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边的迁徙
——论《一代飞鸿》的写作主题

2018-02-10 15:21叶澜涛
集美大学学报(哲社版) 2018年2期
关键词:飞鸿华文移民

叶澜涛

(广东海洋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广东 湛江 524088)

一、引 言

2008年9月《一代飞鸿——北美中国大陆新移民作家短篇小说精选述评》(简体升级版)*笔者所引《一代飞鸿》均出自融融、瑞琳主编《一代飞鸿——北美中国大陆新移民作家短篇小说精选述评》,中国文联出版社,2008年版。出版。该书是2005年繁体中文版的升级,它的出版是北美中国大陆新移民作家的集体亮相。“新移民文学是指大陆改革开放以后,几十万来自中国大陆的华文作家在海外定居而撰写的令人瞩目的文学作品”[1]1,笔者沿用这样一个概念。从文学谱系而言,它是海外华文文学在北美地区的分支,属于北美华文文学。从代际上而言,它上承20世纪60—70年代台湾地区留学生文学,远溯至20世纪20—30年代的留学风潮,是近年来海外华文文学写作的重要收获。它与世界其他地区的华文文学,如欧洲华文文学、澳洲华文文学、亚洲华文文学等一起共同构成华文文学在世界范围的延伸与扩展。

改革开放后,一大批不同年龄阶段、不同专业背景的人选择留学或移民的方式走出去“开眼看世界”,形成了新时期长达30多年的留学移民风潮。这一时期移民小说《陪读夫人》《曼哈顿的中国女人》的畅销、电影《留守女士》《大撒把》的流行以及电视剧《北京人在纽约》《上海人在东京》的热播均说明这一时期国人内心骚动不安的出国梦。新移民作家正是在这一潮流背景下,不辞辛劳负笈北美,在异域的土地上打拼奋斗,重新开始新的生活。经历了在异域他乡生存的艰辛和磨练后,他们将这些经历和感受提炼深化,演绎成一个个短小精悍的精彩故事,于是诞生了《一代飞鸿》。可以说,《一代飞鸿》是新时期30年来新移民在北美工作生活的集中展示与总结,是新世纪新移民文学的重要收获。与同时期的其他文学作品相比,无论是写作题材还是创作方式,新移民文学都表现出明显的异质性。“譬如,文本就有较强的寓言色彩,很多作品都体现出对中华民族精神的寓言性表达;空间意识尤为突出,折射了流散文学对迁徙的敏感;叙事作品中,视角多变,且视角所承载的族群文化功能非常明显;语言呈现出混杂性,作品中常常会夹杂一些富有表现力的居住国词汇,等等。”[2]144

二、写作主题的基本类型

李亚萍在《故国回望·20世纪中后期美国华文文学主题研究》中试图梳理20世纪中后期的美国华文文学的主题类型时,将这一时期的华文文学分为五大主题:“生存困境”“异族交往”“同胞互看”“故国回望”“重写移民历史”。[3]1她研究的对象是20世纪60—70年代的台湾地区留学生文学和80年代以来大陆移民文学的创作。小说集《一代飞鸿》的写作阶段是对上一写作阶段的延续,但在写作主题有了进一步拓展,这说明北美移民文学在新的历史阶段不断发展的趋势。具体而言,这部小说集主要分为五种写作主题:

(一)生存困境

移居异国他乡,首先遇到的问题便是如何生存下来。在《一代飞鸿》中,作家们通过不同的视角反映了移居人群生存的艰辛。在离乡去国、重新开始后不久,常见的两类问题便是经济和感情。《一代飞鸿》中的作品或多或少都涉及这一类主题,但有些小说较为集中地展现了这一矛盾。例如描写经济问题的小说作品主要有《咸淡人生》《好小伙子》《相逢正是尴尬时》《陪读父亲》等,而描写感情问题主要有《纸鹤》《热炒》《日落旧金山》《维维安在美国的最后一天》《梦醒时分》等。

