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欣欣
(澳门大学人文学院,中国澳门999078)
杜甫律诗的选评本在元明之时大量涌现,故后人有所谓“选隽解律之风大起”[1]之说。从各家书目著录来看,元明杜律选评本大约50余种,而今存之书也有30余种。在众多选评本中,明人赵统《杜律意注》是一部独具特色的著作。这不仅是因为它首次全面梳理、总结了杜甫的七言拗体律诗,且对其进行系统的分类,加以评点;更为重要的是,赵统主张以“粗律”代替“拗体”,又从格律发展的角度论述了杜甫拗律的形成原因及其特点,表现出与前人、时人不同的诗学观念。
当今学界较多关注清人讨论杜甫“拗体”的情况,但对材料颇丰的明人论述却甚少涉及,更遑论赵统独特的“粗律”论。有鉴于此,本文拟在揭示《杜律意注》文献面貌的基础上,结合赵统所著《骊山集》中的相关材料,如卷十之《录戊辰诗稿自序》,卷十四之《粗律》《诗人高致者不病律》《诗之体派》《唐诗绝句各句拗体》《五言拗律》《诗调》等篇,探究其“粗律”论的要点,寻绎“粗律”论与元明杜诗批评间的关系,进而评价“粗律”论的价值与贡献。
赵统(1500-?),字伯一,陕西临潼新丰人。明嘉靖十四年(1535)进士,官至户部郎中。嘉靖二十四年(1545)“中飞语,罢归”[2]126,西还临潼。嘉靖二十六年(1547)被诬杀人、谋反,“严生某诬以杀人,太守某与(赵)统有睚眦隙,遂系逮二十五年”[2]126。隆庆六年(1572)甫幸恤归。万历元年(1573)春二月,“又遭谗构,复以诬贼,再逮西安”,冬至日“始幸大归”[3]578。其后赵统里居新丰,耕种度日,至万历十一年(1583),作《风灾比辞》,时年八十四岁。其后生平不可考。生平事迹见《(雍正)山西通志》《(雍正)陕西通志》《(乾隆)临潼县志》及陈田《明诗记事》戊集卷十九。
赵氏世代以儒学为业,“藐我赵氏,六世事儒。我孙我甥,教之诗书”[3]128。赵统祖父,名静,字世宁,少明《礼记》,刚方自持,“古诚直君子也”[3]108。赵统幼承庭训,不仅家学渊源深厚,人品性情亦承继祖辈之风。同时,关中儒学讲究风骨气节,敦本好修。在家族及乡贤清正耿介的儒家风气影响下,赵统形成了“直方贞介,无肯与世沉浮之操”[4]539的骨鲠个性与正直气质。至其为官,则“书飞诡之积弊,免阖邑荒地之征,输严惰农之禁,立社仓之法,使民有无相通。流遗复业者千余家。作社学,修文庙,改明伦堂,建尊经阁,师生学舍凡数百楹。复薄正祭器,课训生徒。葺邑治,毁淫祠,新帝尧之陵”[5],可谓“善政甚多”。
赵统“博学好古,于书无所不窥”[2]126,“与槐野(王维桢)同举进士,才名相与颉颃”[6]。虽身陷牢狱二十五年,且贫病交加,然垂老手不释卷,著有《骊山集》《杜律意注》《老子断注》等。
《杜律意注》一书,《钦定续文献通考》《钦定续通志》《四库全书总目》及周采泉《杜集书录》有著录,皆题“杜律意注二卷”。今查各家书目,国内仅陕西省图书馆有藏,标为“万历刻本”。从《杜律意注自叙》及《杜律意注凡例》可知,此书成于“万历七年(1579)乙卯日九月望日”,“小分为四卷”。“陕图”应是据成书年份定为万历本的,而张忠纲《杜集叙录》则据《凡例》著录为“四卷”[7]。此书收入《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4册,杜泽逊《四库存目标注》曰:“观其‘曆’字作‘歷’,字体亦不似万历本,‘旻’、‘宁’均不避,当是清乾隆刻本。”[8]此书初稿应成于万历年间,为四卷本;其后有清乾隆刻本,卷数未详;至编《四库全书》时,仅得“陕西巡抚采进本”[9]4556二卷。
