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媛颖
(北京语言大学 人文学院,北京 100083)
在长篇新作《人世间》①里,当代著名作家梁晓声以生活在北方某省会城市的周秉昆与他的亲人、朋友们为中心,通过描写他们的生老病死、悲欢离合,勾勒出1972年到2016年以来中国社会所经历的时代变迁之宏伟版图,带领读者重新走过时代洪流冲击下,中国底层百姓奋斗与努力的过程。随着主人公们的个人生活步伐徐徐展开的,是一卷社会发展的巨绘:知青下乡、高考恢复、国企改革、市场经济、下岗、留学、反腐、城市改造……从民间到官方,从商界到文艺界、政治界,从国内到国外,《人世间》这部一百一十五万字的鸿篇巨著笔触所及之广、之深令人惊叹,作者塑造的人物之多亦教人应接不暇。这些人物来自不同阶层不同领域和不同年龄,各具迥异性格,不断遭遇人生起伏,作者梁晓声将所有种种从容糅合之笔力,更是令人叹服。
更可贵的是正如《人世间》这一书名所示,哪怕是讲述一个个艰难挣扎的人生故事,小说仍充满对百姓人生的同情、理解与醇厚的爱,虽偶有误会与冲突但始终理解支持彼此的亲情、“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友情、互帮互助的邻里之情、贫贱夫妻却并不百事哀的爱情,种种诸般恳切之情义,实在动人至极。其中,作为线索贯穿小说始终的,是周秉义、周蓉、周秉昆的爱情和婚姻故事。出身于同一工人家庭兄妹弟三人,根基于各异性格,遇到和爱上迥异的人,迈上不同的人生道路,他们的故事曲折波澜,闪烁着应“爱”而生的动人光泽。故此,读完《人世间》,第一反应便是抛去诸多,以情论情,品味这平凡“人世间”不平凡的真情与挚爱。
以世俗的眼光和价值来评判的话,在建筑工人周志刚的三个儿女中,大哥周秉义的人生无疑是最为成功的。从兵团知青干部一路走到市委书记,经历文革、上山下乡、高考,即使时代变迁波澜壮阔,他的仕途却走得顺风顺水,没有经历太多的坎坷磨难,一如他的爱情和婚姻;每次人生路上机遇种种,周秉义似乎也并未主动强求过什么,只是顺流而上,这也正如他的爱情与婚姻。
周秉义和妻子郝冬梅相识于初中,相恋于高中。因为“文革”,周秉义的大学梦破碎,郝冬梅的家庭破裂——她的父亲曾是副省长,在文革中被打倒。在一种破碎与另一种破碎相遇、相依、相慰的情况下,周秉义与郝冬梅把谈恋爱当作抵挡忧愁、消除郁闷的方法,他们谈恋爱的方式也颇具时代特色:他们在周家偷阅禁书,秉昆和姐姐周蓉以及周蓉的男友蔡晓光,是他俩地下读书活动的积极参与者。偷读禁书、讨论外国名著里的人与事,消解精神上的苦闷,这一小撮儿人,算是偷偷结成了一个“精神互助小组”。“上山下乡”运动开始,周秉义去了兵团,郝冬梅由于父亲的问题去了农场,成为兵团知青的第二年,周秉义调到师部宣传股当上了宣传干事,从此开始了他与政治紧密相关联的人生。在兵团当知青的时候,周秉义与郝冬梅之间的相处延续了这一模式,就是将精神上的“交谈”作为两个人相互想念、相互了解、相互依恋的某种寄托,精神上的相通似乎成了他们爱情的全部。然而矛盾不是不存在的:周秉义期待的是《西厢记》里张生和莺莺式的幽会,但郝冬梅却仿佛林黛玉般经不起激情的拥抱爱抚亲吻,他们的幽会方式总是以交谈为主要形式,“仿佛他们彼此的想念,更是对于能够在一起交谈许多话题的愉快时光的想念。”对此,周秉义不是不苦闷的,但是,“他总是将郁闷掩饰得一丝不露,所以冬梅也就一无所知。”②
