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春莹
第一章 乡下
康家大院在三和镇东南朝向的一条人稀清寂的巷弄里,一扇两开的木门,端重大方,涂朱色漆,两只锃亮的黄铜铃耳,没有门神,康家大门不贴门神。从巷弄里出去,是条宽些的街,沿街三两店铺,行人不多,只有逢上清明、端午、重阳几节和春节,街上才络绎不绝,邻乡人、过路人都拥来赶集,巷弄里也才热闹起来。每年一进腊月二十,外乡挑担子的贩子就来了,把镇里每条街巷都走遍。卖糖人的贩夫吆喝声特别:糖人稀——稀糖人啦——每听到这声叫,作琴就会问母亲要钱,领着姐姐作瑟打开朱色大门,叫住往巷子深处去的糖贩。
那时父亲还在,家里慷慨,买零嘴都会准,两人跟在糖车边看贩夫在石板上淋糖稀画糖人,佣人就站在门里看。贩夫见姐妹俩白净模样,又见佣人站在门内,知道是大户人家,不像对其他孩客那樣多说话,给了糖人就走。作琴是想与他说话的,说几句闲头闲脑的话,作瑟在旁边,佣人又站在门内,她开不了口。作瑟不说话,从来不多说,要哪个糖人,用手指,再不作声。得了糖人往门里走,作琴舔糖蛇的头,一口咬断,说我吃了蛇吃了蛇,好甜。作瑟也是不作声的,舔到底也不作声。
父亲快死的时候,作琴看到一线希望,天天去散发苦药味的房里看他,到煎药的时辰便去厨房等着,佣人滤好药,她接过来,小心地端过去,放在父亲床头。她把她的天真与纯稚表现得通透而彻底:给他念弟子规,唱幼儿歌,讲今天做了什么,母亲说了什么,也以嘲笑的口气说佣人的蠢笨事。她伏在父亲床前,用白嫩的小手摸他的脸和耳朵,床上的人高烧不止,耳朵经她抚摸更烫。他艰难地转过脸问:你长大了想怎样?服侍你。她说。说真话。是真话。她努力要为自己辩解,涨红了脸。
父亲回光返照那天,母亲扶他上桌,一家人的心境都很悲凉。父亲拿起筷子,夹了一片茄子给作瑟,又夹了一片给作琴,两人吃在嘴里,都想到这是临死之人夹的菜,想努力吃出些不同的味道,怎么嚼,仍是中规中矩的茄子味。父亲已多日不吃饭,这餐吃了一小碗,母亲很高兴,叫他还吃一碗,他摆手,不说话。吃完,他不下桌,谁也不敢先下去,都知道他要说话了,作琴的心一紧。
父亲看着面前的几碗菜,开了口,我无子,命里该我,对不起祖宗,该我下去受罚,阳寿短算罚了,我不怕了。母亲看着他,心里愧到无地自容,他说这个话没有怪她的意思,可她听了,是在打她的脸,到了这个岁数没有儿子怎不是她的错?他的身板与脸容已被病折磨得没了形,土色褂子搭在两肩,像搭在木架上。他不看她,看向两个女儿,命里无子,就把你们当子吧。他朝母亲说,让她们念书,让她们念,命是她们的。作琴紧着的心放了下来。
三天后的夜里,父亲去世。
姐妹俩走在送葬队伍前头,作瑟捧着父亲的画像,作琴走在母亲旁边,她望着天上缓慢流动的薄云,心里没有多大知觉,父亲在的时候,也早就跟死了一样。
父亲一死,家里彻底断了原来的生意进项,只有靠收乡下租子过日子。两人这才入了塾,学塾里的人都会些字了,两人进去从头学,作瑟不温不火,教字就认,给字就写。作琴积极些,在家里找旧书翻了看。作瑟不大爱进学塾,塾里多是男孩儿,小小年纪就知道许多,还爱对几个女孩儿说些胡乱话,作瑟不懂也懂了,作琴不惊,当听不见。
读了两年,两人进了镇上小学堂,正式些了,作瑟才不那么怯。作瑟已经近十三,先前总招同学笑“老小女”。每被人喊“老小女”了,回去跟母亲哭,母亲就责在作琴身上,念什么书?女人念什么书?早晚给去人家,念了心野了,哪来这个规矩。这是作琴最软弱的一处,她不敢反抗,只得顺着,低眉顺眼,母亲骂一会也就止了。
后来每逢过年初一给母亲磕头,母亲穿了新做的衣裳,坐在床当中,面上是做出来的威严,她和作瑟一前一后踏进房,走几步就跪下来,磕两份头,先磕父亲的,对着母亲磕,再磕母亲的,磕完起来,母亲散一点钱,这才有母亲的慈爱。姐妹俩坐母亲两旁,作琴就会说:让我们上中学堂好不好?她要作瑟也说,作瑟对念书没有兴趣,弱弱地学一句:让我们上中学堂好不好?母亲看着她们,沉默几秒,说,让你们念,都念。得了这个承诺,这个新年,作琴才过得踏实。
作瑟不爱念书,她从小性静,一点吵闹就不舒服,不喜欢学堂里孩子扎堆,作琴说家里请不起先生了,现在兴新式学堂,有钱人家也不兴请先生了。那时作琴是爱作瑟的,她把作瑟的不多言,病恹恹的脸,当理所当然,做亲姊妹实在的爱。她催促作瑟认真学,一起去县里上中学堂。
考上县中学后母亲不高兴,不想她们念书,乡下租子一年比一年难收,她只想存些钱抚养她们长大,嫁人家,再自己过老,是作琴每年正月初一磕头那一求让她让步的。作瑟更想待在家里,但作琴一定要她去,作瑟只好从了妹妹,两人便拉扯着去了。
去了县里上学,作瑟的心完全不在学习上,作琴瞧出端倪,下次从镇上来县里有事的潘有旦来学校找作瑟,作琴就不准她去。不准是不准,心是拦不住的,终于念完一年,作瑟退学回了家。
作瑟自小话少,目光不轻易予人,举止就显得骄矜,其实是弱,和几分对什么都没兴趣的淡。她做什么都由作琴领着,她通常慢一拍,但因了她这懵懂冷淡、万事不关心的样子,康夫人便认为这女儿是好的,把她的将来很作几分指望。
潘有旦对作瑟的喜欢源于幼时的向慕,潘有旦大她三岁,上学塾时与姐妹俩在一处。潘家在镇上西边,家里上下几个姐妹,唯他一个独子。他那时就显出富家子弟的纨绔与潇洒来,人聪明,不是没头脑的纨绔,塾里有人叫作瑟“老小女”他不跟着叫,私下却会跟他们讨论。只同了半年学,他转入了小学堂,然只那半年,他已经给她留下好印象,作瑟那孩子的心就记住了他。两人不曾讲过什么话,只都特别注意彼此,偶尔在路上遇到,互相看一眼,都不知道对方心里是不是自己想的意思,眼神太平常,一扫而过,他扫一眼,走过去了,她想再看,又怕发现,于是不看,闷在心里想他的眼睛。
潘有旦去县里上中学,在同学中已是大龄了,他念了不到一年就退学,去了城里伯伯家,说学做生意。作瑟跟着作琴上了中学,学校更正式严厉,容不得一点马虎,她无心念,课本把她磨得更瘦,开始有同学说她是天外来的仙子,不是念书的料。只有作琴护着她,殷勤地侍奉她。每逢学校放假,作瑟回了家就不肯再去,作琴劝,劝也不行便往门外拉,她只得再去。那是一段熬苦的日子,作瑟抑郁低沉,终日无兴头,只想着快快结束学业。endprint
直到有一天潘有旦来看她。这是救了她。一天上午的课完,先生叫住她,说有个人在学校门房等你,她问是谁,先生说是你同乡,姓潘。作瑟猜到是他,猛喜,慌张走到学校门口,一眼看到他的人。他长高了,已不是两年前路上看到的样子,然而是熟悉的脸,脸上有了大人模样,开口,是成熟的声气了。他还记得她,来看她了,这让她不能相信地惊喜,嘴都开不了。潘有旦极大方,像与她昨日才说过话的,说这次回来,在家里住了几天,今天来县里办事,来看她一看。她有点失望,他不是从前了,一面又更高兴,他本来就该是这样的。只匆匆说了几句,潘有旦说要走了,她一下子又沉下来,很不甘愿,仍说不出什么,只好看着他走远。
他专程来看她,她弄不清意思,然而一想,意思再明了不过,心里就有欢喜涌上来。不久收到他的信,說出对她的恋慕,时间之久与她一样,也从学塾就有了,她更惊喜,原来两人是相通的,这封信就是承认,承认他,也承认自己。信里他说在城里跟伯伯学生意,将来要去上海,等她毕业了把她带去城里玩。她忘乎所以,回了信,说出心里话,字字都是想与念,又将在学校的苦闷一并吐出,临寄前又审一遍,才敢寄出去。
作琴发现后笑她笨,说潘有旦半个城里人了,对你恐怕不是真,作瑟才想到自己与他真正才说过一回话,又是很不同的人,就乱了,又不敢说。潘有旦不来信,她不好再去信,只能每日搁在心里想,时而郁苦,时而亢奋,这样下去,书更念不进了,作琴却时时看紧她。
潘有旦下一次来县里看她,作琴就把她锁在屋里,骂她没脑子,说他是看你老实,想骗你。作琴走到学校门口,要赶他走。但看见他的人,就没有骂的心了。她从未注意到过潘有旦,不大记得有这么一个人,这一看见,心里就承认了,镇上没有一个人像他这样的,连相貌也不像镇上人了。潘有旦跟她说话,彬彬有礼,带着熟人的亲热,她知道是做出来的,心里却想难怪作瑟入了魔。她跟他说,作瑟在念书,他不要老来找,让他走。潘有旦没有多问,面上一笑,道了别走了。
作瑟文文静静,恹恹安安,作琴不怪,她生来就这样,从小到大没变过,只是作琴看不惯,从小意图改造她,改造了十几年,还是这样,没有长进,只没往回退,她就不管了。作瑟的脸是椭圆长,五官淡,眉毛淡得近无,身姿匀称,走起路来却像妇人,慵散的妇人。仔细看她的脸,才知其实脸是妇人相,看久了,就把她那无力气时刻要倒下的身姿看作妇人了。作瑟的脸,恹恹的,轻淡的,小时倒不像,长大了越来越有妇人味,若不是开口说话那股不谙世事样,真有人认为她老成了,作琴想她幸好还在家里,若嫁了人,年龄一长,就真是实实正正妇人相了。
作瑟要退学时,作琴死不同意,知道她这一不念书回去就是待嫁的命,还会变得与母亲一样。母亲说作瑟念得够了,再说连她也不准念,她自始至终就这一处软肋,只好吞下肚里的话。新学期一个人去学校,过了两个月回去,果然,作瑟有了不同,是在往她预想中坏的一面走了。作瑟没事就喜欢靠在房门口,望着门前发怔,一靠很久。姑娘家单薄地靠在门上,像什么样子,她走过来,作瑟就回屋,她跟进去,作瑟靠在桌沿边。她很生气,去拿了本《莺莺传》来扔给她,说,你看,让你看死。
作瑟退学后,与潘有旦通上了两地信,只是那边很疏,又总是来得迟,信里也没说什么,作瑟急而郁,面上看不出来,心里是焦苦的,她已经在这个年龄里了,他迟迟不兑现,又不像要兑现的样子,就这么一来一回地写信,算怎么回事呢。她不敢在信里问,怕他看不上她,问了更怕看不起她。就这么一来一回,跟他写着不虚不实的信,人不比在学校好多少。
潘有旦常年在城里,一年回来两回,也住不长,在家住不到半个月就走了。然而他只要回来,就是她快乐的日子,他一走,她又变回忧苦的可怜人。作琴一心向着书和知识,在学校看了些新书,更加瞧不上她这副模样。
潘有旦从城里回来,已是中秋后了。他来到康家,佣人阿康开门,见他神采而谦逊的样子,料到点什么,恭敬让进院子里,跑去报夫人。潘有旦向康家提了亲,要娶作瑟,这次专门为这件事回来。他今天来,先亲自来说,之后家里会请人来正式下定。潘有旦虽诚恳,却从来对康家人保持着一份傲贵,他对康夫人说话的口气,像大太太生的儿子对父亲的二姨太,尊敬,不完全尊敬,轻看,又非常有礼。康夫人早没了丈夫在时的骄贵脾气,自丈夫死后,她做了全家人的主心骨,却没威严,作瑟作琴愈大,愈不听她的,她只欺得住一个没脾气的老阿康。康夫人想他自小过着富裕娇养日子,要哪有哪,有架子是自然的,潘家愿娶作瑟,她是愁云头上来了太阳。
屋里的人不曾想到站在门外的阿康与作琴,全听到了。作琴把母亲的谄笑迁就与潘有旦的高人一等全听进了耳里。跟康夫人讲完,潘有旦告辞,走出朱色大门,与巷子里的作琴面面相碰,她提着篮子,刚从外面回来的样子。他春风得意地对她一笑,要走,作琴叫住他,并不领会他傲贵的神色,于是他平等下来。
他对作琴印象不错,她不像她姐姐,又在县里念中学。这是两人第二次说话,已隔了一年多了,他仍是不生分,开口就说:你上回赶我我还记得。作琴未免难为情,辩说没有赶你,你来了她念书不安。
作瑟与潘有旦两两相悦,作琴是看在眼里的,小时倒不记得他这个人,只听说潘家少爷出息乖聪,她嗤之以鼻,不过从有钱老子手里得的罢了,那回在学校门口看见,她就服气了。两人都有话要说,就往巷子深处走,潘有旦拿过她手里的空篮子,穿到手臂上摇来晃去,作琴停下步子,一只手撑在墙上,说出对姐姐的担心。
你真娶她,我不相信了,以为你看她好欺负,好骗到手。她耿直地说。
骗是什么?骗是娶,娶就是真的了。潘有旦笑。
他这样一说,作琴没有话了,问城里怎么样。
哪里都一样,城里人倒比不得我们乡下人讲究。
她知道他说的“乡下人”是指乡下的富人。她看他,二十来岁的脸上已然是成熟貌迹,唇上的髭须生出一点儿,隐约的,不细看看不出来,看上去不像伪大人,也不像装成年却弄巧成拙的少年,整个相不弱,也不硬。再看过去,一张脸圆又方,眉眼周正,一脸的气度。endprint
你会开汽车吗?作琴想起学校有女同学的哥哥开汽车送妹妹来学校。
他不知她怎么问起汽车,说不会,以后有了汽車,开回来。
她不知再说什么,只好笑笑,他也笑了。
走到巷尾,两人往回走,秋天的黄风劲劲吹来,走到康家大门口前,她突然想,他到底还是不是那回学校门口的他,他的脸一点都不像孩子,可像大人又年轻了,他在城里是怎样过的?然而潘有旦开口了,过几天来看你们,下月初一我回省城,我写信到你学校。说完不等她应,迈步子走了。
他知道她想什么,一句话就了了她的期愿,作琴这天余下的时间喜悦了,他愿意跟她产生联系,也跟她写信,作瑟不算什么了。
作琴回到学校,就往省城去了信,一半是不自禁,一半是不甘心,也不管他回不回,只想跟他写,让他不单只看见一个作瑟。她对作瑟的失望逐渐积起来,每次回家与她说话,作瑟总慢一拍,不知在想什么,要么说是说,她就像一人对着块木头在说,渐渐不说了。她彻底放弃作瑟了,一面对自己说,不要放弃自己。
放不放弃自己不是她说了算的,省城大学录取通知下来了,她知道这一关难过,还是央求母亲,好话都说尽,能想到的都作为理由摆上来。女儿家念大学,天大的笑话,也没这个闲钱,佣人都只剩阿康了,恨不能连阿康每月的薪钱也不给,念完中学,已是到顶了。作琴生生断了念书的心,把自己困在房里不吃不喝,母亲由她,说过几天就好了。果然,郁了一阵,她好了,照常吃饭照常行动,只是学校里多年养成的文雅乖静不复存在,一股脑丢回了原始,她一点点刻薄蛮横起来。
对她念不成书,那一阵作瑟的不闻不问,让她真正恨上了作瑟,开始事事与她作对。她去作瑟房里,作瑟躺在床上看书,说一声“你来了”便不再理,她在房里东摸摸西看看,想尽力找出什么错误来,好把她说一顿。作瑟知道她的心思,房里凡能见人的东西一律有条有理,她硬挑也挑不出什么。偶尔,作瑟喝了茶,茶杯与茶盖分开得远远的,不幸被她看见,就开始一通说,从父母生出她这样的人说起,把小时她不乖的事一一数尽,最后说到潘有旦身上。作琴以前从不这样,第一次这样,胸中溢满报仇的愉快,每日烧火洗衣的郁闷全发出来,说完就觉得快活点,以后便隔三差五要找由头说一次。作琴能说,说得极尽不给情面,母亲不让她念大学,总归心里有愧的,便任她。起先作瑟抵几句,当然是抵不过的,作瑟不能动火,一来气,脸就发白,说话吐不成句,她天生不是有火气的人,平日连高声说话都困难,后来随作琴说,任她怎样说得难听,与母亲一样只当听不见,也更不爱这个妹妹了。这样,两人越来越仇对了。
作琴念不成书,心还是往那方面去的,阿康六十多岁了,烧出来的饭菜三人都嫌弃,怕不干净,于是作琴揽了下来,每日烧火洗衣,母亲每月支一点钱,她从这个钱里抽出一些隔一阵子去县里买书,也自回家后,县里那间书铺就成了她与潘有旦通信的收发地址。她洗衣,作瑟的衣裳是不洗的,只洗自己与母亲的,作瑟也许心比她硬,不对她抱期望,就不失望,什么都不说,每日换的衣裳自己洗。见作瑟这样,她又不舒服了,惭愧和不满互相交叠,最终衣裳少洗得快的想法占了上风,她与作瑟更疏了。
两人到这一步,是作琴自认为的“新”与作瑟的“旧”相对成的,作琴总是想改造作瑟,当作瑟不听从,她便怒,继而骂,最后厌弃,她很少想到她是自己的亲姐姐,有时想起来自己都觉像后娘待继女,而作瑟以同样方式还她,不过是以牙还牙,但还得不够聪明,总吃败,这愈发使她滋长霸王气,没事都要挑一口。
作瑟成天闷声不响,要么发怔要么看书,作琴厌恶,她的书总这一本,翻来翻去总看那么几页。每回临去县里,问要带什么书,这时她是真心的,真心想给她买,作瑟不领情,说不要,她像被人打了一巴掌,讪讪出了门。到了书铺,还是留着心,看到合适作瑟的会酌量,《莺莺传》就是酌量后买的,她安了一点坏心:你不是天天捧着那本书看吗,让你看《莺莺传》,让你得病,死在家里。
来年七月,潘家来人给了准信,两家的事就是今年了。从去年中秋来说,拖到今天定日子,康夫人才放稳心,作瑟已经二十了,再等不得了,先前是不敢去问的,女儿是大了,可这份矜傲是要持着的,一定要等潘家来提。
眼见作瑟就要出嫁,作琴一点苗头都没有,母亲嘴里不说,心里是酝酿着的。又是中秋,八月十五的晚上,一家三人照例喝了桂花茶,在院子里看月亮。母亲开了口:你爹无承担,我也没本事,日子一天比一天差,总算还有租子收,不致饿死。孤家寡院三个女人,眼看着院子再不修就要塌,墙皮都被雨淋日晒蚀掉了,还是你们祖父手里年轻时修过一回,你爹病重时谁顾上了呢,我也修不好,让它烂着,这些年了。
父亲是在八月里去的,这是每年八月十五母亲都要说的话,作瑟作琴每年听,都不厌,作琴今年听出了异味,说:我也指望潘家多给些,好修墙皮。
母亲没理她,说道:就还一个阿康忠,跟着康家,你爹一死,叔伯都不肯顾我们了,每年租子请他们去收,谁知道到底收了多少,到我手里一年比一年少,说乡下吃不上饭,我们就吃得上了?我吃了一辈子霉,受一辈子屈,他在我对不起他,不在了我对不起这个姓。早先我是说要他纳小,拖了几年,答应了,谁知得了病,也不好害了人家,我无用一生,指望你们有用。
作琴又听出异味,对作瑟说:你要给潘家生一屋儿子。
原先是不让你们念书的,但我记得他的话,终是让你们念到十几岁。现在还不是这个命,指望念出什么?都念得不规矩了,作瑟还好,时时我看着,你我不知怎么办,作瑟是大了,可就是今年了,就不迟,你怎么办?有人来说还可以,可没一户意向你的,十八岁了,你不急吗?
作琴不作声,尖牙利嘴不起来了。母亲得了胜,说:终是要我一个个替你们作主,我活到现在,就这两桩事指着,平时你多闹气我都让着,只说你将来是人家的人,自己顾自己,我是你娘,承让着,去了人家还有人承让?只望你变过来,不然吃亏吃死你。
作琴以为母亲是借今天训她一训,把平时的默怒发出来,然而母亲不肯再作铺垫了,开口说,前天有人来跟我说了。endprint
她一惊,警惕地看向母亲的脸,月光下,母亲的脸像古人,与白天里的不一样。
西边的李家,你兴许看见过的,叫李兴绥。他有个小弟弟,才三岁,你过去了要作孩子待的。母亲笑了,等这个小叔子长大了,你的孩子也大了,不会争什么。小叔子长到十几岁,就给你们分家,那时你们有儿有女了,自然会看重大的。不是这样我不会答应,我苦了一世,不能让你们也苦。
作琴看着肘下的石板桌面,想就要有人来给她们分家,给她们分出三块地盘来了。她清醒过来,不看母亲,看作瑟,怕作瑟笑。作瑟没什么表情,月色下面孔白冷冷,眼睛凝着散发灰光的滑净桌面,身子一动不动,她想起广寒宫里陪兔子的嫦娥。
第二天,作琴到作瑟房里,问她怎么想,作瑟避重就轻,只说:你嫁了谁陪母亲?
