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兰香
(嘉兴学院 文法学院,浙江 嘉兴 314001)*
随着近代城市化进程的启动,清末民初小说家对城市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关注,城市成为小说的焦点。而北京、上海作为清末民初中国最重要的两个城市,一个是古老的帝都、全国政治权利中心,一个是西风东渐下的国际化都市、全国的商业贸易中心,自然成为小说中最为关注的都市。在京沪城市空间书写中,作家不再关注城市中“英雄”的奋斗成长史,而是关注都市中普通市民的日常生活,小说随着他们在都市空间中的游走足迹而展开,城市空间成为小说的主要叙事场景。城市空间是城市社会、经济、历史和文化诸种信息的物质载体,也是人们阅读城市的首选场所。因此文学中的城市空间书写不仅蕴含着丰富的社会文化信息,也成为解读城市的重要指涉符号。清末民初小说中京沪都市在行走空间、休闲空间、社交空间等方面的显著差异,不仅传达出京沪都市文化品格和精神风貌的差异,也折射出作家对于京沪都市不同的空间感知和理解。
“道。蹈也。路,露也。人所践蹈而露见也。”[1]最早的道路是人们长期行走出来的。随着人类历史的进步和发展,作为行走空间的道路成为衡量一个国家或地区进步与文明程度的重要标志。城市道路,是人们走进城市最初接触到的空间,也是人们形成城市最初印象的重要载体。从这个角度而言,城市道路可谓是城市的一张面孔。城市道路是城市公共空间的重要组成部分,它不仅承载着城市的交通和社会生活双重功能,也承载着城市的景观美化功能。在清末民初小说中,上海和北京城市道路的不同面貌,反映出京沪城市建设方面的巨大差异。
中国古代道路一般称为“道”或“路”,很少称为马路,即使偶尔使用“马路”一词,也与清末民初上海的新式“马路”有着本质的区别。清末上海新式马路是伴随着中国近代屈辱史而产生的。近代学者辜鸿铭说:“有某省某中丞奉旨办新政,闻西洋有马路,即欲仿照举办。然又闻外洋街道宽阔,中筑马路,两边以石路厢之,以便徒步人行走。”[2]可见,直到民国,中国很多省市改造道路依然以西洋马路为模板。而马路的声名远扬来自于清末上海。开埠后的上海率先引进了宽敞的西式轻便马车,这种供马车行驶的大路,也被称之为“马路”,租界开始用马路来命名道路,如英租界最繁华的街区有大马路、四马路等。英租界把修筑新式马路、推行马路文明当作城市建设的主要任务,不断拓宽马路,更新路面材料,种植行道树,安装照明设备,实施人车分道制度等。这些马路建设措施和管理制度,正是西方发达国家城市道路建设经验在上海租界的移植。
马路作为城市风貌的第一张名片,马路管理、马路秩序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城市的文明程度。《海上花列传》中乡下青年赵朴斋初到上海,清早看见清洁工正在打扫马路,不甚惊叹。翻新小说《新西游记》以完全陌生化的视角来写上海的马路文明:马路上有道路巡捕维护马路安全;在十字路口,有路管巡捕指挥交通。孙玉声在《海上繁华梦》中也多次以写实的笔法写了上海马路、街道发生的故事。初集中第九回写了游冶之和杜少牧等人在马路拐角处与另一马车相撞,被马路上的巡捕带到巡捕房,处以经济惩罚以儆戒。罚款,这种经济惩罚的管理方式,相对中国传统的惩罚措施——鞭打或其他肉体惩罚,要文明进步得多。中国专制统治下肉体惩罚的野蛮方式,轻者造成肉体疼痛,重则造成身体残疾,同时还带给违反法规者精神伤害,上海道路管理中的经济罚款,显然是一种历史的进步。