这一矛盾很快激化,两人间爆发了一生中几乎是唯一一次激烈争吵。表面上是因为讨论周秉义是否调去沈阳军区,由知青干部转为正式军人这一前途大事上,隐含在其后的实际上是周秉义长期以来对这段感情的不满:“是的,他确实对和冬梅在一起时的感觉越来越不满意。他早已习惯生活里必须有她,这是真的,越来越不满意也是真的。他断不会因为不满意而生结束他们关系的念头,但也断不肯再将就不满意的现状了。”③这种不满意在于他认为两人的爱情缺少了激情。妹妹周蓉曾评价过他俩的爱情是“柔情似水”,但欠缺的是“激情的点燃”,而周秉义暗自察觉到了自己和郝冬梅的爱情关系就如一面平静的湖水,水位稳稳保持平静,“水位既不曾涨过一分,也不曾降过一分,就那么温温柔柔地处于止水之境,他逐渐感到他们的爱情之中确实缺少某种重要元素,便是妹妹周蓉所言的热烈的激情。”④
为了郝冬梅而放弃掉调去军区的宝贵机会,这可能是周秉义此生做过最为浪漫和富有激情的一件事。但是郝冬梅却似乎并不为之感动,反而因此争吵了一番。周秉义倍感挫败,也由此隐隐地为两人间的分歧而感到疑惑,他把这种分歧矛盾归因于二人爱情关系中激情因素的欠缺。周秉义没有认识到的是,一段爱情关系中包含着激情,但激情却并不等于爱情本身。其实,在他与郝冬梅的爱情关系中激情因素的缺乏,责任不止在郝冬梅一人身上。曾经,借着讨论妹妹周蓉的爱情故事,周秉昆与郝冬梅也讨论了他俩的爱情观,那就是郝冬梅所说的“再真诚的爱情,那也得以起码的物质基础作为保障”,周秉义则深情做出回应:“爱情是不可能不附丽着想象与希望,但我对我们的爱情的想象和希望控制在极其现实的范围以内,所以你放心,我是不会对我们的爱情失望的。”⑤二人这里的讨论可以看到,他俩明显受到《伤逝》涓生、子君爱情悲剧的影响,鲁迅曾借着主人公之口,说出这样的话:“人必须活着,爱才有所附丽”。周秉义与郝冬梅一样,共同将这一论点当作了人生和爱情的指导方针,应该说,在这场爱情里没有所谓的“激情”的,远不止郝冬梅一个人。
他们的爱情不仅受到了外来的文学作品对爱情描述的影响,性格特征、阶级出身、生活理念的差异也决定着他们间的爱情关系模式必然是有距离的、理智的、节制和“平静如水”的。郝冬梅“出身于高干家庭,遗传着穷人的基因,头脑里的宗教思想多于革命思想,有一副悲天悯人的心肠,同时又有不少贵族小姐般的习惯”,而周秉义则是“精神上的贵族,日常生活中不拘小节的平民。……他的彬彬有礼是对四种外因所做的明智回应——学生时期一直头戴的好学生桂冠对他的要求,文学作品中绅士型好男人对他的影响,成为知青干部后机关环境和规矩对他的要求,和冬梅在一起时为了让她感觉舒服而设法适应”,“他更像《战争与和平》中的安德烈与皮埃尔,而冬梅则像《红与黑》中的德·瑞那夫人”⑥,这两个人是如此不同,又是如此相似,不同的是阶级、性格,相似的是对人生、政治、爱情、婚姻的某种敏锐、客观、冷静的态度,以及为了别人而宁愿克制自己的那种禁欲精神。
故事到了1977年恢复高考,没有任何的悬念和波折,29岁、已与冬梅结婚的周秉义终于圆了他曾经破碎了的大学梦:他顺利考上北京大学的历史系,紧接着顺理成章地成了学生会主席,再一次从兵团知青里的名人变成了校园里的名人。梦想成真后,周秉义表现出来的是常人难以企及的冷静,他甚至对做校园名人、受众人羡慕追捧、被女同学围绕追求没有任何感觉。这一方面是因为他做惯了名人也做烦了名人,另一方面也很难说不跟他的性格中的那种理智自持有所关联。“有了知名度,就有了追求者。但是他从没动心过,他对妻子郝冬梅的爱可谓白璧无瑕。”⑦