今存《杜律意注》二卷,首载《自叙》;次为《凡例》六条;次为分韵目录,即以28韵分列杜甫151首七律诗目;次为拗题目录,分5类论杜甫52首七言拗律的诸般情形。《凡例》云:“余家破书亡,止得《虞注》二册”,“摄为纪行述怀诸总目凡三十有二。”[10]468-469可知此书是依《虞注杜律》的目录及分类进行编排,共收杜甫七律151首,分为32类。然目录“列于各卷之首”,而今存《杜律意注》仅有前两卷七言杜律69首,共13类。卷一35首,分别是纪行、述怀、怀古、将相、宫殿、省宇、居室等7类;卷二34首,分别是题人屋壁、宗族、隐逸、释老、寺观、四时等6类。
在正文评点中,《杜律意注》往往开篇即点明一诗的基调,如《宿府》云“通篇是愁怨”,《闻官军收河南河北》云“全篇是喜庆之辞”;或指出一诗主旨,如《蜀相》乃“怀仰孔明之志也”;或说明写诗缘由,如《题张氏隐居》云“是公信宿留赏之兴,诗乃诘朝之所题也”。其次解说诗意,以阐释诗歌内容为主,如《恨别》云“当时妖胡作孽,国破家亡,故恨别非谓人。蜀不得所依也,若得依,将忘祸而不恨乎?此之谓杜诗之忠爱。首句是恨远,次句恨久,三四句实时与地亦见恨,五六句夜立昼眠,是无所泄气恨而自为恨,以写其恨也。末二句是遥祝而自壮之气,犹之勖诸将以诩国也”;间或对旧注进行评议,如《因许八奉寄江宁旻上人》云“《旻上人》一首,旧注全是,但过求多”;亦有对异文进行刊误,如《秋兴八首》其二云“‘随’,他本作‘传’,当改定”。还有校考声韵、训释字词等,如《秋兴八首》其六云“‘绣柱’,旧注谓为绘画,盖真绣也。古史言木不呈材,正谓围绕。若云‘画’,反不足以张其骄奢而亡国”,此是结合诗歌主旨对“绣柱”一词进行考释。综上可见,赵统《杜律意注》中的杜甫七言律诗评点内容较为广泛。
在诗歌评点中,较早关注杜甫拗律的是方回《瀛奎律髓》。其“拗字类”小序云:“拗字诗在老杜诗七言律诗中谓之吴体,老杜七言律一百五十九首,而此体凡十九出。不止句中拗一字,往往神出鬼没。”[11]1107方回实际点到的有10首(卷二五“拗字类”选诗5首,又于《早秋苦热堆案相仍》的评点中提及5首),具体评点则只有《题省中院壁》《愁》《早秋苦热堆案相仍》3首。其后,元明诗人多有论及杜甫拗诗,但多片言只语,未成体系。明人王维桢亦曾考证杜律拗体,“尽钞杜律,以搜拗体”[3]219,惜未见所论。《杜律意注·凡例》开篇即云:
杜七言律凡一百五十一首,往因王槐野考拗体,谢四溟讲调,严于后四句第五字。遂取杜诗,约以近体句为细考,盖得拗者凡五十二首云。又于其中参考互直,除第七句第五字换平一十七首同似可为体,余皆纷错杂出,不胜体拗,大抵此老之粗律耳。……拗体以白粗细为律,以不坠晚唐末宋之卑格软调,未必非医诗之一药石也。[10]468
赵统于《杜律意注》中详考杜甫拗诗,但其与前人所论之不同在于:首次对杜甫七言拗诗进行了全面地统计和系统地分类,并以“粗律”之称取代“拗体”之名,又论述了“粗律”的概念、范围及其所反映的诗歌格律演变等方面的问题,较为全面地呈现出杜甫七言拗律的风貌。