惜珍在《上海的马路》一书中写道:“马路是城市的灵魂。要了解一座城市,最好的方式就是到它的马路上去走一走。”[3]作为城市的灵魂,马路不仅要满足城市交通和市民出行的需求,还应满足出行市民的视觉审美需求。在清末民初小说中,小说家以惊叹的态度来书写上海美丽的马路景观。《海天鸿雪记》开篇写道:“上海一埠,自从通商以来,世界繁华,日新月盛,北自杨树浦,南至十六浦,沿着黄浦江,岸上的煤气灯、电灯,夜间望去,竟是一条火龙一般。”[4]写的正是上海马路的夜景,灯火辉煌。《海上繁华梦》中写道:“此时正是九点余钟,那条大英大马路上,比二人早上来的时节不同,但见电灯赛月,地火冲霄,往来的人车水马龙,比着日间更甚热闹。”[5]20从上海马路景观也可大致领略到大都市的繁华。
同为行走空间,清末民初小说中的北京旧式道路与上海的马路文明可谓天壤之别。北京城市道路依然是中国传统小农经济下的道路:多为土路或碎石路,由于土质松散易干加上疏于管理,往往崎岖不平且龌龊肮脏,晴天扬尘飞沙、雨天泥泞不堪,一旦出行的车辆增多便拥堵不堪,与宽敞干净的上海道路相比,显得落后不堪。北京的交通工具依然停留在较为原始的阶段,以独轮车、轿子或骡马为主。在《京华艳史》的第一回中,作者不无讽刺地写道:“(北京)下雨烂泥第一、天晴灰尘第一、骡马车之多第一,骡马粪、人屎街道稀臭第一。”[6]吴趼人《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七十二回中也写道“我”第一次进京,对京城街道总体印象是:“街道虽宽,却是坎坷的了不得;满街上不绝的骆驼来往;偶然起了一阵风,便黄尘十丈。”[7]417《负曝闲谈》中写道北京正阳门大街堵车的情况:“正阳门一条大路,车马往来,自朝至暮,纷纷不绝。汪御史在车子里忽然觉得车轮停了。探出头来一望,原来是叉车。后来愈来愈多,把一条大路挤得水泄不通……等到太阳没有了,方才渐渐的疏通。”[8]145当然小说中的描写未免有夸张之嫌。《旧京琐记》验证了北京道路的狭窄且崎岖不平,尤其是下雨天,其道路情况更加不堪:“北京街市在未修马路以前,其通衢中央皆有甬道,宽不及二丈,高三四尺,阴雨泥滑,往往翻车,其势甚险……旧日道路不治,虽有御史任街道厅,工部任沟渠,具文而已。行人便溺多在路途,偶有风厉御史,亦往往一惩治之,但颓风卒不可挽。”[9]吴趼人在《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中评价:“以街道而论,莫说比不上上海,凡是我经过的地方,没有一处不比他好几倍的。”[7]417
总之,马路是西方物质文明输入租界的一个典型代表。上海租界的新式马路街道宽阔,笔直干净,夜晚灯火通明,治安管理文明有序,从而形成了上海的“马路文明”,也彰显了上海大都市文明、进步的一面。而清末民初小说中的北京则依然是传统旧城的风貌,破旧、肮脏、拥堵,从中也可看出清末民初北京的保守与落后。
