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冷飕飕地从耳边呼啸而过,飞雪积淀在松树挺拔墨绿的树冠上。
我把脸缩在毛领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厚厚的雪地里前行。回头透过雪帘远望,离叫“家”的那个地方已经很远了——是啊,昨晚和父母大吵一架后,我在被窝里气鼓鼓地煎熬了很久。最后,打点行李,天未破晓便离家来到郊外。我带的干粮不多,打算在天黑之前便回家,等待在这里不过是想看看爸妈的反应。
晨光给苍茫的大地增添了一抹忧郁的金色。我哼着自创的歌:纵然天大地大,何以容我小小任性?我的自我,我的思想,你们可曾想过?你们眼里没有我,只有我的任性……
我被自己悲怆的歌声打动了,满意地眯起眼睛——事实上猛烈的风雪使我不得不这么做。刺骨的寒风猛灌进嘴里,我只得停止唱歌,打着哆嗦,漫无目的地在松树林里游荡。
蓦地,我在不远处空旷的雪地上,瞅见一座小巧的拉丁式城堡。镀着金边的螺旋状堡顶光鲜亮丽,顶端堆积的白雪像高贵的皇冠。太好了,我又冷又饿,正打算找个地方取暖休息呢。
我瞬间热血沸腾,不料打了个趔趄,差点摔了个嘴啃雪。再抬头时,雪地上什么都没有了,徒留几棵松树在风雪中呆呆地伫立着。
哈……果然是我想多了,雪地里怎么可能有城堡呢?我无奈地摇了摇头,尴尬地哼着跑调的歌继续前行。心里又觉得不甘,痴痴地巴望奇迹再次出现,哪怕……是梦也好。
我下意识地抬头望向前方,差点没跳起来:一座欧式古堡矗立在白雪茫茫的大地上。
我的心怦怦狂跳,小心翼翼地朝它靠近,连眼睛也不敢眨,生怕它又突然消失了。我终于站在了散发着枯朽气息的大门前,扬起的手定住了,心下踌躇:这城堡来得很可疑,不会是陷阱吧?真是的,取暖要紧,难不成里面会有吸血鬼?我定下心来,重重地敲了敲快散架的木门。
“吱呀——”木门开了,一股热浪暖融融地扑来。开门的是一位矮小敦实的老奶奶,她用一条厚厚的红格子围巾裹着一张沟壑纵横的脸。“哦,是迷茫的流浪者!进来吧……”我战战兢兢地跟着她进了城堡。
城堡里面跟我想象的完全不同。壁炉的红砖缝间涌动着金色的火花,墙上挂着毛茸茸的麋鹿头——它好像睁开眼睛看了我一下,多得出奇的陈旧的碗橱井然有序地摆满了两面墙,一扇小巧的橡木窗,四块玻璃不时交替消失,雪花落进窗前四只煎药罐里,屋顶低得似乎要压在头上了。这根本就是个古老的小木屋。
“请先在这儿坐会儿吧。”老奶奶指了指零散摆放的小圆桌和小木椅,便匆匆隐入了他处。我在木椅上勉强坐下——它小得像个盘子。眼前是一张五彩斑斓的地毯,图案好像在自动变化。凑近了端详,原来地毯是由无数蠕动的细小触手织成的。
我猛然发现,刚刚还覆满积雪的棉鞋,现在却挂满了晶莹剔透的雪片。我拾起几片——它们像玻璃一样坚硬凉爽,形状五花八门。我对这些精致的小东西爱不释手,把鞋子上的所有雪花捡起来,包括地上散落的几片,塞满了衣服的两个口袋。
一位围着红格子围巾的高挑少年出现在我面前。“请用茶点。”他对我说。他把手中的盘子放在木桌上——木桌像果冻似的凹了下去。
盘子里摆着一只精致的茶杯和撒了糖霜的小人形姜饼。我端起茶杯,没有去碰那些姜饼小人,生怕下一秒它们会跳起来抗议。