首先,赵统将拗诗数量由19首拓展至52首,并分为一句二句(29首)、三句四句(15首)、五句六句(10首)、七句八句(22首)、句里换字(5首)共5类,每类下列篇名及诗句。在各类之中,时有同篇而不同字的情况。清人赵执信《声调谱》、翟翠《声调谱拾遗》、董文涣《声调四声图说》亦对杜甫七言拗律进行著录,“三书所录杜甫七言拗体,共三十四首”。①邝健行《诗赋与律调》,北京:中华书局,1994年版,第42页。按:邝健行认为杜诗中“拗得较显著”的七律有二十六首(参见《诗赋与律调》,北京:中华书局,1994年版,第35页);而王硕荃则据自己确立的正格,认为杜甫七律仅六十首为正体,余者九十首,则“多少带有拗句”(参见《论“子美七言以古入律”——杜诗拗格试析》,《杜甫研究学刊》,1996年第2期)。各家的差别,源于对“拗”的判定标准不一。方回应是依照最严格的拗诗标准,所以数量相对保守;而赵统则根据格律“粗”、“细”进行划分,故得出的拗诗数量较多。
至于杜甫七言拗诗的规律,方回仅一语带过,赵统则进行了细致的分类,并于其中“参考互直”,指出杜甫有一十七首拗律是在“第七句第五字换平”。结合“七句八句”类下所列举的诗例(如《恨别》“闻到河阳近乘胜”、《曲江》其二“传语风光共流转”、《咏怀古迹》其三“千载琵琶作胡语”、《小寒食》“已忍伶俜十年事”、《十二月一日》其一“年过半百不称意”等)可以发现,其所指出的这个规律即是:七律第七句常格为“仄仄平平平仄仄”,若第六字用平,则第五字应将平声换为仄声,此句格式变为“仄仄平平仄平仄”。①清人王士祯《律诗定体》、赵执信《声调谱》、翟翚《声调谱拾遗》也曾对这种规律有所关注。(参见王夫之《清诗话》,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114、327、361页)因此,赵统发现杜甫七律第五字“换平”的这种现象,实际上无意间点出了拗律中的一种“拗救”规则。②王力先生认为这种“五言第三四两字平仄互换位置,七言第五六两字平仄互换位置”的格式是“特定的一种平仄格式”,在唐宋律诗中是很常见,它和常规的诗句一样。(参见王力《诗词格律》,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39-40页)
其次,赵统认为拗诗不能以“拗体”称之,而应称为“粗律”。《骊山集》卷十四《唐诗绝句各句拗体》云:“拗体曰拗体,其实古倒字也。初唐律尚未严,作者乘兴,率多随意倒字云尔,后来好古,遂因拗为体。”[3]214赵统以为,拗诗是初唐律诗格律未严时诗人随意倒字的乘兴之作,不成定式,故而无以成体。“拗体”之名起于后世,是后人好古,“见名家多不拘律,编掇以为体尔”[3]219,“因宗而效之,别谓拗体”[3]92。是以拗诗“非拗于时也,特别拗于宋以来诗人所守之弊律尔”[3]92。因此,赵统提出“拗体出于唐,然拗实无体”、“律自无拗,拗不为体”[3]219的论点,反对以“拗体”论初盛唐“不律”的诗歌。