休闲空间是民众在闲暇时间休憩、消遣、放松的生活空间,是使人从劳动状态和负有责任的其他活动中分离出来,以获得愉悦、恢复体力的活动空间。东西方由于文化性格、信仰等方面的差异,形成了不同的休闲方式和休闲空间。西方休闲行为以人群为中心,形式多为集会、休憩、竞技等,相应的休闲空间以公园、广场、竞技场等为主。中国人性格相对内敛,其休闲行为大多自娱自乐、寄情山水、静心养性等,其休闲空间主要为园林、寺庙以及风景名胜等。到了清末民初,伴随着西方列强的入侵,西方的休闲意识和休闲文化以其强势文化的姿态长驱直入到中国租界地,中国人的休闲意识和休闲文化也随之开始发生转变,相应的休闲空间也有了巨大的变化。
清末民初小说中,上海休闲空间及休闲意识的转变,在某种程度上反映出中国休闲文化的转变。清末民初以上海为城市背景的小说中,主人公主要休闲方式就是游公园,游公园成为外来人员感受洋场上海的主要项目之一。如《负曝闲谈》第十七回中黄子文的乡下母亲到大上海,一倌人建议黄子文:“请俚看看戏,吃吃大菜,坐坐马车,白相白相张园。老太太哚勿曾到歇上海来格,看见子格种,自然勿开心也开心哉!”[8]91作为城市公共空间的公园是近代西方城市发展的物质产物。早在19世纪40年代,英国已经出现了国家投资建设且免费向公众开放的公园。之后,“公园作为近代欧美文明自我觉醒和救赎之产物在法国、美国等国相继出现”。[10]到了19世纪末期,上海租界内已建立了不少公园以及类似于公园性质的公共空间,如徐家汇花园、申园、张园、愚园等。
沪上诸多公园中,张园是市民出入最频繁的休闲空间。张园是一个中西合璧的新式公园,集园林、茶楼、戏院、书场、舞厅、照相馆、展览馆、游乐场等功能为一体,因“不收游资,故裙屐争往来焉”,[11]且因休闲、娱乐设施最时髦最齐全而成为游人最多的休闲空间。时人评价张园:“凡天下四方人过上海者,莫不游宴其间。故其地非但为上海阖邑人之聚点,实为我国全国人之聚点也。”[12]张园也因此成为小说中出现最频繁的休闲空间,如《九尾龟》中提及张园有117处(其中标题中出现3次),《负曝闲谈》提及10次,《海上繁华梦》初集出现14次,《官场现形记》中出现8处。
张园作为一个公共休闲空间,最大特点在于它是全民参与公共事务的公共场所,晚清时期,上海各界在张园聚会、演讲,讨论各种国家事情。此期小说中,张园聚会、演讲成为一项重要内容。《新中国未来记》中的革命家黄克强、李去病两君在上海停留三天,竟三游张园。作者写道:“看官,知道上海地面有甚么地方可逛呢?还不是来的张园。”[13]《新石头记》中,关心国家前途的贾宝玉在上海三游张园,其中后两次是参加“拒俄会议”。
清末民初的北京仍然沿袭中国传统城市的休闲方式,追求娱情山水、清静自然的休闲方式,市民主要休闲空间是风景名胜、园林、寺庙等景点,如颇有野趣的陶然亭。《轰天雷》第八回中就概括了普通京官的日常习惯:“三人逢暇,无非听戏、上馆子,有时也到些清静的地方,如陶然亭、崇效寺、龙爪槐、法源寺,都是著名的。鞭丝帽影,往来征逐,这是做京官的习气。”[14]2406
陶然亭是京城的名胜,然而,陶然亭不过一孤亭而已,占地面积不多,既没有精致宏伟的建筑,也没有其他配套娱乐设施,但确是城郊一个较有自然野趣的场所。《轰天雷》第一回中提到:“陶然亭在锦秋墩东南,是本朝江藻所盖。孤亭翼然,墙外有数十株杨柳环绕,亦都中一名胜之地。每逢天气晴明,游人士女,络绎不绝。”[14]2374小说主人公荀北山有一次随几个京官朋友到陶然亭游玩,发现壁上到处都是题咏文字,也向僧房借来笔墨,在墙上和诗一首。从小说中游人随意在亭中题诗,到荀北山在墙上任性和诗,都反映出陶然亭仍是个传统的游览胜地。游人们率性而为,随意在亭上舞文弄墨其实是一种私自占有空间的行为,显然缺乏公共意识。由此可见,陶然亭因其自然野趣及其文化底蕴,充其量不过是文人士大夫宴游的休闲空间,而对于普通市民而言,陶然亭似乎少了些市井气息及大众娱乐设施,因此并没有成为一个类似于公园性质,集休闲、娱乐、集会、民众参与公共事务等为一体的公共休闲空间。
