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家风俗》中双面性的安丁形象解读
——从叙事视角谈起

2018-02-09 20:44:45郭棲庆
浙江外国语学院学报 2018年4期
关键词:全知拉尔夫彼得

许 辉 ,郭棲庆

(1.北京外国语大学 英语学院,北京 100875;2.北京建筑大学 文法学院,北京 100044)

一、引言

《国家风俗》(The Custom of the Country,1912) 是伊迪丝·华顿 (Edith Wharton,1862—1937)1908年①该时间有两种说法:一种为1907年,另一种为1908年。本文所采用的是第二种,可参见R.W.B.Lewis(1975:345)。动笔、1912年与读者见面的一部长篇小说,反应平平且备受诟责。其主要原因就在于小说描写了女主人公安丁——一个来自西部小镇艾佩克斯年轻貌美的女孩,与纽约上层名流、法国贵族与富翁新贵的四次婚姻。该小说在发行后即刻引发读者、评论界的斥责。安丁是 “无性的”“怪兽”,她的世界里只有钱,“男人、孩子、父母是不存在的”。这种“没有良心、没有感情、没有尊严、没有幽默”的女人只剩下“贪婪”(Tuttletonet al.1992:202-203)。同时,华顿也因这一“伤风败俗”的小说而备受鄙视(同上:205)。R.W.B.路易斯的《伊迪丝·华顿:传记》称安丁为“最具破坏性的黑色天使”(1975:350)。

20世纪80年代后,评论界对该部小说的关注由消极的批判转向了积极的肯定。不少评论家看到了小说中安丁作为女性人物在婚姻中的被动身份与主动抗争,认为该小说是一部“充满能量、充满进取”(Wolff 1977:225)的小说。同样,国内学者也多从女性主义角度进行分析并认为安丁是“具有无限活力的女性”(金莉等 2010:16),“其无与伦比的活力,打破了以往‘女人的名字是弱者’的固有形象”(杨金才、王丽明 2004:51)。然而,不管是“黑色天使”还是“有进取心”,安丁的四次狩猎式婚姻总是让读者及评论家有所顾虑,正如哈罗德·布鲁姆(Harold Bloom)所言——“《国家风俗》虽是华顿最有力量的作品”,但同样也是一本“令人不愉快到不会再读第二遍的小说”(转引自Showalter 1995:89)。

值得注意的是,上述国内外学者对于安丁的研究大都停留在故事层面,即只将安丁的几次婚姻或其在故事中的言行举止作为切入点进行分析,看到了其“黑色天使”和“无限活力”的双面性。本文拟从叙事视角入手,从叙事层面对安丁双面性形象的渊源进行梳理。之所以选择叙事视角进行人物分析,是因为视角本身“包含着主体性的阐释”(巴尔 2003:194)——谁的眼睛在看?看到了什么?观察人物及其所见恰恰是“蕴含着小说的价值体系和各种态度的集合”(Stevick 1967:86)。小说中安丁作为观察者及被观察者的双重身份及作家采用的第三人称有限视角、选择性全知视角叙述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读者对安丁这一人物形象的解读。另外,作为作家传达其伦理意图重要调控手段的视角(Booth 1988:128)在小说中所呈现出的多维与转换也折射出华顿对20世纪初期美国家庭、婚姻、道德等社会问题的伦理思考。

总体上看,《国家风俗》主要采用全知叙述模式讲述了安丁的四次婚姻——先后与纽约上层名流拉夫尔、法国侯爵雷蒙德及富翁新贵埃尔默(两次)结婚。但在小说中,华顿并未囿于单一的全知叙述模式,因为她认为这种形式会使得 “主观性作家缺乏与其故事保持足够距离的能力”(Wharton 1997:58)。故而,在讲述安丁故事时作家采用了多种叙述方式,尤以全知视角、人物有限视角、变换式有限视角为主对人物进行观察、评论,使各个叙述视角之间充满张力,给读者留下更大的空间来阐释故事中的人物和并将作家所要表达的伦理思考隐匿其间。