周秉义引以为傲的白璧无瑕和理智自持没有能坚持到底。任军工厂党委书记期间,在去苏联寻找合作机遇的过程中,为了顺利拿下退役巡洋舰钢材改造的合同,他与舰队司令的女儿奥里娅结下了“深厚的友谊”。然而这一风流韵事却“点到为止”,经过一番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的解释,随即烟消云散,并没有给二人的婚姻关系造成太大困扰与伤害。为什么?是妻子郝冬梅一点儿也不在乎丈夫的浪漫故事吗?还是权衡利弊下,她也觉得为了工作、事业付出一些“美色”也是无伤大雅的?也许,这是因为他俩都是理性主义者;也许是因为,他俩从来也不把占有对方的全部当作人生的首要目的。这也解释了当周秉义因癌症去世后,郝冬梅很快改嫁的这样一个结局吧。因为周秉义“从不属于任何一位亲人,甚至也不属于他自己”,郝冬梅亦如是。
也许,可以用“爱人同志”这样一个颇具时代色彩的词汇来比喻周秉义、郝冬梅的夫妻关系。他们是像爱人一般的同志,他们原本是两条道路上的车,有各自的轨道与方向,但是由于某种命运的安排,出于共同的信仰和信念,他们之间彼此理解、彼此支持、彼此信任着度过了几十年,到了分开的时候也就自然而然地分开并回到原有的轨道,除此之外却也再没有多余的什么动人的东西了。
他们是政治的信徒,从来不是爱的信仰者。
美丽、独立、坚定、勇于反抗的周家二女儿周蓉在小说里被称为“爱神的化身”,从小她超乎寻常地热爱文学、热爱自由,从书籍中感染到“不自由、毋宁死”的思想。在她跌宕起伏的人生故事当中,导演始终是她自己。无论是求学和工作过程中的起起伏伏、还是爱情与婚姻经历里的失而复得,她的命运始终掌握在自己的手中。正是文学教会周蓉如何独立思考,告诉她自由的价值与反抗的意义,也是文学开启了周蓉的爱情故事。
少女周蓉爱上的是远在北京一位叫冯化成的“右派”诗人,从初二时她就与这位年长自己十几岁的诗人通信,后来偷偷跑去见诗人,却恰巧遇到诗人正被批斗的现场,周蓉认为自己与诗人在心灵上已经合二为一,为了与心爱的诗人在一起,她瞒着家人下乡去贵州一所小学教书,与落难的诗人结为夫妻,为其生下一个女儿,过着田园牧歌式的生活:“十多年来,他们夫妻间从未发生过什么龃龉,过的是一种与名利完全绝缘的日子。……孩子和诗,在他们的生活中占有核心位置。孩子代表希望,诗是精神的维生素。那时,诗就是诗,写来纯粹是诗,读来也纯粹是诗,不可能有任何附加值。”⑧
到底爱的是人,还是诗?与周蓉的亲人一样,读者不由地也产生这样的疑问。然而在周蓉看来,诗就是爱,爱就是诗,爱上的是人还是诗,这样的疑问对她而言实在是多余。
如诗的爱情很快迎来了世俗的挑战。随着高考恢复,周蓉考上北大中文系,两人回到了北京。变故很快到来。周蓉主持了一场校园诗歌朗诵会,在这场情诗朗诵会上,在与丈夫的辩驳与争论中,她终于拨开了遮蔽在自己眼前长达十几年的文学梦的迷雾,走入了对他的深入认识。周蓉发现了自己丈夫沽名钓誉,不择手段的真面目。可以说,直到这个时候,周蓉才真正透过虚幻美好的面纱认识到自己相伴十多年的丈夫。不过,哪怕是认识到了丈夫身上的致命缺陷,周蓉从未想过主动放弃这段婚姻,她只是陷入了对自己判断力的短暂的迷茫。加速这段婚姻走向死亡的是丈夫冯化成,“如同一个曾经流落民间的王子终于又回到了熟悉的城邦”,他的身边出现了大批女记者、女诗歌爱好者、女文学青年(就像曾经的周蓉),于是,爱情至上主义者的周蓉的爱情梦被无情地戳破了,经历丈夫出轨——原谅——再次出轨的不断重复后,周蓉毅然提出了离婚。
然而即使这样,当周蓉回想往事,回想当年与冯化成一起在贵州山区度过的艰难困苦的日子,她仍然可以微笑着面对,并用“无怨无悔”来总结这一段轰轰烈烈的爱情——爱神洁白的衣裙虽然被玷污,但爱神依旧是爱神,爱己爱人是周蓉始终未曾失去的力量。
