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与“旧”:清末川边新政之再探

2018-02-09 03:52:06徐君
西藏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8年1期
关键词:喇嘛土司新政

徐君

(四川大学中国藏学研究所 四川成都 610064)

清朝末年为了抵御英俄对西藏的窥视,清政府通过不断提升川滇边行政级别的方式把川边由“川藏通道”变为“援藏”后盾的重要地位,1906年仿青海、宁夏等“以军府之制,任地方之责”旧制,设置川滇边①川滇边特指今四川与云南、西藏、青海交界处的藏族地区,旧称康区,现大部属四川省甘孜藏族自治州辖地。务大臣,任命赵尔丰为川滇边务大臣。赵在川边改土归流、施行新政。一方面用传统的武力征服等手段摧毁了川边旧有土司制度,将其纳入中央王朝的直接掌握之中;另一方面通过兴屯垦、办学堂、提倡实业、修治道路、架桥梁、统一度量衡等措施,把具有近代经济文化意义的新政注入到曾经是“蛮荒之地”的川边。赵尔丰经边前后七年,各项新政实施地轰轰烈烈,“把沉睡千年,宛如一潭死水的边境,搅得沸腾万丈。”[1]而民元鼎革,川边新政之功亏于一篑。后人从各个角度对此进行考证和评述,尤其是民国年间,学者甚至政客常借赵尔丰经边之叱咤风云喻比当时军阀及国民政府筹边之无力,感叹今不如昔;对赵尔丰及其川边施政莫不发出“生不逢时”的扼腕叹息。[2]1980年代以来,学界开始重新审视清末在川边及西藏经营,以冯有志①冯有志,康定人,民国西康政委会时就读于西康师范讲习所(后改为康定师范学校,现为四川省民族学院),是西康师范讲习所创办时的第一批学员。编著有《西康史拾遗·文史资料》(上、下册),周光钧,校订.甘孜州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1993.、陈一石[3]、程贤敏[4]、李茂郁[5]、徐铭[6]等为代表,其中陈一石引用清末川边新政亲历者陈渠珍对赵尔丰的评价“(赵氏)其开边与左宗棠同功,而食报与左宗棠异趣”[7],虽然身死,但难掩开边之功;更引用川边新政受惠者——格桑群觉、格桑泽仁两位的回忆录来说明赵尔丰的开边之功。[8]九十年代末徐君在其博士论文中指出晚清川边经营失败在于未触及边地社会基础,然该文流传不广,其观点未引起学界注意。[9]进入新世纪,越来越多的学者把研究目光投向川边及西藏,但多从赵尔丰经边六事及经边影响的角度,分析其历史功绩;②2000年以来以清末川边改土归流和赵尔丰川边经营为研究主题的学术著作有马菁林在徐君博士论文基本论述基础上形成的《清末川边藏区改土归流考》[M].成都:巴蜀书社2003;Wang,Xiuyu.China’s Last Imperial Frontier:Late Qing Expansion in Sichuan’s Tibetan Borderlands.Lexington books.2011.此外,相关博士、硕士论文就有近10篇,如顾旭娥.赵尔丰与清末川边新政[D].郑州大学,2005;罗莉.清末川边改土归流对西藏地方的影响[D].北京:中央民族大学,2011;薛建刚.试论清末赵尔丰川边兴学及其影响(1906-1911)[D].北京:中央民族大学,2013,等.少有提及期失败原因,似乎川边新政失败是封建王朝腐朽与气数已尽的必然。罗布把晚清时西藏新政失败归因于推行“新政”过程中大民族主义思想倾向的不得人心。[10]川边新政似有类似原因,然在历史偶然与必然中,总有些可循的规律或印迹。

赵尔丰在川边的经营包含了很多相当复杂的矛盾及其彼此地扭结与冲突,其中既有土司制度与王朝统治的矛盾,又有中央和地方的冲突,既有民族地区统治集团与中央王朝的利益纷争,又有新的经济文化开发与旧的相对落后的传统之间的矛盾,更为重要的是在川边这一特殊区域的新政,还包含着不同民族文化传统之间的磨合与碰撞,而且在相当程度上蕴涵了现代民族政治的敏感问题。本文试图在大家视为必然中剥离出一些可以分析的因素,以为今天的治藏治边提供些借鉴意义。

