首)居第二,五律(10首)居第三,七种体裁中有四种高居前三位。可以推断,李攀龙心目中的唐诗第三家属于王维。
入清之后,明七子所代表的复古思潮一度饱受非议,中晚唐众多诗人的价值也得到承认,但王维唐诗第三家的地位一度得以保持。其中康熙五十二年(1713)刻行的《御选唐诗》代表了康熙时期官方主流思潮对唐诗经典体系的建构。此选仍按体编选,入选数量居前三位分别是李白(125首)、杜甫(80首)、王维(72首)。在七种体裁中,王维的七律(12首)选诗数量居第二,五古(11首)、五律(21首)、五绝(15首)居第三。综合来看,康熙一朝官方所认可的唐诗三大家,前两位为李白、杜甫,第三位则是王维。
乾隆时期,以《御选唐宋诗醇》为标志,白居易脱颖而出,取代王维成为唐诗第三家。此选47卷,入选李白、杜甫、白居易、韩愈、苏轼和陆游6位诗人。其中,杜甫入选722首高居唐代四家之首,李白375首居其次,白居易363首居第三,韩愈103首居第四。从数量来看,白居易的地位高于韩愈,评语道:
唐人诗篇什最富者无如白居易诗,其源亦出于杜甫,而视甫为更多。史称其每一篇出,士人传诵,鸡林行贾,售其国相,诗名之盛,前古罕俪矣。且夫居易岂徒以诗传哉?当其为左拾遗,忠诚謇谔,抗论不回,中遭远谪,处之怡然。牛、李构衅,绝无依附,不以媕娿逢时,不以党援干进,不以坎壈颠踬,而于邑无憀,自非识力涵养有大过人者,安能进退绰有余裕若是?洎太和开成之后,时事日非,宦情愈淡,唯以醉吟为事,遂托于诗以自传焉。其《与元微之书》云:“志在兼济,行在独善。讽谕者意激而言质,闲适者思澹而辞迂。”作诗指归具见于此,盖根柢六义之旨而不失乎温厚和平之意。变杜甫之雄浑苍劲而为流丽安详,不袭其面貌而得其神味者也。[27](P405)
首先强调白居易是杜甫的继承者,然后称颂白居易不依附权贵的品格,最后指出白诗继承风雅传统。在传统诗学中,杜诗忠君爱国,又善陈时事。此选指出,白居易“忠君爱国,遇事托讽,与少陵相同”,可见,正是基于白诗对杜甫的继承,因此得以位居唐诗大家之列,这种定位正是乾隆一贯所坚持的“诗教”观念的反映。在编撰《四库全书》时,乾隆曾明确表示以“诗教”为标准去取作品:
夫诗以温柔敦厚为教,孔子不删郑卫,所以示刺示戒也。故《三百篇》之旨,一言蔽以无邪。即美人、香草以喻君子,亦当原本风雅,归诸丽则,所谓托兴遥深,语在此而意在彼也。自《玉台新咏》以后,唐人韩偓辈务作绮丽之词,号为香奁体,渐入浮靡,尤而效之者,诗格更为卑下。今《美人八咏》内,所列《丽华发》等诗毫无寄托,辄取俗传鄙亵之语,曲为描写,无论诗固不工,即其编造题目不知何所证据。朕辑《四库全书》,当采诗文之有关世道人心者。若此等诗句,岂可以体近香奁,概行采录。所有《美人八咏》诗,著即行撤出。至此外各种诗集内有似此者,亦著该总裁督同总校、分校等详细检查,一并撤出,以示朕厘正诗体、崇尚雅醇之至意。[28](P7)
乾隆特意重申“夫诗以温柔敦厚为教”,并勒令把无关风教的《美人八咏》撤出,因为他推崇的作品必须“有关世道人心”。由于文学的社会功用是第一位的,自然应该大力提倡“诗教”。《御选唐宋诗醇》首列杜甫,又推崇白居易,正缘于此。
与《御选唐宋诗醇》的立场相近,游国恩等人主编《中国文学史》对白居易尤为推崇。此书隋唐五代部分共13章,其中有9章涉及唐诗的发展演变,分别是第一章“隋及初唐诗歌”、第二章“盛唐山水田园诗人”、第三章“盛唐边塞诗人”、第四章“伟大的浪漫主义诗人李白”、第五章“伟大的现实主义诗人杜甫”、第六章“中唐前期诗人”、第七章“现实主义诗人白居易和新乐府运动”、第九章“中唐其他诗人”和第十章“晚唐文学”,单独成章的诗人有李白、杜甫、白居易。此书评白居易云:
白居易是杜甫的有意识的继承者,也是杜甫之后的杰出的现实主义诗人。他继承并发展了《诗经》和汉乐府的现实主义传统,沿着杜甫所开辟的道路进一步从文学理论上和创作上掀起了一个波澜壮阔的现实主义新的歌的高潮。[29](P134-135)