赵统所谓的“粗律”是相对于谨严规整的“细律”而言的。他认为诗歌格律的演进是由粗而细,相对于整饬的“细律”,初创时期的律诗多出律犯拗,呈现出“律粗”的面貌。《骊山集》卷十《录戊辰诗稿自序》云:“律成于唐,唐初律法尚粗,渐趋渐细而严。”[3]92卷十四《诗之体派》亦谓:“唐初律体尚粗,原无拗体,故子美诗云‘晚节渐于诗律细’。”[3]218而《杜律意注》评《遣闷戏呈路十九曹长》诗云:“据此诗律为极细,又妙在一‘坐’字上。由此细以律,公他诗尽有粗处,可见盛唐律尚未严。”[10]476赵统以这首格律谨严规整的“细律”为立足点,推本溯源,论证“粗律”的客观存在以及“粗律”之名的合理性。
另一方面,赵统又认为“自唐以来,唐人高致者多不病律”[3]219。诗人精于格律却常有不拘于律的“自放之辞”,这些“自放之辞”往往呈现出“律粗”的风貌。《骊山集》卷十四《粗律》云:“昔先子庆山公少日教我以律,但以严云,而后可自放。予尝有隆庆戊辰元日诗一联云:‘边声遥震迟仍剧,诗律新来老渐粗’,实自放之辞。”[3]213《杜律意注》评《晓发公安数月憩息此县》诗“三四句对而不细”,主要原因在于“盛唐律尚少拘溺”。
在摒弃“拗体”之称的同时,赵统进一步表达了对“体格”的批评。如《杜律意注》评《晓发公安数月憩息此县》诗:“杜诗三四句,对而不细,后人遂迹以为偷春体。公何尝自作体格哉?且盛唐律尚少拘溺,如《黄鹤楼》诗,前联不对,又以为何体乎?体格一立律,日趋细,所以陵夷为晚唐,至今不振。今人知赞盛唐,而不知咎六朝;两体之渐,不知破晚唐迷套,非善学也。”[10]473此诗各句均不合律,尤以前四句变化较多。方回将其纳入“拗字类”,并“欲示后生以体格”[11]1118。然赵统却指出,诗之弊恰恰在于“体格”的确立,而明人诗歌之所以低回不振,皆因对晚唐以来格律体式的过分追求和模拟。
综上可见,赵统从诗歌发展的角度客观揭示了拗诗的成因,详细解释了“拗体”不应称“体”的原因,以及“粗律”的概念和意义。凡此种种,皆反映了他对以杜甫拗律为代表的初盛唐拗诗有着比较独特的认识。更为重要的是,赵统非议“拗体”、提出“粗律”旨在指出,“体”的确立意味着诗歌走向规范和模式,进入一种逼仄和拘溺的状态。故其摒弃“拗体”,实际是为了破“体”。这就在破立之间,明确地表达了个人的诗学主张。
赵统提出与前人颇不相同的“粗律”论,不仅反映了其对杜甫七律拗诗的理解和掌握。更为重要的是,这是针对明代(尤其是弘治至万历年间)诗坛的创作风气以及杜诗批评而提出的新锐之见。
明前期,诗坛普遍存在复古宗唐的倾向,“诗以理性情而约诸正”[12]之重政教的诗歌主张和崇儒复雅的文化心态成为当时诗坛的主流。在杜诗批评上,诸家也多从儒家立场出发,以风雅精神为依归,强调杜诗所蕴含的教化功能。如方孝孺认为杜诗“兼众长而挺出,追风雅以为友,盖有得乎《史记》之叙事、《离骚》之爱君,而忧民悯世之心,又若有合乎《成相》之所陈者”[13]。张以宁云:“唐之大家,首推杜陵氏。盖学杜者,必本之于二《南》,《风》《雅》干之;于汉魏乐府、古诗而枝叶之;以晋、宋、齐、梁,众作而后,杜可几也。”[14]杨士奇亦云:“少陵卓然上继三百十一篇之后,盖其所存者,唐虞三代大臣君子之心。”[15]可见,杜诗主要是以其“有裨于世道”、“性情之正”的特质被视为诗坛的最高典范,备受推崇。当然,这一时期的杜诗批评也不仅停留在传统政教的层面上,有些评点家还侧重从诗歌的体格、律法等艺术成就层面来考量杜诗。如高棅赞同杜诗“尽得古人之体势,而兼昔人之所独专”,且认为“七言律法独异诸家,而篇什亦盛”、“小家数不可仿佛耳”,并于《唐诗品汇》中将其专列为“大家”[16],这是从诗歌所展现的艺术技巧而非所蕴含的德性来品鉴杜诗。虽然与政教论相比,这种论调并不占主流,但已开明人关注诗歌艺术成就的先端。