你笑我,是不是?作琴愠气上来,要作瑟说真话。
见她生气,作瑟笑了笑,眼角带出几条纹。也许久不笑的缘故,作瑟一笑就经不住,作琴想她是一个丑嫦娥。
我以为你不会嫁人,你从来都不像要嫁人的样子。作瑟说出真话,你像个凶霸的管家婆子。
作琴没有回击,只说:我不想嫁。脸色暗下来,此时的弱不怕作瑟看到了,平时在作瑟面前,她是连脸色都要赢的。
作瑟感到狠了些,温温地说:李家好,都要去人家的,我们都要去。
这一霎,作琴有些感激,作瑟很少这样跟她说话。她望着作瑟,问她:你有没有看到过李兴绥?
没有,作瑟说,过一久他会来,你到时看他。
这天是两人久违的温亲时刻,为表示亲近,作琴主动坐到作瑟的床上,心里是不习惯,就没有摊出全部,她软下来,面上仍是粗声粗气,作瑟也就不好温柔,但总算都退回女人的里子,作瑟也坐上床来,两人挨近坐着。
此刻都像要嫁人了,有了共同的怅惘与新的心绪。作瑟的声音柔和细软,微弱的声气吐在她耳边,你答不答应,迟早都要嫁。我去潘家,他一年有十个月在外面,我过去了,他还出去,我没有办法。
让他带着你,作琴说。
我不想他出去,家里不好吗?什么都有,每回来信,也不见有特别意思。
他就娶你了。她说,心里很酸,酸的同时担心,仿佛看到作瑟的将来。
过了一阵,李家来人了。李兴绥没来,来的是管家,李家管家很老了,长眉毛拖到太阳穴,然而人清醒,说话厚道又精明,很讲礼数。管家说兴绥原是不愿早婚,三个姐姐悉数嫁出去,他也到年龄了,父母不肯马虎,一定要找放心的,他们中意康家,几辈人老实勤恳,家风好,女儿贤顺,兴绥听说康家作琴小姐在县里念过中學。说到这里,管家顿了顿,对夫人说:李家不兴诗书,可从来尊敬读书人,兴绥自己没念什么书,见了读书人自然温逊谦良,极讲礼节的,康家世代厚荫,女儿都是金贵娇养的,到了李家自然把这边当娘家待,将来结了好,兴绥也是这边的儿子。
两人在门外偷听,作瑟笑,作琴垂目看着地,不知该想什么好,可总要想点什么的,不想心就是空的。先前念书时,唯一一个想时常看见的就是那开汽车送妹妹来学校的哥哥,那哥哥长得不算好,却有男子气,从车上给妹妹拿下箱子,一手一个,一步一跨很是迷人,但是没有多想的,也没想有一日坐上那车里去,只觉那幕情景好。
入了冬,李兴绥来了,管家陪着来的。人很平常,瘦条身材,脸相涩糙,因此人显得精矮,他对康家一人一物、一桌一椅都有点受惊,阿康端茶过来,他慌忙有礼去接,然而阿康不给他,放在了他旁边的桌上,他就更加受拘了。兴许是环境陌生,人也生,所以他表现得不太像大家子气。作琴自己走出来,他看作琴,作琴大方看他,他就有点儿怯的模样。作琴心里实了一点,男人在女人面前怯,就会对她好。
就见过一回。那回李兴绥的模样,一直是那天的样子,每想起这个人,就是他想看她又不敢看的样子。想了不少回,还是很陌生,有时愣怔,将来要跟这个人过到一起去,真到了一起又怎么过。
作琴诧异,自母亲嘴里说出来,她没反对过,一直顺着,说李家人来,她就等李家人来,说李兴绥来,她就等李兴绥来,这样着,母亲以为她愿嫁,时常提起来,听多了,她习惯了“李家”,跟作瑟说话,一人说到潘家,一人就说李家,仿佛两人都嫁了,是回娘家相叙。
去到李家,真正是怕的,她顺着同意下来,是还怀着一颗朦胧的少女心,一嫁就有个爱她的如意郎君了,书里不都这样写?阴差阳错,偏布下好姻缘,可她心底又是不信这些的。她摸不清自己的心,只是怅惘地想,把自己的后半辈子押在这形影薄轻的人身上,赌注太大了,她根本没这条胆子,是他们在推着她走。
温情只是一时,她和作瑟又敌对起来了,只因心里那条像蛇一样爬着的不肯服的嫉妒心。她看得到作瑟与潘有旦的将来,潘有旦是个什么样的人,她比作瑟看得清,他对作瑟绝不会像作瑟自己认为的那样,作瑟自己也模糊知道,可女人都是这么过来的。想起李家,想起以后,闷怒和苦愁就发在胸口,没有一点办法。她看到自己降到了这样的地步,自己都愣住,悟不过来。活着没有意思,母亲生生隔断了她的命,她现在活下来是另一个人,靠水靠饭过着每天,她骨子里恨康家两个女人。
冬月快过完的时候,镇上认识潘家的人看到潘家少爷回来了。
康夫人也听阿康说了,她没有跟作瑟作琴说,家道中落,已不能与潘家比,她就不能理正气顺地发一封帖子去请他。要等他自己上门来。
过了五天,潘有旦才来。阿康跑进来说带来了好些礼物,康夫人把喜闷在心里,让阿康去领他进来。等人进来了,立在面前,她心里的喜就减了半。
他歉意的口气,进门就说:几天了才来,我不说求原谅的话,也是太忙,父亲让我入席,怎么好驳亲戚族人面子?今日才来,您千万别怪。
康夫人心里安慰了些,但表面的话压不了实实在在的里子,他越发不像镇上人了。
怎么能怪你,只望你在上海辟出了天。她看向桌上的礼盒,怕都是上海城带回的吧?
都是,作瑟的没有拿来,只拿了您和作琴阿康的。endprint
康夫人露出询问目光。
他微笑的脸严肃了些,今天来不打算见她,明天拿来,我专门来看她。他看一眼屋外作瑟房门的方向,说:让她好有个准备。
潘有旦走时,作瑟倚在房门口,看他高直的背影和极富活力的脚步迈出敞开的朱色大门,消失不见。
傍晚吃饭时作琴就说开了:去了上海就有骨气了?溜光水滑的模样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还没娶进门就由他见不见,真辟出了天还会要你?
作瑟不作声。
让你做准备,他就是皇帝心,拿你做他的宠人,宠完就不要了,你当你是宝?天天瞎在屋,门也不肯出,谁会要你!
作瑟气得拿筷子的手发抖,弃下碗筷出去了。母亲见怪不怪,继续吃饭,她听厌了作琴的刻薄话,对作瑟也不护怜了。
作琴的气只是一个原因:潘有旦这次回来没有提前来信。
天将黑时,她洗了衣裳在院子里晾,墙外抛进来一团纸,她捡起来打开看,看完撕成了碎条。天压黑后,她在院子里站了一会,母亲和作瑟都回了自己房,她走到厨房,吩咐阿康把明天的柴水备好,轻身轻影地出了门。
走到僻处的庙子前,看见了翘起在黑天中的两弯檐角,模模糊糊的,她低头看地下,不敢轻松一点,心里笑了,每回他回来,他们都来这里说话,像贼一样。上了台阶,看到窗户里隐约有光,她平了平气,推开掩着的门。
她吓了一跳,他就站在门后,正对着她,似乎从门缝里就看见她来了。他穿得一身挺括,脸上期待而自得的神情,散发着自然而去不掉的光。他站得有点僵,她想他是等了很久。
作琴关了门,他走近来,故意近脸看她。她不喜欢他这样玩笑的样子,看到他这么近的脸,脸不自禁红了。
我看出你不是以前了,她后退了几步说。
哪里?
脸。
他也许心知肚明,这一去上海,经历了多少。
变了,怎样呢?
與我有什么关系!她变了厉害的声气。默声叹一口气,转过身,摸上灰尘覆住的烛台。
你知道我回来是娶作瑟。
她的手停住,知道他是回来娶作瑟,可他说出口,她还是受了一震。
还出去吗?
暂时不出去了。
她哼笑一声,你跟她过够了,过厌了,就出去了。
他疑惑地看着她,不知是说对了还是诧异她直白的口气。
这是她的命,她活该白送给你,又白送掉这辈子。
我变了,你还是喜欢我。他顿了几秒,忖度地说。
她正色道:我来不是跟你说这些无用的,信里没有告诉你,我也要嫁人了?不等他问,又说,我愿意吗?不愿意,没有办法的事,你厌恶我,我也厌恶自己,你知道原来我不是这样,这个家把我过成这样,已经录取了,她不让我念,我有什么办法,天天烧火洗衣裳,我恨不得死。说着泪流下来。
他掏出手绢,她痴无知觉地接过来。
如果嫁给我,我会让你念书。他说。
她哽着喉咙,我相信你的话。
嫁给谁?
西边的李家,李兴绥。
你娘要钱?
单靠租子也能过下去,可谁不想多储些钱?再说我老在家里,总不是长久事。
他没料到她也要出门了,这消息逼得他说不出话。两人没开口,默站了一时,他吹熄蜡烛,拉她出了庙。月亮高挂空中,洒下淡淡光华,照在地上,两人并肩的影子一长一短。走到街口,沿街铺子有几间敞着门面,屋里的光透到街上,路边有人影,两人分开,各自回去了。
进了大门,作琴轻轻插好门闩,拭干净脸,踩着院子里的草坪走上走廊。从作瑟门前经过时,听见里面母亲的说话声,知道又是在教作瑟规矩了。自潘家来人提了亲,母亲时不时去作瑟房里看、问、教,她以前还在门外偷听,听一回听两回,万古不变的话。她喉咙里哼一声,走过去了。都是她教的,她不把作瑟从头到尾塑成自己想要的模样,作瑟不会是今天的样子。
第二天正午,潘有旦来了。母亲在睡午觉,作琴便主人样地让他坐,两人一主一客坐着,要说的话昨晚都说了,就说些天闲地安的话,看彼此的脸,昨晚庙里烛光模糊,没仔细看,他这一去上海一年了,变化大过前几年的所有变化,她想问些什么,问不出来。两人说着话,不着头尾,都心不在焉。潘有旦想起李家,要问,看她好心情的脸,没有问,坐了一会,没让她去说,径直去了作瑟房里。
作瑟被突然而来的敲门声吓得一惊,她正在换衣服,准备睡午觉。
她气愤地朝外面说:你撒泼子不睡也不要扰我。
我回来了!潘有旦在门外喊。
作琴在那边屋里听到这声喊,心里上下不舒服。作瑟立时反应过来,说是今天来,想是早上,午饭一吃还没来就不指望了,现在来,什么意思,他说“我回来了”,分明是夫妻才有的话。
作瑟,我是有旦。外面又说。
作瑟把要换的衣服收起来,扑到镜子前,放了心,才去开门。不敢看他,因此他看见她的时候她是低着头的。他进了屋,她才看他,这一看,多少气,多少怨,全补回来了。
他把两扎布放在桌上,你做几件衣裳穿。
是上海买的?她问。
这次回来带了两箱子,好拖累。
两箱子,只给我两捆布。她想。
他猜到她,说:有一箱子是你的,你去了才有。他靠过来,作瑟不禁往后退了退。
我写两封,才回一封,你有没有想过我?说着委屈就上来了,再看他真真实实的人立在眼前,此时此刻,一年了,她的泪就快出来。
已经定了,十四。
什么时候?她诧然。
十四,今天初三。
太快了,你信里没有说。
你本来知道就是今年,这一年都在给你做准备。他们晚上就把东西送来,那个箱子你去了才有。
你在上海……她抽一下气,泪蹦出来。endprint
他坐下来,坐在她刚才坐过的凳子上,拿起她的杯子,喝了里面的剩茶。他不说话,握着杯子一圈圈转,看杯子,又看她。她抬袖子擦泪,两人相看着,都不知说什么好。
作琴一动不动坐在中堂下,母亲午睡醒来,出房,见她坐在中堂下怔着,她无事从来不坐中堂下的,她不喜欢中堂下的位置。母亲诧异道:你不去睡?
潘有旦来了,她说,向作瑟的房方向看去,他坐进去就不走了。
母亲没说话,她看了眼母亲的脸,厌恶地站起来,出去了。
潘有旦从作瑟房里出来时,康夫人正从房前经过。他说,作瑟仍是原来样子。康夫人不知他是责备还是高兴,说我会教,我会教她。
走过堂屋时,潘有旦朝屋里看,没看见作琴,出了朱色大门,作琴倚在石墙上。他吓一跳,脸色立刻变了,不自在地说:你真要把我当兔子守!
她想说什么,他大步走了。
都定下了,先嫁作瑟,十天后再摆喜宴,嫁作琴。是母亲与两边定下的,母亲想越快越好,安安逸逸一起嫁了,再不操心。
到了腊月初九,还有五天嫁作瑟,作琴不能再等,在街上找了个孩子,给他两颗糕糖,送信去给了潘有旦。
她等在庙里,看到他进来的样子,她恨不能就跟了他,生也好死也好跟他去,她真这样想。
两年前猜他是否还是孩子,现在才瞧出来,她骂自己笨,想了想,自己也要出门了,于是直白白也不怕地问:你跟了几个女人?
他不惊,两个。
跟我说清楚!作琴厉声,突然的火气,像是他的妻子。
他略沉吟,说开了。他从未对人说起过自己这一历史,像被捉住,又像讲给从没沾过女人的男人听。
两个都是比他大的女人。第一个是十六岁去省城,伯伯家对面铺子的一个女人,近三十岁,男人常去乡下卖货,她原是单纯喜欢他,那种已婚女人对正在成长的年轻人的喜欢。他个头高,身材合衬,生得漂亮,不是白脸那种漂亮,是实实在在的漂亮,穿什么衣服都很有样子,举止说话也不像孩子,有种合宜的老成气。女人脸面平常,只是不老相,他才对她动心思,他知道自己以后将经历不少,他有这个本事与资格,于是就要学。他把对女人的所有想象叠加在她身上,尽量使出力气去喜欢她,装作孩子样去她铺子玩,孩子的渴望与不懂事最好装,她看出他对她的渴慕。顺其自然,不知谁先引诱的谁,就睡在一起了。他有了经验,开始贪恋上她,每逢她男人去乡下,两人就一起过夜,他从不觉得自己年龄小,反而有丈夫的感觉。隔三差五晚上不在,伯伯也许知道,但潘家男人都以风流为荣,父亲在镇上老老实实,但出去一回,不管办不办事,总要多待几天,哪有几个晚上不去窑子里?他从小暗窥到精髓,父亲每回去城里,必是伯伯领着去玩,母亲心知肚明,装不知道,他那时就知道自己长大后也会这样。和她在一起一年多,邻里隔壁谁也不知道,平时街面上逢到,两人也不相看一眼,像清白白的陌生人。她像是忘乎所以,没想到其他,他想到了,他怕被缠上甩不脱,怕被她男人发现,也有了乏倦,开口断绝,她自然不肯。他说:管你肯不肯,我这次回去再不来这里,以后去上海,你去上海找我?讥讽的口吻。她很受伤,不说话。他厚下脸皮,最后不要脸一回,把她抱住,说这是最后一次,她也很没骨气,半推半就答应了。他回去镇里一个月,还是来了这里,只是真正不认识她了。她本是本分人,有了这一遭,人生罪恶了一年光阴,异常本分收敛起来,除了买米买盐,再不随意出门。他很坦然,直到去上海。
作琴一字一句听进去,血液在身体里鼓起血浆,聚成泡泡,心脏急急地跳着,又愤怒又羞愧。
第二个是去了上海认识的。他做生意精明,还会玩,玩得有山有水。伯伯把他领到上海一个熟人那里,留了钱就回省城了,他全靠自己经营。上海是他自己要来的,除了那份斗志,另外就是历练了,各方面的历练,他要一个一个来。第一个就是女人,他是有目的的,自身又资本足,机会就好找,这次不只在获取经验,他要好好历练。那女人是从苏州乡下跑出来的,从小做童养媳,过的苦日子,来上海后就变了道,一点看不出童年在苦水里过来的,她不隐瞒傍人发家的事实,但他猜到在傍人之前她做过妓女。一去上海就认识了她,两人一识就熟,这一年,他都和她在一起,她帮着他在生意上介绍引路。
作琴问,你回来,怎样跟她说的?
怎样说?我们都不作真,要怎样说?
她有些厌恶,他身上该有了多少脏东西。
我原先没这样想你的。
作瑟是第三个,我想你是第四个。他的语气幽绵,靠在香案上,很浮气的样子。
你少想!她恼怒道。然而心里并不是这样坚决,他实在太让人抵挡不住,自从在学校门口见到,她就把开汽车的哥哥换成了他。
他说,小时候看上作瑟,就认了她,心里一直有块地方为她留着,每逢失意不快,想到回去有作瑟等着,就感到安慰。只有作瑟是他心底里最纯洁清澈的一个梦,这个梦从小做起,越做越大,越做越深,于是非她不可了。
你是为圆儿时的梦,这个梦揪住你这么多年,可你娶了她,只是要她日日坐在家里,时刻等你从外面回来。
还能怎样?他说。
她听出他声音里的不满,心里哀叹。
你有了这些,何苦还要她,她再不好,也不能被这样待。
我知道其实好不长,我会喜欢她,喜欢她一时。其实要永远得不到,我才会永远喜欢,但我不准自己得不到,喜欢就要得到,后面的事,随后面去。我想了,只偶尔见一次,才喜欢得长些,不然,她这样,我不知以后会怎样对她。
她命里该你的。她只回得出这一句。沉默了一会,又说:你不要欺她太重。
你呢?他转口问。
我更不是样子。
跟不跟我去上海?
她看他,眼睛里問:为什么说这个话?然而心被拨了拨,开口说:我已经是死的了。
我虽不规矩,还是有志气的人,眼睁睁看你进李家,我有些不舒服。endprint
又不是你去!她心里亮堂了些。
在上海给你找个好人家吧。在这里过,会把人过疯,作瑟不会疯,你会。
不清楚的光线下,他的眼光似乎爱怜起来。
她愣怔地看着座上的旧菩萨,灰扑扑的身子,能救谁?
潘家已一切备好,康家也把喜帖都送了出去,借来的桌凳已摆好在院子里,阿康喜不自胜,仿佛自己女儿出嫁。阿康一生奉献在康家,服侍了康家四代人,没娶过女人,他眼看着康家衰到这地步,又无后,两个小姐一嫁,就剩他和夫人了。他已经很老,以后死了可以埋在康家祖坟旁边,夫人在他今年生日那天这样许诺,他心很安,做了一世佣人值了。
作瑟不安,但凡将婚的女子都要经这一熬,她又喜又怕,自己家过惯了,这下去到别人家,她又是闷郁的性子,不讨公婆喜欢怎么办?母亲每天来房里贴身教:道德,恭顺,柔谦,怎样的地方该怎样跟公婆说话,说怎样的话,怎样跟丈夫说话、跟小辈说话。她一一听进去,心里模拟过,马上全要作真,还是很怯。她把作琴喊来,让作琴来说,知道她狠些,不惧这些规矩,也是想从她身上聚些勇胆。作琴就说:你不要怕潘有旦,一怕就弱了,他娶你,是拿你作太太,全家都要供着你,你要有些气量和狠勇,当怎样就怎样,不要太忍让。说着打住,心里一惊,差点说出错,幸亏作瑟听不出,以为要她拿出作太太的派度。作琴知道她根本做不来,还是说:孝敬公婆,凡事留个心,把公婆讨好了,你什么没有?又说,不管怎样,过去那边总比康家好,在康家会疯。
她看着作瑟脸上还没抹去的纯涩,和她青瘦细长的身条,想这一去就要没了,给他这么个烂人了。想起小时候有人叫她“老小女”,以后真会变成“老女”了,这是天给的造化,要看着她在深屋大院里衰老、枯朽。
从作瑟房里陪话回来,熄了灯上床睡下,模糊间想起庙里潘有旦的话,他满是信心的口气,她在被子里抖了一下,手摸上胸口,心像被什么东西重重堵住。
第二天去与潘有旦见了面,在三面河边。三和镇靠这三面河养着,人吃它的水,土吃它的润,三面河并没有三面或三条,只一条窄窄的波流,贯穿镇子,流到更僻远的乡下去。冬天天寒地冻,作琴套了长袄,齐脚踝裹住,脚上套了厚棉鞋,仍是冷,潘有旦不怕冷,看他的衣服,只一件厚绒衣,一件薄褂子套在外面。见他这样,她又像妻子样说:死要面子,穿个衣服冻死你。他对着河水笑,竟有几分温厚。
荒枯的田野蔓延到天际,天色白苍苍,天地间只有他们两个人。作琴站在田埂边缘,说:看你得意,恨不得把你推到河里去。
推下去了谁带你去上海?