《咸淡人生》用极其平淡的笔调描述一个看似完满家庭的覆灭。技师小纯因为硅谷经济受到重创,被公司辞职后失业。偏偏屋漏又逢连夜雨,丈夫也被公司辞职,夫妻二人生活顿时陷入困顿。丈夫因经受不住压力,与小纯吵闹着要离婚。小纯在接连遭受打击后,终于忍受不住,在开枪杀死丈夫后吞枪自杀。小说让人惊悚之处不是讲述了一个普通移民家庭如何在经济压力下走向崩溃的惨状,而是作者在描述事件发展时不动声色的态度。这让读者深切地感受到在异国他乡谋生之不易。当面对生存的巨大压力时,采取极端手段的还不止小纯一人。《好小伙子》中的越南兄弟被生活逼迫到走投无路时,干脆拿起手枪横扫街头,干起了刀口舔血的行当,几经挣扎后终于被警察用乱枪打死。实际上,在日常生活中“好小伙子”阿伦是一个善良、简单的男孩,之所以做出这样极端的举动,完全是因为生活的压力。面对生存的巨大压力,有人选择暴力手段来抵抗绝望,有人则选择了忍气吞声来默默忍受。《相逢正是尴尬时》中的小智便是其中一例。小智为了留在美国,与美国妻子结婚后一直在家打理家务。经济上的依从关系使得他在家中受尽外国妻子的欺负,经济上的不平衡让看似和谐美满的婚姻充满了不确定因素。

年轻的新移民生存状况尚且如此尴尬,中老年华人的处境更是不容乐观。《日落旧金山》讲述的是在异国他乡打拼的中年男女林浩与茵茵之间的情感纠葛。为了避祸不得不移居美国的林浩开了一家小超市,遇到了温柔善良的茵茵,茵茵也对这个关怀备至的男人充满好感。随着林浩生意不断扩大,他的野心也不断膨胀,可是他的才能与野心相比却显得捉襟见肘。终于,越滚越大的债务逼迫林浩和茵茵不得不卖掉心爱的房产。在不断的打击下,茵茵对这个曾经深爱过的男人也越来越失望,不得不选择离开来避免进一步的伤害。虽然小说的情节主线是林浩如何在加州艰难谋生的历程,但穿插的感情线索让我们看到了中年移民普遍存在的精神危机。

除了生存压力外,语言障碍和情感孤立也带来巨大的心理压力。《陪读父亲》描写陪读父亲老蔡为了给美国求学的女儿陪读,毅然放弃国内的高薪工作。为了节约生活成本,他不得不蜗居在贫民窟,吃着发霉的食物,寂寞难耐时就找街头的小混混、妓女聊天。即使这样,老蔡仍告诉女儿“爸爸挺好,连个感冒都没有,过得挺好,精神也挺愉快的……”从老蔡的经历中我们不难看到老年移民在美国艰难的生存处境,也体味到父辈对于子辈无私奉献的精神。

《维维安在美国的最后一天》也是一篇将情感困境与生存困境纠缠在一起的文本。维维安的哥哥因为一桩失败的跨国婚姻而悲伤地选择自杀。维维安为了替哥哥报仇,选择与哥哥的前妻莉莲的情人洛凯恋爱的方式来实现目的。她成功地拆散了洛凯与莉莲的婚姻,成功地与洛凯结婚,这让莉莲对维维安恨之入骨。然而出于报复心理结合的婚姻终究不能长久,洛凯毅然抛弃了申请绿卡失败的维维安,重新选择与维维安的女友楠在一起。从维维安曲折的情感纠葛以及牵扯出的种种复杂关系,不难看出他们都为了纠缠绿卡——“身份”而违心地做出自己的爱情选择。这个看似不起眼的小本本像指挥棒一样左右着漂泊在外的异乡人的命运。除此之外,生存困境类的小说还有《热炒》《纸鹤》《梦醒时分》等。

无论是生存危机还是情感困境,都凸显了新移民在异国他乡艰难的生存处境。由此产生的“生存焦虑”和“文化焦虑”也成为新移民文学中最为常见的两大主题。[4]对于这种困境的反复书写使我们感受到处于夹缝状态的迁徙者们仿佛置身于悬空无着的摆荡状态。无论是前瞻还是回望,新移民的内心深处都充满犹豫和彷徨。