一、“新面目”与“旧根基

赵尔丰从光绪三十一年六月为炉边善后督办开始他的川边经营计划,先后被委任为川滇边务大臣、边务大臣护理川督、驻藏大臣兼边务大臣、川滇边务大臣。前后七年时间中,赵尔丰以武力为先导、以经济开发为后盾,在川边的改土归流表面上完成了清中枢的行政理想,极大地改变了川边政体面目。但是因为时间短促,加之清王朝新政措施本身的不彻底,实际上赵尔丰的新政并没有贯穿到底,它触及并改变了土司统治的表面,却未曾在根本上改变川边政治的固有基础。

赵尔丰在川边恩威并施,征剿抗顽不遵者,同时抚慰“虔心向化”者,采取所谓“顺则抚之,逆则讨之”的政策。[11]对征剿之地如巴塘、里塘、乡城、三岩等都派委员署理,对合作的土司、喇嘛或缴其印信、或授以管理地方之权。如德格土司改流,将德格全境收回,设官分治,赏给德格土司多吉僧格世袭都司实职,准其世袭,原有二名顶戴花翎也允其照旧戴用,并于征粮项下年给赡银三千两。高日土司改流,把原长官司改为世袭守备职衔,准其永远承袭原有瞻地,仍赏给该土司照旧永远耕种,免其征粮。对于喇嘛寺庙也是收其土地、百姓,发给养瞻银,如炉霍屯黄教喇嘛每年从屯官处领取口粮银。察木多呼图克图愿献地归诚,清廷“加其封号,留其养田,不失旧日观瞻”[12]。

对于土司改流清廷专门定有成案,以供各地遵循,《中枢政考》内载:“土司情愿辞职改土归流者,查明职衔,按伊品级,土千户赏给世袭千总职衔,土百户赏给世袭把总职衔,准其子孙永远承袭。如有年力精壮,情愿随营差操者,准其食俸效力,才具优长者,指缺保题升补。”[13]

原来的土司、喇嘛只是被清廷更换了一下称呼而已,在政治上、经济上仍然享有种种特权。土地、百姓被收归清中央所有,赋税由中央所派流官(这时仍是赵尔丰所委的委员)征收;改流地区规定由百姓选举村长、保正,而能获选者也依然是以前的大小头人们,在改流区所实施的种种改革仍然是由这些昔日的土司、头人,今日的村长、保正去督施。赵在川边所设的委员,所采取的利民措施很难真正深入到藏区社会的普通民众中。汉官依然是与头人们打交道,依靠头人来实施统治。①赵尔丰在清季采取的这些措施曾被民国时的治边者提倡并沿用。见陈东府.治康筹藏刍议[J].康导月刊,1943(5).罗哲情错在1940年代描述瞻对头人多吉郎嘉②多吉郎嘉是罗哲情错舅父,居上瞻对,自河东的工布郎结被镇压后,上瞻就由河西甲日家领导一切,反对西藏统治瞻对。光绪二十二年,甲日家曾助鹿传霖汉军反瞻番官,宣统三年,赵尔丰再逐藏官,改流瞻化县,夺吉郎嘉出力甚多,得赵氏特令嘉奖。与瞻化县衙关系时说:“自改流以来,几个不懂蕃语,不通蕃情,而又手无缚鸡之力的汉官,稳坐在瞻化县衙里,收粮收税,征差征役,而能平静无事”皆靠多吉郎嘉“一肩将历任瞻化县长支持着。”[14]

这种描述是赵尔丰改流区的普遍情况,既使在各地派有委员,也是依靠原来土司、头人对民众的统治,为此赵尔丰曾报怨德格土司多吉僧格“性儒弱,失民信”,不利于德格的治理。[15]