她不知怎么开口的,他说了。
真去?她问。
他走过来,站在田埂另一边,学着她两只脚的样子站立。我有把握才跟你说的,王华琪有个朋友在外国人办的保育院管事,你去先落脚那里。他轻淡的口气,似乎不是难事。我想你是不耐烦照顾孩子的,先住一阵,我再跟你找地方。
她的心脏怦怦跳着,撞着薄嫩的肌血。他到底对她是怎样的心,是真要救她还是要她们姐妹俩都做他的奴隶?她迷茫地看着他,不认识他了,他忽然长了二十岁,是世故的滑头,专心的骗子,奸邪的噩梦。
我不相信你。她说。
我也是要担风险的,我何苦把你拉去给人贩子卖掉?他没有哪一回不看破她。你念了书,不该嫁给李兴绥,他是赌子,你不知道?
他是真的对我吗?她问自己。
你娘不会告诉你,作瑟什么都不知道,李兴绥有肺病。
她想起李兴绥的样子来,一张涩糙的脸和细瘦的身材。
你在县里念书,回来人都生了,你也不问。
我不知道去不去。她虚蒙蒙地说。
随你,我在上海就想到让你来,你每次来的信让我对每天过的日子愧疚,也许你该去做家庭教师,上海兴家庭教师。
作琴看他。
我是有一个理想的,他看着她头顶上方说,视线对着阔芜的天。将来在上海定了脚,儿子七八岁了,我请家庭教师上门,她是漂亮的人,看到我,她一定会自动爱上我。
他说这话时一点都不像以前任何时刻的他,她不惊讶,似乎他有这样的理想再自然不过。
她说:你在城里活滋润了,异想天开。心里却在说:我经不起你说,你一说,我就有了做家庭教师的想法。
去不去?他再问。
什么时候?
我去不了,作瑟刚进门,我们都不见了,算怎么回事?
那我怎么去?她声音颤抖。
没说不去,晚你几天,我让华琪接你,你和她一起住几天,正月初五我就回上海,把你安置好,再回来。
她没应,看着四处,近处的田野和远方的天空在视界尽头合而为一,眼里全是灰白色。转过身,河水像一条凝住的玉带,她跺跺脚,没有感觉,摸脸,脸颊被风吹得很硬了。
她看不透他,他这样,仅是为自己的志向与理想吗?他在城里的生活,她想得出大概了,她去了有地方吗?
晚上,她去作瑟房里,问作瑟:八月十五那日母亲提到父亲的话,你记不记得?
不记得了。作瑟淡淡道,很不愿与她说话的样子。
作琴横她一眼,你横竖把自己当潘太太了,记得什么!她说让父亲纳小,谁知父亲答应了,却得了病,是真的吗?他是死没本事,娶个小都不敢,得了病是想娶,他想冲喜,她说你就要死了不要害了人家,他更郁重,他是被她激死的。
你怎么!作瑟动了真,将出门,格外护着母亲。
你护她!作琴站起来,火直冲头顶。你们从来一伙,她教你三从四德,教得跟她一模一样,死脑筋封固经脉,她年轻就守寡,你也要守寡,你以为你好得到哪里去?你这个样子指望潘有旦喜欢你?他不过要你做他守在屋里的太太,死气横秋的太太,你嫁,嫁给他,你要给他生一堆儿子,生不出看他打不打废你,你这样,生出来的孩子也是弱的。你会生吗?你受得住生吗?只怕把你生死!
作瑟扶住床架喘气。见她这样没用,作琴更恼火,走过去抓着她的肩膀说:你只会喘,你这样经不住说,下次婆婆说了你你岂不要跳河?你根本就不该生下来,我也不该生下来,你去死,你去死了我也去死,我早就不想活了,你進了潘家我还要咒你,把你咒死,你生来该给人骂,给人欺,我恨不得杀了你,看你这副样子,你该死,你该死,你死了他安逸,我也安逸……endprint
直到听到阿康和母亲的声音,她才停下来,愣一下,跑出去了。回房插了门闩,拉了把椅子抵住,没有点灯,她站在屏风后面,听到作瑟房里传来的叫声,像极女人难产的凄厉,阿康的声音时断时续,像劝又像骂。她木着,直站到浑身冰凉,没有一丝暖气,受不了了,摸到床前坐下,脱了鞋,裹着被子不停打战。热泪流过冰冷的脸面,像一盆热水从头浇下,浑身被烫般,她再也抑制不住哭出来。
腊月十四日,嫁作瑟,多日阴着的天起了太阳,光朗朗照在院子里,来的亲戚族人都喜庆着脸,太阳照在人们脸上,褶皱一清二楚,明灿灿的,像一张张老去的面皮。
李家已经来了一应物品,都堆在作琴房里,她一一拆开看,再一一包好,母亲来喊她出去吃饭,她转过脸,神情讷着,目光飘雾,如在睡梦里。前天晚上的事,她知道母亲忍着,等今天作瑟過去,就要跟她算账了。她说,你现在就跟我算账,晚上算,我要跟你吵。
你得了病!母亲咕一句,嫌恶地看她一眼,出去了。
腊月十八的晚上,她挎了篮子去庙里。等了很久,潘有旦才来。他进来就说:第二天回门你也不肯出来。
我不愿看到你。
是不愿看到我和作瑟一起。他笑了。
她怎样?她压下重重酸涩,问。
嗯?他随之反应过来,说,不知是怕还是不喜欢,不像进门前对我好了。
听到他得意的声气,她讽笑一声,她还不习惯做你的太太。
他换了副口气,我看她是不喜欢我。
你少说没良心的话,她把一辈子都给你了。作琴有些恼火,想到作瑟,温和地说,你要爱惜她,现在对她好一些。
他走近来,你跟我走,跟我去上海,怎么样?
他的声音像被热水泡着,软又暖。她分不清楚他是怎样的,到底是怎样的心,此时她也不愿想了。
怎么想?去不去?
不知道,她说,我不知道去不去。
他忽然严肃起来,说清楚。
像被救上来又被推回水里,他的脸怎么能一下子冷峻起来?
你强硬些,志气些,走上了好路,我会尊敬你,作瑟是天生的命,你不是,你才十八岁。
我不相信你。
我坏到连这点好事都做不得?
她掀开篮子上覆着的一层布,给他看,是几件衣服。她嗫嚅道:你现在就送我走。
我忍够了,我一刻也不愿在家里,我死都不愿了,你把我带走,不管干什么。她的泪又蒙在眼里了,双手紧紧攥着篮子,全身的力气都在手上。
他伸手捏住篮子的把,与她的手挨着。
那就走,我说的是真话,早想把你带出去,你要嫁李家,我不准的。
她不看他,心里却发愿般地涌出全部的东西,是甘心,和相信他的虔诚。
我愿意出去。她说。
庙外打更的人敲着锣,声音近了,两人屏着气,动也不动。更声由高到低,远了。不知过了多久,他说,我没准备好,明天,明天这个时候你多带些东西。
她把篮子放在香案上,靠过来,只敢靠着一点,贴着他的肩膀,心里有了热度。我想了好久,想了好多次,你娶作瑟那天我睡不着,每次你回来我都想跟着你,想天天看见你。
他伸手捻熄了蜡烛,任她靠着,这样偎着,两人的心都缓得温轻了些。
你喜欢华琪?她问。
她做过妓女,你是干净的。
作瑟。
她是块木头,我担心她将来活不长。
她笑出声,黑暗中的声音令自己也吃一惊,我也想过她活不长,兴许生孩子就生死了。
他笑了,你们一点都不像姐妹,她让你,你越欺负她。
他不动,她也不动,她贴着他,伸手抱了他的手臂。她抱着了一个饱实的梦中世界,是由天造,再由地设,塑出的这么一个形,有气呼出,有血流动,是真实的,真实的人。她贴着他,心里的快乐涨得满满的,报复了作瑟,也报复了华琪,他没有她们,此刻他在这里,跟她挨在一起。
恍然,她明白了什么一样,松开他,明天来,告诉你我走不走。她拾起篮子,打开门走下台阶,消失在庙外。冷风嚯地灌进来,迅速吹走身上刚刚蓄满的热量,他打了个激灵,走出庙,整片深夜是无垠的深蓝。
她一路上也不知道冷,只顾走着,回到家,推开掩着的大门,轻手推上,插好闩,仔细看了院里的动静,她房里亮起了灯。她把篮子放在院子墙角下,走到房门口站了站,推门进去,母亲坐在她梳妆台前的绣凳上,不知坐了多久。她飞快扫了一眼屋里,走到床前,看到枕巾一角皱着,房里像被翻过。她坐下来,倒在床上。
你到底要怎样?母亲凄厉的声音。
你这个冤孽,我就不该生你,你有作瑟一半好我省多少心。母亲把手里的刀片掷在地上,薄脆的一声响。
她坐起来,我不嫁,你答不答应?
屁话!母亲从凳子上起来,过来抓住她的头发,你刚才去了哪里?你想害谁?
她不动,任母亲抓着,身子又倒下来,手脚敞开摊在床上。
母亲撒了手:从现在起,不准出房门一步,出去我就要了你的命!说完捡起地上的刀片出去了。
她听见门外上锁的声音,从床上跳下来,一脚踢翻母亲刚才坐的凳子,门外的影子停了一下,走了。她脱了鞋子躺上床,想明天早上阿康发现墙边的篮子,交给母亲,母亲看了会进来逼,逼不出,又是一顿吵。她把手伸进衣服里,冰凉的手摸着光滑细腻的肚皮,像手伸进燃烧后的灰烬堆,温温的余热,她呵呵笑出来。
第二天中午,阿康送饭进来时臂上挎着篮子,她的强硬折了一折,只坐着不动。阿康说:我捡了来,里头是你的衣服,没让夫人知晓,你是要去哪里?她顿时很感激,面上不语。阿康把饭菜端上桌,夫人很生气,你去跟她道个歉,就要去人家的人了,去了李家皮包骨我们面上不好看,你多吃些。
她立起来,走到桌前,端起饭碗扣在阿康头上,饭团从他头脸上落下,地上身上都是饭粒子,阿康愣住了,她又端起盛着一条鱼的碗,阿康连忙后退,她拈起鱼尾巴提起来,走过去,一只手扳住他的肩一只手把鱼往他嘴里塞,两人打架一样你推我搡。终于阿康挣扎着出了门,奔跑着呜呜叫喊:夫人……夫人……endprint
她奔到床前拿起包袱跑出去,跑过院子,跑出了朱色大门。
她往巷子深处跑,从另一头跑出巷子,拐进一条平时无人走的窄街,跑到三面河边,沿河跑到田埂头,怕被人看到,翻了田头的矮墙,跑进了庙里。
晚上潘有旦来了,屋里漆黑一片,他关好门,去摸香案,脚踢到了案腿,声响像偷食的老鼠慌张乱窜撞到了锅瓢,他微一惊,在暗中笑了笑。点燃蜡烛,微弱的火苗烧了几秒,变成拇指大,他看到门旁一尊残了两根手指的菩萨下,她睡熟在并起来的三张蒲团上。他蹲下来看她,她睡得很深,身子侧蜷着,肩膀和抱在胸前的手随呼吸一起一伏,脸上安静无忧,和平时很不同,一副没有心肝的样子,看着她这副天真的睡相,他生出几分怜爱来。看了一会,拍拍她的手臂,她醒过来,睁开眼睛,他脱下衣服盖在她身上。
你不怕冷?
我忘了冷,早就不冷了。她把衣服拉到脖子上,坐起来,并起膝盖,拉了衣服下摆盖到脚上。她已冻麻木了,四肢没有感觉,棉鞋里的两只脚已经不觉僵疼了。
十点钟有舟子等在码头上,不是这里的人,我给了钱,他送你去,明天坐一天马车到城里,他带你坐船去上海,他手上有信,华琪会接你们。
她清醒过来:我有一点怕。
我喜欢冒险。他笑。
她推过去一个蒲团,他坐下来,双手叠在膝盖上,一只手不停摸搓下面的手,他也很冷。烛光下,他的脸如涂了层青色的玉,她忽然感到亲近,谁在中间也隔不开的亲近。
你究竟喜不喜欢我?她问,刚醒来,什么也不怕。
他一愣,你做了家庭教师,我喜欢你。
她不回话,心莫名一动,拉开衣服跪在他膝前,两手打他的肩,要把他拍疼的用力,他捏住她的手臂,又放下去,她不打了。
他看她,身上热起来没有?
她跪下来,与他对着脸,我就是喜欢你,恨不得时时附在你身上,我恨作瑟,恨她有你。
他捏起她的手,说,女人要有女人的样子,你做了家庭教师,我不能不喜欢你了。她摸着他的手,伸进袖子里,摸到手腕两侧的骨头,很硬,仿佛不是他的。
她说出昨晚回去和今天跑出来的事,凄凄笑了声,十点去码头,怕是被活捉。
那怎么办?他像真担心,又像戏她。
她忖了忖,说:只这样说,十点还是去,捉到了,命里死在这里,出去了,恩念你一辈子。
你倒很蛮勇,他露出点赞赏,我爱惜你,不会不管你。
她一笑,眼睛里认真,又不敢露出过多认真,你真爱惜我?
我不爱任何女人。他正色,最爱一个人也是一时,你该知道任何男人都一样。
她没表现出什么,淡淡的,把左手袖口卷起来,一道很细的痕迹横亘在手腕。
他有点慌,蹙眉看她的眼睛,要看出答案。
你说要带我去上海那天,回去我把作瑟骂了,我想让她死,我不想活了。
蠢,你喜欢我,就是输,没有好结果。他的口气像患了痨病的男人拒绝家里给他纳妾。
我本是死人,被你拨弄着,活了几天,又要做死人了,你不该这样来搅我,没有你,我甘心去李家。
真的甘心?
她不说话。他没有哪一回不看破她。
我在上海有了这念头,这次回来看见你,你可怜。
她抬头看他,我什么时候不可怜?
你走不走,真正是你自己的意愿,也许你不会喜欢上海,但以后可以去别的地方,如果你弃了自己,你自己看值不值。
他站起来,拿起她的包袱夹在腋下,走吧,要走了,我跟在你后面,看见码头上真有人往河西面跑。
她知道潘家大院的后门在河西面。他忽地要做勇士,要无私奉献,他坏是坏,是温文尔雅柔情脉脉的坏,是只对女人的坏,他真正是个有志向的人。
她转头朝他一笑,去了,别想我做你的家庭教师。
月色很浅,前面黑黢黢一片,他跟在她后面几十米远,走在暗处。她知道后面的他在看她走路,在跟她走路,他与她中间隔了一世界的冷风,这一世界很大,又很小,她一转身就能穿过去靠牢他,又一转身就看不到,他躲着。
走近码头时,看到木屋里透出马灯的亮光。河边只有这间屋子,遮阳挡雨,做渡舟人的休憩处,木屋半间屋子大,由三面木板和顶板拼成,低矮简陋,敞开的正面对着河。她不知道里面是不是有舟子,或者,有舟子,也有母亲、阿康和拿着棒子的叔伯家下人。不敢再走,也不敢回到他身边,他根本不知在哪里,回头都是黑暗,他藏在哪里看着她?木屋里黄雾色的光,照出屋外模糊的廓影,像遥远世界里的企盼,像上海晚上的一束路灯光。她回头望,黑黢黢一片,他也是怕人的吗?他怎么不出来?
