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桢
草木蔓发,春山可望。
我居于城市,本离山野清气很远。一次看到同学种的太阳花好看,便爱上花木。可惜一次次种植失败,就像盆花,諸如铃兰风信子等,亦非我所能驾驭。大概花木都属于山林丛泽,被拘于凡间,总是有些委屈不甘吧。
于是数只花盆,杂乱堆在阳台,终归于沉寂。然待我再次走近,冷落数月的角落竟已青翠一片。钢筋水泥的灰暗之间,逼仄躁动的繁忙之中,也有了这一处草丛。不如将错就错,养草吧。
这草可合我胃口了,丝毫不摆架子,给水就喝,给太阳就晒。甚至它们不需华丽花盆,饮料罐、酸奶瓶、旧鱼缸,连破盆片瓦和旧鞋也足以安顿。灰暗中的新绿,颇有死物重拾呼吸、枯木回春之感。脱俗的生灵下了凡间,竟也不问出处随遇而安呢。
若是细品,草儿还秉性不一。吊兰御风,岩石草喜湿,芦荟对水无甚念想,仙人掌心无挂碍,铜钱草圆头圆脑扎堆,薄荷紫苏温良贤淑更可入药入膳,景天花月夜还占了好名字。同样喜光,三叶草可比绿萝难宠,不给晒太阳就耷拉着,像是闹小情绪。实在无法,只得携它上学,课间就做个逐光而行的人,跟着阳光迁徙,以求草儿一展笑颜。
草儿可以卑微,可以渺小,可以生来就有“绛珠仙草”和随手拔去的云泥之别,可以沦为花的陪衬……但它只发一语:“要有光”。世上果真有了光,有了最原始的生存动态,再平凡的草叶,也毫不低眉地温暖着、闪耀着。
养草亦是久与田园相隔的人一亲山川芳泽的绝佳梦境。我书桌前曾摆了一盆文竹配山石,尺寸之间而有山林之趣。洗笔磨墨,挥毫便可在这小竹注视下涂抹“耳鼻舌身意”,勾勒“贪嗔痴慢疑”,末了细细摹写“戒走慧惭信”。
释伽牟尼菩提下开悟,凡人循其笔意,草木前也可观得自在。若是古趣不足优雅有余的月宴和桃美人,就会被我摆在钢琴旁,受邀同听德彪西、舒伯特或是肖邦。
花有其时朝暮轮回,草却可四时常青,听你悲喜融于黑白纵横的墨色和琴键,沉默不置一言。
千年前水边蒹葭,是这样聆听先人歌吟咏叹的吗?三闾大夫所佩香草,是这样静静与其没入江流的吗?女词人的芭蕉,诗人所临春风吹过的草原,还有国破后城中犹厌言兵的草木、遥看近却无的草色、送别知交的芳草,它们是否都曾一样静静聆听过凡尘种种?
草木才是水做的骨肉,利万物而不争,装点河山滋养人畜,还能替人守着故土牵绊,执掌历史却不倾吐半分。
阳台上还一直摆着外祖父的一个大花盆,种着一株茶。瘦却精神,凛然不可侵。听说是他移自老家,有些年岁,却还岁岁吐新芽。
老人家也爱胡闹,明前摘一撮曰“明前茶”,再采就叫“雨前茶”,三番罢了还有“云茶””雾茶”“虹茶”之类好多名号。一次只一撮,够泡一壶,他亲自花上半天审慎炒好,再花半天就着夕阳慢饮。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