而自明弘治至万历中期,文坛先后掀起了两场文学复古运动,提倡所谓“文必曰先秦两汉,诗必曰汉魏盛唐”。当时的诗人力图以此恢复古朴雄浑、文质兼备的诗文传统,求质朴、重抒情、讲格调的风气迅速发展起来,其中讲究诗歌艺术的“格调”论逐渐成为复古派诗论的主流。以“格调”论诗者,重视声韵格律之学,以期从声韵律体格入手,效法盛唐近体诗,迎来诗歌的复兴。前、后七子固然推崇杜诗,盛赞杜甫七言律诗“特高于唐”;但是囿于“正体”观念,且随着审音辨体的细化,“视杜诗为异于‘唐调’的变体,几乎是格调派的共识”[17]90。何景明云:“子美词固沉著,而调失流转,虽成一家语,实则诗歌之变体也。”[18]李攀龙云:“七言律体,诸家所难。王维、李颀颇臻其妙;即子美篇什隆众,愦焉自放矣。”[19]王世贞虽称杜诗为“上国武库”,然对其七律亦有不满之辞:“虽老杜以歌行入律,亦是变风,不宜多作,作则伤境。”[20]其弟王世懋则云:“子美七言律之有拗体,其犹‘变风’、‘变雅’乎?唐律之由盛而中,极是盛衰之介。”[21]此后,胡震亨《唐音癸籖》更有“凡七言律作拗峭者,皆有不足也。……即少陵之拗体,亦盛唐之变风、之降格,而非其正也”[22]之论。格调派绳以盛唐诗歌正体的要求,声韵体格谨严工致的法则,共同指摘杜甫七律不甚遵守格律法度,“以歌行入律”的作法破坏了诗歌体格的纯正,因而与“正体”、“正调”相去甚远,且为“降格”,为“盛衰之介”。这就“将堪称范型的唐诗压缩到一个非常逼仄的空间”[17]110,影响明人对前人诗歌的接受。同时也导致他们在近体学杜上,显现出一种犹疑和矛盾的态度。李攀龙主张“申正绌变”,谢四溟主张“抑扬以合调”,王世贞则陷于既欣赏其雄深恣肆又不满其格调不严的两难境地。
《杜律意注》成书于万历七年(1579),复古风潮已经进入后期。在赵统看来,格调派在取法近体诗上的矛盾暴露了“格调”论诗的弊病。就论诗而言,赵统认为“魏晋来原无律格”,且“唐人高致者多不病律”,以后人规范整饬的“格调”去严格界定古人之作,难免多有扞格之处,所以“大抵论诗不宜以一字易前人”[3]201,否则有损于杜诗内涵的合理理解。就作诗而言,“格调”论诗势必促使诗歌文本趋于规范整饬。诗歌一旦定体成律,“人高则犯律,毕则不及而趁韵”[3]219。即才力出群者,诗歌常常轶出常格;才情不足者则“循行书数,墨倚法绳”,如此,实有伤诗人自由情致的表达,“非善学也”。《杜律意注》评《舍弟观赴蓝田取妻子道江陵喜寄三首》其二云:“诗要巧对,则多是害意。”评《涪城县香积寺官阁》云:“《香积》一首正是杜老近体细律,无一字不谐,近代之所谓‘调’也。但专言‘调’便恐伤浑然意思。”在此,赵统表达了对近人专言以“格调”论诗,却破坏了诗歌内在意脉的忧虑。