二、安丁视角

小说中采用女主人公安丁的视角进行叙述的地方并不多见,多数以全知叙述或其他人物视角展开,这就使得读者在了解安丁时会保持一定距离。小说开篇以全知叙述模式简要介绍了来自西部小镇艾佩克斯的斯普拉格家庭:他们租住在中央公园斯坦托利安酒店的一个豪华套间,目的是为了女儿安丁的“社会地位”,因为“艾佩克斯对安丁来说太小了”而“纽约又太大了”(Wharton 1987:10,以下此书引文只标页码)。两年后的某一天,斯普拉格夫人收到了菲尔福特夫人的邀请便条“您能让您女儿和我一起吃饭吗?”接下来,小说的第二章从安丁视角进行了描写:

替妈妈回复那个便条太有意思了——“很乐意让我的女儿和您共进晚餐”,写到这儿时,她咯咯笑了起来。(“共进晚餐”看起来要比菲尔福特夫人的“吃饭”文雅多了)——但到了签名时,她又遇到了一个新问题。菲尔福特夫人写的是“劳拉·菲尔福特”——就像初中女生写给另一个女生的称呼。但这能行吗?想到妈妈不能沦落到公园大道以外,她毅然决然地签上“艾布纳·E.斯普拉格夫人谨上”。突然觉得不放心,又仿照菲尔福特夫人签上 “里欧塔·B.斯普拉格谨上”。但她又觉得这把正式和不正式混在了一起,又改写为“爱你的里欧塔·B.斯普拉格”。这好像有些过分亲昵;又试了几次她终于决定折中,写上“里欧塔·B.斯普拉格夫人谨上”,这或许有些老套,安丁想着,但一定正确。(14)

这是安丁收到属于纽约上层社会的戴格尼特家族成员的第一次邀请后,以妈妈的名义回信的一段描写。从用词、叙述语流的时断时续及所频繁使用的破折号可以看出,该部分为自由间接引语。自由间接引语是在1912年由瑞士语言学家查理·巴利(Charles Bally)提出并正式命名,其在保留叙述者语气的同时,“在时间和位置上接受了人物的视角”(转引自胡亚敏2004:36)。换句话说,自由间接引语是叙述者对小说人物内心思想进行的转述。因此,它包含叙事者和小说人物两种声音,这使小说人物主体意识的表达具有隐含作家伦理叙事的说教特征。同时,这种模糊不清的特质表现出人物的潜意识价值判断与叙述者之间的张力。另外,自由间接引语中的第三人称与过去时的使用间离了读者与人物之间的关系,使得读者能够站在相对疏远的位置客观看待叙述者对人物描写的态度与语气(申丹、王丽亚 2010:161-162)。这样,读者便能与叙述者一道,远距离地观察安丁在回复一个晚餐邀请便条时绞尽脑汁的样子。尽管全知叙述者在前面对这个不正式便条进行了客观的简短交代,但在此我们看到的却是安丁为了一个签名而多次改来改去。叙述者的冷静叙述与安丁的亢奋状态所形成的强烈反差让读者看到安丁在收到纽约上层社会第一次邀请时的兴奋不已——虽然这只是个非正式便条,但是安丁的过度在意使得只需回复同意或不同意的便条折磨了她整整一个晚上。这也让读者第一次看到了安丁为了圆自己进入纽约上层社会的梦想而付出的努力——即使回复一个便条都要搜肠刮肚地找到“文雅”之词,签上不失体面的名。叙述者不厌其烦地描述安丁改用的各种签名更加映衬出安丁对于上层社会的渴望与其行为的荒诞可笑。同时,自由间接引语自身的模糊特性也会引发读者反思安丁这一行为背后的其他原因:这个社会是否对她太过冷漠才让她为了一个签名而如此煞费苦心。因此,不同的读者会看到不同的安丁:一个为了向上攀爬想方设法的安丁,一个努力践行适者生存法则的安丁。

安丁的心怦怦地乱跳,他转身的那一刻她就认出了他。彼得·范·德根——除了年轻的彼得·范·德根之外,还有谁!大银行家塞博·范·德根的公子,拉尔夫·马维尔表妹的丈夫,《周日增刊》的主角,骑马秀时蓝丝带的主人,赛车中的金杯得主,马赛冠军拥有者,帆船赛的快手,总之,在《社会专栏》魔力光环外让所有生活看起来乏味而无意义的最完美的典型代表非他莫属!(31)

