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宁
我常常想,我为什么会从山东,行至内蒙,并定居在北疆这片大地?在此之前,乡村长大的我,从未想过会与草原产生交集。我并不是一个喜欢四处旅行的人,大部分时间,我都宅在房间里,读书或者写作。但我却一直走到了中国的最北部,体验了零下三四十度的高寒和夏日草原上万马奔腾的辽阔。我想了很久,最后,将其归之于命运。
人类当然没有鸟儿的自由,可以无牵无挂地,从漫天大雪的北方,飞往春意盎然的南方。我们背负了太多的责任与压力,生命中那些理想的去处,到最后,常常成了虚无缥缈的空想。我们囿于一处,如果不是神秘的命运之手在身后推动,前往陌生之地定居,或许,迁徙就成了一件拿不起,更放不下的大事。我常常庆幸,大多数时候,我都能坦然面对生命中的变动。从泰山脚下,行至孔子故里,再至孟子居处,而后至泉水之城,皇城根下,又因偶然事件,定居塞外之城,并因家人关系,每年都前往呼伦贝尔草原。我不是一个记性太好的人,那些因为旅行而路过的城市,并不能浸润我的灵魂。它们常常以浮光掠影、转瞬即逝的模糊印记,从我的生命中消失。唯有最少一年以上的定居,某地的风土人情,才会植入我的记忆,并最终成为我生命中的一部分。
人类的迁徙,总是伴随着不停舍弃的悲伤,究其根本,不过是我们没有鸟类的豁达。从一个家园,前往另一个居所,在迁徙之中,我们所历经的那些人事,还有结识的那些生命,一株花,一棵树,一只小狗,或者一片荒漠,都以记忆的方式,汇入生命的河流。有些人走了,有些村庄旧了,有些居处物是人非,每一点变动,都冲刷着我们与过去丝丝缕缕的勾连,到最后,原本忘记的一切,又重新回到面前。
我對每一个行经过的地方,都深怀着爱,从始至终。我对每一个擦肩而过的人,也都保有着眷恋,不管我们渐渐疏离,还是终成陌路。我珍藏它们,犹如珍藏那些闪亮的细节,素常的问候,或者一声温暖的晚安。
我们在这个世界上,所有包含着温度的记忆,都一定与一段生活有关。浮光掠影的旅行,只会如草茎上的露珠,日光一出,便瞬间蒸发。我记得一个朋友,在深夜里,因旧日伤口隐隐作痛,而忽生绝望。我什么也不说,只悄无声息地陪着,似乎这样,隔着遥远的距离,我便能够帮朋友分担那些人生中无法对抗的虚无。我还记得一只流浪的小狗,它被车轧断了右腿,我抱它回家,帮它包扎伤口,并用一个星期的时间,慢慢等它康复。后来,它不知跟什么人走掉了,但我却永远记得它向我求助时,那哀伤无助的眼神。是那样的哀伤,让我的一小段生命,自此有了它的参与。而少年时庭院里的高大梧桐,则一直将绿荫,遮蔽了我整个的青春。关于梧桐,我所能回忆起的,全是有蛐蛐鸣叫的夏日夜晚,我躺在席子上,透过阔大的梧桐树叶,注视着叶隙间闪烁的星光。我一直幻想着,其中的某一颗星星,会滑落下来,悄无声息地载起我,飞往神秘的太空。这样的幻想,总是可以让我忘记很多尘世的烦恼,譬如父母的打骂,家庭的困窘,或者大人间无休无止的争吵。我借由这样虚幻的出逃,一天天成长,一直到离开故乡,迁徙多地,并终能自由飞翔。
我热爱不停息地迁徙,大约,恰是源于少年时种种的惶恐与惊惧。我一直觉得,走过许多地方的人,都有一颗慈悲宽容的心。人生的变动与转折,并没有让他们变得脆弱,阴郁,或者冷漠。那些行程中的山川,河流,植物,过客,在某一个夜晚的回忆中,散发出温润的光泽。所有的悲欢,也富有生命的起伏。你只需安静地面对,生命便具有了存在的温度。
就像此刻,我安静地写下这些文字。
(编辑 花咖)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