可知白居易能够获得如此殊荣,主要因为他反对暴政、同情人民疾苦,故与杜甫同为现实主义诗人的典范。这种定位与新中国建立后强调阶级斗争的政治思潮有直接关系,凡是真实反映百姓苦难的现实生活、抨击统治者荒淫享乐的诗人,如元结、顾况、皮日休、聂夷中、杜荀鹤、陆龟蒙、罗隐、韦庄、张籍、王建等人,都由于浓厚的现实主义色彩而被推重。
20世纪80年代之后,随着思想的解放,时代审美思潮也发生了巨大变化,李商隐在袁行霈主编的《中国文学史》中,一度获得了唐诗第三家的地位。此书隋唐五代部分为罗宗强撰写,共分12章,有9章涉及唐诗,分别是第一章“南北文学的合流与初唐诗坛”、第二章“盛唐的诗人群体”、第三章“李白”、第四章“杜甫”、第五章“大历诗风”、第六章“韩孟诗派与刘禹锡、柳宗元等诗人”、第七章“白居易与元白诗派”、第十章“晚唐诗歌”和第十一章“李商隐”,独立成章的诗人分别是李白、杜甫、李商隐。在传统诗学中,李商隐固然曾得到一些较好的评价,但限于晚唐诗人的身份,从未达到与李、杜并称的地位。如杨士弘《唐音》入选李商隐诗作27首,居第十位;高棅《唐诗品汇》入选48首,与柳宗元并列第23位;李攀龙《古今诗删》入选3首,在前20位之外;康熙《御选唐诗》入选22首,居第十六位;沈德潜《唐诗别裁集》入选50首,居第八位;蘅塘居士《唐诗三百首》入选24首,居第四位。李商隐以近体诗而著称,方回《瀛奎律髓》专选律诗,对李商隐作品也相当肯定,但在这部专选律诗的选本中,李商隐入选23首,仅居第七位。袁编文学史对李商隐的推崇是对传统唐诗大家序列的重大修正。此书曾特意强调李商隐的重要价值:“李商隐的诗歌创作,给在盛唐和中唐已经有过充分发展的唐诗以重大的推进,使其再次出现高峰。”[30](P363-364)
具体而言,李商隐作为唐诗的“高峰”有四个原因:一是“对心灵世界作出了前人曾有过的深入开拓与表现”;二是“开拓了一个全新的艺术表现的领域:非逻辑的、跳跃的意象组合,朦胧情思与朦胧境界的创造,把诗境虚化”;三是“在无题诗、咏史诗、咏物诗三种类型诗歌的发展上做出重要贡献”;四是“在体裁方面,他的七律、七绝,深婉精丽,充分发挥了这两种诗体在抒写情感、表现心理方面的潜能”。[30](P363-364)可以发现,李商隐之所以获得高度推崇,主要基于作品的艺术价值。袁行霈在《中国文学史·总绪论》中曾强调该书的编写原则,核心就是“立足于文学本位,重视文学之所以成为文学并具有艺术感染力的特点及其审美价值”[31](P4)。李商隐的作品在艺术感染力和审美价值方面代表了唐诗的“高峰”,这是能够成为唐诗第三家的根本原因。
综上所述,唐人对唐诗第三家的定位比较模糊,初唐的陈子昂,盛唐的王维、孟浩然、王昌龄,中唐的韦应物、钱起、韩愈、白居易,晚唐的李商隐、温庭筠、杜牧、许浑,都曾一度受到推重。宋代以后,对唐诗的研究和价值高下的评判逐渐深入。在这种背景下,韩愈因为深受宋人的喜爱最早取得唐诗第三家的地位。之后,严羽对唐诗的分期以及推尊盛唐的主张成为明清诗学的主流观念,盛唐诗人王维一度取代韩愈成为格调派心目中的唐诗第三家,这种观念甚至影响了康熙对唐诗的定位。乾隆时期,儒家“诗教”观成为主流观念,白居易则被官方标举为李、杜之后最优秀的诗人。20世纪60年代,政治标准优先成为评价作家作品的通行做法,游国恩等人主编的文学史大力推崇那些深刻反映现实矛盾、揭露封建统治阶级罪恶的作品,白居易遂脱颖而出。20世纪80年代以来,回归文学本位成为文学史家的共同追求,由此导致一些文学史的叙述重点转向了诗人心态、艺术审美特质和艺术感染力,晚唐李商隐的地位得以彰显。总之,受制于传统诗学的巨大惯性,古今对李、杜“双子星座”的标举没有太多异议,但对唐诗第三家的认定颇能体现诗论家的独特审美趣味及时代诗学思潮。一代有一代之文学,一代有一代之唐诗第三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