上述的一幕是安丁收到拉尔夫姐姐邀请赴宴后,因听不懂众人的谈话而下定决心去画廊恶补知识时偶遇彼得的场景。彼得是纽约上层社会中大名鼎鼎的人物,是安丁一类女孩子梦寐以求的偶像。这一场景常被视为凸显安丁爱慕虚荣、贪慕金钱的佐证。此处,转入安丁的内视角对其偶遇彼得时的兴奋进行了描述。安丁在听到“彼得,看看这个”的那一刻时,并没有关注彼得的长相。最先涌入安丁脑海中的是这位公子哥的各种身份:银行家之子、报纸主角、赛车冠军等等。不可否认,安丁对彼得这些标签式身份的熟记显示出其对于上层名流人物的密切关注及其渴望进入这一阶层的强烈愿望。然而,在批判安丁的同时,作家借助人物内视角的叙述也让读者了解到安丁如此了解彼得并非是因为她与这位彼得如何熟识,而是因为她到纽约的两年中,订阅的一直是《周日增刊》《社会专栏》这种介绍纽约上层人士社交活动、穿衣着装、流行时尚的报刊,以此来装备自己、增加跻身上层的机会。安丁在回复拉尔夫姐姐邀请时对笔、纸的选择也是参考《社会专栏》中对当时上层社会女性使用信纸种类的报道。不难看出,进入20世纪后报刊业对于大众的影响不可小觑。在这种社会专刊中,大众可以看到自己心目中的偶像参加的所有活动及其着装,并加以效仿。如果说安丁拜金或挥霍无度的话,那么这正是上述流行报刊的大肆宣传才使得大众在艳羡名流身份地位的同时将之内化为自身的价值观。这段描写从安丁的视角进行具有特别的意义:在安丁看来,虽然彼得是叱咤纽约的风云人物,但在她的眼中,彼得作为男性也仅剩下其与金钱、地位相关的社会身份而已,他已经不再是实际意义上的个体,而是各种头衔的集合体。从这层意义上看,如果说女人在社会中被物化为婚姻市场上的商品,那么男人则在媒体主导的社会中变成了各种各样的社会身份头衔,显然,作家借用安丁的视角对彼得的这些描述是含混的,其中既有对安丁向往名流生活的暗讽,同时也或多或少地表现出作家对媒体之于大众消费、家庭婚姻的影响的担忧与焦虑。

三、拉尔夫视角

在与第二任丈夫拉尔夫的婚姻中,安丁总是处于被责备的一方,她的粗俗迟钝摧残了拉尔夫的艺术灵感,她的豪华奢侈逼死了拉尔夫。这些恰恰是评论界用来证明安丁是“最具破坏性的黑色天使”的铁证。作家在叙述两人婚姻时经常采用人物有限视角——拉尔夫的视角进行叙述,即使在全知叙述中,也会经常切换至拉尔夫的有限视角,让读者直接通过他的意识来感知他们的婚姻关系。从人物视角进行的叙述往往会拉近读者与人物的关系,让读者站在与拉尔夫相同的立场来同情他。在意大利的蜜月旅行中,拉尔夫细腻敏感的艺术感知与全知叙述者笔下乏味木讷的安丁形成鲜明对照,让读者对两人的婚姻有了先入为主的思维定式。叙述者借用拉尔夫视角展现了他的勤劳工作和照顾孩子,因此,读者在二者的婚姻中总是在同情拉尔夫而指责安丁。

然而,在这种借助拉尔夫视角进行的叙述中,经常出现的是人物的自由间接引语,如前所述,这种叙述方式中人物视角与叙述声音的含混所彰显出的张力会透露出作家对于人物的某些价值判断。

这些斯普拉格人是“普通人”,而且并没有因此而感到羞耻……但他们的纯洁能保持多久呢?鲍伯尔的那双脏手已经开始了——鲍伯尔还有可怕的彼得·范·德根!一旦他们得手,就会让安丁堕落,天知道——谁都知道——没有办法收场!……将她从范·德根和范·德根主义拯救出来:这就是他的使命——他的生命不是一直都在等待着“召唤”吗?(49)