重返故乡的周蓉与曾经的忠实追求者蔡晓光重新走到一起,组建了家庭。蔡晓光是个有礼貌、有教养、文质彬彬的“文学青年”,或者可以说“文学爱好者”,曾经在参加周家的地下读书活动时,他的看法观点,连周秉义、郝冬梅也常常表示赞同,有时他的言论还会让大家惊异万分。那个时候,为了掩护周蓉与诗人冯化成的恋爱,蔡晓光装作是周蓉的男朋友,他曾以《双城记》里的露茜和卡顿来比喻周蓉和自己,“如果她是露茜,我也会无怨无悔地要求自己是卡顿。”⑨这句爱的誓言被蔡晓光践行了一生。如果说周蓉将冯化成当作文学与理想的化身而无悔追求的话,那么同时,蔡晓光将周蓉当作了文学与美的化身,为她献出了整整一生的真挚爱恋。“爱不是命令:爱是理想。这理想引导我们,给我们启示。”⑩这理想引导我们成为更好的人,启示我们走向更好的人生道路。正如蔡晓光一遍遍地向周蓉表白所说:“由于人生中有真爱,我活得越来越知足,也越来越愿意做好人,越来越善良了。”和周蓉一样,文学也影响了蔡晓光的一生。文学使他摆脱了政治对其精神的束缚,文学启迪他,使他明白只有不彻底变成政治动物的人,才能获得更多的人生意味,活得更像个自由的人。哪怕在他的人生跌入低谷的时候,也是文学支撑着他度过了人生的艰难岁月;深厚积累的文学素养也为他的话剧导演事业提供了特别丰富的素材和与众不同的深刻洞见。
人到中年,周蓉与蔡晓光这两个真正的“文学青年”终于结合了,幸福从来不怕来的太晚,哪怕曾经经历过波折,哪怕不远的未来等待他们的将是整整长达12年的分离——周蓉为了追回被前夫冯化成以“政治避难”名义带到法国去的女儿,只身追去法国,就此一去不回。哪怕在异国他乡,哪怕曾是大学教授的她要重新开始在商店、旅行社打工,周蓉的自律、自信没有被突如其来的分离所打乱节奏,始终是那个坚定、自信的文学青年,即使她不再年轻。在那样一种狼狈出国的情况下,周蓉没有给自己太多仓皇茫然的时间,用不了多久,她就仍然像年轻时候那样引起很高回头率了,不是因为她仍有多么美,而是因为她那“略显忧郁又高傲的气质。”她对雨果、福楼拜、伏尔泰、卢梭等法国著名作家和思想家的作品烂熟于心,她娴熟地使用法国本土人都不甚了解的习语,令周围的法国人刮目相看,心生敬意,“她几乎使自己成为法国文学的忠实守望者了”,“她仍然爱美,每天上班,她都要对着镜子仔细将头发盘起,绝不允许有一丝乱发。她那么认真不仅是出于爱美之心,也是职业使然。周蓉很在乎自己作为职业女性能否给人以自信而美好的印象。她很敏感与别人的目光,她常常觉得自己其实也是中国职业女性的形象使者。”在分离的漫长日子里,蔡晓光则事业成功,魅力十足,吸引大批的女人前仆后继来“献身”,虽偶尔耐不住寂寞,终究可算十分克制。再度重逢后,与周秉义和郝冬梅对待“风流韵事”那种点到为止的方式不同,蔡晓光与周蓉就此进行了坦诚和深刻的讨论、剖白,两个人都谅解了对方,重燃爱的火花。
在第一段婚姻里,周蓉将自己的浪漫之爱献祭给了诗;在第二段婚姻里,她才真正懂得了爱的真谛,那就是:真正的爱情只能发生在两个自由、独立、理性和具有责任意识的人之间,否则,爱情只不过是软弱无能的男人和女人间的一场利益交换而已。其实婚姻比爱情更值得我们严肃对待,更需要我们持久的源源不断爱。如若说爱情是激情之爱,是心动之爱,是烟花绽放时的绚烂之爱,那么婚姻则应是崇高之爱,是坚持之爱,是溪流涓涓流淌时的平静之爱。婚姻的本质在于倾听对方的命运,承担对方的不幸与痛苦,填补彼此人格上的缺失,两个人肩并肩共同面对世界,面对历史,面对稍纵即逝的人生。毫无疑问,周蓉与蔡晓光这两个自由、独立、强大灵魂做到了对爱的坚持不懈,最终获得的,是爱在婚姻里的伟大胜利。