她提起胆子朝前走,不呼气也不吸氣,这口气要等到进了木屋再吐。
木屋里走出来一个人,细长条影,看不清面相,她陡地一惊,提着心不自主吸了口气,人木着,不敢动一分,怕一动被那人看到。直立立的人站在空地上,怎么看不到?他是从木板缝里看到要送的人来了,走了出来。她像尊塑像般不动,他也站住不动了,都怕是深夜的鬼魅。
肩被什么碰上,她再也受不住惊,失声叫出一声,半转身,是从暗里钻出来的他。他拉着她的手臂往木屋走,低头笑,不说话。她木了一样,失去动的力气,被扶上船,安坐好。
他站在屋前,站在中间,挡住了身后挂在顶板下的马灯,那照亮码头与河水的光亮的中心源。周围的黄色光晕拢着他,看不清他的脸,只看到他伸出一只手,手背朝她推。她的心被什么按下去,由一种锋利的东西切开,切成两瓣,贴在冰凉的铁皮一样的东西上,她要站起来,站不起,呼出声:有旦。
岸上传来幽远的一声:到了来信。
到了来信。她又听到一声,隔着水面,声音波荡着飘来,消散开去。
桨板划在水里,发出清凌凌响,深夜河水的腥气透着清润的干净味道,他们漂荡在一河黑暗上。四处望去,哪里都是黑,寒气浸进骨子里,船下是满河的恐惧,她不知道怕了。年轻舟子递给她一壶水,她抱在怀里,解开包袱,拿出一件衣服披上,手枕在膝上,听着桨板划在水里的声音,睡了过去。endprint
第二章 城里
舟子不停歇地划船,费了力气,只觉热,脱下棉衣盖在腿上。不知睡了多久,作琴冻醒来,舟子听到声响,转过头来,说,挨一些,再这么会就到了。她听着他的声音,脑袋醒转过来,晓得是在船上,真在往上海去了,就有点怕,怕船下黑漆漆的一河水,怕家里追上来。四处看,都一样,黑阔的水面隐入更黑里去,那黑,是无边无际的吧。舟子把腿上的棉衣拿下来,朝后递给她,她接过来,披在身上,觉得安全了些。
约摸黎明光景,她只猜到是天快亮了,船靠了岸。他很敏捷,站起来一跨就上了岸,摸到岸上一根木桩,系上绳子,再跨下来,扶她上去。上了岸,回身望那片水,想是离家越来越远,心就又松一截。
这个舟子,看上去跟她一样大,寡言寡语,却很会做事。从前天晚上被母亲锁在房里,昨天跑出来,到现在,没进一粒米,早已饿过头,不觉得饿了,只是身上没力气。他呢,划了一路船,也是耗力气,肚子早空了,却比她能支撑。他提了她的包袱,步子疾疾地走,天还是黑的,清早的寒气笼着雾,此时格外冷,她跟在后面,低头看着前面的两条腿,模糊地跟着他,不知要走到哪里去。
他轻车熟路地走过几条街,在临街一户屋前停下了,迈上台阶,用手捶门。门缝里有亮光,捶了几下,一块门板从里面下下来,冒出一张人脸,认得他,诧异道:原来是你,今天怎么来这么早。他没说话,引她进去,才对那人说,带个乡人上城来买点东西。那人便没有多问了。作琴环视屋里,堂屋里摆着四张方桌,后廊那里走来一个人,一手捧着坛子,一手拿着一叠碗,就知道是间食铺,他是带她来吃饭。
那人原来是掌柜。掌柜端了两碗热水来,他们对坐着,一人面前一碗,她双手摸上碗,捧着碗,烫热从手心流向身体,身子立马暖和了,抿一口水进嘴里,不很烫,就喝了一大口,热水下喉,她的眼泪就惊出来了,想坐在这里不走了,这里多暖和啊。舟子喝完热水,又要了两碗,再一人一碗喝下肚,通体舒畅温暖,积了一夜的寒气从身体里逼出去了。
温暖唤醒了饥饿,就觉出肚里空空,迫不及待要进食。他们是食铺今天的第一拨客,一会儿,掌柜端来两碗阳春面,放在面前。这味道清淡的面条于他们是至上美味了,他们真是贪而馋,顾不得吃相了,汤汁都不剩,全进肚里了。当然是不够的,又上来两碗,第二碗就吃得慢些了,她想,等到上海不知是什么时候了,路上不一定吃得饱,现在多吃些,第二碗也吃得碗底空。掌柜在另一张桌上坐着,看他们吃,知道是连夜坐船到城里来的,却不好问是为什么事这么急,他认得他,这后生他晓得点,不是做坏事的人,她呢,年纪和他一般大,穿着虽旧,样子却像有家底人家出来的,便猜到些什么,可这后生的家是很穷的,两人也并不亲近,进来就喝水吃面,没说过一句话,他便没往深里猜,这世道,谁管谁呢,反正是客,吃了就走的。
吃完面,坐了一会消食,舟子感到身上渐渐上来力气,付了钱,带她出去了。天已麻麻亮,他熟悉城里的每一处,她还是不管不问,只跟着他走。到一间车行门口,车行刚开了一扇边门,他叫她等在外面,自己钻入门里去了。一会儿,车行旁边的仓库门开了,他走出来,后面跟着辆马车。马车赶到跟前,他接了她的包袱,撩开棉帘甩进去,看她躬身进了车里,自己坐到前面赶车去了。
马车走的官道,是一条到温州总码头最近的路,却要到下午才能到。舟子一路上仍是沉默,时不时撩开棉帘往马车里看一眼,好放心她。作琴找他要信,他在身上摸一阵,摸到了,手伸进窗口里来,她接来信,挨到他的手,极冰凉,赶车受着风,想是很冷的。信文潦草简短,说家里妹妹要来上海,让她帮他照顾几天,过了年他就回来。她撩开棉帘往外看,外面是冬天被冻荒的草木田野,他们就是追也追不上了,她感到困乏,挪到角落靠着,睡了过去。
马车进了温州城,街市的喧闹传进车里,作琴醒了,一路车颠簸得身上酸痛,却补了顿觉。到了总码头,两人早已腹内空空,舟子把车赶到一处饭铺门口,扶她下来,两人进去吃了饭。吃完,他叫她在饭铺等一会,他先把马车还到总车行,回来了再去买票。作琴把他喊住,说自己能去上海,不要他送。他很稳重地,没有搭她的话,要去赶车。作琴心里还是防他,不能叫他送到上海,不愿他晓得更多。她走到车前,拉住他的棉衣角,他让你送到,是不放心我,你送我这一路,看得到我是怎样的人,我到得了上海的,你不要去。
此时他才显出他这个年龄的本来面目来,是一张稚气的脸,脸上现出为难的神色。她脸上也有稚气,出口却是不容商量,不要他送。他就答应了。他从小到处走跑,年纪虽轻,经历的人与事不少,算是个看人和做事有数的人。他是由人介绍来到三和镇做这个事的,见了姓潘的人,听明白怎么做,就晓得不是桩明朗事,馬上要过年,哪个好人会离家往外跑?这个年轻的小姐,和那个姓潘的人,怕是一前一后跑到外面去的男女,他一路上暗暗注意着她,不像那路女人,却想不到另外的由头去,收什么钱做什么事,关他什么事,现在她不要他去,他不去就是。
他从身上摸出点钱给她,叫她等一会,走远去了,一会儿回来,一张油纸包的几块饼子,给她路上吃的,说船上有买的,不如岸上的好吃。她解开包袱放进去,他真是个周到的人。
马上春节,人都是从外面回来,去上海的人不多,船票好买。买的是晚上七点发出的一班,他送她进闸,作琴谢了他,嘱他回去了不要讲出去。他轻轻笑了,露出方正的白牙,变得极稳重的样子,我不是你们那里的人,也不知道你是哪个,我不会讲。
舟子穿过人群走远了,直看到不见了踪影,她才上跳板上船去。这一路,很像是个梦。她携了包袱站在甲板上,甲板上走来走去的人,没什么好看的,便进舱里去,坐在她的位置上,手搭在腿上的包袱上,包袱里是舟子给她的饼子。外面早已经黑了,轮船起锚的声音巨大地响起来,震得整条船发抖,她坐不稳,身上又冷,欠身往里坐稳了,眼泪就出来了。再怎样,人是出来了,到底不怕的了,她不要自己怕,不准自己怕。
康夫人愁得只有泪,阿康也愁得没了人样,康家剩下两个孤老守着一院准备喜宴的桌凳。endprint
作瑟和丈夫回娘家来,她也仿佛一下老了几岁,静默默陪在母亲身边。
活端端的人,平空不见,谁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叔伯来家里问,不敢隐瞒,平时表现、神色、说话、墙边的篮子、枕头下的刀片,均实告。着人去码头问,往县道去的路边沿户问,都不知道,又派人下水捞,四处旷野寻,均无影。
前后回想,都有预兆,都有预兆,早该想到的。康夫人拍着膝盖,她不想嫁我是知道,只当她平日里就是这副样子,去了就好了,哪个女人不是去了就好了,镇上都知道了,天大的丑事,我怎么做人?怎么向李家交代?我死了好……
作瑟问有旦怎么办,有旦说,你们逼着她,她不愿嫁,念过书的人不能这么待,要诱。又对岳母说,您不该逼她,知道她是这样性子,又快嫁人,该顺着她,到时往李家一交,死活不是我们的事了。
是,我太急,我不该寒她的心。康夫人哭道,这么多年,十八年,十八年,我怎么养大的,你爹死得早,我不苦?我最苦,都不体谅我,让我死都死得不安逸,这么跑了,跑去死吧,跑去死,我只当你活了十八岁,不是我身上的肉……
作瑟泣不成声,流了泪,卧蚕发得像两个袋子,她一动气就无力,心跳吃紧,有旦赶紧扶住她,走到清净地方稳下来。屋里的哭声又凄厉起来,像咳,更像喘。阿康立在门外,多少年,这哭声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刚进康家的门,就是这声音,这么多年也没变,她似乎没有老,老的是他阿康。
阿康抬起袖子揩泪,泪一蒙满眼,眼睛就模糊,他要盲了,快要盲了。
这个年,作琴在上海,同着王华琪、王华琪的弟弟,三人在一条旧式里弄房子里过的。
王华琪的弟弟分杏十四岁,从小跟做长工的父亲住在东家,是小长工,夏天来上海投奔姐姐,有半年了。父亲从没跟他说过他还有这么个姐姐,今年父亲收到一笔上海寄来的钱,他才晓得他有个大他十几岁的大姐,五岁上给了人家做童养媳,自此跟家里断了信。王华琪有钱投在一家赌庄,从赌庄回过来的钱,是她现在一部分吃穿用度的来源,分杏来了,就派他去给赌庄看门。他很吃得苦,大冷的天,就坐在门里,看着进出的人,风灌进来,只管受着。看门是轻省事,他只需坐着,不出力气,比在乡下跟父亲做事好。
分杏这个年龄的孩子,正对万事万物都有着好奇,又没有见过什么,来这大地方了,仍是每天只在一块小天地里打转,人却有了个正式样子,王华琪给他置了几身够换的衣裳,吃饭也有了油水些,时常还给点零钱,他喜欢上了上海的生活。大姐的过往,他不知晓多少,来上海前,从父亲口气里听出父亲对大姐的瞧不起,却又羡慕她的好生活,指望着她经常寄些钱回来。他跟大姐日日相处在一个屋檐下,半年了,也还不亲近,像是陌生的。他不喊她姐姐,喊不出口,他在乡下有两个姐姐,从小喊到大的,她们跟这大姐好不一样,她很漂亮,吃好的穿好的,举止做派也讲究好看,全是他以前没见过的,他来了上海才知道世上是有这样的女人,像画里的。对这姐姐,他有着因不亲近而生出的好奇,因了她的漂亮和吃穿排场,又有她是他亲姐姐的骄傲。对潘有旦,他也是不喊的,要是喊他姐夫,就该喊她姐姐了,怎么只喊姐夫不喊姐姐呢,就都不喊。
潘有旦跟王华琪一样,不大注意到他,家里多个他,只当多了只讨食的小冻猫,他又听话,不惹眼,不声不响的,有时他在屋里,他们完全当他不在,说起什么来也不避他。年前潘有旦要回乡下去,分杏听到是回去成婚,才知道他并不是姐夫,再多想些,就生出跟父亲一样的嫌弃了,更不会喊她了,好在他也是不把他们两个放在心上的,知道了什么,转眼忘到脑后了,父亲送他来上海讨生活,他只管有吃有住就是了。
腊月二十佣人就回六安老家了,是有分杏在,王华琪才放佣人回家的,佣人一走,分杏承担了所有家务,她自己什么都不需沾手,要做什么,指给他。分杏听话,姐姐要他做什么,样样肯做。年前几天,家里住进了一个人,分杏只知道她叫作琴,听她自己说,是浙江乡下来的,看她的样子,却不像田户人家的。
作琴看分杏,就看出是乡下来的,脸上冻得红红的,皮肤皴裂着,一股未脱的乡气,初见她,样子很怯。作琴来的第一天,上桌吃饭,王华琪吃了一口,就抱怨分杏不会烧火,天天烧出这样的菜来,硌牙硌喉咙,败胃口。作琴晕船,在船上呕了几回,又睡不着,路上只就水吃了几张饼子,到了这里来,人虚弱得很,肚子是空的,上了桌就只顾吃,听了这话,用心点嚼味,确是不好吃,几样菜都烧败了,却不免为他抱不平,烧火这样的事,既吃不惯,怎么还要他做,她不像个做姐姐的。王华琪说他,分杏本不怪的,也听惯了,只今天当了一个刚来的生人面说,脸就红了,不自然得很,想回什么,言语嗫嚅,终是没开口。作琴开口了,说他还小,做不来厨房细事,下一餐她來烧。王华琪想,这个作琴,人刚来,却会看人看事。王华琪已吃了几天分杏糊弄出来的菜,又不肯自己下手做,有人来烧火是好事,爽快答应了。
下一餐起,饭菜就由作琴来烧,这也令她心安些,住在别人地方,总要做点什么才好。住下来几天,她看出王华琪待分杏并不是第一天那样的刻薄,头天抱怨他不会烧菜不是真怪他,想是说他说惯了的,分杏也是听惯了,不回嘴,也不往心里去,一会儿就忘了,依旧去做姐姐安排他的事,是个皮实的性格。
分杏很听话,听话得近于老实了,也实在是个老实的孩子,佣人回去后,每天天刚亮,他就起来了,隆冬的早晨多么冷,他提着空桶去公共水井排队,里弄的居民们一早要出去做工,都提早打水担回去储着,他排在队伍里,是最小的。担了水回来,倒进缸里,去厨房热碗泡饭吃,就去赌庄了。作琴睡到七点多起,洗漱了,下楼去买菜,菜钱是王华琪给,用多少剩多少,每天买菜回来都跟她报数,王华琪不在意几个小钱,只是于作琴这一面,要让她清楚的。作琴带在身上的钱是她全部的积存,能不用就不用,以后还不知是什么样的,钱留着,心里就有底气些。好在这里处处用钱的地方都不要她掏,王华琪极大方,想是潘有旦嘱咐过的,问过几回,差什么,只管找她要了钱去置办。她听得出不是客气话,只是不差什么,她差的东西,不是摸得着的实物,便只隔几天问她要一回菜钱。endprint
附近就有条菜场,出了里弄,过马路,走几步路就到了,按王华琪想吃的买。菜买回来,到厨房里,时间不赶,慢慢洗慢慢烧。中午饭熟了,分杏回来了,王华琪也从楼上下来,三人一起吃。
他们住的房子,有一点破败相,不是作琴来之前想的那么好,在乡下时她以为潘有旦住的是多么阔气的地方。这条里弄属平民阶层居住的层次,几乎都是外地人,房客多是公司雇员、商店职员、电车司机、售票员、开食品铺的,成分混杂。他们住的二楼算宽敞,分杏来后,潘有旦把一楼也租下来,刚好佣人就搬下去,和分杏住楼下,他和王华琪独住楼上。王华琪说他来上海才一年,又是在别人手下做事,手里并不阔绰,等年过了,赌庄会回过来一笔钱,到时他们搬到新式里弄去。
作琴来后,住的是王华琪叫分杏收拾出来的二楼亭子间。分杏做事细心,样样事做得来,地是他扫,床是他铺,房里有张窄桌子,他不知从哪里寻摸来一只小凳子配它,过几天又拿走了,换了张合适的条凳来,更配了。亭子间虽狭小,作琴住得安稳,有饭吃,有地方睡觉,再没什么挑的了,一日日过去,心里像是变了点,变了什么,理不清楚。有时她想,假如这里女主人不是王华琪,是作瑟,她绝不会有寄人篱下的心情。另一面又宽慰自己些,来前是把王华琪这个人想得极坏的,船到上海后,王华琪来接她,初见她,只觉她容貌好,善于修饰,没有先前想的风尘气,倒像念过点书的,看上去二十六七岁的样子。把信给她,她不识字,就念给她听,念完,两下都明白了。住下这些天,王华琪的大方与以礼相待,让她心里感激,又想起那个舟子,他们都有一副侠义心肠,她遇上的都是好人。
然而另一面,她又很明白这个家,姑且称这是一个家。她是这个家的客人,王华琪是在把她当客人待,两人说话不多,显得有距离,一间屋子里,相处很客气,不显生分。于两人来讲,彼此都是不明不白不可信任的路数,又都不愿相互倾诉和建立起情谊,这其中是很有些微妙的心理与情愫在作祟,却是种默契,默契一开始就建立起,后面两人就都不去打破它,好在中间有个分杏,使作琴不致陷入许多想得到的窘境。
王华琪不问她家里是什么样,为什么出来,出来后做什么,只字不提,也就更不会问起她姐姐。作琴更是不会主动提,这叫她放心,只每听她说起他,出口是“有旦”,有些听不惯,以为这两个字只该作瑟和她叫的,想明白些,便释怀,他本不是属于哪一个人的,自己暂时落脚在这里,未来尚且难测,丝毫不敢有在家里时的蛮横。两人心里都清楚,都在等,等他回来,她们两个人,都没有权力决定这左右的事,就只有等,其间相安无事,过得舒心些就好了。
分杏除了在赌庄,回家来,就全是伺候王华琪,她全把他当佣人,连贴身衣服也丢给他洗。作琴换下的衣服自己洗,王华琪说你给他洗去,他做这些做惯了的。作琴晓得冬天洗衣服手最遭罪,分杏的一双手尽做粗事,早裂了口子灌了脓。然而他来问她要换下的衣服,也就给他,只贴身衣服自己洗。她到灶上烧水,烧开了倒进木盆,兑点冷水,和分杏一起洗,洗一会叫分杏去玩,分杏乐得脱身。她到底比他细心肯做,洗得又干净又快。
作琴的到来,使对异性的心思并不敏感明朗的分杏觉出她跟姐姐的不同,这种不同很明显,首先是年龄上的隔差,再是气质上的不同。他姐姐富于女人的味道,穿得出彩,一言一行透露出有资本支撑的成熟,又显出娇惯的馋嘴来,时常晚上还唤他出去买零食,在物质的开阖上,他依从她,心里其实就是喜欢的了。作琴素得多,身上的长棉衣从头天来到现在就是这一身,也是没有换的,她言语不多,少听见她说闲话,中午和晚上的空歇,在屋里拿本书看,书是来的第二天叫他带她去书铺租的。他分不清哪种好,只很明晰地领略到了两种女性的性情与味道,这种非刻意的体察,于无所事事时的他,很可打发心思,却也想不到深里去,他跟她们话都少,只一日三餐在一处,但是不陌生了。
正月里,分杏跟作琴相熟些了。作琴在厨房烧菜,中午他回来早了,就到厨房来,猫到灶前,帮她捅灶塞柴禾。作琴跟他说话,问他以前在乡下都做什么,玩些什么。他这时变得话多了,就都告诉她,对着灶口说给她听。他虽是孩子,人情世故领略得少,从她住进来,却感到她心思的谨慎,明白她是寄人篱下的境况,他觉得她聪明,话不多,做事稳当,又是念过书的人,每朝他看过来,一双眼睛明亮正派,显出些威正,这副神态就教他不敢多看。话都是她起头,他先还想说了什么怕被她笑,看她并不介意他说什么,也就不顾忌了,渐渐和她很说得来。有一回,他帮她烧灶,说着话,不期然发现姐姐站在厨房外面,已站了一会的样子,便闭了嘴。王华琪是惊诧的,分杏来了这么久,跟她从没说过这么多话,又是这么自在的口气,平常当他半个哑巴的。她说,你怎么这么多话了?带着笑意,是赞赏的意思。分杏没作声,往灶里塞一把干草。王华琪也没指望他接话,怕油烟熏到身上来,朝他们说,熟了喊我,上楼去了。
在分杏面前,作琴也松坦些,初來上海,想出门逛逛,就请分杏带她出去。下了楼,出里弄,心气不禁放开些,胆子就大起来,什么地方都敢闯,身上只带一点钱,跟分杏在附近逛。分杏对上海还是陌生,不过街景熟些,叫他自己去逛是不敢的,跟作琴一道,只管跟着她,几回逛下来,很见识些新奇的东西。
一天晚上,外面下着寒雨,作琴要把看完的书还到书铺去,明天送去就要多出一天的钱,便叫分杏跟她一道去。王华琪下楼来提水壶,碰到他们回来,门被推开,分杏从外面进来,作琴跟在后面,拿着斗笠,斗笠是分杏从乡下带来的,逢雨他就披出去。他拖着一双湿了鞋的脚跨进来,地上就积了水渍,提提裤子,让裤脚不挨到湿鞋面。作琴的一双脚也全湿了,身上更是冻得很,她把斗笠放在桌上,分杏把伞立靠在桌腿上。这一前一后进来,又一致的动作,王华琪看笑了,说:你们才像姐弟,我倒像个做后娘的。作琴笑笑,说出去时以为雨不大的,不想回来弄堂口已积了水,不蹚水过不来。分杏没作声,上前接了姐姐的水壶,给她提到楼上房里去。他回房后,睡在被窝里,听着外面均匀的雨声,回味着姐姐的话,心里悟到,姐姐其实是在乎他的。
潘有旦在乡下过得很舒坦,是新婚,又做成一桩事,心满意满。上海来信报平安后,他就放了心,一径在家里住下去。只是康家正不得安生,李家人连着来了几回,作瑟每天回娘家陪母亲,他也去守在康家,陪她们说话。endprint
作琴的跑令作瑟想不通,已经答应嫁,还要跑,就是母亲把她锁在房里刺激的,妹妹过于刚烈了,再怎么,母亲还不是为她好,自己去潘家前也是惶惶不安,去了就好了,就是一道心坎。她心里怪母亲对妹妹这么做得出来,嘴上不敢说,想母亲自己也愧疚的。自妹妹跑,母亲显见得消瘦了,逢人总哀叹,李家不会放过她的。叔伯们来了几回,问是问,也不知怎么办好,意思是帮不了的,除非她自己回来。
李家又来要人了。潘有旦就当了半个儿子。出了这个事,李家比康家更感到难堪,儿子娶媳妇,临了媳妇跑了,生生让外人笑话。李家父亲和管家上门来,讲起来,于人于理,康夫人都是理亏得没一句话讲,她不作声,任他们讲,讲得差不多了,关键上,就是退一步该怎么办。退一步怎么办,潘有旦来出面。康家多少年就吃在没男人的亏上,每在要决策的事上,没个男人拿主意,没个男人去做,现在,她只好全靠女婿,事怎么办,听他的。
先是退聘礼,全部退回去,康家还赔点,赔是没得说,自然要赔的。李家来人显然是统一了意见来的,他们同情康夫人,说事情如此,做父母的,儿女婚事不成就不成了,只是家里的兴绥还想不过来,自来了康家一回,看到作琴小姐,心里就认了她,现在人不见了,天天在屋里闹,不肯吃饭,弄得一家人都很难办。李家父亲说,这个年我是过不安逸了。
我也过不安逸,康夫人说,早晓得她想跑,我怎么都看紧的,从她跑了,日夜我都留着门,只希望她气性过了回来,回来了,跟你们赔多少礼都赔得的,人也送过去,她不回来,我只好当她死在外面了。说完怪向阿康,责他连个门都看不住。阿康低头,凭夫人怎么说,嘴里应着,小姐跑全在他,他自责得很。
潘有旦开口了,说道:回得来的,她小,一时糊涂,出了年我回上海,到处找找,请人打听看看,女人在外面不比男人路广,无依无靠待不长,过一久恐怕要回来的。
末了,两家算讲和了,李家的意思,他们时刻等着作琴小姐回来,只等一年,到时不回来,兴绥年龄大了,等不得的,只好另寻别家。康夫人自觉愧人得很,家风是丢尽了,任李家人说什么,都答应,这桩事就算了了。
正月二十,潘有旦要走,作瑟自是不愿意,她指望凭着新婚未尽的浓情,他有心带她去上海,走的前几天他是问过,问她想不想去,她随口回不想,他就再不说了,他不说,她就封了这个想法,上海那地方那么大,去了也怕过不好。给他收拾了衣服行李,走的那天,他一早起来,佣人把早饭端到房里来,她服侍他吃了早饭,送到门口。他父亲把他送到码头去,出了潘家大门,看他们走远,她回了房,关了门就落起泪来。
说好正月初五回来,过了初五作琴就在等,盼他快点回来好商量以后,却也想得到,他新婚,怎么也要在家多住些日子的。只是等得心焦了,虽时常与分杏一起,打发些寂寞,总不是长久事,在这里住着实在是权宜。
他回了上海,王华琪和作琴都是雀跃的心情。他听得作琴在这里过得好,同王华琪和气有余,不禁得意。
回来的头天晚上,他就和王华琪出去了,说是去见人。作琴看他们一同出去的背影,一左一右,很相契的,心里就上来醋意,为作瑟抱不平,想了想,其实是自己不平罢了。她回亭子间,坐在床头,看地上被灯光照出的条凳的暗影,怪自己,是她自己要来的,他也不是今天才是这样。
次日吃了早饭,潘有旦才得空专门来房里找她。他做什么都是不急不忙的样子,她跟自己苦笑。他关了门,问她,在这里华琪对她好不好。她躲开他伸过来的手,厌他这个话。
华琪说你跟分杏倒蛮好,分杏跟你还亲些,她吃醋呢。他坐过来,要跟她挨着坐,她站起来,坐到条凳上去。
他笑一笑,收敛了神气,正经起来,讲了家里的情况,说她跑后作瑟夜里睡不着,总是流泪,心疼母亲心疼她。
她没想到作瑟这样担心她,只是无话可说。
今年这一年你是回不去了,回去就要被押到李家去。
我也不愿回去,一世不回去都可以。她赌气的口气说。
谈起以后,她说,来了这里,有住有吃,却全不能自主,怎么办?
他完全不像她一般担心,轻说,这好办,你想怎么办都随你。
我什么都没有,想怎么办没有一点能力。
你就在这里住着,又不收你的钱,还有分杏跟你玩,你也待不住?
不好,她说,我长久在这里住,是住不好的,她房里的香,我闻不惯,下楼来吃饭,带下来,菜碗里都是,我吃不下去。
他便知道了,两人看似和气的气氛,其实是表面。昨天王华琪也问了他的,她还住多久走。他笑了,自问似的,天下的女人都一样吗?