(二)异族交往

美国是世界上著名的移民国家,号称“民族大熔炉”,每天都有来自世界各地不同国家和地区的人们涌向美国。因此,如何与不同族群相处是迁居美国的新移民们常常遇到的问题。无论是孤身漂泊还是举家迁徙,首先遇到的问题就是如何处理新的人际关系,这种调整当然包括语言、饮食、生活习惯等各个方面。在《一代飞鸿》中,许多作家将异族交往问题集中于异性交往问题上。严歌苓的《女房东》就描写了大陆房客老柴对女房东沃克太太浮想联翩的性幻想。移民美国不久后就离婚的老柴,为了节省费用不得不搬到沃克太太便宜的地下室,之后对这位年轻貌美的房东产生了强烈的性冲动。然而,老柴还是克制住了自己的想法,礼貌地告别了女房东。老柴的冲动不过是迁居异乡、独守空宅的中年人自然而然的反应,却也深刻揭示了外来移民普遍的性苦闷。与性幻想主题相似的小说还有沙石的《窗帘背后的考夫曼太太》,讲述的是花匠老孟头对房东考夫曼太太的性幻想。冰凌的《同屋男女》则将这一主题继续延伸,将新移民赵崇光和二房东露西之间由讨厌到喜欢并不断深入交往的过程演绎得迂回曲折。与前两部小说中退却的男性形象不同,赵崇光面对大胆而直白的露西丝毫没有露怯,用中国式的热情和高超的厨艺征服了露西和她的同事。赵崇光虽然有过与露西交往的经历,但最终回归家庭的决定体现出东方男性的内敛和理性。

虽然《女房东》《窗帘背后的考夫曼太太》《同屋男女》这三篇小说在情节上各有不同,但在精神层面却具有相似之处。无论是克己的老柴、老蒙头,还是一时放纵的赵崇光,他们都选择了回避或回归的态度,从这一点可以看出中西之间在性观念上的差异。有意思的是,在这些小说中,无论是男作家还是女作家,都不惜笔墨地将外国女性塑造成欲望主体,这体现了中国作家在西方开放的性文化背景下内心潜藏的抵触情绪。除了展现异国之间的性诱惑之外,也隐秘地涉及了同性之间的诱惑和彷徨,例如鲁鸣的《富翁房东》就将描写的范围扩展到同志领域,描写有钱的房东试图借助租房勾引少男上床的故事。同志题材小说在现代华文文学中除了部分台湾地区作家有所涉猎外,在其他地区并不常见。新移民作家同志小说的创作无疑丰富和拓展了这一主题的书写。

与其他人群进行交往,不仅有性方面的烦恼也有工作上诸多的烦扰。笑言的《同事马里奥》就属于这类作品。主人公“我”是一位在加拿大公司工作的普通文员,每天需要和大量的文件打交道。新上司马里奥因为爱犬死去,一改以前温顺的性格变得古怪善变,不断要求调整部门打印机的位置,因此给“我”平添了许多烦恼。为了保住饭碗,“我”不得不迁就马里奥种种看似不合理的要求。“我”委屈的工作经历说明在异域打拼的新移民如何艰难地适应新的工作环境,让自己能立足下来。

异族交往主题的写作除了直接呈现的方式外,也有部分作品采取间接呈现的方式,例如夏维东的《拼版游戏》。小说讲述“我”因为拼版游戏的缘故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份正式的工作,并因为拼版游戏幸运地邂逅了“她”。在购买一套旧房的过程中,发现了逝去的老房主内心的秘密。老房东和他的女儿都喜爱拼版游戏,但也是因为拼版游戏,房东妻子被车祸夺去生命,从此父女二人形同陌路。老人为了寄托自己的思念,依靠拼版游戏打发自己无聊的老年生活。听闻这位寂寞的美国老人的故事,更提醒了“我”懂得了珍惜眼前的幸福。小说用拼版游戏串联起一个个异域生活的小故事,精巧的情节结构颇显作者的匠心。

当然,与不同族群的交往并不总是伤痛的。黄鹤峰的《玛格丽特的故事》就塑造了一个不断追求自由和爱的美国老太太形象。小说用倒序的手法记叙了美国老太太玛格丽特传奇的一生,让读者在玛格丽特大胆追求爱与自由的一生中感受崇高的人格魅力。