老三周秉昆被认为是兄妹三人中资质最普通,从木材厂工人,到酱油厂工人、杂志社编辑,再到饭店副经理,他并没有像周秉义、周蓉那样经历下乡、高考,而是始终在家乡、在父母身边过着普通的工人生活。与大哥周秉义对政治的高度敏锐不同,周秉昆自诩为一个“政治白痴”;与姐姐周蓉对文学的执着不同,周秉昆不过是跟着哥哥、姐姐读了些外国名著,他似乎没有上大学的机会和梦想。通过阅读书籍他获得的最大收获,大概就是认识到知识和思想对一个人的重要性,而雨果、托尔斯泰等人的著作使他内心充满对激情的渴望。周秉昆平淡无奇的人生与郑娟的相遇、相爱、相守一生而显出某种传奇性色彩,迸发出令人目眩神迷的激情,仿佛周秉昆整个人生的意义,便是为了爱郑娟而存在似的。
与郑娟的相识过程其实在小说一开始便已被命运悄悄写下了脚本:青年工人周秉昆被组织观看同厂工友涂志强被当众处死刑,而这个工友就是郑娟的丈夫。后来,秉昆受人所托去救济涂志强的家人,先见到他的盲眼弟弟光明,再见到她卖冰棍的老母亲,最终见到了他命定的爱人——郑娟,一个美貌的、孤苦无依、拖家带口的小寡妇。“眼前的郑娟有张蛾眉凤目的脸,像小人书《红楼梦》中的小女子,目光里满是恓惶,仿佛没怎么平安无事地生活过似的。她的样子,会让一切男人惜香怜玉起来,周秉昆当然也不能例外。”于是在那一瞬间,周秉昆仿佛被按下开启情感欲望的按键一般,他的好奇、同情先是被狂野的情欲冲动所掌控,紧接着他的灵魂便被郑娟一家人的悲剧命运所震撼,他内心深处的某种卑劣的想法被涤清,而怜悯、忧郁充盈着他那颗年轻的初识爱情滋味的心。郑娟使他联想到《少女与死神》的插画上和契科夫的短篇小说《美人》,在他想象中,郑娟被披上一层艺术的神秘光辉,可能是与爱和拯救有关,也有可能与死和堕落有关。“四周变黑了……那小寡妇却处在光明中,像自身是发光体”——此时此刻,在黑暗的、破败不堪的破房子里,深陷生存险境的郑娟却如一个等待着牺牲也等待着拯救的圣母一般发散出圣洁的、母性的光芒。周秉昆明白,郑娟就是他心里最想要的那种女人。
这种神秘的、带有某种宗教色彩的黑暗与光明、绝望与希望混杂在一起的气氛令周秉昆神魂颠倒,偷偷畅想着与她生活在一起的快乐。然而回到现实,理智告诉周秉昆,如果自己娶了郑娟这个拖家带口的死刑犯的小寡妇,他必然会成为周家的罪人。直到第三次相见,郑娟含情脉脉凝视着饱受情欲折磨的周秉昆,向他这位“我的贵人,我的好人,我的恩人”,大胆地说出了“我要你”——郑娟主动把自己的身体、自己的爱献给了周秉昆,这勇敢地近乎献祭的行动中丝毫不见卑贱,只有自然而然的纯洁,甚至圣洁。
如果说这个时候周秉昆对郑娟的爱还停留在情欲之爱的话,不久当郑娟的母亲去世,周秉昆反而突然想清楚了,那就是:“男人若爱一个女人那就必须连同她的一切麻烦全都负担下来。”为了负担郑娟一家人的生活,周秉昆偷偷变卖了家里的唯一值钱的一对玉镯。而此时此刻他的头脑里居然不再产生与性有关的意识了,那是因为他清楚自己对她的爱不是减弱而是增强了。真正的爱是对对方命运、苦难的分担,由情欲之爱到渴望保护对方的主动之爱,周秉昆对郑娟的爱日趋成熟,他已有了足够的勇气和能力去爱郑娟——包括她的苦难。这恰恰是因为周秉昆学会了真正的爱首先是要把对方当作一个主体,当成人,去尊重她,保护她,哪怕为此要抑制自己对她的欲望。
教人惊喜万分的是,郑娟并不如她柔弱的外表所表现出那样,只会静静地、忧郁地在绝望境地中等待来自男人和外部力量的拯救,她拥有的是世界上最难能可贵的美好、勇敢、坚定、纯洁的心灵。与周秉昆在一起后,每逢生活发生重大变故,恰恰是郑娟以柔弱的肩膀扛起责任,撑起家庭。她就像水一样柔情婉转,更像水一样坚忍。周秉昆因受政治事件牵连而被捕入狱时,郑娟便不顾名不正言不顺住进周家,以一己之力撑起了由一个小寡妇,一个成了植物人的老妪,一个和姐姐一样寄人篱下的瞎眼弟弟,一个上不了户口的“黑”孩子,还有一个不知父母身在何处的小女孩——这样一些特殊人群组成的大家庭。而郑娟令人钦佩的坚强在周秉昆第二次入狱、儿子周楠意外身亡时将会再次上演。这份爱情起初来自周秉昆对郑娟的同情与拯救之心,但后来,爱自身所蕴含着的彼此拯救、互相分担的力量使郑娟和周秉昆共同成长成熟,最终成为了一个自由的、有爱的能力的主体,而随着在婚姻中生发出来的一次次爱的行动,他们都使对方热爱生活和人生,他们的爱情也愈发成熟。他们之间少有互相爱的表白,但行动足以证明一切。