从上文中可看出,清末民初京沪的休闲空间有着巨大的差异。作为休闲场所,上海的公园不仅是市民游憩、娱乐、放松以及市民文化传播的开放空间,更是一个民众参与社会事件、自由发表意见的公共空间。熊月之在《张园与上海晚清社会》一文总结说:“上海本无不分民族、不分阶级、不分性别、不分区域的公共活动场所,有之,自张园始。”[15]而在古都北京,并没有出现集公共性、开放性和自由性等特征,用来满足广大市民游憩、娱乐需求的休闲空间。北京城市休闲空间依然是传统的名胜景点,也主要是满足一般官僚士大夫及文人雅士自娱自乐、寄情山水的休闲需求,而广大市民的休闲需求基本被漠视,这正是中国传统等级制度观念和官本位思想在休闲文化上的折射。
在乡村,人口流动性极小,人们之间交往较为频繁,其交际空间相对封闭、狭窄。而在城市中,人口呈现出极大的流动性和开放性,人们的社交范围逐渐从乡村的熟人社会向陌生人社会转变。
自开埠以来,全国各地的人纷纷涌入上海,流动人口的急剧增加使得固定性的集娱乐、消遣、洽谈业务为一体的应酬场所成为一种需求。吴趼人写道:“久而久之,凡在上海来来往往的人,开口便讲应酬,闭口也讲应酬。”[7]1然而,在繁华的大都市上海,私人空间并不是理想的应酬场所,《上海游骖录》第五回中作者借小说人物之口写道:“在上海访朋友,总是在茶馆相会,到人家家里去,很不便当的。”[16]可见,在上海,茶馆比家庭更适合结朋会友。而纵观清末民初小说中的上海社交空间,最为频繁的是番菜馆和妓院。
番菜馆,其实就是西餐馆,以其异国风情和豪华气派而成为上海洽谈业务、拉拢关系的重要社交空间。较之中国传统餐厅,番菜馆装饰精致且宽敞洁净。在众多的番菜馆里,一品香以宽敞华美、菜肴洁净、器皿精致而闻名遐迩;另外,一品香率先安装了西方最新科技成果——电扇、电话,且刻意营造西洋风情,“仿外洋弹子房之式,以备贵客茶余饭后之消遣”“洋琴等诸玩器俱备”,[17]因此到番菜馆吃大餐不仅是满足口腹之需,还是体验现代都市文明、西洋生活的一种时髦方式,番菜馆也因此成为宴请朋友的一个体面场所。《海上繁华梦》第二回中上海寓公平戟三道出了在番菜馆请客的好处:“寓中房屋窄小。……不如到一品香吃些番菜,地方甚为清净,肴馔又精洁些。”[5]11一品香《官场现形记》出现24次,《海上繁华梦》前30回出现15次,《九尾龟》出现了26次。
而妓院之所以成为最受欢迎的社交空间,主要在于其成功的商业运作模式,与传统青楼中弥漫着烂漫的情欲空间不同,上海的妓院弥漫着浓厚的商业氛围。首先,妓院大都处在繁华热闹的商业地段,主要集中在四马路一带;其次,营业时间能满足都市各个群体的需要。妓院一般在下午至晚上提供服务,这对无论是官宦、商人,还是文人、职员,都提供了极大的便利,他们可以在公务之余,尤其是晚上进行社交活动。最后,妓院大多装饰豪华、体面且舒适,还提供多元服务,客人可以在此买欢、吃花酒、谈生意、赌博等。妓院的诸多商业卖点使得妓院成为清末民初最重要的社交空间。