这几篇小说从不同侧面展现了大陆新移民在异国他乡生存与交友的情形,这其中有兴奋、有幻想、有诱惑,也有沮丧和忏悔。新移民融入异国的文化环境是一个与母体环境不断撕裂、与异国环境渐次融合的过程。实际上,就是一个逐渐寻找“身份”的过程[5]。因此,交往的种种情形显示出逐渐融合中艰难的过程和丰富的内涵,也折射出北美地区作为多民族大熔炉的文化多元性。

(三)同胞互看

除了与不同族群的人群开展交往外,移居他乡的移民们也相互打量,试图从同胞的生活轨迹中寻找新的生活方向。在这一观察过程中,同胞们为了生存做出的种种尝试多少都有些悲悯与伤感的色调。少君的《洋插队》讲述了一位上海女子几经挣扎,终于为了生存在澳洲作“陪游”的故事。谈起在澳洲的生活,她说“中国人在一起除了喝酒吹牛之外,就是找性伴侣。男的为了发泄,女的为了抚慰,对这些漂泊异乡,寂寞难耐的中国‘留学生’,同是天涯沦落人,还有什么比性更能使他(她)们在生理和心理上同时满足和平衡的吗?”[1]40这位自称“洋插队”的上海女子话语虽然极端,却也道出了部分在外生活的中国人苦闷的精神状况。曾宁的《硅谷女娲》与《洋插队》主题上有几分相似。女娲是一位在硅谷作陪酒女郎的乡下女子。她因为貌美被酒店老板以娶亲的名义骗到美国,女娲为了医治自己的白痴儿子,不得不用自己的身体作代价换取儿子的生活和将来。在高科技产业发达的硅谷,无法正常谋职的女娲用最原始的方式来换取生存下去的权力,如同地母般的博爱试图拯救支离破碎的家庭。

为了在国外谋取生存,有的女性借助婚姻来达到目的。张慈的《风·自由》讲述的就是女性如何通过与外国男性结合来换取出国机会的故事。《风·自由》中年轻姑娘远嫁一位年届七旬的美国老头,随着他驾船浪迹天涯。“小姑娘”伴随着流浪的老人在海上度过了生命中最后的岁月。这让人不禁想到亦舒的小说《喜宝》中自立要强的喜宝。喜宝也是为了自立自强的梦想,宁愿牺牲青春来换取未来。小姑娘喜欢四处漂泊,一心想浪迹天涯的性格与王瑞芸的《巴黎来客》中的梁子有几分相似。漂亮姑娘梁子追求者众多,然而她最终选择嫁给了一位爱好旅游的法国画家。之所以做出这样的选择,是因为丈夫的生活能够满足她对于理想生活的想象。但是故事并非以大团圆收场,在随丈夫几乎逛完了全世界之后,梁子终于感到了自己存在的危机。这四篇小说中的四位女子——“她”、女娲、小姑娘和梁子都为了出国梦,远嫁到异邦,在异邦的土地上用身体或婚姻作为条件换取自己对于美好生活的追求。这样的生存方式难免会遭到同胞的非议,即使是主人公自己有时也会自问自责,但为了实现理想的生活,她们都义无反顾地选择出国的道路。

与“异族交往”类小说中涉及同性恋题材相似,“同胞互看”类小说也有涉及同志题材的作品,例如《叛逆玫瑰》。小说讲述两个都曾受到爱情伤害的异域游子如何慢慢靠近,最终走近婚姻的殿堂。马珊在美国取得MBA学位后,留在加拿大的一家华人公司做销售。一次耽误的出差让她发现了男友吴志刚与洋人偷腥的事实,毅然选择离开。马珊的上级司徒剑能力突出且风度翩翩,马珊早已芳心暗许。然而司徒剑一直按兵不动,马珊于是主动找到司徒剑表明心迹。司徒剑坦诚自己实际上已经有一位同性爱人,他也在男友与马珊之间犹豫不决。最终,司徒剑还是选择了与马珊结婚。虽然《叛逆玫瑰》看似描写的是马珊的情感困扰,但从中也不难体味到女性移民在异国他乡普遍的生存困境。