赵尔丰为各改流地制定的改流章程规定“永远革除土司之职……无论汉人、蛮人皆为大皇上百姓”,土地“皆大皇上土地”;“每村令百姓公举公正者一人为头人,管理村事……头人三年一换,仍由百姓公举。如从前头人办事公正,百姓愿将此人再留三年,亦可准行”;“地方官衙门设汉保正三名,蛮保正三名。所有汉民、蛮民钱粮、词讼等事,统归汉、蛮保正合管。……汉保正必能通蛮语,蛮保正必能通汉语。”③此处引自《巴塘善后章程》,其他地区的改流章程类似于此规定,另可见《察木多改革章程》等。普通百姓平时所仰仗涵育者也只能是以前的土司、头人,当然也就只可能推举他们作保正、头人。所谓“积威使然”[16],如白玉县“虎夺村村长卓倭等三人,每家隐匿下种(地)五六克之谱,并传唤百姓说若有冤屈者,不准具控,如有具控者要押罚”[17]。

不惟如此,原来的土司、头人们反而因此得到了流官的支持,不仅仍有世袭职衔、往日威仪,更增添了箝制人民的威力。④不过,赵尔丰的改革促使了民国期间康巴地区地方精英的成长,也为其间的康、藏纠纷埋下了伏笔。参见Peng Wenbin,“Frontier Politics and Indigenous Movements for Khampa Autonomy during the Republican Period,”and Carole Mcgranahan,“Sa Apang Mda‘Gnam Spang Mda’:Murder,History,and Social Politics in 1902s Lhasa,”in Lawrence Epstein(ed.),Khams Pa Histories:Visions of People,Place,and Authority,Leiden:Brill,2002.有了“天菩萨”(边民眼里的清政府)授予的权力,逼迫百姓更是不得不屈于土司的“淫威之下”,人民虽“疾首蹙额,但敢怒而不敢言”[18]。百姓并不能与流官直接相接,因此,对百姓而言,仍然是与土司近,与官府远,甚至于受土司、官府的双重征敛。从经常出现的土司、头人侵吞乌拉脚价、粮价的情况看,以及从赵多次为此札饬各地土司、头人不准侵吞百姓乌拉脚价,要求官兵所用乌拉、汤打役等一律当面给清百姓、不准再转手头人、喇嘛,以杜侵吞之弊等措施看,赵尔丰在川边的“新政”改革并未能触及藏区社会基层。也就不可能奠定坚实的社会改革基础,因此,随着赵尔丰的人亡政消也就没有什么可奇怪的了。1911年赵尔丰成都被杀,川边的新政也就随着消失。

二、地方利益与国家权益

未能很好解决利益冲突是川边新政人亡政息的根本原因。川边改土归流,把各土司的地土收归“大皇上”所有,同时施行新政。从清廷的角度是想把川边纳入大清帝国的正式行政体系中,为“图全藏久大之规”[19],改革过去长线维系风筝似的飘遥或可有可无的羁糜状况。清廷在川边采取的这些措施,是国际形势逼迫使然,清政府担心失藏而至失边,甚至导致丧国。调整在川边的统治形态,以便于更加有力地抵御来自西南尤其是西藏边境的危险。对川边的土司、喇嘛来说,他们所关心的只是在川边的政治调整而可能会失去的权力与地位,外界的“忧患意识”很弱或根本没有,他们在乎的是手上实实在在的土地与差民,列强之入侵与他们暂时还无关(之前西藏及川边阻止洋人游历的斗争及巴塘多次反洋教都是担心利益失去或利益冲突的结果)。帝国将要覆灭是清王朝政府所焦虑的事,与边地民众的日常生活还扯不上关系。彼此关心的问题不一致:边地及藏地担心改流后利益受损,清政府担心失去藏地,图谋改革以自强,在这一点上,中央政府与地方利益无法协调。因此川边土司、喇嘛不愿主动交出地盘与差民,也不可能积极主动地与清政府的政策配合,以达到清政府所追求的抗击外人入侵的目的。