赵统曾道:“今人好矜作大言占地步,近酷于论律而远侈论汉魏,以自为诗话,然自何尝望见汉魏人门墙哉?及求其所作,非晚唐则衰宋律调耳。”[3]205这是指出当时人酷于讲“格调”,要求诗歌文本的对称与圆润,已经流于“晚唐衰宋”的“卑格软调”,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复古。故赵氏宣称:“大抵今之为诗者,多自举业衍之,多宗李、何,犹唐人之宗李、杜。李、何超乎习俗之外,亦是因律以见诗,故其律亦细,此后谈诗者多先评体格,故特为此破格散派之论。”[3]218由此可见,针对当时人过于强调以“格调”论诗,正是赵统提出“破格散派”的“粗律”论的现实背景和直接原因。
赵统历经弘治、正德、嘉靖、万历四朝,因此其关于杜诗的批评与明代文学复古运动甚有关连。从地缘因素看,明人胡缵宗《西玄集序》曾从文学复古运动的发起者李梦阳、康海叙起,对关陇地区的复古群体进行勾勒,“西北派实际上已成为整个潮流的引领者”①关于明代复古运动的地域分布,详参黄卓越《前七子文复秦汉说的几个意义向度》(《中国文化研究》,2005年第1期),以及魏强、马卫中《明中叶秦陇文人集团及其诗学观》(《深圳大学学报》,2009年第4期)。;赵统身处关学中心,无疑亦是处在复古的潮流之中。从个人交游看,赵统与复古派成员多有交集,如《骊山集》有《送韩子通秀才归朝邑因寄哀恭简公墓下》《病齿有怀紫阁隐者》等诗篇,表达了其对韩恭简(即韩邦奇)、紫阁隐者(即王九思)等复古派前辈贤达的景仰追思之情;《骊山集》又有《蒲州谢生致讯老夫因枉所作诗什长辞东归》《藜下忆谢四溟》等诗篇,记载其与后七子之一谢榛的情谊(谢榛《四溟山人全集》卷二有《送别赵郎中伯一》诗)。从师法对象上看,赵统推崇杜甫,尤好魏晋以前古诗文,如《骊山集》卷十《录戊辰诗稿自序》谓“余非好为拗也,志不忘古尔”[3]92;《杜律意注自叙》称其评点杜诗是“由此以逆晋魏,以志乎古《三百篇》”[10]467,皆在一定程度上彰显了其力求以简古的文字复归古雅诗文的立场。
不过如何复古,赵统却自有看法,其云:“近人有善讲近体诗者,专以调为尚。调者,声律谐之谓也。夫诗以意气为尚,而主于理道。意气,《三百篇》之所谓情兴,故古诗多不自调。”[3]203又云:“魏晋而下诗赋,试士辞尚骈丽,如诸刊两体诗,意气卑弱,已贻晚唐之渐。”[10]468可见与格调派注重诗歌的体格声调不同,其主张诗歌“以意气为尚”,并作为评判诗歌高下的准则。所谓“意气”,赵统认为内在表现为诗歌“情兴”,外在形式表现为“不自调”。他指出《诗经》和魏晋古诗注重诗歌创作中情感、兴发的主导作用,自然天成而有一种高古意气;而这种意气的丧失,始于晋以下六朝诗歌之“入律”。
这种对诗歌特征变迁的考察,亦可从《骊山集》中寻绎出更为完整详细的解释。《骊山集》卷十四《诗文与世变相趋》认为:诗文与世变相趋,“愈趋愈下”,“古歌诗以来自然约之为《三百篇》尔,此诗之一变也。此下词赋,歌行,曲引,谣操,散变,杂体一言、二言、三四五言至九言、十一言,长短句,皆从古诗中出,随世而变未艾也。前人言诗盛于唐,殊不知诗衰于唐,皆变也。晋以来已有近体之渐。唐之律,后世之时文尔。晚唐更严于律,又大变也。尝见赵浚谷称苏文习乎?苏者,尔变也。故诗文之末流不得不为宋。”[3]217赵统以为《三百篇》为诗之一变,魏晋以下诗歌入律为一变,晚唐严于律为一变,而末流为宋,充分反映了其“诗与世变”、“诗以代降”的诗歌发展观。而魏晋以来诗歌之大变,其标志即在诗歌“入律”,且“渐趋渐细而严”;其衰变之弊主要表现在诗人“鲜不趁韵而协律”,渐为声韵所囿,诗歌遂“意气卑弱”。