作琴就站起来,狠狠推了他一下,坐下来,却不争气地笑了,说道:我拿你作哥哥看的,你把我带来的,我来了就巴着你,你甩不掉的。
是的,我也甩不掉,他说。
她不想再跟他说些无用的话了,他总是喜欢逗孩子一样逗她,偏她又喜欢当真,老这样你来我回,没完没了。
到底怎么办?她问。
他忖了忖,开口道,按先前说的,去保育院,先住一阵子,等你想好怎么办,就按你的走。
她便说,还是要念书,我都出来了,我要念书。
他心里一震,感到她的志气,说:念书好,让你念,你看得到,我住在这个地方,现在没有多少钱,但你念书的钱还是有的,往后生意上正路了,你念到外国去都有钱,你跟作瑟不一样,不能白出来。
她看他,他像换了个人似的。他看她,脸上的神情,又像乡下庙里那副没心肝的样子了。都有些孩子的童真。两人相看着,不说话,都笑了。
说话要算数,她短促地笑一下。他要說什么,她说你走吧,在我这里坐了这么久,她不高兴了。起身开门,叫他出去了。
作琴不愿在这里多住一天,尤其他回来后,今时可走就今时走。潘有旦给了她一笔钱,这笔钱若俭省,很可用一阵子。他晓得她的心,也不留,说王华琪那在保育院管事的朋友是个大善人,只管把那里当家住,安心做考学的准备。endprint
保育院在城市另一头,潘有旦在洋行做事,每天一早要往洋行去,腾不出空来,那地方分杏跟姐姐去过,记得位置,便由分杏送她去。收拾了东西,只一个包袱,来上海时的包袱,原样没动。临走,王华琪送了只藤条箱子给她,打开来,是几件衣服,才刚立春,正冷着,不知几时才得暖和起来,叫她不嫌弃就穿了。包袱放进箱子里,刚好装下,有这口箱子,路上要轻省些。分杏提了箱子,她只拿了把伞,王华琪送他们到街头,叫了辆双座人力车。两人坐上去,作琴朝王华琪挥一挥手,王华琪也抬起手挥挥,车夫抬起车把,一转头,往宽阔的马路拉去了。
来上海后,她只由分杏带着出去逛过,逛不远,走上几里路就回去了,现在车拉着他们,一会儿出了眼熟的地界。她知道上海很大,不知这是在上海的哪里,问分杏,分杏也不知,他对这城市相当陌生。到了一条繁华的大街,车多人多,她望着宽阔马路两边的店铺,店铺上方的幌子漂亮地随风飘动,前面路上铺有电车轨道,延伸到很远去,没入人流中。她念中学是在县里,年前舟子带她到温州城坐船,城里已十分热闹了,却都比不上这上海的一条街,难怪人们要往这上海来,她想,若是顺从母亲去了李家,一辈子领会不到这些的,便很感欣慰与庆幸。旁边分杏没有受到熙攘市声的感染,他被车夫的节奏颠乏了,发怔地看着前面,快要睡着,作琴拍一下他,带了一股子兴奋,说我头一回看到这么热闹的街。分杏回过神来,有点吃惊,平时她像是什么都见过的,原来也是没见过什么世面。他没有说话,不晓得说什么,醒醒神,只攒起兴致也打量起这热闹的街景来。
近中午饭点才到城郊。保育院在一所旧宅院里,从小门脸进去,分杏引她往里走,走过院子,一排整齐的平房铺排在眼前,有十几米长,近了去,是隔成一间间的房屋,大半空着。走到一间房门口,分杏敲了几下门,门从里面拉开,屋里的人露出半张脸,看是分杏,才把门拉得大开,推到墙上,伸脚勾来一块砖抵着,迎他们进去。
戴老师戴副眼镜,一袭青布长衫,严先生已交代了他,要来一位女学生,暂时寄住这里,或帮忙做些事,或闲住着,都行。作琴和分杏往一条凳子上坐了,戴老师提起地上的暖瓶,要给他们倒水,桌上却只有一个空茶缸,他倒了缸热水,递给作琴,跟分杏说,上回你喝了茶的,今天我这里只有一个缸子,让给她喝,下回再来让给你喝好不好。这话明显是对待小孩子的口气,分杏已经不小了,脸是孩子脸,身材是大孩子身材了,作琴就觉得这戴老师的迂腐好笑,他那迎进门、倒水、说话的样子,确是有些缓慢的笨拙。分杏露一露笑,说不需喝水,不渴。戴老师点头道好,如释重负一样,坐回桌后面去了。他拿起自己的茶缸,慢慢喝了两口,这才转向正题,问作琴叫什么,是哪里人。作琴一一告诉,说暂时借这地方住,住多久现在不清楚。戴老师说,住多久都可以,这里宽敞,有的是地方。作琴喝了一口,把茶缸给分杏,分杏抱在怀里,喝了几口。戴老师见一缸茶两人喝,又像有点过意不去了,起身提起墙角的暖瓶,就着分杏手里的缸子,续满了,朝他笑一笑。分杏也朝他笑一笑,轻轻喝一口,脸色上来点红润。
作琴被安排在西边的偏房住,这房间以前住过人,空了年余,她住进去只需打扫干净就可以了。又是分杏来做,不等她动手,他抢了先,在屋里收这捡那,戴老师便带她去看教室。分杏将房间里里外外抹了一遍,站在桌上擦干净窗玻璃,扫干净地,铺好床,熟门熟路的,又不知在哪找来一盏煤油灯,擦净玻璃灯罩,摆在桌角。一会儿,全好了。弄妥当后,戴老师来叫他,带他们到厨房,叫伙食师傅临时起灶烧饭。吃了饭,分杏回去了。
这里说是保育院,其实是所孤贫院,是一个来华德国商人的产业,再以前,是个美国传教士开办的。这所宅院原是附近一户人家的地产,美国人每年付租金,转到德国人手里后就买下了。德国人在上海做的是大生意,生意的间隙顾着这个行善的所在。前两年,德国人在生意场上结识了一位买办严先生,严先生乐善,得知他在城郊有个孤贫院,便往这里捐了一笔钱,德国人按生意场的规矩似的,算他是入股,有意把这里交给他打理,严先生乐于揽在手里,就接了过来。办保育院只有往里贴钱的分,他们生意做得大,顾这个是图个行善的乐趣。
作琴得以来这里安身,要追溯到严先生与王华琪的交情。两人是风月场上结下的情,后来她脱身上岸,跟严先生保持了友谊,去年,她把潘有旦介绍给严先生,算入晚辈的分,潘有旦在上海入买办行,多少托严先生一点福。严先生不常来这里,每来,必邀几个朋友,朋友走后,过一些日子,就会来些钱,就是那些朋友募捐的,戴老师的薪水就从这里来。戴老师以前在民办小学校教书,一场战火波及学校,烧了几间教室,学校就垮了,师生分散到各处去,他失了业,听得附近有所保育院,就聘到这里来,教孩子认写些字,外加照顾吃饭监管,严先生满意他,也只他年龄最大,就教他管着底下的人和事,行的是院长的职权。保育院除了戴老师,还一个老师,一个伙食师傅,两个保育员,共五人,管着三十几个孩子。
来的这个女学生,许是严先生朋友,许是他朋友的朋友,戴老师拿不准,自来的第一天带她参观教室她话说得多些,住下后,就少见她说话了,人影也少见。她住在西边偏房里,那屋里过于简陋,他以为她是严先生朋友,要有诸多抱怨的,却不见她来挑剔,见了他,也不找他要求什么。饭时一处吃饭,也不多说话,若问她什么,样样都答,都是精准的话,不多余说什么。有时看到她出门去,天黑前就回来了,自由得很。猜不清什么来路,说是学生,没有一般女学生天真浪漫的心性表露,一张脸却显出正是这个年龄的明媚来,走路轻快,露出年轻的朝气,眉眼底下却有一种深,像有着什么心事,话少多少怕是对外人的戒防吧。住了些日子,从她言行举止,看出是有点家底的人家出来的,知道她是严先生朋友,不知是哪一層的朋友,既是有家底,为什么来这里寄住,也不嫌弃环境破落。再想,便料到了,是在躲什么,有些落难的意思,躲什么呢?现世日子不太平,想起从前教书的小学校,一夜之间被炸毁,早上去学校,哪还有教室,一堆废墟,便感叹什么人什么事都有的,难猜了。总之,他有什么事要央人,或人手不够,不像她刚来时那样,随便去喊她帮忙了。endprint
作琴住在这里,安静有余,一门心思做功课复习,闲一歇就看点书。除了去书店,或是买点什么,就在屋里待着。天气还冷,这屋里尤其有些寒凉,早上起来,洗漱完,要坐下看书了,往身上加几件衣服,多余的裤子也穿上,脚冷,她去外面买了双大一码的棉鞋,把旧棉鞋拆了,剪成棉块,挨着垫在新鞋里,穿好,一身臃肿地坐下来做功课,做一会,提起脚边暖瓶倒开水喝,身子就一直是热的。这里比里弄实在好很多,那里有王华琪,住那里时,每想起她与潘有旦,自己与潘有旦,作瑟与潘有旦,作瑟与王华琪,作瑟与自己,自己与王华琪,尽是理不清,不想还好,想起来,毛线一样缠在心里,浮躁得很。这里环境是差些,吃得省俭,住得将就,究竟是自在一个人,吃饭睡觉全凭自己,不用去顾别人。从保育院出去,沿石板巷走到头,在大路上乘一辆人力车,去最近的一间开明书店,买了书回来,就在屋里安静地看。因是西边的偏房,与教室隔得远,那边的喧闹传不过来,她也不去看,他们也不来扰她。
日子过得快,进了四月,清明节气前后,气温暖了些,晚上寒气重,身上还是穿那么多,坐在桌前看书,看得不情愿了,望一望窗子,外面黑漆一片,白日的喧杂声收回去了,黑夜的寂静铺下来,想起清明节气,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了父亲。这一想,印象是很模糊的了,父亲的脸早已不记得,却还记得那张宽大的眠床,上面睡着一个枯瘦的病人,被褥盖在病人身上,薄薄的一具人形。那深大的暗沉色的床上方的空间,药味终年盘桓在上面,渗着多年积下来的深重的忧怨气息,她不怕,作瑟怕,作瑟总只站在门槛外,不进去,她跨进去,跟父亲说话,跟他告状,姐姐没用。床上的人笑了,一笑就喘,声音在沉闷腐坏的空气里抖一抖。收了书去睡,半梦半醒间,恍惚在乡下了,天寒地冻的三面河,河上结了冰,朱色大门,作瑟在院子里说话,不知跟谁。醒来,想明白身在哪里,便感到寂静过度的寂寥,屏息听一听,实在静,估摸着此时是下半夜了。
潘有旦叫分杏来看她,提来几盒老店买的点心,又捎来钱。上回给的钱还只用了一半,这钱也收下了,手里有钱,心气总大方些。除出门坐车和去书店,偶尔买点零嘴,煤油都不用买,烧完了找戴老师讨就是,钱都攒着了。
也是在这里没个人说话,分杏来,作琴高兴,和他有许多话说,分杏见了她也很高兴,话也多些。中午,带他到厨房去,戴老师在里面帮忙,坐在灶前塞干草,锅里煮着孩子们的饭食,几个大人的菜已端上桌,看一眼,寡素得很,没什么油水,平时她是吃的,今天分杏来,便拉他出去,带他去外面吃好的。
回房收拾了一下,带他从偏房旁边的边门出来,沿清冷的石板巷走到头,到大路上,几个车夫聚在一堵老墙下抽旱烟,她叫了辆车,跟分杏挤上去,进了城。拣一间菜馆,点一碗红烧狮子头,一盘煸牛肉,一碗鸡蛋羹,一盆菠菜汤。四样菜足够两人吃个大饱,狮子头有拳头大小,一碗四个,作琴吃一个,其他三个都是分杏的。分杏正是长身体的年龄,又是男孩子,很需要吃的,平时他跟姐姐潘有旦同桌吃,不敢放开,姐姐老是教,说话做事要有样子,吃有吃相坐有坐相。
两人对坐着,气氛显得亲近,因吃得自在,两人心里都升起久别重逢后的默契和温暖。作琴看他,脸上皴裂的皮肤随季节变暖愈合得光润了,分杏发觉她看自己,脸就有点红。作琴问他那边是什么情况,他全讲给她听。桌子小,对坐着,两颗头不免隔得近,讲的时候分杏停下吃饭,对着菜碗讲,偶抬起头,与她的目光对上,又低下去了。作琴就想起李兴绥来,那个形影薄轻的瘦男人,想起来,感到是很遥远的事了。分杏没觉出她分神,抬起头来,这回没有躲闪,迎上她的目光,然后自然地挪開,最后依然定在菜碗上。
出菜馆,走到闹市口,他们在这里分别,作琴拿出点钱来给分杏,嘱他平日买点零食吃,再给他一枚折成小方块的信笺,叫带回去给潘有旦。
第三章 学校
前年作琴考上的是省城的一所大学,母亲不让念,生生是放弃了,现在出来了,经了这些日子的休息,又日日复习功课,萎靡的心境基本消去了,考学的兴头涨起来,跟在县里念书时一样了。
念中学时就知道上海的学校多,又好,最好的,是那几所教会大学,这好不是只说教学,是指学生中多富家子弟的意思,教会学校昂贵的学费首先就把许多学生挡在门外,入读后,样样西式先进,那时就听说有同学的亲戚在圣约翰大学念书,家里是极殷实的。教会学校作琴首先就不考虑,眼光往公立学校挑,一面温习书本,隔几天出去一次,买些报纸回来,各式报纸上登有许多学校的招生广告,她比对着看,看得心里有数了,按报上地址找去学校招生处问。
考大学不简单,作琴有信心。能把中学念到头的人,多少是有点本事的,再往上念,自己考得起,家里能供,大学就能念完。中学同学里,有一半已是大学生,没念的,或是家庭条件不能够念下去,或是已到婚龄,家里早说了亲,干脆断了升学成家去了。作琴选定了致远大学,致大是上海排名前列的公立学校,开设有先修班,以供正式考入前的学生学习,能进先修班念书,末了有一半可以免试入本校。
先是考先修班,考进了。她在的这个班有二十几人。作琴耽误了一年多,年龄一点不算大,同学们的年龄参差不齐,有的已做了父母,有时脱不开身,就把孩子带来上课,孩子坐在腿上玩,大人听课做笔记。有个男同学刚结了婚,有天下课,妻子已在外面等,有人看见了,贺他:洞房花烛兴未过,金榜题名又可期,真是人生喜事件件来,将来定为人上人。这番打趣话使他红了脸,却不责怪,听了是高兴的。
班里有三个女生从西南的重庆来,因重庆的大学少,所开设专业也少,她们结伴从重庆出发,坐轮船经三峡、武昌、安庆、南京,一路到上海,专来上海考学。光是从那么远来求学,作琴就佩服她们,自己来上海的经历跟她们比,似算不得艰辛了。这几个女同学身后都有殷实的家庭做底,家里多少又是开明的思想,所以才能顺利来上海考学。作琴与她们几次相谈,言谈之中,一致求进步的思想令她们互相欣赏,本也年龄相仿,事事讲得来,便结下了友谊。下课了,四人在学校小道上边走边谈,话生话,都感到思想碰撞出的激越,愈发觉得是一路人。作琴的心思,以前无人可说,现在,把压了多少天的话与各种想法说出来,头脑轻省不少。endprint
先修班的同学都一心要入本校,很肯学习,作琴自然不甘落后,每日很早起,出保育院,往学校去上课。窗明几净的教室里,她身在里面,听讲的间隙,看一看旁边同学,望一望窗外风景,真像回到中学了,身心尽是无忧无虑起来。每日来回于学校与保育院,久了,愈觉路上耗时间,实在麻烦,便出一份钱,搬进了学校安排给先修生的临时宿舍。保育院的住处,她不知以后会怎样,叫戴老师给她留着,戴老师叫她放心,什么时候再回来都住得的。
学校环境清明,不比外面的混乱,是一方自由天地,作琴每日在教室与宿舍之间来回穿行,心变得干净澄澈,人不禁也雀跃些。分杏来找过一回,给她一封信,是潘有旦回的,寥寥几句,嘱她专心念书。
下午的课上完,她绕着校门里边的一条小径走几圈,傍晚的太阳洒在路边栽种的竹枝叶上,枝叶染了夕黄,微微的风吹过来,竹叶慢慢摇动,她站住看那竹子,这一阵忙于功课,忘了顾及身边自然,季节悄无声息更替带来的变化,细看,是有些值得欣赏的。旁边有人说着话走过,看去,那两人的背影,穿的轻薄,她伸手摸摸自己衣角,想起日子,刚过芒种,已是入夏了。竹枝上的黄色夕照悄然移开,天暗了几分,她往宿舍走去。过几天,准备出学校,去潘有旦那里,他们已搬到一条叫富和里的新式里弄,去找他说入学的事,还要去扯布做两身夏天的衣裳,给分杏也做两身。
暑假前,先修班的学习结束,作琴考试通过。九月开学,正式入了致大,修经济学。那三个重庆来的女同学,因欲报考的学科与致大今年调整后的专业不相符,权衡一番后,三个人里,两个考去了另外一所大学,一个入了本校,修法文。
考入本校的那个重庆女同学叫子露,姓冯,幼时开蒙比作琴晚,作琴因升学不成在家困了一年多,现同入大学,年龄一般大,都是十九。子露来自商贾人家,家学不甚厚,这从起名上可看出,若是讳礼的书香家庭,名字不会从“子”,也不会从“露”,这两个字是为积礼慎学之人所鄙薄的,字义轻了,多少有点自大和轻亵,何况是用在女孩身上。另一面来说,这个讲究又过于迂腐了,平常地来看,这两字是最平俗的普通,相当无碍,用在名字上,见得几分活泼生气,也是很好。冯子露是家里最末的女儿,因此取“子”,“露”是母亲给的,可看出母亲对小女儿的疼爱。子露学法文,是有个做生意的舅舅常与洋人打交道,在重庆时,舅舅出去谈生意常把她带在身边,她听到舅舅与洋人说法文,觉这门语言的有趣,生了兴趣,自学过一点。她念完中学,和两个要好的同学商量往上海去念书,家里没有反对,父亲开明,虽是女孩,迟早要嫁出去的,却因是老幺,极为宠爱,也重她的教育,要念大学便让她念,学哪项也随她。
作琴学经济也是自己兴趣,她比子露少点浪漫的情思,是从小环境养出来的,中学时听老师详讲“五四”以来的种种,又受到影响,认为德赛不可分家,实业可修天下,相信经世对于大到国小到家的作用,虽自己未来不见得有丁点本事,只是现在时兴读经济,致远大学的经济学又是强科,便跟了上去。读文科未必不好,考试的试卷,文科比理科简单,女生也多数选文科,她仍选经济,心里是想让自己硬些的,怕读了文科,将来性情落入期期艾艾的窠臼去,她不愿自己那样。也很明白自己比不得子露,不得不考虑现实些,靠家里这条路早是死的了,靠姐夫只靠得一时,不想将来在独立上总低人几分,现虽外面社会混乱,今朝不知明朝,致远大学经济学毕业的学生,职业前景一向蛮好。
经济管理系的女生少,作琴班上加她才只五个女生,子露的外国语系倒是女生扎堆,男生成了稀罕物。两人虽不同系,住在一幢宿舍楼里,课余常常相伴,一同行走。外人看來,两人的气质就是两种。子露的脸相有点娇妩,却不显柔弱,因性情开朗,多年念书攒出一番气韵来。作琴是鹅蛋脸,眉眼端正明朗,下巴颏的轮廓显得一点孩子气,从漂亮上来比较,稍逊子露,却多几分读书养出的志气,不笑时神情端肃,像经了世事的大人,让人以为她有着心事,不敢轻易上来挑扰。两种气质各有来源,首先就是家庭的不同,是两种极端了,过去的环境在她们形貌上留下的印迹,一般人不知道也就不会深究。其实从一入学,子露的朋友就比作琴多,两人在一处时,别人似乎都愿意同子露说话些,一对比,作琴就显得有点隔离,她却也不在乎子露比她讨喜,子露天性好,爱说爱笑,比她活泼。另一面来讲,作琴就比子露成熟,子露心性的单纯处处可见,思想开阔疏通,乐于接受新事物和观点,这点从她对法文感兴趣并选为专业上可见,作琴遇事想得深些,未免显得谨慎和保守,却比子露要拿得出主意,做事说一不二,行动果断。这两种性格,是互补,因了互补,又使两人处处合得来,渐成知己。
校园生活可谓逍遥无忧,作琴心安,隐隐里却有波澜,总也不能像子露那样乐观易开心,她的心不重,但比子露重。她从那样的环境里出来,开了眼界,各种各样多少见了些,见了,新鲜劲过去,就不以为奇了,然而现在国难当头,她有自己一份对未来的忧虑。念书说到底是为自己吗?不清楚,总之,是喜欢念书,喜欢念书的生活,省视自己,难说有什么抱负,未来是怎样的,也说不准,这几万万人生活的中国,现在形势这么不明确,以她的见识和预见力,看不清未来会是怎样的,现在就只能保证自己,把握自己,珍惜校园里的每一日,认真学知识。
内外战事纷乱,大学不失为一片纯净之地,外面的人羡慕他们做学生的,尽可圈在一块安全地方念书,一面又担心,这些有知识的青年们,知识是学进去了,知识外的事情全不知,力量又很弱,将来他们能做什么,做得出来什么。
大学里并不安静,有学生不甘安逸,自发组织宣传队伍,立各种会和组织,又出去结合外面社会上的民众团体,引到学校里来,或隐秘或公开地做一些群聚活动,有才艺的学生,做演讲、演话剧,以表明态度。未免是浮躁了,可这个年龄的人,脑子稍微活跃点的,很难不浮躁。这些性质的事情,已是相当一部分学生的校园生活,认为上课不那么重要。作琴渐渐发现班上有人固定地逃课,是大二大三的学生带的,他们又渐渐带动身边其他人,于是多多少少一些人,成了一股不清不明的风气。她不参加那些活动,也感受到了外面抓不住的风向,风向像一杆秤,今日东歪明日西歪,平时听同学说,自己也看报,晓得点外面的事,于是感到这座城市的未来让人猜不着。endprint
她对学业的务实使她在参加活动这方面相当本分,被激进的同学当面批评过。有天下课了,有人截住她,两方在走廊里说起来,她跟他们辩,他们是极会说的人,她终于碰到了嘴皮子比她厉害的。她不肯用行动来表明自己爱国,本身就像是件很理亏的事,一对三个,她没有辩赢,自动住嘴,结束争辩,回身走了,有点气,心里是不服的。还有人想让她加入系里组织起来的文艺宣传队,说女生写起文章来理思不足,情思是佳,且经济系女生少,需要娘子军。她受了上次那遭,更不会去加入,只觉得那些各处活动的同学像一群混乱的鱼,到处游,多数跟在人后面,自己没个主见的,如叫他们真去做什么实事,恐怕做不出来。看清这点,她就没有去做其他的,怕荒废时间,大学生活来得不易,每日下了课就往图书馆去,或是同几个人结了伴去外面逛一逛以作消遣。
子露比她肯尝试,被某个学生会的同学邀去参加什么聚会,就去了,她邀作琴去,作琴得了空跟她去听演讲。她们站在礼堂下,台上男生发表的演讲真可谓慷慨激昂,那情势,好像下一刻国就要亡了,这时她就羞愧起来,上次那样跟三个同学争,想起当时说的话,确是刻薄了些。作为万万国民中的一员,又是青年人中的一分子,自己竟是逃避的,她是在苟且偷安。演讲到高潮,下面的人被感染得个个都想立刻救国于危难中,礼堂的空气热烈得很,台上的人换了下一个,脸上早淌满汗条,声音不减地宣讲。演讲结束,下面有人要发表看法,于是又有人上去讲,这时,听的人也在下面讨论开了,作琴平时不与人谈这方面,话匣子打开,就有些愤懑要宣泄,她变得十二分爱国了。她的话吸引了子露旁边一个男生,此时的气氛下,她的观点还是有些求稳,她说,我们若要有作为,不必亲身上前线去,大学应储备大学的力量,什么人就做什么事。那男生转过头来插话,同意她的意见,说都去打仗了,文明和科学靠哪个来传续呢,大学应该受到良好的保护,不该参与党政范围里的事。然后又说,所以我听不得这种演讲,这种气势,像宗教一样把我们迷晕,我只愿做自由的。她们就笑了,子露问:那你为什么要来听呢?他说:自由何以自由,博采众长涉猎广泛才可充分摸到自由,到那时候,万事不惊,是为自由。作琴揶揄他道:我看你是向往一顶博学家的高帽。他并不介意作琴这话,只觉这两个女生说话有趣,朝她们笑笑,请她们一起出去。
从礼堂出来,三人感到空气凉下来,身上不那么热了。那男生恢复了学生神气,告诉她们,他叫郦沅,土木系大三学生,从燕赵来。她们又笑了,子露问:燕赵地广,到底是哪里人?他缓慢吐出口:天津。
郦沅请她们报籍贯,她们便各报了家乡和专业。挨着校门里的竹林小径,三人走到这里,慢慢踱步,不停歇地讲起来。郦沅说一口北方口音浓重的国语,讲起话来有条有理,思考时眉宇间的神态比同龄人成熟几分,这使她们信任他,愿意跟他交谈下去。
郦沅开门见山,说家里是经营药材生意的,开有药铺,说到这里,知道她们要发问,不等问,自己说:我喜欢生药,药味好闻;不喜欢熟药,熟药专供病体,我厌恶病菌。医生能治人,终究是陈旧的职业,中国从来不缺医生,缺的是科学,而今又急缺,我便念土木。
作琴说,土木很好,修桥筑梁其实是真正的实业,将来大厦将倾你或许可扶一把。
郦沅听明了她话里的诙谐意趣,说,大厦现在已经倾得厉害了,我区区男儿身,哪一点都不差,可这一双手掌,做得了什么呢?他伸出两只手在空中摊了摊。
作琴笑了,你先前还讲要自由,现在又恨自己做不得什么。
他回道,这也不矛盾,一时情境下有一时的心情。
子露插嘴:分明是你善变!