清政府要御敌,就要把大清帝国内的每一片土地掌握在自己手中,统筹规划,这就必然要改变多年来的羁糜政策,剥夺羁糜区内“土皇帝”的特权与利益。而独占一方、世享至高之权的土司们不愿就此把特权利益转让,他们不仅要抗争,更不愿响应清政府“新政”的号召。巴塘事件就是土司、喇嘛与清廷利益相抗的结果,只是倒在清中央政府枪口下的却是无论对清中央政府还是对土司喇嘛来说都是纳粮当差的普通百姓。

凤全“私开汉夷百姓老幼男女人丁户口名册”被当地土司喇嘛认为是想“将巴塘汉夷百姓僧俗尽归与洋人管辖”[20]。这一条常被人引用作为分析凤全身死的原因。而实际上,凤全的所为只是在为清王朝在巴塘征收赋税做准备,是清中央王朝与巴塘土司、喇嘛之间利益之争,导致的凤全之死。赵尔丰在川边改土归流、施行新政更是明确地以发展边地经济、征收赋税为前提的,利益之争也就更为明显。赵在川边改土归流,拟建行省是建立在“地足以养民,民足以养官”的基础上。因此每改流一地先收回土司、喇嘛土地为“大皇上所有”,规定“凡种地者,无论汉、蛮、僧、俗皆应纳正粮”[21]。土司、喇嘛不能再继续向百姓征税,每年由所设委员就所征的粮项下赏给赡银,把原属于土司、喇嘛的利益收归中央所有。

同时,规定喇嘛必须与百姓一样当差、纳粮,禁止百姓把财产送给喇嘛寺,[22]也不准僧俗头人私行买卖土地。[23]这两条规定就必然会使利益冲突加剧。然而赵尔丰的七村沟血案、乡城桑披寺的围剿,令川边各土司民众胆战心寒,有些土司在武力征剿下缴印信号纸及土地、百姓,有些则是在武力的胁迫下交出。土司、喇嘛暂时出让了世享利益,但却不可能甘心永久地放弃这种特权与利益。

既使赵在川边实行了一些有利于民众的措施,如减轻民众负担,废杂差,纳正粮,改革乌拉制度,发给乌拉脚价,也未能使民众在这场中央与地方或者说汉、藏上层的利益角逐中获得实质性的好处。清廷官员仍然只能与土司、喇嘛等川边的上层接触,是他们之间在进行利益的再分配。因此会有寺院喇嘛隐匿土地不上报的情况。[24]而对于川边民众来说,又多了一个食利者——清朝所派的官员——在当地百姓眼里,“汉人”是“叫化子”的代名词,①据康区调查百姓口碑及罗哲情错.我的家乡[J].康藏研究月刊,1947:27-29.清朝所派官员被称为“大叫化子”。藏中商上称驻藏大臣为“熬茶大臣”。[25]《边地民歌》有记:“白杨叶子满天飞,只有我们吃得亏,糌粑拿与人家吃,口袋拿与我们背”。[26]川边藏民对于自己利益的丧失或被占夺是有深刻认识的。且不时会有“不识时务者”起兵反抗。如光绪三十二年(1906年)十一月盐井腊翁寺的起兵反抗,起因就是光绪三十一年赵尔丰在平巴塘之后派兵和委员到盐井接管盐务,把盐井归公,剥夺了该寺大量走私食盐获取大笔盐利的机会。光绪三十二年十二月,赵尔丰派兵镇压了翁腊寺的反抗后,即设立了盐井委员,征收盐税“以裕军需。”[27]

辛亥革命起,清政府灭亡,川边改土归流的武力后盾也随之丧失,土司、头人们所惧怕和慑服的对象也随之消亡了。他们在川边的利益角逐及对抗的对象也暂时不复存在,于是卷土重来,恢复了他们昔日的风光。川边防军既失去了饷源,成了无源之水;又失去了统一的领导,各地驻防军士成了游兵散勇,一盘散沙。继之的民国政府无暇及时西顾,而川省掌政的地方临时政府未能有效而及时地接管清廷对于川边一切,直到民国元年(1912年)六月,尹昌衡西征,距离赵尔丰在蓉城身死、傅嵩炑在雅州被俘已是半年多的时间。