因此,赵统提出将“粗律”定位为医诗之“药石”,即以杜甫“尚余魏晋之风”的“粗律”救诗于“卑格软调”。所谓魏晋之风,赵统解释道:“汉魏之不律,从容天成者矣。”[3]205可见,其认为杜甫“粗律”尚保存魏晋诗歌的从容之气,此即《骊山集粗律》篇中称赞的“自放”。诗人不为律所缚,顺乎意韵、心境,诗歌遂流露出从容天成的魏晋风范,此点赵统在评点杜律时亦曾有说明,只是他将这种从容之气解说为“高人情兴”。如杜甫《暮归》诗,明人钟惺《唐诗归》评:“拗体不难于老,而难于细;不难于宕,而难于深”,认为这首拗诗的格律是经过少陵匠心安排,从而达到“深”、“细”的地步。申涵光亦言此诗“律中带古,倾欹错落”,深许其“安插顿挫”之妙。赵统却称此诗“后联上四字全仄全平,此是公律粗处”,并进一步解说:“近人或谓孙太初诗野,病其不律也。盛唐人野处尚多,不可尽病。太初亦不可曲体子美,以一字一句,败高人情兴。”孙太初即孙一元②孙一元(1484-1520),字太初,号太白山人,自称关中人。明弘、正年间的著名山人及隐士。与李梦阳、何景明、吾谨齐,称“四才子”。有诗集《太白山人漫稿》八卷。孙氏身处“前七子”复古声势烜赫时期,却“不受空同圈束,亦不尽本唐音”,独立于七子派之外,在诗学上坚守自我,形成了个人独特的风格,朱彝尊称其为“独行其志者”。,四库馆臣称其诗“排奡凌厉,往往多悲壮激越之音,读之极伉健可喜”[9]4470。赵统谓其诗“不拘律”、“气多壮”、“高古”,可知孙诗从容疏放,近于汉魏之风。赵统在此援引孙太初,既佐证了杜甫“粗律”有魏晋诗歌之高古风致,又明确表示了“不律”的杜诗有“高人情兴”。他以为杜甫“粗律”之“以古入律”、“古律混杂”等“不拘律”、“少拘溺”的形式特点代表了“魏晋之风”,蕴含了高致诗人磊落踈宕的风骨,这正可挽救诗于“卑格弱调”。
总之,赵统主张以“意气”论诗,提示时人学习、揣摩诗歌的性情感发等内在精神。而初盛唐诗的格律尚未严格,诗人的精神处于一种自由恣肆状态,诗歌浑成自然、充满活力,在气格上近于魏晋。因此,要真正回复诗歌的盎然古意,就不该拘守细格严调或排斥初盛唐不“入律”的“粗律”,而应该涵咏其内在精神意气,特别是杜甫的“粗律”,如此才可振奋晚唐以来的卑弱诗风,复归汉魏。
在梳理了赵统“粗律”论的要点,并较为详细的探究“粗律”论与明代复古派诗论的关系后,本文以为赵统的“粗律”论有其独到之贡献,具体表现为:
第一,《杜律意注》首次较为系统地梳理了杜甫七言拗律,全面展现了杜甫七言拗律的整体风貌。赵统不仅明确了拗律的数量,更进行了细致地分类,且无意间点出杜甫七律的一种“拗救”规律。赵统对杜甫拗律的探讨完成了从个别研究到整体分析的飞跃,这无疑在杜诗研究史上具有重要意义。