郦沅并不反驳,宽和地笑笑。
作琴说,现在就只想把书念好,将来各人肯定有各人用处。
郦沅顿了顿,偏了话题,打趣道:你从浙江来,蒋介石与你同乡呢。
作琴就说,你这话好牵强,江南地广,我从永嘉来,与他隔着很远,况事业做得好的浙江人多得是,为什么偏偏说他,他又有什么稀奇,你这么讲,个个都是我同乡了,真没意思的。
郦沅不当真,三人就笑了,笑过,自觉转回正题说去。这时候的青年们,不管思想是否一致,清谈起来,总免不了要谈一番这混乱的世界,又是批判又是嘲讽,末了又予以期盼,这种心理上的一波三折正是年轻人心性的表现。郦沅讲起目前国际形势,两人对国内形势都不甚懂,他知道她们不懂,就把大方向的东西转成她们能理解的话,让她们通透,这相当于补政治课了,她们只管听着,更不打断,跟着他身后听他侃侃讲起。讲到别的,三人各抒看法,意见不一致处,统一不了,郦沅不跟她们争,转了话题岔过去了,两人都覺他脾性好。直谈到下午饭点,三人一起去食堂吃了饭,出了食堂,边走边说,走到男女宿舍分岔口,两方散了。
从此,她们与郦沅常来往了。郦沅广交游,眼界宽阔,好汲取新事物,性情时而豪放,生活不像一般学生的单调自守,又因经济上豁达,过得逍遥自在,他结交之广泛,竟延伸到各界去,上海有个对金石颇有研究的老先生,是学界里的名人,他不知怎么跟人结了缘,空闲了常去老先生家里请教听授。郦沅本校朋友不多,常和外校学生来往,有时邀校内外朋友聚到一处,他做东,或清谈,或请一伙人吃饭,作琴子露也被请去几回。
她们去多了几回,对郦沅的认识就深一些,他并不是她们第一次见他时那样的好脾性,谈起事情来,到兴处喜欢跟人争个不休,就露出学生的稚与急来,只是心宽,输了也不气馁,旁人说得有理,他甘拜下风。她们还发现,跟他争的都是男生,他不跟女生争,看着与女生要辩起来了,常常让一步。子露私下夸他,很体恤女生。郦沅乐意听这夸奖,心意飘然,说我从小便体恤我母亲,来了这里上学,我每月都写信给她的。子露说,你这么有孝心,衬得我们没良心了。郦沅说,不写信就是没良心吗,不寄文字,单心里念着,也是孝心。子露说不过他,就说,反正你怎样都有话说。作琴听他们说这个,只觉这话题与自己全无干系,因此没发一言。
分杏在赌庄看门这么久,赌庄老板平时细细观察他,这孩子的性情是很看在眼里,本分,稳当,守得住,只是做事不机敏,遇事缺应变,看他年纪小,手脚算快,是个人力,便着人不时提点他,教些赌庄内门里的规矩与门道,有意收他进去,做点比看门有用的事。endprint
晚上分杏回了富和里,看潘有旦还未回来,就到姐姐房里去,跟她说王老板有意愿把他派到一个人手下,以后跟人出去收债,不守门了。是王老板嘱他回来问的,要她同意了,才能准他去。王华琪闲坐沙发上看画报等潘有旦回来,没太在意他,先没作声,他又说了,说出去收债能挣点现钱。她就开口回:你能挣几个钱?我不差你挣钱的。她流连着画报上的图画,翻了翻,见他不走,把画报摊在腿上,朝他看。好多天没仔细看他了,他挨门站着,一身青褂青裤,衬得人瘦了些,这身衣裳是六月里作琴扯布给他做的。她说,想去就去,也要学个实在东西了,过一两年娶媳妇,没钱,没女人跟你的。听这话,分杏脸就红了,姐姐从没跟他说过这种话。见他嘴角嚅了嚅,她轻轻笑出声,拿起画报说,果真你还是个孩子。顿一顿,又说,不担心的,女人娶得到的,他们叫你去,你就去,只是自己精明些。分杏得了这个话,退出门,给她带上房门,回房睡去了。
潘有旦的生意做上路,开始有样子了。前不久,他经严先生引荐给了一位姓申的房地产商。是在浙商会上吃饭,做东的会长请来了一位申先生,是沪上名声不小的生意人。申姓是本地一户老派望族,祖上做五金生意,到这代申姓三兄弟手上,依旧个个会做生意,心也团结。几兄弟很会跟形势,早些年,除了经营本家五金行,三人腾出心力联手投资实业,合着洋人开了几年印染厂,后棉布销路稍落,立马将厂转出去,依旧做回五金,却并没止于本行,又做起在沪洋人的房产生意,做到现在,十几年了,现在房产行内名头很响。潘有旦早听严先生说过这位申先生,心有向往,这回见到,不免感到幸运,这位申先生是申家老三,已年过五十,坐在旁边一桌的上席,面貌平常,与人寒暄也无特别之处,说话不急不慢,谁来敬酒都喝,潘有旦看出来,这恰是见过大世面的。申先生也注意到了他,就坐在一抬眼的地方,旁边一桌的下席,与他对着,满堂人里,数他年轻,极年轻不说,相貌生得好,举止有番气度,坐着言语不多,姿态很稳,见得到他注意着每个人的说话,时而插进一两句,出口得刚刚好,不起兴也不败兴,不叫人忘记他,不像是二十几岁的人,不免于众人中独注意到他些。酒过几巡,他过来敬酒了,开口是自然的声气,不威吓于申先生的名声,也不显露稍有所成的年轻人的盲大,自然地谈起上海的房产行情来,言语中见外行人的浅显,姿态却谦恭,向他讨教,他就耐心回他,有个问题竟把他问住了,一时无法立刻回答,见这样,又很真诚,没有相逼,自己把话说回去了,说得很圆,很晓得给他台阶下,他顺着他给的台阶走,心里竟是熨帖不已。再看他一副面孔,年轻干净,一张脸洋溢着焕发的神气,眉眼间掩不住的意气风发。申先生不禁感嘆后生可畏,这实在是个天资好,又极聪明的人。他有个儿子,从小好静,只爱念书,那时只说申家世代经商,念书是弱项,子弟中出个读书人是添福,一心叫他念,长大了顺他意送到外国去喝洋墨水,回来后却不成器,念了这么多年书,也没念出什么来,人念废了,经商之道全不懂,也不愿学,一做事就软弱得很,样样做不上手,愈是这样,愈不叫他闲在家里,托人送到报馆里去做事,听报馆的人说做得也不好,他很不满意,倒是有两个女儿有点聪明脑筋,却是别家的人了。自己生意做得这样大,到了交手的年龄,虽上面两个兄长各有儿子,到底自己手里断了承续,三兄弟就自己差些,时常伤恨痛叹,却也无法。今天见到这个年轻人,有意跟他多谈,再谈起来,就问他籍贯与家庭。他说父亲和伯伯也是经商,只是在乡下小地方挣点口粮罢了,他从小不爱念书,书上的事情无一点味道,念到中学不肯再念,到省城去跟伯伯学做生意,入门路里去,亲眼看了些门道,谈了几桩事,就来上海闯了,全为着一番经商的理想。听罢,申先生极爱他这志气,因自己也是从小不爱念书,又把他那念了十几年一无所成的儿子比到最底下,不禁感慨愈深,说道:我生在这么好的家庭,就是不从商不念书,一辈子做少爷也能享得一世富贵,偏偏几十年来我这么劳苦,年轻时我一双眼睛就盯在生意上,也是有个好家庭,够我去学去看,二十岁我独下南洋,在那里跟人学,样样学,样样做,到你这个年龄回上海来,自此就把生意做起来了。书有什么好念的,能念出什么?做生意的,书念多了脑袋迂掉,我想不通,我生的儿子,跟我隔得天地一样,真真是我的命,没有办法,男人书念多了不好,要这么多学问做什么,学问换得到几口饭吃?说到此处情绪低落,潘有旦截了话头,没叫他低落下去,细条细理安慰一番。申先生情绪稍好起来,再谈,一老一小,便都有些相见恨晚,谈起生意门道中的种种,愈觉如同知己。这天,严先生就从中牵线,叫潘有旦拜了申先生做晚辈,今后多点拨他,引他上路。
每日在外面,潘有旦忙得很,然而手里的事做得顺风顺水,心情是顺遂,白天忙完外面,晚上回到富和里,又是一番温柔乡景象,他只觉得自己年纪轻轻已领略到太多好,人生未免太顺利。
潘有旦和王华琪,都是在情场上汲取过经验的人,于情这一面,都先天好悟性,均早早涉入到情感里去,得到了足够的身心开发,由此开窍,进步飞速。只是他比她浅,但因是男人,舍得下和豁得出许多,不像女人易困于情,现时的好,现时就充分受着,心眼大方,看得开。两人都知道是逢场作戏,说是这么个说法,也并不全是作戏,是在真实地过,两人在一起,这一男一女的搭子,是同盟,是高级的逢场作戏了,只是最终这戏要作到什么时候散,全看她。
王华琪甘愿跟他,是有自己的打算的。她不算个笨人,就是生性笨,那么多年的苦日子也把她教乖了。人生到这个年龄,怎么会把未来赌在一个相当不稳定的男人身上,又比她小,以他的种种,若一门心思跟他,最终划不来吃亏的是自己,旁人要笑的,笑她天下第一傻。她是在等,等一个人来跟她兑现承诺。是那时她正张望的时候,出现的他,年纪轻,长得好,人明白,是极现实的人,正因极现实,恰能暂时依附,又真是合拍,到一起就过得来。权当是长一些的露水情,都不作真,过一日就互相信任一日,享一日的恩福。
要跟她兑现承诺的人,是位苏州城里有名望的乡绅。容姓是大家族,容家子弟都兴念书,他年轻时念过,终是不爱,接手父亲生意,做了粮行掌柜。她在风月场上混滚时,认识了他,后他每来上海,必找她,一颗宽厚心,从不看不起她。有了些回数,就生了情分。大家族的子弟娶小可以,娶这路女人不行,他囿于家庭,不敢做动作。知道她脱身上岸成了自由人,先不说家里准不准娶,急忙就专来上海找,这时她心高气傲,绝不愿做小。他的太太,进容家的门起就是病罐,二十多年了,没断过药,这一二年来每况愈下,活不了几年了,将来人走,落得自己寂寞,他便要为自己的以后提前打算,渴望将来有个知心的陪伴,这个陪伴,就是她。只是太太一时半刻不得死,他又恐她人在上海路数多,忽然哪一天就跟了别人去,心里煎熬。她先前不急的,近来闲了,事事想得多些,暗里也生出点焦急,自己年龄在一日日往上长,他太太虽是病人,要是偏偏长寿,不知要等到几时。endprint
就在前几日,苏州来了封信,叫她安了心。那天中午邮差送来信,她收了信,看邮差走远了,下楼出了富和里,招一辆人力车,拉到很远去,找了一个代写书信的先生念了。信里说,越想越不能这样干等下去,只好下了心减药,她终是要死,他和她还有将来要过,顾不得她了。至于族里准不准,自己年轻时不得法,现在年纪上来了,再娶,没人敢置喙,到时接她来苏州,先前怎么娶的太太,到时怎么娶她,她正式是容家的人了,他们一起过团圆日子。望她体谅,再等一等,等他来信。
她听完信,给了先生一块鹰洋,依然坐车回去了。他要她等,她就等,她也在等他说的团圆的那一天。
永嘉乡下,三和镇的日子缓慢有序,那三面河上撑船的老人,劳苦了一世,所得也仅可填肚子,心性却是开豁,不觉忧苦,听闻外面世界不安静,纷扰到底未波及这里来,乡下人见识短,也就不问外面如何,太平日子过一日是一日,人落得安逸。
经了去年那一遭,康家已太平,康夫人从内外交困里熬过来,人平静得多,只脸上见枯老了些,好在身体无大病。康家偌大的院子,前后几进屋子,只留得两个残老,作瑟作琴在时还有些旺盛人气,如今空屋子一间间,落寂得很。康夫人已不讲主仆之分了,只把阿康看得紧,生怕他不在,就像世上只剩自己了。有时看不到他人,急急地喊,阿康来了,又没有什么事,只为听得他的脚步和说话声。晚上她怎么也睡不着,把阿康喊来,在她房里,一个偎在床上,一个坐在床下矮凳上,不点灯,在黑里说话打发时间。阿康被命令地坐在床下,孤坐一片黑暗中,索性闭了眼睛,听夫人细碎絮叨。那些话,说过多少遍了,说来说去都是些古话,他不必接话,她说的什么,兴许自己也不清楚。有时她说到山穷水尽了,又不甘心叫他走,就那么干坐着,发着各自的怔。说话不说话,都是寂寞,却也是寂寞让他们睡不着。阿康坐久了,迷了知觉,站起来,不知门在哪一边,茫然地辨方向,伸手在前面探,摸到门,慢慢抬脚,跨门槛出去了。
阿康时常想起二小姐作琴,不知她在外面是死是活,这么久,一点音信不见,望也望不到她回来。她的名字,现在是家里的忌,跟夫人提不得,这对母女从来是反的,前世怕是一对冤孽,这世落生在一个屋里来纠缠讨债的。
作瑟也提不得作琴,一提母亲就有气。去年妹妹跑了,连带着母亲遭了大罪,作瑟心疼母亲,总觉母亲愈发过得孤零,常回来看望,自己心里也安慰些。每回来,阿康总跟她问,有没有二小姐音信,她先還回没有,烦了,斥他,我怎么晓得。不愿跟他多讲。这老阿康,烧出来的饭菜令母亲不满意,母亲向她告状,他脑筋越来越不清醒了,烧菜抓把地上的灰末,作盐洒进锅里。她不知是真是假,母亲的精神不如以前了,说起话来也不如以前那么精明,她没跟她细问。
她提着饭篮来康家,潘家的饭菜烧得好,总带份回来给母亲吃。看母亲吃得有兴头,忍不住说起来,还是不敢提名字,只说,她出去这么久,亲骨肉无半点音信,愁她在外面不知怎么样在过。母亲先一声没发,开口了,只是一句话,不是个守规矩的。就这么一句,声气硬得很,无半点怜恤。她疑心母亲是真糊涂了,妹妹出走她怨是怨,同为女儿身,又这么久了,多少理解些的,母亲却从来没有一点怨自己的,错全在妹妹。她便无奈,任何时候说也说不得,更不敢辩。她缓一缓,转了声气,安慰道:我只望她在外面不遭什么难,我们心里好过些,终是一个娘养的,从前跟她不和,总是我的妹妹,我们只姊妹两个,现在只剩我在您跟前,我怎么样都尽您的孝的,您尽可宽心,不要多想。
母亲得了安慰,不作声了,像孩子一样露出点笑。作瑟便说:有旦在上海到处打听,打听不到,我时常担心,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她若是跑到别的地方,更是不想家的了,我也急,急没有用。说着鼻子泛酸,母亲不吃了,抬起虎似的眼睛看着她。她止了嘴,今天说多了。这些话,在潘家是不能随便讲的,还恐被他们多问,妹妹跑了不是件光彩事,回了娘家来,还要看母亲脸色,才敢讲出来。她心里的话,总是无处可说。
作瑟在潘家,不如婚前她想的那样好。进了潘家的门,才几天呢,他说走就走,她在他心里到底是什么位置?写信给他,没有一封回的。好在公婆待她好,尤其婆婆,宽爱她些,可终究是婆婆,总是隔了一层,心事不可尽诉。回了娘家,跟母亲说,然而母亲不很听得进心,自出了门,母亲不像从前那样疼她了,她晓得自己已是潘家人,不敢再向母亲讨疼。
潘有旦在家行三,上有两个姐姐,下有一个妹妹,两个姐姐早去了人家,最末的妹妹叫有萍,在县里念中学,就是这个有萍,让作瑟在潘家的日子不那么好过。有萍不像她那两个姐姐,两个姐姐早嫁了人,知晓在人家做媳妇的种种好与难,每回门来,只有亲作瑟的,因娘家又只三弟一个男丁,指望她继承潘家香火的,和作瑟相处很要好,言语上都疼顾她些。
有萍虽在念书,心性聪敏,性格却乖张生僻,年纪小,不懂得大人间的情理,又是家里老幺,父母娇惯,就不大尊重嫂子,时时来搅扰一下。作瑟刚进门时,她偷偷跟母亲说过,不满意这个嫂子,哥哥应当再娶房好的来,把她赶走。母亲制止,呵斥她不要乱说,嫂子样样好,贤顺明理,她将来去了人家,该拿她作榜样才是。她不服,说哥哥娶亲时她很不高兴,他该娶个漂亮又有钱势的,康家配不上潘家。母亲就威吓她再乱讲告诉她父亲去,她才停嘴。
潘家上下待作瑟好,只有萍明里暗里看不惯她,佣人们私下也议论的,认为少奶奶过于体弱,食量小,说话慢声细气,不知将来生养怎样。这倒不是什么坏话,下人间免不了碎嘴,却只这有萍格外做得出来。有一回吃饭,一家人吃得好好的,有萍停下筷子,忽然朝作瑟问,嫂子这几天怀上孩子没有。这话叫作瑟当时就红了脸,胸腔里一颗心急急地跳,背后都发了层汗。她平时就对有萍防备着,恐她说怪话,现在饭桌上,公婆都在,旁边还有下人,她竟说出这个话来。有萍见作瑟的样子,笑了起来。公公很生气,把筷子一拍,有萍赶紧收敛了,脸上还是快意的笑。作瑟吃不下去了,公婆在,不敢轻易下桌,只好继续吃,菜嚼在嘴里,丁点味道也没有。
有旦去上海多久了,谁不晓得,这几天怀上孩子没有,这个话怎么说得出口,叫她怎么做人?晚上,婆婆来房里跟她道歉,她宽谅地说没当回事,有萍小,慢慢大了就好了。婆婆欣慰她的大度,说这才好,一家人和和气气,千万不要把那话听进去。婆婆走后,她扑在床上又哭起来,不敢大声哭,怕外面听见。话是有声音的,她是有耳朵的,既进了耳朵,怎么能当没听见。endprint
隔不久又一回,有萍放假回来,逛到院子里,看见作瑟站在回廊上观赏从院外伸进墙里来的梧桐枝叶,走过来,迎了她的面说:嫂子,我一個月才回来两天,每次回来你都在家里,你怎么不回娘家去住几天,康家是不是穷得没米烧给你吃了。这回作瑟镇定了些,当没听见,兀自走了。回了房关上门,忍不住又是一场哭,她不知这个小姑为什么要这样处处为难她。
有萍这样刻薄她,处处挑刺,作瑟心里气,闷着自己忍化,时时秉着做长辈的涵养与自小学得的礼数,只道她还小,她是做嫂子的,不跟她计较,她大了就懂事了,可是她想,等她大了嫁出去,这中间是多久?她还要受多少气?好在有萍平时在县里上学,再放假回来的日子,更避免跟她照面,就少受些莫名的屈抑。这些,在给有旦的信里只字不提,回娘家也不跟母亲讲。
洋行定的一批货从外国发来,漂洋过海几个月,刚到广州停靠,两船货,数量大,上海需派人去广州,先验货,再接洽给各商行,最后留一批带回来。这个事派到潘有旦手上,他就把手里的事情交给别人,带了几个人,启程往广州去了。到了广州,货物交洽在十三行,他们在十三行住下,住了近一个月,事情都处理妥当,往回带的货物装船清好,就往回程返了。
轮船行至瓯江,在温州港停靠,他忽然想起这里离家很近了,再一想,便嘱咐随行人,叫他们把货物平安押回去,他回家一趟,过不几天就回上海。然后独自下船,搭上另一条船,转道回永嘉乡下了。
近乡情怯,又是婚后头次回去,踏进潘家大门的门槛,他真是不过意得很,今年来太忙,都快忘记乡下还有个家了。家里对他的回来,先是惊,而后是喜,一屋子都围上来。他是家里独子,先要见父亲的,于是到父亲房里去,跟父亲详细讲了在上海的情形。今年情势好,他说,去年是熟悉,各处在摸在看,今年才上正轨些,又认识几个好人,以后做开了,盘下洋行自己做,等洋行稳了,再想其他的,总之到那时事事就顺了,不管怎样,家里尽管放心,就是难得回来。父亲欣慰他在外面有出息,自然不怪,只望他步步走稳。讲完这些,父子俩又说些家常体己话。
他一回来,作瑟就知道了,佣人来房里报,她胸中波澜骤起,险些快站不住,抑制心意,等了一时,只疑怎么不见人,喊人来问,说正在老爷房里说话,她才定了定。
潘有旦从父亲房里出来,径直往东屋去,进门看到作瑟,夫妻相见,两下潸然,又是喜又是苦,感慨无限。情绪稳了些,她就有气冒上来,她在这家里,在他亲人手里受的气,肚里的委屈,不是几句话讲得了的,就只一味抽泣。他掏出手帕给她拭泪,开口问:怎么不写信来。她更气得浑身发胀,走到梳妆台,抽开小屉,拿出两封信给他。他问,怎么不寄。她说,寄了七八封去,你回一封没有?总也不回,我还寄什么。他就想起来,是收过几封信,看了就忘了,再想,只收到五封,其他的,怕是华琪收去没给他。我再寄岂不是自己讨辱,她说。他挨过去,捧了她的手按在怀里,他的力气把她捏疼了,也只管叫他捏着。他再愧疚不过了,觉得自己最恶了,说不出一句话,只好抱了她,把她的肩往怀里拢。她的瘦让他陌生,继而生怜,头脑里竟是熟悉的略丰实的华琪的身体。他脑子闪过几丝电,有点意识不清,就不作声,仔细摸她的背,要熟悉起来。她的背下面是薄薄的皮肉,皮肉下面也是一根根细骨头。
晓得他回家来,只过得几天就要走的,这仅有的几日便是异常难得的珍惜,平日那些引她不快的事,不准备跟他讲了,只讲好的,却没想他回来的第三天,有萍学校放假,从县里回来了。
听说哥哥回来了,有萍极高兴,往父母屋里去寻,见不到哥哥的人,吃饭时也不见他来吃,问了,才知整天在东屋,饭也送去房里吃,她有点明白他怎么要在东屋了,就心生委屈。她要去东屋看他,叫佣人沏了两杯茶,摆上茶盘,她端去东屋。到了门口,她有意不敲门,门也没有关,一推就开了。哥哥和嫂子偎在床上相靠着,这亲密景象透露出的旖旎气息,使她懵懂地明白了点大人的事,顿时醋意涨起,格外憎恨起嫂子来。
有旦没料到有人闯进来,见是有萍,心里略微惊了一下,招手要她过来,一面说,正月我就走了,这么久没看到你了,我看你一点都没长大,进来也不喊一声。作瑟脸上有点受惊,有萍端着茶盘,上面有两杯茶,她几时对她这么好过?