我对自己的想法感到好笑,啜了一口翻滚着墨绿茶叶的热茶,舌尖萦绕着巧克力的醇香。我倒不介意这奇特的滋味,不经意间朝茶杯中瞅了一眼,一张爬满皱纹的脸浮在杯中。
“呀!”我把茶杯掷了出去,它摔在软绵绵的地毯上却支离破碎,一只不知从何处滚出来的绒球把茶水连同碎片一齐吞下,又慢悠悠地退回暗处。我看见绒球上有一根毛茸茸的尾巴。
“抱歉,吓到你了吗?那只茶杯能映出人死去时的模样。”一直坐在对面的少年轻描淡写地说。然后他朝一旁的壁炉轻声唤了句:“Fine。”炉底一堆瘫软着的金色小人突然围成圆圈疯狂欢腾起来,炉间升起的火焰越来越高。
“白子榛小姐,我们切入正题吧。”少年淡淡地说,脸上透出神秘莫测的光。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我从壁炉收回视线,刚刚有一个金色小人跳错方向扎进了火里。
“这里是红格子心灵鸡汤小屋,专门为对家庭感到不满的孩子指点迷津。”少年漫不经心地搅拌着杯里的咖啡,几个小人在沸腾的咖啡里挣扎浮沉。“我倒更希望这是卖鸡汤的小屋……”我小声嘀咕。
“你遇到了麻烦……要知道,天下没有比父母更关爱你的人了。作为子女,你必须体谅他们……”少年沉吟道。
“咳,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勉强挤出笑容,“我想我应该……”
一阵清晰嘹亮的歌声打断了我。
曾记否?
是谁在你无助时给予温暖大手?
是谁在你熟睡时吻你微蹙的额头?
是谁在你受伤时心头热血涌流?
是谁在你顶撞时轻掩含泪双眸?
歌声中,壁炉里的金色小人整齐划一地跳起了圆舞曲,地毯上的流苏也默默地打着拍子。我坐在随歌声扭动的木椅上如热锅上的蚂蚁。不对,这个人很不正常……这个地方也很不正常,我必须赶紧离开……
我从椅子上腾的一下站了起来:“对不起,我想我应该可以走了……”
就在这时,响起了敲门声。“不好,是他们来了。”少年迅速站起来,把我拉进一间卧室,打开衣柜门让我钻了进去。连一句“他们是谁”都没来得及让我问,就匆匆关上了衣柜门。
衣柜里漆黑一片,周围弥漫着缕缕淡淡的檀香。我想感知一下它的内部结构,却怎么也摸不到柜壁。紧接着,我感觉身下的木板在消失!我不知道自己是在下沉还是在漂浮——我的头发飘在了半空。
在一片漆黑与沉寂中,我不知道过了多久,视野里忽然出现了点儿颜色,由晦暗变成深蓝。我降落在一片软绵绵的沙地上。我试着迈步,却发现抬脚时很吃力。我感觉自己就像置身于一种密度比水略小的深蓝色气体中。
沙地上爬满了五彩缤纷的珊瑚和海星,到处是吐着泡泡的比目鱼。我心生欢喜。忽然,我吓了一跳,我的头顶上空出现了两条晃荡的腿。哦,我现在应该是在水中。我双腿一蹬,缓缓上升,为能浮出水面松了口气——仅仅松了一口,我失望地发现自己来到了另一种密度稍小的淡蓝色气体中。那双腿的主人——一个脸上写满稚气的孩子坐在“水面”上的一块浮石上,一双硕大的眼睛黯然无光,脖子上的格子围巾如同他苍白的脸颊一样毫无光彩。我还未完全飘到“水面”上。他对我的出场似乎并未觉察,头也不回地唱着旋律优美却异常忧伤的歌,似乎没有歌词,或者是我听不懂的歌词。
末了,他转过头来淡淡地看着我。他的睛里闪着泪光。
这孩子一定是遭遇了什么不幸。我小心翼翼地问:“那个,有什么能帮助你的吗?”