三、民族文化——在土司制和新政之间

赵尔丰川边新政随着他在成都的身亡而政息,考究其原因,最多被人论及的,同时也是最明显的原因被认为是宗教、文化冲突,即赵尔丰的“以夏变夷”“以儒化佛”的宗教、文化政策,是使他在川边新政未能根植于民众、人亡政息的主要原因。对此,民国时期主持边政者有较深刻的认识,其中以在川边独占一方的刘文辉对赵尔丰的评述最有代表性。刘文辉认为“赵氏既奉命积极经营康藏,遂倡改土归流之议,锐意推进,惨淡经营,先后五六年内,设治三十余县,军功政绩均有可观。惜过于重视武力,而于康藏民族心理及宗教习惯,未能加于深刻之研讨,结果使藏人力绌而心怨,畏威而不怀德,洎于革命军兴,清廷颠覆,情势转变,而前功尽泯。”[28]

藏传佛教寺庙是川边藏区社会重要的组成部分,喇嘛是普通百姓最为崇仰之人,正如刘文辉所说“康人奉行佛教,久而益虔,万众身心,全系于此。盖其人生乐于出世,文化基于五明,普通人民,既不娴生产技能,智识分子亦不感政治兴趣”[29]。而晚清时期的经边者“虑不及此”[30],他们所看到的则是喇嘛寺庙势力强大,影响边地安定、经济的发达及民心的向化归诚。

因此,清季经营边藏者几乎都有同样的认识:欲改革边地社会使归一统,就必须改革边地宗教,限制喇嘛寺庙的势力。光绪二十九年(1903年)十二月,驻藏大臣有泰在赴藏途中奏陈川藏交界地方情形时,就把边地喇嘛寺庙作为值得忧心并亟待解决的问题提出来:“里塘、巴塘本川属地,两处土司,颇知恭顺……惟有各寺院之喇嘛,愈出愈多,堪布之权,甲于官长,稍不遂意,聚众横行,托庇居民,肆其鱼肉,邻里借贷,间出其中,该喇嘛则重利以剥之,多方以胁之,如约不偿,则查抄备抵,甚至纵使无赖番僧沿途抢劫,控其追索,反索规礼,以致巴塘、察木多交界之乍丫一带,盗案如林,客商裹足……干预地方、肆无忌惮,若不早为钳制,窃恐一朝尾大,收拾更难。”[31]随后的驻藏帮办大臣凤全也与有泰持几乎同样的看法。凤全出关不久就发现边地不同于关内的特殊现象:僧多民少。大寺喇嘛多者四、五千人,借以压制土司,刻削番民,积习多年。驻防营汛单薄,文武相顾,莫敢谁何。抢劫频仍,半以喇嘛为逋逃薮,致往来商旅竞向喇嘛寺纳贿保险,即弋获夹坝辄复受贿纵逸。提出要想“尽绝根株”边地的夹坝,“非使喇嘛寺有所限制不可”。“既此不图,相率效尤,恐以后办事亦多掣肘”。规定喇嘛寺人数不得超过三百名,二十年内暂缓剃度,十三岁以内的小喇嘛饬令还俗。[32]凤全在巴塘新政的主要举措,同时也是导致他命殒异域的主要原因,就是提出了限制喇嘛寺庙势力。

继凤全之后,联豫为驻藏帮办大臣,在赴藏途中经过巴塘,虽然对凤全因限喇嘛势力而导致身死的情况不以为然。[33]但他还是准备“于此辈归流之后,即申明仍归地方管辖,查各寺之原额若干,不准格外剃度……永远遵行”[34]。认为川边喇嘛寺庙问题主要在于宁静山以东,“本不归达赖喇嘛管辖,如有事川吏诘问,则曰我归达赖,达赖诘问,则曰我归川省。两相朦混,以致百敝丛生,无恶不作,几同法外之人。”[35]喇嘛寺庙在当时被认为是边务第一问题,这几乎成了当时川边经营者们的共识,寺院的普遍存在且势力强盛,使“所剩余丁牧畜应役之不暇,招募屯垦,应选无人。”于边地生齿有碍,实业有碍,政治有碍。俗人出家一事,宜有限制,或家有兄弟五人者,准一出家为僧。边地改良第一事就是限制寺院势力。[36]