这一段是拉尔夫在与安丁订婚前夜的大段沉思。拉尔夫先前对安丁一无所知,只是在舞会上见了一面后即刻让姐姐邀请安丁与家人共进晚餐,并因他的一次偶然登门拜访时斯普拉格夫人直接明了地介绍全家情况而立刻决定订婚。全知叙述者与读者对斯普拉格夫人的了解是全面的,她之所以对家族历史没有掩盖是因为这是她来到纽约两年多第一次与“外人”交流,她从未踏出过酒店大堂,她的世界只有艾佩克斯曾经的历史。只有把自己能说的一切都说出来,才能抓住女儿在纽约的第一颗救星。作家在拉尔夫与全知叙述者之间的视角转换中呈现出两个不同的斯普拉格夫人:拉尔夫眼中直率简单的斯普拉格夫人与全知叙述者眼中无知的斯普拉格夫人。这种不同叙述声音呈现的张力反讽可以说是华顿的有意为之,读者能轻松地理解斯普拉格夫人在女儿结婚后的释怀——“不必再搜肠刮肚地找话来和拉尔夫聊天了”(179)。但拉尔夫却对此一无所知,他把自己想象成骑士一样,娶安丁以从世俗中拯救她,甚至在安丁离开他做了彼得的情妇后,还在幻想自己的英雄使命:“她还是玩玩具的年龄,也许他的爱太多了,束缚了她的成长,把她拘禁在一个小小的世界……”(175)这种在拉尔夫视角与全知视角之间形成的张力,使作家伦理观念的呈现更为复杂和隐蔽。在这次婚姻中拉尔夫总称安丁为“傻孩子”,“我的任务就是要照看你,并在你误入歧途时提醒你”(94)。如果说安丁嫁给拉尔夫是为了圆自己进入纽约上层社会的梦想的话,那么拉尔夫决定和安丁订婚更多的只是在完成他的骑士夙愿——他的使命就是把安丁从世俗中“拯救出来”。因此,这场婚姻从一开始就注定是失败的,拉尔夫从始至终都没有真正理解过安丁,他只不过在践行着自己的那份骑士梦而已。

除了在拉尔夫视角与全知视角转换中造成戏剧反讽外,作家也会经常在描写拉尔夫与安丁的婚姻关系时穿插安丁的自由间接引语,这些恰恰与拉尔夫对安丁的片面了解形成强烈反差。安丁并非真是个不谙世事的“傻孩子”,她把一切都看得非常透彻。她的婚姻观简单明了:“如果一个女孩嫁给了让她失望的丈夫,那她就该换掉他”(54),她的几次结婚、离婚皆源于此。她和彼得的婚外情与拉尔夫和克莱尔的精神恋爱没有本质区别,彼得给她的珠宝与克莱尔给拉尔夫的两万元钱的性质亦是一样。但为什么读者的反应却是同情拉尔夫和克莱尔?首先,如前所述,以拉尔夫视角进行的叙述拉近了他与读者的关系,因此使得读者更加同情他。其次,小说中安丁一类人物直截了当的语言或许太过赤裸裸,“家庭幸福的秘密就是:和你兴趣完全不同的人结婚,但和你志趣相投的人偷情”(101)。另外,安丁一类人物在小说出场时就把重点放在了他们对于物质、奢华的追求上,拉尔夫一类人物则把重点放在了他们对精神层面的追求上。当然,拉尔夫最后的自杀更是给了读者正当的理由来斥责安丁。然而,20世纪之初的美国纽约已经成为了世界经济中心,物质财富的急剧爆发打碎了拉尔夫一类人物的骑士梦。在经济利益至上的社会中,拉尔夫不切实际的骑士幻想注定了其在社会中的惨败,其在投资失利的重压下选择结束生命的做法也并未得到华顿的积极肯定。相反,只有安丁一类人物才能做到适者生存。正如华顿自己在《回顾:自传》(A Backward Glance:An Autobiography)一书中所宣称的,“在《国家风俗》中,我只是在给某个青年女子的经历编写年史,不管命运把她带向哪里,我的任务是记录她的创伤,接着写她的下一个阶段”(Wharton 1998:182)。华顿声称对安丁编年史式的记录精确捕捉到了20世纪初期美国社会经济腾飞之时媒体、物质财富对美国民众价值观的影响:安丁、彼得和埃尔默对金钱、地位的直截了当的追求与拉尔夫、克莱尔在这个社会中的无所适从。小说对这两种迥异的人群的刻画所形成的强烈反差在全知视角和人物有限视角的张力中给读者以更多的空间去阐释,正是在这种视角的不断转换中读者看到了立体多维的人物与人物评价,作家在给安丁“编写年史”中所传达的伦理观也变得更加含混与不定。