有萍跟哥哥说,他一走这么久,也不写信回来,叫家里牵挂。她走到床前,把茶递给他们。有旦接了茶,吹口气喝了。作瑟本不想喝这茶,只是有萍站在床前看着他们,她不喝一口恐怕又要使她说怪话,于是送到嘴前,不提防有萍伸手往她怀里猛一推,茶杯掉落,身上和被子立时湿透,茶水烫疼了她的颈子。有萍也像被自己突然的举动吓到了,不发一言返身跑了出去。
作瑟这下没有忍着,任性大哭起来,哭声传到房外,佣人们都晓得四小姐一回来又惹祸了。
作瑟哭得厉害,有些吓着有旦,劝又劝不止,单薄的肩止不住地抖,脸愈发白,整个人是很不健康的样子。从前她就爱掉泪,却不晓得她眼泪是这么多,好像流不完。她从哭里匀出气,重复着一句话,你回来了她还欺负我,你回来了她还欺负我。
好容易安慰住,止了哭,平些气,问她,经不住问,一桩桩讲了。他安抚下她,去问母亲,母亲也像指望他做这个事的主,都告诉了,只是说得轻些,说你这妹妹从小就这样,好闹事,我们管不下她,你这回回来,看能不能把她扳过来。母亲又说,你不在家,留她一个人,她是苦的。他没作声。母亲就说,后天你走,可不可把她带去,两人同在上海也不是不可以。他没回应,只叫母亲不要担心,他先去找有萍,便出去了。
进了有萍的屋,他往椅子里一坐,有萍已是不安,挨屏风站着,往后面缩了缩,不知哥哥要怎么发落她。坐了一时,攒够了气氛,他才开口。一番话,好话说了,坏话也说了,最后又说一遍,说再听到她不安好心的事,书就不要念了,把她送到外面去,从此不是潘家的人。话说得严厉,有萍亲口作了保证,再不招惹嫂子。这个事才了结。
晚饭作瑟无心吃,到夜里肚子饿得很,不想让下人知道了嚼舌根,叫有旦去厨房给她弄点吃的来。有旦到厨房,见下午吃的粥还剩一些,叫佣人热一碗,他等在厨房外面,热好了,端回了屋给她吃。endprint
有萍的事就算过去了,有旦那么样说了她,作瑟不计较了。只马上要分离的情绪,使得他们愈加相亲难舍,他把上海的人上海的事全忘了,一心在她这里,知道回了上海又会把她忘得干净,因此现在她说什么要什么全都应承。她却不要求什么,只说起找作琴的事来。
有旦说,没有断过打听,打听不到,我在上海她晓得的,要是她找到我,我肯定把她送回来,让你们姐妹相见。你不要多担心,她能跑,就能活,兴许她在外面找了个好人,随了心意嫁了,你只把身子养好起来,有萍再不敢来招你的。
她心安了安,想起别的,不知他在上海的生活是怎样的,他回来这几天,也看不出什么,又对她这般好,任哪里都觉不出什么。可是她还是要问,她问:你在上海,手帕子谁给你洗?
我自己洗,他说,有个六安的老妈子,是别家佣人,住在楼下,我有时请了她来给我烧火洗衣裳,随便给点钱。
你也不会洗,她说,你几时会做这些。
两人躺在一个枕头上,说一会沉默一会,只用心享着这亲密的好。她伸手摸上他的头,他的头自来大,又圆得饱满,头前的一张臉,总是叫她很喜欢看。
想了想,她还是又问,小声地问:你在上海,有没有别的?
他笑了,他笑,她就不好意思了,别过头去。他扳过她,挨了她的额头,说:你这么好,怎么会有别的,我人只有你一个,心只有你一个。
她就问:将来你娶不娶小?
他又笑了,有萍都欺负得到你,娶了小,不是把你送到狼嘴里了?你争别人争不过,我先就不给别人机会。
这话令她放心,抱了他的手臂,愈挨得紧。离家前的最后一晚,两人尽是说话,他讲些上海的趣事,她很爱听。直说到窗子外面泛起白,才觉出累,歇了话头,瞌睡上来,一起睡去了。
母亲知道他今天要走,昨天就嘱咐了佣人今早不要去房里喊。他们睡到午饭时分才起来,洗漱了,一家人上桌吃饭。散了席,他要走了。她急忙忙再给他清点一遍东西,没落下什么,佣人提了行李,她跟婆婆把他们送到门口。她在门内止步,又是他父亲送他去坐船。
他的背影,在她还是孩子时的梦里扰过她无数回,叫她无限地爱,现在这背影跨出潘家的大门,远了,模糊起来,只是她愈爱,爱生怜,怜下泪。他是她的,又不只是她的,于是他走了。她回身穿过院子,回了房,这六天的日子像一个梦,吃了一餐团圆饭就醒了。望着被外面太阳照得黄亮的窗子,她心里恍惚得很,日子又过回从前了。
第四章 激进
与多数生活内容单一的同学比,郦沅像个社会活动家,作琴和子露跟着他见识了不少新朋友,单是于作琴,每日除上课外,与同学们,经了大大小小的座谈或其他活动,聚在一起,呈出各自或保守或激进的观点,那些鲜明的观点经碰撞,交汇、融合、分叉、出新,形成一股股新思想新主意,使她的辨识与判断迅速成长,视野上开阔许多。
平时看报,报上无奇不有,又闻各地战事不断,死伤骇人,看了一久,只觉校园外世界的可怕,这世道让人难安生,时而暗自愤懑,于是少看了。在校园这片安详的小岛上,她按时上课,闲时看书,书看多了,人像去了各处游历,增长起许多新的知识,逐渐心里养出一只仙鹤来,不大关心外面的世界了,只顾着自己的每一天,过得平稳顺心。
她收到同学递来的东西,是地下自印的宣传共产主义的小册子,拿给郦沅看,郦沅翻一翻就合上了,说我看得很多了,看多了没什么意思。她知道这不是郦沅真话,他虽活泼,也有苦闷,这苦闷是当下年轻人的通病,个个大有怀天下为己任的心,又明白以己之力做不得什么,也是缺乏胆量,因此时而露出患得患失的模样,也算不得稀奇了。
有时好些天见不到郦沅的人,不知道他做什么去了,晓得他一直是忙的,不知在忙什么。一天,郦沅忽然出现,在教室门口拦下作琴,然后一起去找子露,请她们晚上去参加一个聚会,是特意来请的。聚会地点在一个人家里,所谓家,是学校外面不远处一条里弄租下的一个亭子间,那人,是他近来结识的,是真正做革命的人,他极为崇拜,因那人去过俄国。郦沅又以欣赏的口气说,他是“游民知识分子”。她们俩便笑了,这有什么了不得的,游民知识分子上海多得是。他不怪她们这话,说道:此非彼,他这个游民知识分子和别的游民知识分子不一样,比别人好。怎么好,她们没问,只先随他去,去了看了就知道了。
郦沅不只邀了她们两人,还邀了其他人,和几个外校学生。傍晚,一群人集合往亭子间去了。
这是一个处处显得捉襟见肘的私人聚会。狭小的亭子间,三个人在内已转不开身,这天容了七个人。除了庄先生,都是学生,致远大学五个,作琴,子露,两个男同学,郦沅,其他学校两个,一个男生一个女生。在亭子间内坐定,先互相介绍认识,然后屁股挨屁股坐在庄先生的单人铁床和椅子上,大家侃侃而谈,纵谈古今,男生们抽着烟,女生们高声谈笑,一派和气融融。
庄先生是自由作家,桌上堆得那么高的书和报刊,他替它们写文章。他年纪约摸三十四五岁,着装很像个“五四青年”,里面白衬衫,外面一件酱黄色毛线背心,梳着背头,衬得脸色干净,透出比年龄年轻的俊朗来。在挤出来的狭小空间里,他一边踱步一边说话,言语富有激情和感染力,看向哪里,一双眼睛闪着光。他独居在这一爿小地方,大约是寂寞的,又喜欢跟年轻人交谈,郦沅便把他的朋友们带来了这里,挑选来的同学,都是郦沅认为有思想有见地的人。
他喜欢他们,庄先生说。你们这群学生,将来是要做出事情来的,一两百个人里出不了一个人才,五百个人里出不出得来一个?一千个人里出不出得来一个?
不知谁发起的讨论乱世于英雄和枭雄的造化及影响,很快,随之延伸出一个新的讨论:他们生不逢时还是生正逢时。这个话题比刚才的更挑起他们的积极性,因为直接触及自身,都有看法,看法不一,几人争论起来,兴起之处,手口并用。二十来岁的人其实不具有多么深刻的思想,只是一番年轻人的激情与责任,在此时汇聚了呈现出各种样貌,情境紧张,都生怕落下,纷纷讲起来,一副场景十分动人。endprint
这话题谈得差不多时,又如以往聚会一样的,照例谈起现时各读的书。郦沅头一个说,他近日常去校外,空闲不多,间歇在读《元曲》,元人的曲,读得到浪漫,读来时觉激动,很有兴味。作琴读了《离骚》,说起读感来,认为屈原是愚的人,为着怀王不值当那样。子露在读一本译作《奥里昂的女郎》,间歇读些法文书,认为外国人作小说与中国人太不一样,中国作小说的可借鉴一试。两个男同学,杨鉴在图书馆借来《本草纲目》在读,纯为猎奇一二,说到这一本,郦沅截住话头,露出点得意,说我幼时随祖父已将它读完,早化在肚子里了。阮同学平常只读报,没有一定。别校两个学生,男生在读《东周列国志》,女生追读报上连载故事。各自汇报完,大家就围绕这些书目展开讨论。
作琴认为屈原是愚人,这一看法庄先生颇感兴趣,问她:屈原怎么是愚的人?请给我们讲一讲。
作琴说,《离骚》文采太好,只是一时读感罢了,不好较真。说屈原是愚的人,如是一般庸臣,殉水也就罢了,我是为他不值。
郦沅插进话来,女子总是女子。
这话是无心的感叹,无其他意思,作琴说的只是個人看法,自然没有在意,说:若是明臣遇明君,一朝永恒,也就到不了我们这现世了。
这话说完,大家一齐沉默了,在这乱世中,想到朝代更迭的规律其实如此简单和可被看透,此刻坐在亭子间的这些人,一个个无非是沧海中的一颗粟,不客气地说,是即生即灭的。作琴这话是牵引,谁不是即生即灭的呢,他们聪敏的心都感到了,气氛便有些安静,都觉到人生的短暂和不过如此。
忽然,庄先生发问:这世界好不好?
他们的心神被拉回来,重新回到先前活热的心绪里,当然好,他们说。
当然好!庄先生说,不然我何以认得你们,与你们坐在这里谈天说地。他们便又感到,此时此刻,实在的景象,又是人生真切的意义了。
于是一番气概激昂的话又说起来,说起来,又是你一言我一语了。男生们的烟抽完了,庄先生从书桌前起身,经过床前,坐在床上的人纷纷把腿往里缩,腾出位子好让他过。他跨过他们的脚,走到门旁边的衣架前,往挂在上面的西服口袋摸,摸出一只白金烟盒,打开来,一一给男生散烟。稍暗的台灯光下,他们看到漂亮的烟盒散出闪亮的光,似乎很能显出它的价值,以衬主人的身份。然而主人的身份,单是这住处,他们看得到,无论如何算不得富裕的,那这只精致的烟盒,或许是他以前某段时期的身份象征了,由此,他的过往,让他们生出些兴趣,却难猜。
庄先生的过往,郦沅知道得也不多,前些日子在一桌饭席上,他跟庄先生一见如故,结下友谊,知道他去过俄国,便很崇拜。庄先生的生活,他还知道一点,离这里不远处的另一条里弄里,具体是哪条不清楚,有间地下印刷车间,庄先生之所以住在这里,与这间车间和它印出来的东西有关。他猜不着这与他去过俄国有没有关系,但他愿意相信庄先生身上肩负着革命性质的使命,谁能说他是不是被组织安排回来完成任务的呢。他吃不准庄先生这个人,但庄先生丰富渊博的思想和他身上闪现出来的那份理想主义的光芒无时不让他向往,他就想跟庄先生的友谊再深一些,跟他结盟,甚至想成为他的帮手——哪方面的帮手,自己也不清楚。总之,他崇敬他,希望跟他拥有共同的秘密,他觉得庄先生一定是有秘密的。
他们抽着庄先生的烟,庄先生的烟比他们自己的好,抽起来带点劲儿,是种贵得多的外国牌子。有个同学问,庄先生是不是在上海念的书。庄先生吸一口烟,慢慢吐出来,摇摇头。他对年轻人自有一份慷慨而期盼的感情,未来是他们的,他总这么想,不然这世界哪来盼头呢,这一屋子年轻得紧的面孔,他真羡慕啊,他看着他们,在他们这个年龄的时候,他正独自在异国过着孤凄紧巴的生活。他胸中感慨,没回答那同学的话,转而说起自己的身世来,竟是一段苦凉的过往了。是嘉兴人,祖上是乡里大户,到父亲一辈势头落下来,五岁失恃,父亲再娶,父亲不是个好父亲,又无头脑,家业渐败。他便到堂叔家去,得堂叔疼爱,抚育他,送到新式学堂念书,到长大,心里已认堂叔作父亲,中学念完考取公学,十八岁到日本去,异国独苦寂寞,二十三岁回国来,自此在这萧条的世间来回奔走,身命飘荡,时感零落无着,好在这乱世虽乱,仍有他一个位置,不至生命全无用处,到现在,就是现在这样。说着他指指自己。他们便都朝他指着自己胸口的手指看,知道他是说自己至今孑然一身。
这番话与他的人,不那么像,他的形象看上去不像是受过苦的,肤色白,脸相显出一副家境有余裕来,是一张膏粱子弟的脸,却肯定是真话,不会诳他们。作琴初进亭子间见他,就觉得他举止里的几分潇洒和潘有旦像,多朝他看,再想潘有旦的模样,就感到都是相貌生得好的人,都有那么几分气度,只气质与本质不同,是两种世界的人。
一番身世陈述令他们不免生出几星同情,然而庄先生自己笑开了,转而讲起前几日在书店与店员讨价还价的趣事。他们没有就这岔开的话题延伸下去,郦沅心里早受到感染,说道,先生五岁上失恃,我们这里有个人六岁上失怙的。他走到作琴旁边,拍拍她的肩,叫她说说她的来历。此情此景,作琴不愿说自己的事,郦沅再劝,经不住他鼓动,其他人又目光一致望向她,便说了。
她说,早已忘记父亲模样,只记得他病时那阴暗的充满霉味与药味的屋子,房里一张大眠床,病人就睡在上面,不曾见他坐起来过,直睡到死去。她跟母亲也无什么情,从小跟她不亲,小时无能力抵抗,大了就只有数不尽的争吵,母亲跟姐姐亲些,要说有情,全只凭她生养了一回,就这个恩。相当于从小无父无母的人。
庄先生眉头微皱,开口道,你看起来不该像是这样淡薄的,这番回忆起来,像很轻巧而无牵念的。作琴料到外人会是这样的看法,不知如何回话,没有开口。庄先生进一步问,家里什么情况。她照实说了,如何开蒙去念书,如何考到县里念中学,如何念不成大学在家里闹气,如何差一点嫁人,如何一路到这上海来,再如何一路入学终于念成了书。这么一讲,庄先生就明白了,像是有言要发,嘴唇动了动,终是没说。其他人听了,不禁感慨一番,却也无人过度同情,因这一室里七个人,就有三个的家庭是这样或那样的不顺,进得大学,都是受过磨难的。endprint
庄先生坐在书桌前,桌前的小窗撑开着,这局促的小空间里,抽的烟,呼吸的气,均由这扇小窗与外面对换着流通,窗口小了,流进来的新鲜空气不够,室内依旧味道浑浊,可他们早不觉得了,坐定似的,身上热得很,也还那么挨着坐着,动也不动一下。总有人不断冒起新话题,讲起来,然后延伸到各种各样上去,除了谈论时事政治,谈文艺,谈历史,谈中华大地上的种种,又谈起民风民俗,从北京到南京,从上海到香港,人人是只百宝箱,样样知晓,桩桩倒出。思想与思想的碰撞令他们脸上起了红晕,眼睛发亮,神经警醒着,脑里火花一闪,随时打断别人,插话进来,正在说的人也不恼,愿听取他人看法。
外面寒冷的气流丝毫没有侵入亭子间的夜谈,这是一个自由自在的夜晚,这里的人,统统没有家室之累,忧愁的只有未来将在何处的自身,然而这忧愁本就缥缈得很,早也荡开去,无影无踪了,未来那么远,此刻谁管得到那么多,庄先生也说,不要忘了人世的任务,也不要忘了今朝有酒今朝醉。
窗外传来“笃笃笃”敲竹板的声音,庄先生看看手表,是卖馄饨的来了,走街串巷的小贩们每天这个时候都要来里弄走一遭的。他们吃了晚饭到这里来,谈到现在,零点过了,肚子不觉都饿了,庄先生说,我请大家一人一碗馄饨。
郦沅常来这里,熟悉这间居室,要从床底下拿篮子,作琴和子露就从床上站起来,挪到一边,他蹲下来够出床底的篮子,庄先生摸出口袋的钱,数了几张票子放进去,郦沅抱来一摞碗,压在钱上,到桌前搬开窗沿摆着的书,趴在桌上,把篮子吊下去,往下面喊:八碗馄饨!