赵尔丰入川边,以武力攻打巴塘丁林寺、乡城桑披寺。他的川边经营也是以打击、限制佛教寺院势力开始。赵尔丰曾把乡城桑披寺寺内金银器皿及精致的铜器等财物全部收罗充公,光绪三十二年(1906年),转送到成都,在成都青羊宫花会上,专门搭架陈列,称为“乡城受降品”。[37]后来把这些东西变价贷放给双流商家作为边务经费。这成为赵尔丰日后未能进藏,被西藏僧俗控告的主要原因:“将寺内佛像、铜器改铸铜元,经书抛弃厕内,护佛绫罗彩衣被军人缠足”[38]。

把喇嘛寺院全部收归“大皇上所有”,“皆属大皇上地土”也是赵尔丰川边新政的主要举措之一。每处改流之地都规定“凡喇嘛无论自种、佃种之地,皆应与百姓一律按等完粮,不得以庙地稍有岐异。”“喇嘛有佃户,只准向佃户收租,不准管理他项事务,如词讼、帐项等项,更不准干预地方公事。即其佃户与人争讼,是非自有地方官为之审理,该喇嘛不得过问,并不得向地方官衙门求情等事。”“凡汉、蛮、僧、俗、教民人等大小词讼,皆归地方官申理,无论何人不得干预其事。”[39]而川边风俗,民间结仇词讼事件双方一般都听从于寺院大喇嘛的调解,喇嘛充任着社会行政管理的职责,不仅被当地习俗接受,也是当地人所仰赖的主要方法。民国时,改由汉官处理民间词讼,在当地人看来“汉官的调解技术,便是贪污与欺骗两种,既罚了甲方银子若干秤,又罚乙方金子若干两。总之,两方都不对,只有官才对。所以必双方处罚,罚钱入官。判结的方法,是依的汉法。与番人习俗大相违反。”[40]

在川边当地人看来“蕃人社会间错综复杂的关系,不是汉官能弄清楚的”。实际上,晚清中枢及边臣对于川藏的一些问题确实存在着了解不清、认识不足的情况。比如有关收回瞻对的意见方面,瞻对自从同治年间赏归达赖后,藏中派蕃官统治瞻对,番官信奉黄教,而瞻对民众则修红教、黑教,不修黄教,番官强迫瞻对民众改信黄教,于是就屡有瞻对百姓反抗番官的事件发生,最重要的一次发生在光绪十五年瞻对吴鲁玛地方番民起而“谋叛西藏,并焚掠官寨,杀毙藏番”[41]。对于这次瞻地民变的原因,成都将军岐元等奏称“瞻对番民叛藏,......因藏官贪虐启衅,别无异志”[42],将首先造意煽乱的瞻对叛番巴宗喇嘛“审讯明确,即著正法枭示,以昭炯戒。”[43]最后,清中枢总结“瞻对番族从前屡抚屡叛”[44]的原因是“藏官办理不善之故”[45]。成都将军虽讯明瞻民反叛西藏的“首逆”是寺院喇嘛,却只按“汉人方法”撤换藏官“以苏民困”,丝毫未涉及也未考虑这些冲突是源于宗教信仰问题。此后几次的收瞻之议也都是从川藏政局角度出发,并没有关于宗教方面的思考,虽然有鹿传霖、赵尔丰等人意识到藏中以瞻对为据点向川边各土司蚕食侵蚕的意图,但他们都只想到利用政治手段而非宗教的手段解决瞻对问题。