当然,与周蓉、郝冬梅相比,没有受过太多教育的郑娟无疑是单纯的,她明白自己只适合做个“贤妻良母”,于是她高高兴兴地把这一切尽力做到最好。她对文学、金钱、政治的没有太多深刻的认知,她的眼光投向的地方有限,她懂得的也只是无数平凡老百姓所懂得的最朴素的人生道理:感恩、知足、做个善良的好人。然而正如孔特在《小爱大德》中所说的:“单纯是智者的美德,也是圣徒的智慧。”单纯的力量从来不容小觑,郑娟的强大亦令所有人钦佩。这种使人强大起来的力量,正是深深根植于他们彼此间相伴一生也永远有生命力的爱的力量:“他看着坐在前面的妻子的背影,仍能感觉到自己绵绵的爱意。他听着她哧哧的笑声,觉得仍是世上最能使自己喜乐的声音,比什么音乐都好听。”最终,看似最平凡的周秉昆、郑娟因为这份不凡的爱情,得到了生命最伟大的救赎。
在《人生间》娓娓讲述的人生故事里,经历特别的爱情,通过婚姻关系,周家这一平凡的工人家庭纳入了如蔡晓光、郝冬梅、郑娟这样不凡的新成员,这些新成员无疑为他们的人生带来后天的重大影响,更是推动小说全部故事情节发展的内在动力之所在。更重要的是,通过讲述这些爱情故事,作者梁晓声所表达出的他对于爱情、人性、命运、拯救等诸多价值观念的理解与抉择。而这也许正是我们努力解读《人世间》中爱情与婚姻故事,试图藉此所要到达的目的之所在。
注释
①梁晓声:《人世间》[M].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17.
②梁晓声:《人世间》(上部),第313页.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17.
③梁晓声:《人世间》(上部),第303页.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17.
④梁晓声:《人世间》(上部),第309页.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17.
⑤梁晓声:《人世间》(上部),第181页.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17.
⑥梁晓声:《人世间》(上部),第311页.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17.
⑦梁晓声:《人世间》(中部),第98页.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17.
⑧梁晓声:《人世间》(中部),第105页.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17.
⑨梁晓声:《人世间》(上部),第40页.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17.
⑩[法]安德烈·孔特-斯蓬维尔:《小爱大德》,第215页.北京:作家出版社,2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