《市声》第二十七回中,掮客黄赞臣与外来官员鲁仲鱼曾就去哪里洽谈业务发生过一番讨论:鲁仲鱼认为客寓里说话不便,不如到番菜馆;黄赞臣认为番菜馆不便久坐,不如到妓院,妓院可以聚而不散且清净,并且说:“此地的大注买卖,都要在堂子里成交,别处总觉得散而不聚哩。”[18]包天笑在《钏影楼回忆录》中回忆道:“上海在这个时候,正是吃花酒最盛行的时代,谈商业是吃花酒,宴友朋是吃花酒,甚而至于谋革命也是吃花酒……”[19]其中“吃花酒”就是逛妓院,妓院成为了上海男性日常交际的主要社交空间。
北京作为明清两代的政治文化中心,官僚士大夫最为集中,加上进京的举子士人、各地谒见官员及商人等,人烟集凑。与上海不同,北京的家居空间阔大豪华,尤其一些阔京官书房摆设雅致精美,宴请宾客显得体面得体,因此京官的家居空间往往是主人进行社交活动的重要场所。民国初期小说《如此京华》中写道:“那天是大总统特定的双十节,各机关一律放假。那些部员如破笼而出的群雀,一阵阵满京里的叫噪跳踯,主事哩,雇员哩,一辈小老爷们资格浅、荷包小,不过青云阁一茶,至美斋一酒,中和园一戏罢了。签事大老爷身份大了,青云阁、至美斋嫌人迹嚣杂不耐烦去的了。”[20]这也反映出了清末北京阔京官的心态,对于有身份的大老爷来说,与其到人迹嚣杂的社交场合,还不如在自家宽敞安静的书房与亲朋好友聚会。《孽海花》中的朝廷重要官员潘八瀛尚书、成伯怡祭酒都曾邀请同僚、好友在自家聚会:潘尚书在自家雅致古朴的书房宴请宾客,探讨学术;而成伯怡祭酒则是在清幽的私家庭院与同僚好友聚会,并且让客人邀请妓女侑酒助兴。可见,官僚士大夫宽敞雅致的宅邸也可以从事社交活动。
另外,清末民初的相公堂子环境优雅清净,加上相公们大多具有弹唱、侑酒等应酬功夫,因此而成为京中官僚士子们比较青睐的社交空间。所谓相公,指的是年轻俊美且专供公子阔佬行乐的优伶。相公堂子精致典雅的装饰以及讲究的酒菜等也使它成了比较理想的社交场所。“那时北京相公堂子,收拾雅洁,为士大夫游玩之处。……相公即是幼年学戏的孩子,年纪总在十三四岁,面目清秀,应酬周到。”[21]《九尾龟》一百五十二回中的相公堂子小兰家,“屋中陈列着许多古玩,湘帘窣地,冰簟当风,花气融融,篆香袅袅,别有一种潇洒的样儿”。[22]相公堂子成为京城重要社交空间的最主要原因,是相公的应酬更适合京城官场上的官僚大人。《品花宝鉴》中名士徐子云评价道:“这些相公的好处,好在面有女容,身无女体,可以娱目,又可以制心,使人有欢乐而无欲念,这不是两全其美吗?”[23]正因相公在应酬官僚大人方面比妓女更得体大方且有利于维护官员身份,相公堂在京城大受欢迎。庚子事变之后,这种社会风气发生了转变,相公堂子渐渐被妓院所替代。
同为社交空间,以移民人口为主、异质人口高度化的上海,与政治权利中心的北京有着巨大的差异:上海的番菜馆、妓院是一个与家庭空间完全脱离的场所,上海的人际交往也多以共同的爱好、共同的利益为中心而缔结;而北京的社交空间则可能选择在家庭空间或者相公堂子,其外在装饰追求古典、雅致,人际关系主要以传统地缘、血缘、业缘为纽带形成。
文本中的城市书写,“重要的不是城市或都市生活的精准描述,而是都市的符号意义以及都市景观的象征意义”。[24]小说中城市空间不仅是故事发生的背景和空间场所,而且包含了作家对城市深刻的体验和理解。因此小说中的城市空间书写,并非城市地理空间的简单再现,而是作家有意精心筛选过的空间。清末民初小说中的京沪都市空间在行走空间、休闲空间、社交空间方面的不同特征,一方面体现出京沪都市文化品格的显著差异,另一方面也反映出作家对于京沪都市的不同感知和情感态度。