赵尔丰对川边宗教寺庙的态度是叛则剿之,服则限之。限制喇嘛在川边的长久习成的特权,不准寺院享受百姓的进献。如在巴塘、里塘等地专门分发告示,示谕百姓不准把民间田产施送给喇嘛;[46]不准喇嘛擅受民间词讼而由官管理;[47]不准寺院强迫人作喇嘛;[48]专门创办喇嘛学堂,让各寺院将幼年喇嘛送入学堂学习,[49]①格桑群觉(刘家驹)《赵尔丰对川边的统治及措施》记赵在巴塘办喇嘛学堂,饬令青年童僧,一律留发受训,半日读书,半日教以制坯烧陶,使各有专长,自谋生计。民国以后此批学生大都又剃发回寺。让汉人为喇嘛者一律还俗。[50]赵尔丰希望通过逐步减少喇嘛人数、限制寺院势力而达到地方行政权的转移目的。宣统三年,当道坞宜槎寺因连年歉收而请求允许免纳差粮时,代理边务大臣傅嵩炑则批令道坞寺喇嘛还俗谋生。[51]傅嵩炑的这个做法既是赵尔丰对于寺庙管辖的沿承,也是一脉相承。

为了削弱喇嘛寺院在川边的势力及影响,赵尔丰在新政兴学之际,专门编制辟俗歌,让学生传唱,其中一首为:“红黄两教纷如麻,明明弱种第一法,不爱□家,不养爹妈,口中喃喃说些啥?身披氆氇为的啥?从今悟了莫理他,再不学喇嘛。”[52]

削弱寺庙势力的同时,兴办学堂用中原的儒家文化为准绳来衡量、改造边藏文化。清王朝的后期统治者经过长期的儒家传统文化的浸染,以自己为正统,以儒家文化为正统主流文化,而把西藏和川边藏族地区的文化视为落后文化,并用开办学堂等方式来试图改变边藏风俗习惯,强调“渐以教育,潜移默运,革其迷信,输以文明,强其种族,固我藩篱。”[53]

藏区盛行天葬,无论是父母或任何亲人死后都是碎尸饲鹰,并“磨其筋骨和糌粑饲之”,以被鹰食完为功德圆满。而边、藏的天葬习惯却被以儒家文化自居的清官吏们认为是“伤心害理,莫此为甚”[54],被当成是边、藏“风俗恶劣”[55]最重要表征之一。并按大清律例来衡量:“杀祖父、父母者凌迟处死,此等行为虽与生前手刃者有别,而忍视其祖父母、父母、叔伯、兄弟、夫妇等任他人千刀万剐而不知惨伤,已属禽兽之不如。况剐割之人为彼邀请,究与亲自下手者无异。论情理固不容赦,按国法亦在必诛。”[56]通饬边地禁止实行天葬。

边、藏施行新政者所不能容忍的边地风俗中另一个风俗是兄弟共妻制。兄弟共妻被藏人看作是避免家庭财产分割、家和人兴的一种风俗。而这种风俗被经边者视为“蔑伦至此,俨同禽兽”[57]。赵尔丰在每地的改流章程中都以中国礼教为准则,制定了“葬亲”“辩族”“着裤”“剃发”“净面”“冠服”[58]等条款让百姓遵循。赵“每到一地必集众演说,劝番人勿学喇嘛,勿共娶一妻”[59]。一切皆以中原儒家文化为正统和准绳,把儒家伦理观念注入藏区。这种强制式的汉化注入以开学堂、革风俗为主要表现形式,但未及人心,反致逆反心理。因此随着清政权的灭亡其施政也就如烟云飘散。

四、余论

如果说川边改流、施行新政随着赵尔丰的被杀而“人亡政息”是由于赵在川边的“措置失当,坐树大梗”[60]造成的,也只是看到了导致失败的表面原因,即手段、方法的问题。真正原因则如锡良所说“伏维列强竞争,立国之本,不外乎内政外交,而内政尤为外交之本,处外交之情见势绌,而乃修其内政,抑已晚矣。”[61]锡良在光绪三十三年(1907年)分析全国普行新政、普谋补救的话成了清王朝必然灭亡的谶纬之言。清政府在全国谋新政自救,是“值艰危之际”,而筹“补救之方”[62],是企图立国的一种不得已之法。赵尔丰在川边新政只是全国新政的组成部分,只是赵在川边施行的新政更有力度与彻底,而且把川边的各种矛盾集中到一起解决,因此更显得是“积重难返”,再加上各种非客观因素,失败便也是必然。