对于男性移民而言,可选择的道路同样狭窄,许多人面对困境常常无可奈何。江岚的《穿香奈儿的女子》中郭秉仑便是其中的一位。郭秉仑是硅谷一名普通的技术人员,虽然工作辛苦但收入并不高,他平日最大的希望就是自己工作的公司能早日上市。郭秉仑在舞会中认识了富家女沈岫月,沈岫月的清新脱俗让郭秉仑感受如遇春风般的清爽。然而,突如其来的金融风暴不仅击碎了他所有的财富美梦,甚至连职位都难保。而此时沈岫月想到的却是如何添置华服,这让他意识到横亘两人之间难以逾越的阶层鸿沟。他最终选择离开沈岫月,这是对两人的阶层差距清醒认识后的艰难选择。

对于年轻移民而言,即使生活艰难也还有充足的时间转换腾挪,老年移民则因年龄或身体原因不得不接受现实。刘荒田的《又见“芸娘”》和黄运基的《O.K.马之死》描写的就是这样的困境。《又见“芸娘”》中丈夫陈伯伯能够在美国开中餐馆立足,很大程度上倚重陈伯母的勤劳。然而陈伯伯风流成性,与厨房另一位寡妇嘟嘟暗自偷情。陈伯母之所以能够包容丈夫的不检点,除了宽厚的性格外,更有几分漂泊域外他乡的无奈。所谓“青年的情,中年的欲,老年的伴”在海外这一特殊环境中显得更加突出和明显。与此相比较,黄运基的小说《O.K.马之死》中的O.K.马就没有那么幸运。O.K.马是一位生活在华人社区寡居的怪老头,整天无所事事。他死了之后,没有人关心他,只有一位美国女孩茱迪送来花圈。原来朱迪年轻时曾经落魄过,O.K.马将之收留。相处一段时间后,茱迪发现自己爱上了O.K.马,然而O.K.马却礼貌地拒绝了茱迪的追求。重新步入正轨的茱迪想用房子和现金来报答O.K.马时,仍被O.K.马拒绝。O.K.马救助茱迪又拒绝她的追求,正体现了他孤独的处境和善良的品格。

无论采取什么方式在异国他乡立足谋生,也无论是苦闷的呐喊还是默然的忍受,同胞之间在窥探与打量中对于异国他乡的生活真相有了更加深切与直观的感受。正是因为多种碰撞和交融产生了新移民文学中对“另类亲情”的关注和书写[6]。这种“另类亲情”与习见的伦理关系似曾相似又各个不同,但无论如何窥探打量,旁观者始终对于同胞选择的种种生活道路抱以理解与同情的态度,不禁让人有些唏嘘感叹。

(四)故国回望

新移民离乡去国并不意味着对祖国的背叛,反而在远离故乡之后,他们找到了自己真正的精神家园,发出了对祖国故土热切的呼唤。

在“故国回望”主题的小说中,回忆童年经历的篇什最为动人,其中哈金的创作尤有代表性。哈金是当代少数能熟练运用中英文双语进行创作,并在美国多次获得文学大奖的移民作家。他的创作题材多以东北故乡作为描写对象,用朴实的笔调描绘旧时记忆,如《等待》《新郎》等。与个别试图取悦外国读者哗众取宠型的华文作者不同,哈金在创作中并没有将中国妖魔化或将中国的陋俗或文革题材作为“他者想象”的素材,而是用饱含深情的笔调去描写一个个真实的东北故事。“哈金在创作中着重展示普通人物的命运和他们的日常生活,并以此构成他小说的中心和他作品里的‘中国味道’。”[7]194《皇帝》就是一篇讲述“东北故事”的优秀短篇作品。大宝宝因矮小懦弱,经常被人欺负,得了个“孙子”的绰号。不断被孩子王立本欺负后,大宝宝奋力反抗,将立本打得头破血流,成为歇马亭镇新的孩子王。小说看似描写文革期间一群普通的东北乡村孩子的残酷青春,但我们从他们的拼死斗狠的行为中却看到了武斗如何伤害了年青人原本纯净的心灵。小说虽以黑色的残酷青春作为底色,但在回忆的笔调中又感受到了橘红色的温暖。与《皇帝》不同,程宝林的《老师》回忆的是文革期间一位具有独立思想的语文老师。除了上课,语文老师还在课堂上传授他所理解的马克思主义。他曾经试图通过自己的游历来见识所谓的资本主义,结果,被缅甸军方遣返回国。通过对语文老师的回忆,我们对这位在特殊年代仍然抱有理想主义精神的普通乡村教师充满敬意,也从叙述中感受到作者对家乡难舍的眷恋之情。通过作家对童年往事的回忆,我们可以发现虽然这些新移民身在他乡,但心却在祖国。祖国的人和事随着时间的推移不但没有褪色,反而在一次次回忆中更加鲜明。