上海都市空间所显示出的文化特征显然不同于传统帝都北京。上海作为中国最早接触西洋异质文化的一个窗口,经历了从惊奇、接受、模仿到采纳的过程,因此逐渐形成了与传统都市不同的文化:现代、开放、包容并且具有鲜明的西化特征。清末西方工业文明的强势介入使得上海的城市建设水平几乎与西方发达城市同步,西方先进、文明、现代的城市建设设施和管理制度也随之进入上海。“工具的现代化不可避免地导致思想和社会准则的现代化。”[25]现代化的城市设施引起了市民生活方式、日常生活观念和社会风气的显著变化;市民在周末、节假日休息的休闲意识正是西方生活方式在租界的渗透,从中体现出社会对个体身体需求的尊重;而民众在张园等公共场所参与社会公共事务、自由发表意见,正是西方民主、自由、平等思想在租界传播的体现。
而北京作为帝都,一直延续古代都市发展的模式,到了清末民初,城市建设、市民生活方式、社会观念等方面与传统并没有显著的差异:旧式道路,无论是交通功能还是景观美化方面都远远落后于上海,休闲意识仍未兴起,休闲时间依然是传统的节假日,休闲空间依然以传统的风景名胜为主;与上海五方杂处、华洋杂居、人口高度异质化所形成的人际交往模式不同,北京的社交范围仍然是传统的以血缘、地缘、业缘为纽带;在上海被高度边缘化的传统士大夫、绅士、文人在北京仍是社会的精英群体。由此可见北京都市空间所折射的都市文化特征:传统、保守、落后,与西方文化保持着明显的疏离状态。
清末民初小说家对北京、上海两个都市前所未有的关注,不仅为读者呈现了京沪都市文化品格的差异,更表达了作家的都市感知和时代焦虑。在上海都市空间的书写中,作者惊叹其城市建设的文明、进步、先进与城市发展的繁华富庶,但在繁华时尚的背后,也透露出对于都市社会风气和道德风貌的深深焦虑:表面上的繁华富贵之乡,实则陷阱重重——尽管其外在设施先进、文明,但商业经济和租界特殊的政治环境下滋生的拜金主义、利己主义、唯利是图、享乐奢靡等种种恶劣的社会风气,甚至道德沦丧问题等,都成了社会现实问题。小说不厌其烦地叙述上海都市空间中各种坑蒙拐骗的丑怪现象,作家甚至在作品中直接感叹:“上海地方,为商贾麇集之区,中外杂处,人烟稠密,轮舶往来,百货输转。……唉!繁华到极,便容易沦于虚浮……一切希奇古怪,梦想不到的事,都在上海出现——于是乎又把六十年前民风淳朴的地方,变了个轻浮险诈的逋逃薮。”[7]1对于北京,则在强烈的谴责背后透露了深深的忧国之情。作者不仅对古老帝都在西方文明日新月异且列强纷纷崛起的世界面前依然停留在传统、封闭、落后的都市面貌不满,而且对京城的社会风气和人情世风充满批判和谴责。《京华艳史》作者“中原浪子”开篇便写出了创作目的:“是要将现在时势局面,人情风俗,一切种种实在坏处,一一演说出来,叫人家看得可耻可笑。”[6]对活跃于都市空间的人群更是极尽讽刺和批判——尤其是朝廷官僚、士大夫,甚至最高权力阶层,尖锐地批判他们买官卖官、贪赃枉法、封闭迂腐、堕落腐败等恶习,这些都反映出作家深深的家国之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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