四、保罗视角

小说最后一章以安丁与拉尔夫九岁儿子保罗的儿童视角来展开叙述更是加重了读者对安丁的指责,并使得一些评论家将此视为小说引发读者厌女症的主要症结所在(Kowaleski-Wallace 1991:45)。该章从年仅九岁的保罗视角对其母亲安丁及其继父的奢华生活进行观察叙述,巧妙地利用了儿童视角的纯真与成人世界的复杂之间的张力,将作家所传达的伦理隐于其中。

这个房子很大,很奇怪。他的房间竟然没有玩具,没有书,也没有曾经玩过的那些旧东西(那些仆人——也都是新的——永远找不到他的东西,也想不起来放在哪儿了)……图书室最吸引他了:一排排的书,封面是暗棕色、金色、深红色的天鹅绒。孤独的习惯让他对书本更加向往,只要在这儿能有一本书就行——什么书都行——那他就会忘掉这长长的时间和空空的房子。但桌子上巨大无比的墨水台从没有打开过,那个巨大无比的吸墨纸还是白白的:什么东西都逃不出那个金色的框框。(326-327)

这是保罗圣诞节后第一次回家,也是他第一次来到第二个继父埃尔默新买的酒店。整个章节中,全知叙述者借用九岁男孩保罗的眼睛观察这个金碧辉煌的豪华酒店,并对酒店内的房间进行了描写。不同于成人眼中的金碧辉煌等词,在孩子眼中这个房子的最大特点是“大”和“奇怪”。之所以奇怪是因为对九岁的儿童来说,玩具、书、旧物、熟识的仆人就是他的世界,但在这个房子里这些东西都没有。这些房间虽然奢华,但竟没有一样东西能让一个九岁孩子有舒适如家的感觉。不同于家给人的舒适与温馨感,这里对空间的描述强调了观察者的“孤独感”。“孤独”“奇怪”“大”这些词汇反复出现在保罗对所有房间的印象中。图书室很大,摆着一排排的书。孩子眼中,书就是用来读的,但保罗被仆人告知太贵而不能拿出来,“这使得图书室和其他房间一样奇怪”。因此,保罗只好继续去别的房间逛荡。但每个房间都是那么“巨大”“空荡”,“孤独”席卷而来,他只好退回到图书室并希冀从书本中找到安慰,“只要在这儿能有一本书就行——什么书都行——那他就会忘掉这长长的时间和空空的房子”。但这么一个小小的愿望都不能实现,书桌上的笔墨永远都“逃不出那个金色的框框”——所有的东西都价值连城,只能当作摆设来显示主人身份。图书室中的笔墨只能待在包装里,书只能锁在橱柜里,它们的实用功能消失后,在孩子眼中就变成了不可思议的奇怪事物,于是保罗更加困惑和孤独了。保罗的世界与成人世界之间的叙事张力让成人对物质的狂热追求显得一文不值。埃尔默房间的名画《穿灰衣的男孩》只是让保罗感慨男孩是不是和他一样“回家时却发现去了一个陌生的房子里”;同样,埃尔默重金收藏的挂毯也只是让孩子想起了那个“他最喜欢、最习惯的”“法国爸爸”(325)。成人世界象征身份、地位的收藏物件、现代生活节奏的加快和消费物品的新旧更迭给孩子带来的并不是惊喜与幸福,而是一种迷惘与失落,“他看见过太多的人,他们经常消失,然后又有新的”,甚至对亲生父亲的记忆也仅仅是“那个很久很久以前就死了的爸爸”(327-328)。

同样,斯普拉格家女仆希尼夫人的简报收藏包收集了对安丁和埃尔默的各种报道,但这些简报与保罗所关注的事情也形成强烈反差:报纸上登的是安丁的项琏等首饰的不菲价值或埃尔默收藏珍品的天价数字,但这些对保罗来说没有任何意义。对他来说,“他只想听到妈妈和埃尔默·墨菲特先生的消息,而不是他们的东西”(329)。但所有的报道依然是关于埃尔默这位“铁路大亨”“六大巨富之一”以及他的“百万支票”“鸽血宝石”“第五大道豪宅”。至于妈妈为什么和埃尔默结婚,希尼夫人“因为她离婚了”的回答让孩子更是不明白。简报上关于妈妈结婚的报道在保罗听来只是让他“头脑一片混乱”:

保罗只记得一个事实——妈妈说的法国爸爸的那些话是假的——她说的不是真话……这也正是他担心发现的事情……她总在好多人面前说他亲爱的法国爸爸的假话……(330-331)

叙述者用破折号、省略号生动再现了保罗的内心挣扎:妈妈在听证会上控诉法国爸爸“残忍粗暴”(330)的各种指控都是无中生有。在保罗眼中,这是他“最喜欢、最习惯的”爸爸,在法国爸爸消失后“其他人对他来说都无所谓了”(327)。妈妈离婚、再婚的原因对九岁的孩子来说是无法理解的,但他有自己最直接、最简单的判断——妈妈说的是假话。这种儿童视角与希尼夫人收集的简报上的新闻报道产生巨大反差,不仅仅使读者看到安丁不择手段的攀爬,也提醒读者应看到法庭、法官的趋炎附势:本应主持正义公道的法官、法庭却将一个九岁儿童都能识别的黑白颠倒了。

作家在最后一章中主要采用儿童视角描述成人世界,借助儿童未被消费物质主义侵蚀的纯洁眼睛来看成人世界的物欲横流,可以说是对安丁、埃尔默的莫大讽刺,堪称小说中最具伦理意义的部分;但简报回顾性及插入式的叙述也让读者看到大众媒体对权贵财富符号的无限放大,这或许又在影响着安丁一类人物的择偶标准,金钱主宰的媒体可以公然撒谎,消费主义已经深入生活的角角落落,就连婚姻也是“闪婚闪离”。但这一切让孩子对自己的身份感到迷惘,永远处于飘泊的家庭中,如保罗一样,总是觉得“自己的房间是最孤独的”。作家在对安丁批判的同时也在指责整个社会金钱至上的伦理观:埃尔默可以重金买到上层社会的身份;媒体可以将安丁的假话公然发行;艺术品的价值可以用金钱的多少来衡量;本应主持正义的法庭、法官在金钱的指使下颠倒黑白、混淆是非;本应严肃认真的离婚听证会草草收场;就连宗教都可以在金钱的诱惑下将安丁在天主教与浸礼会之间随意改换。正是“这个‘制度’及其产品——暴利的、日益臭名昭著的西部各州的离婚产业”(MacComb 1996:767),造成了美国日益攀高的离婚率,而金钱至上的理念在媒体的大肆宣扬下已内化为民众的价值观。

五、结语

表层文本故事中的四次婚姻往往让读者将安丁阐释为“无所顾忌地利用丈夫、抛弃丈夫的魔鬼”(Shelton 1975:35-36)。这一解读主要源于叙述者在讲述安丁婚姻,尤其是和第二任丈夫拉尔夫的婚姻中,总是借助拉尔夫的视角,给读者呈现出一个世俗、自私的安丁。其中穿插的安丁视角却又展示出在消费社会、婚姻市场上主动搏击、“充满进取”的安丁形象。正是在全知视角、第三人称有限视角以及选择性全知视角之间的转换中,安丁这一人物形象呈现出了截然不同的双面特性。同样,借用拉尔夫视角进行的叙事也让读者看到他并非作家的理想人物,其在婚姻中的骑士幻想与在商业投资中的不堪一击更加深了作家对于20世纪美国纽约上层社会中男性气质缺失的担忧。小说深层潜文本中的伦理在叙事话语层面全知叙述与变换的人物有限视角的交互作用中展现出来——安丁之所以成为 “这个制度最完美的产品”(120),并非因为她本质的邪恶,而是因为这是一个 “炫耀性的消费”(conspicuous consumption)②该词源自 Thorstein Veblen(1990:264-271)的文章标题 “Conspicuous Leisure and Conspicuous Consumption in The House of Mirth”,经常被用来指涉华顿小说中的消费主义。时代,金钱至上的人生观与享乐主义的消费观在媒体的大肆宣传下已经内化为大众的价值取向,她仅仅是在遵从这个社会的游戏规则(丛林法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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