女作家在创作“回望故国”主题的小说时也常常将童年记忆作为切入视角,但作品风格较之男作家显得更加温婉,人物形象也显得更加丰满,其中以沈宁的《寻找童年》、宇秀的《永福里》、张翎的《玉莲》最为典型。《寻找童年》叙述的是留美博士刘莲芳回乡寻亲的历程。刘莲芳回乡一方面是看望自己的养父母刘振山夫妇,另一方面也为了找寻自己的生父生母。小说的最后刘莲芳终于寻到了亲人,可哥哥已成为精神病人,这让自己的寻亲之旅充满了苦涩和伤感。宇秀的《永福里》回忆了家乡永福里的聋子阿婆与王老太相互关照的一生。永福里的两位老太太的友谊像冬日暖阳一样,虽不强烈但却润物无声地渗入到主人公的心中,也渗入到每一位读者的心中。正是这些陈年旧事让“故国回望”的写作演绎成令人怀念的橘黄色的梦。

“故国回望”的写作除了童年回忆外,还有一类就是对逝去爱情的缅怀,例如陈谦的《一个红颜的故事》、枫雨的《你不叫我哭》等。在《一个红颜的故事》中,作者满怀伤感的笔调回忆了少女时期的闺蜜朱颜如何被失败的爱情所击溃,一步步走向放纵的生活。朱颜年轻时美貌动人,加之性格奔放开朗,因此成为“我”少年时期无话不谈的闺蜜。男友希平虽然钟情于她,却因留京指标而狠心分手,这让朱颜受到了莫大的打击。从此,她的生活变得放荡不羁,不断地更换男友。在“我”即将出国之际,得知朱颜快结婚了。男方看起来粗鄙不堪,婚姻远谈不上幸福。小说看似讲述的是少女时期友人的故事,但其实也是在缅怀自己的青葱岁月。

如果说《一个红颜的故事》从正面讲述了青年时代远逝的爱情,那么《你不叫我哭》则从侧面讲述了逝去的青春爱情。主人公“我”时隔十多年再次回到北京时,第一个念头便是寻找青年时期的恋人吴原,然而吴原的家已经搬迁再也联系不上。倒是以前共事的老上司李忍主动联系上了自己,试图建立恋爱关系。可是当“我”回想起当年义无反顾地离别父亲和吴原的情形,不禁感叹“曾经沧海难为水”,终于选择黯然离开故国重新飞回美国。

“故国回望”主题的小说将往事作为叙述的重点,通过对一件件发生在青少年时期往事的回忆,还原了对祖国支离破碎的记忆。通过对故国的反复回望,主人公与作者完成了主体性建构与国家的“共同体想象”[8]。不难从这些怀旧的文字中读出作者隐藏于字里行间伤感的气息,饱含深情的回首凝望成为一个个离乡去国的游子们永恒的背影。

(五)子女教育

对于华人群体而言,子女教育始终是人生中的重大问题。在解决了自己和家人的生存问题后,下一代便是生活的头等大事。由于与国内的教育环境有差异,在美国成长起来的一代在生活方式、性观念等方面都与父辈有所不同,子辈与父辈之间在许多问题的认知上已经难以达成一致,因此移民群体的代沟显得更加突出。晓鲁的《头发问题》和余曦的《成年》反映的就是在美国出生的第二代移民与父辈之间的冲突。《头发问题》中厨师老武夫妇的宝贝女儿米雪儿向来乖巧,但不和家人商量就将头发染成红色的举动让老武大为光火,认为女儿在美国跟同学学坏了。女儿染发的举动,让妻子梅云和老武都意识到儿女的选择终是下一代的事情,该放手时还是要放手。《头发问题》还只是代际之间文化冲突的小矛盾,《成年》则反映了新旧移民之间性观念的巨大差异。雯雯在15岁生日时,打算到男同学家举办生日派对并过夜,这让母亲江雪感到紧张不安。雯雯的决定成为不可改变的事实,母亲不得已选择了主动为女儿买避孕套来提醒女儿注意安全。米雪与雯雯的“出格”说明移民家庭要面对的不仅是经济压力,文化观念上的冲突也不容忽视。有意思的是,代际间的文化矛盾总是以年长者的退让妥协作为最终结局。