第二,赵统“粗律”论比较客观地揭示了拗诗的成因。在此之前,人们对拗诗的成因并未过多探究,宋人只言“此体本出于老杜”[23],明人则多以为“拗体乃唐律之再变”[24]。这种观点一定程度上带有为尊者讳的主观性,未能客观探讨拗诗形成的具体原因。①刘明华亦持此说:“我怀疑后人对杜诗拗救的总结是一种美化,是为尊者讳。如果善意的解释杜甫救而不全,是‘变化莫测’,不如实事求是,说杜甫在放弃或者破弃规则。”(参见《完善与破弃——对杜甫“拗体”的思考》,《杜甫研究学刊》,1997年第2期)不过,此一观点,可以上溯至赵统的“粗律”论。赵统则认为,拗诗一是源于初盛唐诗律未能完全成熟,二是源于诗人在精于格律之后对规则的有意破弃,即诗人的“自放”。这不仅从诗歌发展的角度揭示了律诗格律由“粗”到“细”的发展规律,且客观地道出了诗人情感与格调的矛盾之处,其论断可以说是比较理性的。
第三,赵统的“粗律”论将杜诗与魏晋诗歌视为动态发展关系,从诗歌发展的角度认定其为自然天成之本色唐诗,拓展了杜诗的接受空间,其通达的观念亦突破了格调派拘于一端的弊病。格调派以声韵体制的和谐完美为审美取向,从典范时代典范诗歌入手师法古人,但囿于“正体”观念,不免将一些纵横自放但不合律的杜律摒弃在学习范围之外,这显然限制了明人对杜诗的接受。赵统将不拘于律的拗诗称为“粗律”,从内涵上肯定杜律之“意气”,不仅解决了明人“学杜”中的尴尬局面;且寻根问祖推举汉魏,勾连了唐诗与汉魏诗歌,具有历史的发展眼光。
第四,赵统“粗律”论关注诗人才情与格调的关系,而在二者之中,他重视前者,肯定创作主体的情感兴发。自诗歌体制趋于正规后,诗人才情与格调的协调往往成为论诗者的关注点,明代的论诗者亦不例外。如徐祯卿虽然提出“因情立格”之说,但以为“诗贵先合度,而后工拙。纵横格轨,各具风雅”[25];王世贞主张“抑才以就格,完气以成调”[26],赞成“格调”对“才情”的规范,认为诗人抒发情感应在一定的“度”之内。由此可见,在调和二者的矛盾中,前后七子依然没有脱离格调派的底色。赵统《诗人高致者不病律》篇屡屡言道“自唐以来,唐人高致者多不病律”、“律自无拗,拗不为体,特高者不为律困”,《杜律意注》亦有不可以因一字一句而“败高人情”之论,可知他不仅比较客观地意识到诗人才情与格调的矛盾,且特别强调诗以“意气”为尚,主张诗人可以突破“体格”的限制,发挥创作主体兴发感动的主导作用。②明人许学夷(1563-1633)称杜甫七言以歌行入律,“虽是变风,然豪旷磊落,乃才大而失之于放,盖过而非不及也”(见《诗源辨体》,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158页)。同样肯定诗人才情的主导作用,然导夫先路者当为赵统。
最后,必须指出的是,赵统主张诗歌应复归汉魏的“粗律”论总体而言还是属于明代复古诗论的范畴,但其反对格调论的鲜明立场,一定程度上忽略了杜甫在律诗上的有意追求和自觉探索,以及格律演进过程中所出现的独特新变。同时,“粗律”论对杜甫“拗律”所呈现的复杂性和艺术的多样性也缺乏足够的重视,因此其中某些判断可谓考虑得并不全面。
赵统在明代中期格调派盛行之时提出“粗律”论,体现了其在文学复古运动中的杜诗批评以及对诗歌的自我追求。“粗律”论不仅展现了明人的杜诗接受情况,还折射出明代较为复杂的文学批评现象;而其驳旧说以立言,注重诗歌内涵的诗学观,显示了赵统特立独行的批评精神,可谓卓然而成一家。与此同时,“粗律”论以“意气”说勾连了唐诗与汉魏诗的承继关系,对于深入了解杜甫律诗以至格律的演变,无疑有着重要的参考价值,因而在杜诗批评史上具有重要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