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若琳
有两张照片挂在卧室的东墙上,白墙,橡木色的框。
左边的照片上静婉着一个妇人,就安静地端坐,安静地抿唇浅笑。
那是年轻时的外婆,算不上惊艳,却掩着那时常会轻漾起的美。她的头发梳起,在头顶挽成一个发髻,没有半点碎发散乱在耳侧的娇柔,每一缕青丝都稳在对的位置,谨慎、认真,那发髻光洁得甚至映出一侧的亮色。往下是两弯柳叶眉,未及长眉入鬓,但每一处弧度与走向都恰如其分得让人想要称妙。眉下一双眼睛带着无言的深邃,有极细微的眯缝。薄唇轻抿却依然看得出口红的纹理。再看下去,黑的低领衫,白的珍珠,可以年轻,可以老。
左边的照片上是两个人。一高一低两个背影,在一条长长的路的尽头。高的一个手轻抚着另一个的肩膀,远远看去像是个类似拥抱的姿势。照片是黑白的,隔着单色尖锐的雾,我却依然感觉到阳光透过空气泛起的暖融融的声响。那是一种极宁静的声音,可以穿在身上,蹦跳着让森林、草坜、池塘去听;可以守在那么半个下午,以柔软抵抗时光的坚硬。
凭着轮廓很容易就可以辨认出矮小一些的身影是外婆。那,他呢?
手不自觉抚过照片,指尖来来回回,勾勒描摹着那个陌生的轮廓。
“你外公。”身后的声音如是说。
我转过身望着外婆,第一次感受到无数疑问在同一时刻聚集翻涌时却什么都说不出口的困窘。
但是,真好。外婆知晓我的困窘。于是,她的背影无声地示意我跟上。
我清楚地记得,外婆牵着我的手走在那条路上,如同捧着一朵漫溢的云,小心翼翼的,像是在完成某种肃穆的仪式,可她脸上却带着那样的深情,孩童般的欢心与惊喜,眉间都化开笑意。走着走着,眼前的画面与照片中的景象渐渐重合,外婆家门前那条走过无数次的小路,它定会怨我没能认出它了。 路面上落叶踩着有一种迷人的温度与重量,都化作平滑的声线,从神经传入大脑,回馈给我安全感。外婆的故事就从路的这头开始讲起。
外婆口中她与外公之间没有那样荡气回肠的爱情。
他们像所有普通夫妇一样,过最安宁的日子。
这条路起初走的是两个人正当好的爱恋。
爱美的外婆收起了她或玫红或牙白的别致衣装,收起了金玉夺目的美艳首饰,腰间系起围裙,自己沉浸在了一个为一个家辛勤操劳的满心甜美中。早晨的第一声鸟鸣扯着黑夜的幕角掀起时,餐桌上就有了热气升腾, 豆浆油条也好,菜肉馄饨也好,哪怕是清粥小菜,外公嘴上不说,心里都喜欢得不得了。两人面对面坐在桌前,度过一段时光,不多不少 一顿早餐那么长。然后两人一起去上班,从家门口,一直走到路的分岔口,道别后走出三两步,不知是谁先回头。
慢慢的,这条路走成了一家人柴米油盐的烟火。
外婆去唤醒那还在睡梦中的兄妹三人。 他们洗漱、吃饭,一切就绪后,外婆在门口拍拍三个孩子依旧睡意蒙眬的脸,催促他们出发,又冲着他们的背影叮嘱:“路上慢点儿!”她就在家门前那样望着,直到三个身影从清晰的人形缩成小小的黑点,消失在路的尽头。接着她自己也和外公去上班。依旧是走到分岔口,他们不再那般缠绵不舍地一步三回头,只是用眼睛交换一个微笑,却多了细碎的相互叮嘱,然后外公会轻拍拍外婆的肩,再转身离开。忙碌的一天后,一家子偶尔拉着手走成长长的线,走过那条家门路,去吃路东头的江南包子,外公看着外婆被醋浸得泛白的嘴唇,一个字也不说,只是笑,又夹起一个包子轻轻放在她面前的白色小瓷碟里。
可后来,这条路走成了一个人太长太久的守望。
他们的爱情没有荡气回肠,却也没有细水长流。外公好像躲过了放射科医生活不到很大年纪的诅咒,却在那天因为心脏病倒下了。那年,他56岁。外婆是一个人了。她是一个人了,从此一个人。一个人,却依旧日日过这条路。
外公是那个匆匆离她而去的人, 却把未曾开放的一朵玫瑰种在她的心中, 开在她心中,也刺疼了她。她的回忆绵绵不绝,如同年年岁岁都需走过的路,却又一波三折,她的苦他的病游离不散,在脑海中,在心上流布。这是命,是穷尽一生难以解开的迷乱,和那条路一样,永永远远在门口静待,你总要见着它,总要走过它。突然,我感到苦楚流布。
講到这会儿,外婆的眼中有了光亮。我不知该怎样劝慰她,我从未见过外公,照片也甚少。我难以去幻想,或是畏于去幻想他们之间的爱情,我甚至羡慕老一辈人的爱情,我想,他们之间即使没有爱情,也把这条路走到了最后。
路走到了头,我轻轻拍拍外婆的肩,猜想着大概还是那个类似拥抱的姿势。她的肩膀轻颤,也许天有些凉。
扭头回望刚刚走过的路。是不是错了,我这样想。
两人在一起的三十年,他们触碰,拥抱,同行,交谈,同眠。
外婆自己的二十年,她与她的回忆同行,交谈,同眠,她的双臂早已习惯了拥着他的影子,交叠在胸前。如今,这一切恋人间再简单不过的内容,在这里变得那么不寻常。外婆遥遥相望的思念与渴望,使她梦中的亲昵都令人清醒,外婆在这条路上,从未停下脚步。于是在那些经年累月的实相前,该爱的,都有了唯一的意义。
也知道了,外婆不需要我的劝慰。
她一点也不怕。
因为这条遥遥之路,不知来处,不见尽头,有如他们的爱——
这整整五十个年岁,总该是条长路了吧。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