清王朝最后几年,晚清政府已被看作是“中华帝国正在没落,其四肢已经烂掉,尽管中国人的生命力或许还在十八个省的心脏部位苟延残喘。”①姬乐尔的这种观点在当时几乎成为外国人对中国的普遍认识,但驻北京的《泰晤士报》记者莫理循和其他许多对中国情况了解的人却认为这是一种对于中国的错误认识。[63]这几乎成了一部分外国人对中国的普遍认识,然而更多的外国人看到了中华帝国内部力量的强大,这种强大生命力不仅包括晚清王朝政府本身在做自救的努力及存在着一大批执行清王朝自救措施,如赵尔丰这样的人,更主要的还是指潜在中华帝国内部的一种新生力量,而这股新生力量不能满足于清廷的改良,这些为维护王朝统治而采取改良措施“似乎还跟不上弥漫于整个国家的变革精神”,因此“在进步的中国人士中也有急于求成、还不会走就想跑的倾向”②1907年7月7日瓦.姬乐尔从日本给莫理循的信函,预言中国即将发生大的变革或革命的。(澳)骆惠敏编刘桂梁等译《清末民初政情内幕——〈泰晤士报〉驻北京记者、袁世凯政治顾问乔·厄·莫里循书信集》上卷(1895-1912)和下卷(1912-1920)[M].北京:知识出版社,1986:594-600.[64],他们将会清除变革的阻力——满清王朝政府,并将代替满清王朝政权成为挽救中华民族危亡的主力军。赵尔丰作为满清王朝的诸种政策的坚决执行者和拥护者,未能及时地看到并重视这股新生力量,因此就不可避免地最终随着清王朝覆灭而被埋葬。尤其是在川边为自己的设想及行动规划所激励的赵尔丰似乎没有一点这方面的意识,在相对于内地环境的川边的真空里为维护满清王朝的有效统治、地盘不被侵占和丢失而奋力埋头苦干。几乎形成对国内大环境的盲视,并最终被这些不为他了解的新生力量所埋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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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 [42][43][44][45]《清德宗实录》[M].卷279:12-13.光绪十五年十二月戊戌条;卷282:1.光绪十六年闰三月辛丑条;卷284:5.光绪十六年四月甲寅条;《清德宗实录》卷290:8.光绪十六年十月丁未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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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 [55]张其勤,联豫.炉藏道里最新考[M]//载吴丰培辑.川藏游踪汇编.成都:四川民族出版社,1985.石渠委员孙毓英禀请通饬德格回区禁止天葬[G]//四川省民族研究所《清末川滇边务档案史料》编辑组.清末川滇边务档案史料.北京:中华书局,1989:646-647.刘赞廷.石渠县图志[M].北京:民族文化宫图书馆,1960.

[56] 石渠委员孙毓英禀请通饬德格四区禁止天葬.四川省民族研究所《清末川滇边务档案史料》编辑组编.清末川滇边务档案史料[G].北京:中华书局1989:646-647.

[59] 任乃强.西康图经[G]//中央研究院歴史語言研究所,等.亚洲民族考古丛刊,1987,4(36-38).

[60] 1939年1月1日蒋介石在西康建省时训词[G]//四川省档案局,等.抗战时期的四川——档案史料汇编.重庆:重庆出版社,2014.

[61] [62]中国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第三所.锡良遗稿·奏稿[G].北京:中华书局,1959:661.

[63] [64]参见[澳]骆惠敏.清末民初政情内幕——《泰晤士报》驻北京记者、袁世凯政治顾问乔·厄·莫里循书信集(上卷,1895-1912)[G].刘桂梁,等,译.北京:知识出版社,1986:594-6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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