当然,移民家庭之间除了有代沟障碍外,还有许多温馨可人的故事,例如《小鸟依人》讲述的就是一家人如何通过养育一只被遗弃的美洲知更鸟并成功放飞的故事来召唤和教育人们关爱动物、关爱环境。这篇小说文笔清新、趣味盎然,是《一代飞鸿》中难得一见的轻松欢快之作。

(六)创作手法与主题揭示

新移民作家的创作“其表现手法通常以现实主义为主,同时也大量袭用各种现代技巧,以增加审美表达的丰富性和艺术性”[2]147,这让我们看到域外华文作家勇于革新的精神。施雨的《七篇小小说》是由七篇独立故事组成的连缀体小说,前一个故事的结尾成为后一个故事的开头,整篇小说形成彩线串珠式的结构。这篇小说不仅在主题上有价值,形式创新也吸引人。李彦的《忘年》的创新之处在于语言风格更多地类似于诗歌而不是小说。小说用诗歌般的语言絮絮叨叨地叙说“她”对“他”的苦恋,这是对现代派小说语言风格的大胆借鉴。马兰的《漂变》完全是超现实主义的作品,讲述主人公生下一条青蛇并不顾母亲的反对照顾它的故事。瞎子的《杀楚》和施炜的《日食》则属于“故事新编”类小说,将历史小说与科幻小说融合在一起。老摇的《路口》用虚实相间的方式叙述“我”和另一主人公罗伯特将自己的灵魂出卖给撒旦以换取成功的故事,明显受到拉美作家博尔赫斯写作风格的影响。陈瑞琳的《小路上的女人》记述“我”路遇小径上的女人,与之讨论何为爱情,这是对存在主义哲学观念的微型思考。

三、结 语

当代新移民写作正处于蓬勃发展时期,随着新移民不断迁徙,事业成功之后的新移民们将文学作为自己的“栖居之地”。在此背景下新移民作家必将越来越多,作品数量也会越来越庞大。目前,新移民作家变得越来越国际化,他们中有相当一部分人常年奔波于北美与中国之间,作品虽不像以前的“留学生文学”有自卑感,但对祖国故土的留恋之情依然如故。这显示出这一代留学生变得越来越成熟,也显示出国力的增强带给新移民们心态上的变化。新世纪以来,我国形成了新一轮留学移民的热潮。《一代飞鸿》的出版对于打算出国留学移民的读者而言,无疑是一次精神的预热和暖身。北美华文文学是世界华文文学的主要组成部分,通过分析《一代飞鸿》的主题,可以管窥北美华文文学的创作状况,也可以帮助了解当前世界华文文学的发展阶段,这对于建立我们的文化自信无疑是有较大帮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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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融融,瑞琳.一代飞鸿——北美中国大陆新移民作家短篇小说精选述评[M].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2008.

[2]洪治纲.中国当代文学视域中的新移民文学[J].中国社会科学,2012(11):144-147.

[3]李亚萍.故国回望·20世纪中后期美国华文文学主题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

[4]吴奕锜,陈涵平.论“新移民文学”中的生存焦虑和文化焦虑[J].暨南学报,2007(1):11-16.

[5]吴奕锜.寻找身份——论“新移民文学”[J].文学评论,2000(6):67-72.

[6]王列耀.北美新移民文学中的“另类亲情”[J].文学评论,2009(6):194-198.

[7]高小刚.乡愁以外——北美华人写作中的故国想象[J].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

[8]申霞艳.论新移民小说中的民族想象[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2(5):67-77.

[9]江曾培.中国留学生文学大系[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0:7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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