他像是对我说又像在自言自语:“明明答应妈妈给她一个惊喜……我为了买花,冒冒失失跑过马路。对不起……我死掉了!在妈妈的生日。”
我只觉得脑袋嗡的一震,眼前的世界有些发颤。那孩子不停地轻声喃喃:“对不起、对不起……”
他突然从浮石上缓缓站了起来——应该是飘了起来。“你一定很幸福吧。瞧,你穿着编织的手套。我没有机会穿了。我羡慕你,羡慕你……”他继续呢喃。
也许他的家里堆满了妈妈编织的手套,等待着一个永远不会回来的孩子。我的手上,正戴着妈妈织的手套!我的爸爸妈妈,此刻一定不是在屋里焦急等待,就是在风雪中苦苦寻觅我这个女儿的身影。我却赌气跑了出来,让他们担惊受怕……我在做什么呀,非要糟蹋和浪费与父母在一起的时光吗?
一股热辣辣的液体从双眼漫出,我有些哽咽地说:“抱歉,你一定很难受……为什么不哭出来呢?”
“幽灵是不会流泪的……”他挤出一个苍白的笑容。
我再也忍不住了,眼泪夺眶而出,泪水变成小珠子漂浮在眼前。小珠子越积越多,挡住了视线。我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终于平复了下来。我用手拨开悬浮在眼前的密密的小珠子,惊奇地发现自己坐在一个白色衣柜里,头发不再是漂浮着的了。
我轻轻推开柜门,爬了出去。四周静悄悄的。这里的墙壁、桌椅都用纯白色材料制成,像极了柔润的白巧克力。我凑近衣柜嗅了嗅,一股甜蜜的醇香钻入鼻腔。
我只有一个念头,赶快回家。
我小心地打开一扇虚掩的门,走了出来,却发现自己站在了一块小小的六边形空地上,周围是六扇紧闭的门。我叹了一口气,随便挑了一扇门打开,进去,却又被其他门包围了。紧接着是八扇……
这……这怎么可能。我有点冒汗,想了想,转身打开刚出来时的那扇门。
我进入了一间狭小的屋子,很多奇怪的白色编织袋不规则地悬在天花板上。我凑近想看看里面是什么,它们却突然缩紧,好像不想让我看个究竟。
“请过来吧。”我被这声音吓了一跳。阳台边的白色茶桌旁,优雅地坐着一位年轻妇人,头裹着一块红格子头巾,棕色长发波浪般地披在肩上,每一缕鬈发末尾都绽放出绸缎般的玫瑰。
我急急地询问:“请问你是……”
“我是接待你的人。恭喜你,你在第二层就觉醒了。”她用羊脂玉般的手指翻动着一本文字乱爬的书,星星点点的光斑跃动在纸页上。我朝窗外望去,阳光正好。“咦!”我不禁喊出声,“外面不下雪啦……”
她微微一笑,扯了扯窗边一根细绳,窗外的景色像幕布一样被拉了上去,纷纷的雪花飞落下来。她继续扯了扯细绳,窗外恢复了灿烂明媚,消失的光斑又跃动在桌上。
“这是为离家出走的孩子设计的机关,总共有十八层。你在第二层就觉醒了。”她低头迅速地来回翻动书页,像在寻找某一页,可是每一页的文字都在疯狂爬动着。
我问:“那到了十八层还没觉醒怎么办呢?”
“那就永远也回不来了。”她淡淡地回答。我倒吸了一口凉气。
“不过还没有孩子到达过十八层,最高纪录是五层。到底是孩子,心总是软柔的。好了,你该回去了……”她站起身,打开一扇突然从两幅壁画缝隙间挤出来的门。我钻了出去,彻骨的寒风灌入脖子。
“希望你不会再光临红格子心灵鸡汤小屋,”她看了我一眼,“三步以内别回头。”
“嗯……”我有些紧张地回答,“给你们添麻烦了……”说完我谨慎地朝前走。一步,两步,三步,我停了下来。为保险起见,我又走了一步,然后迅速回头——身后一片空旷,除了有五个孤零零但清晰的脚印。
风雪中传来爸爸妈妈断断续续的呼唤:“榛儿——小榛子——”我踉跄着爬上雪坡,看到两个熟悉的身影,激动地冲了过去。
“呜呜……你这傻孩子,吓死妈妈了……”妈妈抱得我喘不过气来,又推开了我,“你衣服怎么湿了?”我摸摸口袋,发现里面的雪花片正在融化。
“这是什么?”妈妈问。
“是秘密。”我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