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恒奕
外婆还是那个矮矮胖胖的外婆,只是几个月间老了很多。她正站在路口送我回城里。
她沟沟坎坎的额头是皲裂的河岸,黄浊的双眼是干涸的泉眼,斑白的头发是风中飞舞的柳絮,老鱼皮一样双手攥住了我的手,嗫嚅道:“伢,什么时候再回来。”叹了口气,她道:“十一你去姨家吃饭吧,我可以再见你了。”她叹了口气:“都忙啊。”
老狗像黑毛毯子一样趴在她脚边,也轻轻叹着气。
我不敢轻易允她,怕给她更大的失望,只是轻轻地,轻轻地捏了捏她苍老的手,凉凉的,就像此时穿过田野的风。凤凰花摇曳如火苗,我想起来那天的万寿菊,热烈的花苞里盛着露珠,像是灵堂里每个人眼眶里的那些那样。
我们围着外公,也围着伏案大哭的外婆。那样矮小的深渠里似乎注入了一个海洋的水,将周围的一切都浸没在悲伤的咸苦气息中。姨母與母亲红着眼眶出去与客人周旋了。客人们负手围着彩棚里的杂耍艺人,露出适度的微笑。
出殡的那一天,请了专门的哭娘来哭。她一唱三叹,讲着子女们描述的那个父亲。外婆老了,哭不动了,歇在了一旁的长凳子上,闻言又瘫倒在地上。干涸的泉眼里涌出不息的泉来。
我看着哭娘,看着外婆,看着门外面或面露悲色或一脸肃穆的客人们——一个孩子已先淌下泪来。
画面重叠,面前仍是那个矮小的外婆。她目不识丁却精明能干,外公去世后少了唠叨,却多了沉默。
她扬起头看着我,伸手来理我的衣服。我注视着这眼干涸的泉水,千言万语翻涌而上又归为沉寂。
大巴来了,我不敢再去看她,她却抱了抱我拍拍我的包,闷声道:“给你放了些零食。”
我说:“再见,婆婆。”
坐上座位,感觉衣服上一块冰凉,正落在外婆的头倚着的地方,我低头查看,一滴水落在我的手背上。
窗外的景往后倒退,外婆,黑狗,田野,稀疏的广告牌。耳机里是忧伤的女声,她用不知名的语言唱着:“我们的海是最纯净的眼泪,最纯净的眼泪里有最纯净的盐。”大巴上放着泪水涟涟的肥皂剧,孩子们和哭娘们仍在今天流着泪。我捂着心口:这里有世界上最纯净的盐。
(指导老师:孙爱民)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