猪肉白菜馅的馄饨,一碗接一碗吊上三楼,热腾腾的馄饨散出的香味笼罩了屋子,受这香味刺激,他们更觉肚饿了。碗里的汤,看得见油花浮在上面,煮熟的馄饨皮薄得透明,里面是粉红色的猪肉,褐色的香菇,绿色的香葱。他们捧着碗,都不说话了,只吃喝起来,这凌晨的馄饨,真是人间美味。吃完,庄先生又散烟,男生们抽起烟来,屋里复又烟雾缭绕,女生们隔了薄薄的烟雾看人,人人脸上浮着饭后满足的微笑,不觉像在蓬莱岛,真有那么点仙境意思了。免费的烟,免费的馄饨,还有这美好的夜晚,他们心里感激,庄先生真是个慷慨的值得敬爱的人。
郦沅把空碗收到一起叠起来,子露笑他像仆人,什么都做,做得那么积极。郦沅毫不在意,是我把你们请来的,自然我伺候你们。见他捧起碗要出去,作琴调侃他道:你们男生以后是要做大事的,尽管高谈阔论好了,不要沾这些细事。郦沅乐得两手空,把筷子也给她,说冬天洗碗手实在冻。子露开开门,拿过一半碗,和作琴出去洗碗了。
吃了馄饨,久坐的身体像长了力气,消下去的精神长起来,直谈到四点钟,此时学校是回不成了,校门要到天亮才开。庄先生建议大家索性再去马路上走一走,吸些新空气,怎么样。没有不答应的,于是一个个鱼贯地下楼,出了里弄口。
在屋子里坐了这么久,人的精神都坐屈了,将将凌晨五点,正是黎明前的黑天,都还有些劲头,走到马路上,闲荡地边走边谈。冷风渐渐把他们吹清醒,身上的暖气散走了,却不感到冻。谈到天亮时分,早起去劳作的人已经走上街了,整座城市还在睡梦的尾声里,此时市声未起,上海安静得很。他们经了一夜的心灵淘换洗涤,像成长了一截,天色是在他们眼中点点变亮的,于是像拥有了一个独属于他们的新世界,这新世界充满着旖旎的想象,有着蓬勃的芽子,有着各种各样的可能。然而他们到底是倦了,精神萎下来,思维的锋角钝了些。庄先生把他们送到路口,嘱他们慢些走,平安回校。过了马路,大家挥一挥手,回学校去了。
放了寒假,学校人数渐稀,作琴住在宿舍里,没往潘有旦那里去,这学期来,只见了他一回,每没有钱了,或有什么事,就去赌庄找分杏,让分杏带话给他,过几天分杏就把钱和话带到学校来。挨到年跟前,宿舍楼空荡荡没几个人了,她决定还是往他那里去。收拾了几件衣服,够出床底下的藤条箱,箱面蒙了一层灰,她提到水房去,拿湿抹布抹了,箱子变得新几成,就想起王华琪,她不大肯往那里去,就是不想看到在一起的那两人。
潘有旦已买好回乡的船票,吃了今天的中饭就要走,知道作琴学校早就放假,总不见她来,他忙于手里的事不得空去接她,早上他嘱咐了分杏,这两天无论如何去接她来这里,依旧三人过年,只住几天都可。他晓得她不喜欢这里,只是不来这里她无处可去,总不忍看她一人在学校孤零零守新年。
作琴到得富和里,正是午饭前的工夫。看到一辆人力车停在楼下,车上放着一口边角包了铜皮的箱子,认出是潘有旦的,心就跳起来了。停脚顿一顿,不知见了他要怎么办,就见他从门里出来了。
见她来,他一时极高兴,隔了老远就叫她。她听他一声叫,刚才还很硬的心就软下来。心里算,有四个月没看到他了,四个月说不久也久的。一见到他的人,她一学期的变化与进步,学校里那学生的样子学生的心思,全没有了,她又是原来乡下那个人了。
你来得正好,下午来就看不到你了。他步子轻快地走过来,一把提过她手里的箱子,夺去似的,她撒了手,让他提去。
他仔细看她,几个月未见,她有一些变化,一时刻,心里充满了怜爱,低了声气说,看你的气色,好多了,想你刚来上海时皮包骨,让人可怜。
她想起那间破庙,好久远的事了,他这话把她消逝得无影无踪的委屈勾回来,塞满在胸口。總是要说话的,她便开口说,我本来打算就在学校的,不来你这里。
他空着的一只手拉起她的手,她先不动,让他拉着,一会,想明白,抽出来,手往背后放去。
这孩子气的话和动作,他全明白。只有在他面前,她才有这些,他得意这个。他明白她现在是变了,欣慰她的变,她来上海就是来变的。她聪慧,爱自己,他便也叫自己敬爱她。
她来这里,是鼓起勇气来的,是准备来受这一对男女的气的,可幸他马上要走了,又不想他这么快就走,这难堪的矛盾让她瞧不起自己。乡下的日子又在眼前了,历历在目,鼻子就酸起来,但她忍住马上要出来的眼泪,转了身子,收一收神,朝靠在墙上抽烟袋的车夫看去,冬日的阳光照在他多皱的面孔上,他的目光看向弄堂口,嘴里吐出烟雾,脸上是享受阳光的舒坦神情。他们两个人,站在屋檐下的阴影里,身上是阴冷的。她转回头,闻到他身上的味道,一缕香进鼻子里来,记起来了,是王华琪身上的香,人便清醒了。旁边的他,衣襟上有块模糊的灰,是她箱子上的,他一身挺括,还是那么有样子,可是她让自己志气些。endprint
他像觉出来她此刻的变化,他总是能轻易知悉她的心。问她,还有没有钱?
有,她说,用得到来年开学。
他把箱子放到地上,他竟忘了放箱子,一直就这么提着,提了这么会。他从怀里掏出一沓钱来,看也不看全给她。她想了想,还是接了,捏在手里,上来点屈辱,压一压,一时难压下去。我是借你的,她说,每回都记了账的,将来都还的。
他就笑了。她不知说什么,就问起作瑟。他讲了些,说这回回去,我跟她讲你,可以讲了,不必再瞒了。
怎么讲?
他从先前的情绪里脱出来,声音大了些,这我早想好了,明年你可以回去了,出来一年了,她们想你的。
她听不得这话,她不想她们。她话里含了讽意,说,反正你在上海做什么,她全不知道的,她也落得清净。
好好的,不要说她。他不情愿的口气。
却激起她的心情了,说,你做的桩桩事还怕她知道?也只你有福气,娶个聋盲太太,尽可做你喜欢的事。
这话更叫他不愿听了,也只笑一笑,无话可说。她总是突然就来刺他,喜欢讽他几下,话里带些酸气,然而他以前偏是喜欢她乖僻苛吝的一面,因别的女人都是顺他的。他不得法,声音含混起来,告饶似的,说我晓得的,晓得的。
她没作声,提起他脚边的箱子,进去了。
富和里比原先的里弄住处宽敞多了,又是分杏给她铺好床,收拾出房间。中饭她没去跟他们一桌吃,他明白她,没有来喊,也没叫分杏来喊。一点多钟,听到王华琪把他送下楼走了,她才出来,去厨房盛饭吃。
他一走,她来时的坏心情像全好了,身心自如起来,对王华琪也不感憎恶了。他在,她就感到隐约的剑拔弩张,把王华琪当作敌人。王华琪不会对她有什么,去年过年就过得那么安逸,是她自己容不下自己,自己让自己透不过气,弄得不自在,他走了,她立马变回学校里的人,变得健康了。
这个新年,又是他们三人一起过。这景象恍惚让她感到不真,却又再真不过,处处摸得到嗅得到,眼前还是那两个人,一对姐弟,只是换了住处。去年此时,她处处小心,寄人篱下心重,时感惊弓之鸟,年后去保育院,心安静些,却尝着些清寂,倍感孤漠。好在这一年是往好方向走了,这个年会过得踏实的,这么想,便增些底气。
她跟分杏更好了,早听同学说“大世界”如何好玩,不常出学校,没去过,便带了分杏一起去逛。上午吃了早饭去,逛了“大世界”,中饭就在外面吃,下午又到别处去逛,晚饭间回来,在弄堂口烟纸店买了橄榄和盐金枣,分两个纸包装,一个纸包装两样,回去给王华琪一包,自己和分杏吃一包。
作琴跟分杏好,王华琪都看得到,去年她刚到上海跟他们一起过年,那时候是有着陌生的戒防的,日日相处下来,看出她不比她那没用的姐姐,是个聪明人,说话做事有分寸,令人安心,今年又来,她欢迎,多个人多份热闹。
她带了他们两个去裁缝铺,赶在年前一人做一身衣裳出来,好过年穿。晚上,三人坐在一盆炭火边嗑瓜子,讲一讲闲话。分杏自来上海就没回过乡下,父亲是把他丢给姐姐了,父亲在乡下苦得很,估摸着是再也不管他了。分杏先前还心里有芥蒂的,日子一久,跟姐姐过惯了,不念父亲了,就是他来接,也不愿回去了,来了城里,谁还愿回乡下。
王华琪说,人都说乡下第一城里第七。
我就做第七,分杏说。
三人都笑了。作琴把瓜子壳抛进炭盆里,说,数一数,我们三个,都是乡下来的,再数一数,上海的人,其实都是乡下来的。
有分杏,佣人又早几天回六安老家了,又是分杏包揽所有家务,这房子什么都有,他不用每天起早去外面担水了。作琴住在这里,做不到完全袖手旁观,依旧烧火,其余事跟分杏一起做,王华琪什么都不管,只管有饭吃有热水喝。
分杏储足了木柴,可烧到正月十五后。农历新年这一天,早上,分杏把炭盆里的旧炭倒掉,刮干净炭灰,拿把斧子下楼到里弄劈柴,作琴帮他捡木头。下午,点燃一盆新炭,就那么让它烧着,反正有的是木头。晚上,三人围着炭盆守岁,打开的窗子,冷气进来也被室内的火气抵出去了,温暖得很,他们脱去棉衣,吃零食讲闲话,这房子里透露出少有的温馨来。到了零点,分杏要去放爆竹,便都披了棉衣出去。
弄堂口,分杏把一挂爆竹系在竹竿上,让作琴帮他执着竹竿,他执一根香,触到爆竹引子上,火一接上,噼啪炸开了,他接过竹竿在里弄口跑起来,爆竹跟着他转圈游动,人极开心。作琴也放了一挂,说小时候年年都要亲手放一挂的,大人拦不住。王华琪跃跃欲试,不敢,又不肯放弃,于是分杏执了她的手放了一挂。
除夕夜晚的露气并不寒重,有路灯,淡淡的光辉洒下来,照得弄堂口周围的屋墙一片清幽的寂静,像古书里人住的地方。远处也有人在放爆竹,只听到噼啪声,听不到人声,这个弄堂口只有他们三人。爆竹放完了,不想上去,就站在街口望。
王华琪说,小时候没有爆竹放,却比现在喜欢过年,还在家里的时候,我还记得,年前爹老早买了爆竹,收得好好的,怕我们提前偷去放了,过一个年,只放一挂。
分杏說,现在过年也只放一挂,爹让给我放,我知道他最想自己放,我就和他一起放。
作琴也忆起来,我小时候不怕,每年总熬佣人,熬不过了他们就让我放一挂,担心我伤到,有一年守岁我点了竹篙上的爆竹,跑到佣人房里去,有个老佣人已病得起不来床,我偏吓她,伸到床里去,帐子里都是烟气,第二天他们早上就去告状,正月初一我就吃了母亲的打,心里也不冤。
你姐姐呢?王华琪问。
她从来胆子小,有这些事情,她都在房里的,我放爆竹她总很羡慕,只羡慕地看,没这个胆子。她怕很多东西,最怕蛇,夏天院子里的草深些,来不及除,就有蛇爬,每年的夏天,晚上吃了饭她就不出房,再热也闷在里面,就怕蛇去咬她。
王华琪和分杏笑了,央她再讲些以前的事,作琴愿说,许多幼年的事情,说起来竟都忆起来了,自己也觉出几分怀念的味道。王华琪也讲起从前来。见姐姐说,分杏就插嘴,要说自己在乡下的事,然而他口齿不及她们流利,她们不耐心听他的,他就不说了,光听她们说。endprint
乡下的新年过得平静和顺。潘有旦一回乡就听说了,腊月头上李家娶了新媳妇,是旁边县里的。潘有旦便说好,娶了好,这一年李家等,我们也在等,这下两边都安逸了。听他快意的口气,作瑟只觉他也是了结了一桩事的放心。
他想了一刻,跟她说了作琴。说在上海到处打听,没打听到,她竟找来了。作瑟惊得站起来,问什么时候找到他的,怎么找到的。他就说,是来问他要钱的。
她有心找我,就找得到的,况且我在上海认识人多,一打听就打听得到,她是托她同学的朋友找了温商会的人,问到我的。本想把她押回来,你晓得她犟的,怕又要跑,她主意大,再跑了,恐怕一世不得见了,我只好顺她。我问她那时跑了在哪里过生活,吃饭怎么吃,晚上睡哪里。她不说,很防我,人不见瘦,倒养得白些了,想是没受什么苦。我劝了一时,过细跟她说好话,她才告诉我,那时出去了,到上海投奔一个同学和那同学的亲戚,那同学在上海念大学,亲戚家经济富裕,知道她从家里跑出来,可怜她,肯接济她,她考进了个学校,我问哪个学校,她不肯说。心大得很,朝我狮子大开口,我怎么能不帮,只有给她,拿了钱就走了,再没来找我。
作瑟心潮起伏,怎么不写信来告诉我?
原是想告诉你,你若回康家讲了,徒增你母亲烦恼,她去年受了这一遭,再招不得气了,况且你母亲我是知道的,晓得她在上海,一定要我把她弄回来,你想一想,这样来,我难办,她一世恨我了,我恐怕也没能力把她弄得回来,又要跑的,这怎么行,我好人难做,她来找我,我晓得她平安,我就放心了,现在才告诉你,就是叫你不要担心。
作瑟担了一年的心这下放回去了,说,嫁人也好念书也好,随她罢,她打小就喜欢念书,如今如了愿,也好了,母亲老了,管不到她,我做姐姐的,想管手伸不长,她也不服我的。如今在外面上学,以后是怎样,全凭她自己了,只希望她乖聪些,不受人骗。她再去找你,你定要劝她回来,母亲气归气,这么久了,气总会消,你跟她讲,说我总想她,你一定细细劝,道理她总该听的。
潘有旦重重点头,自然,出了年回上海,我去各个大学问,总问得到的,到时我跟她说好话,请她回来,你们姐妹相见,她也去跟母亲道个歉,总是一家人,没有一世的仇。
正月初二,两人往康家拜年。康夫人坐在中堂下,脸容严肃,身背坐得不那么直挺,人又见了点苍老。阿康端茶来,人走不稳,端着茶盘颤颤巍巍,潘有旦起身接过来,捧起一盅茶奉给岳母,叫阿康坐,阿康在他旁边椅子里坐了,胸口微微喘着气。他看阿康,这么冷的天,一身旧衣,脚上的棉鞋很旧了,鞋底早磨得很薄,想必不暖和的,再看岳母,一身簇新,脚上黑棉鞋显见是新纳的,每年过年,她总是一身新,他便想,作琴再心狠,没她做母亲的心狠。
作瑟难掩喜悦,把作琴的消息讲了,母亲没有反应,只是听了,不说话,阿康喜不自勝,笑出声来,说这是新年头一桩喜事。
母亲开口了,还是那个话:她在外是生是死不关康家事,康家没有她这个人。作瑟感到为难,劝道,您不要这样说,找到她了,她迟早要回来,她与您总是母女情分。母亲就生气了,说,我一世难得想通,念书就那么好?念出什么滋味了?还跑到上海去念了,她有通天的本事,一世不要回来。
这就无法往下说了,好消息母亲也听不得,作瑟心感不自在,只无可奈何,只好闭了嘴。潘有旦开口了,说不回来就不回来,您不认她,是她的命,您顾好自己身体,每日吃好睡好,我但凡回来,都要来看您的。
再说些别的,夫妻俩想说些热闹话,气氛转不过来,终是坐久了身上冷,要回去了。母亲没留他们吃饭,虽阿康烧出的饭菜他们是吃不进口的,母亲却留也不留,两人觉到受冷,只是不言,阿康把他们送到门口,叮嘱一两句,回去了。
赌庄一拨收债的人里,分杏年纪最小,一张脸孩气未脱,跟着出去,说话做事都用不上他,权起充势作用。分杏年龄一天天长大,心还是那颗孩子心,懵懂,终是世面见得少,人情往来上领悟得也迟钝,不懂得什么,胆子又小,跟人出去,遇到不好对付的债主,两方快要动起来,他先就往后缩了,偏这样,也是最易遭难。
那回他就遭了欺负。跟着三个人去收债,债主是个赌子,好炒股票,日日在证券交易所晃荡。他们就去交易所截他,他们专门讨债,流氓遇得多,自有一套方法,几个来回钱就收得回来。在交易所截住了人,那人今天手里流来一笔新钱,他们来讨,他只得全交出去了,身上分文干净,心里极不服气,像身上去了块肉,看来的四个人里,挨他站得最近的是个最小的,颀长的身材,样貌瘦薄,不像其他三个狠里狠气,就一把拉过来,拽着他的衣领子,推搡了一把。其他三个知道他是为出气,就让他推过了。他本要放了他的,看他们不在乎这个小的,就把分杏又扯上来,推着颈背摁在地上,分杏欲挣脱,他的火气激上来,手脚照着分杏的脸打上去。这就是坏规矩了,三人扯住他,交易所门口已围了一圈人,都来看这场热闹。分杏挣扎出来,捂着头脸跑出老远。三人将那人教训了一番,既是还了债,不该下狠手。只是于分杏来说,他吃了不明不白的亏。回了赌庄,几个跟老板讲清楚,老板安慰分杏一番,塞了点钱给他。他听话地留在赌庄吃了晚饭,又拖了些时间,夜黑得深了,老板才叫他回去,要他明天天一亮就来,切不可让他姐姐知道。
回到富和里,他摸进门去,轻声上了楼。进了房脱衣,左臂抬不起来,慢慢地脱,勉强脱下外面的衣服,撩起贴身衣,看去,肩膀青了一片,去摸,牵扯得筋骨疼。他睡下来,默声流了半夜泪,眼泪和鼻涕湿了枕巾,听到外面隐约鸡叫,头脑昏胀,才累得睡去。
一觉睡到睁眼,太阳照得窗子满亮,知道睡过了,赶紧坐起来,身上一动,痛又牵起来,想起昨日的事,很伤心。慢慢穿好衣,出房,要去赌庄,不巧姐姐在客堂间坐着,是躲不过去了。
王华琪以为他早就去赌庄了,此时见他才从房里出来,抬头看去,就看到一张肿得像猪头的脸,眼睛也是肿的。分杏的脸本打得肿了,夜里又哭过,现在眼睛红肿得眯成了一条缝。这肿眼她是很有经验的,像他这么大的时候,正是她人生最苦的年月。endprint
喊他过来,分杏就听话地走到跟前来。问怎么回事,他支吾两下,讲了。王华琪就气不过,骂了声,一群瘪货。说他是个没用的,怎么不晓得还手。他更是一声不吭。她站起来,挨着他的身子,捧了他的头细看。他动都不敢动,姐姐头一回这么亲近她,不提防地,闻到她身上的香味,不禁紧张起来,眼睛朝地下看,任她按他身上各处,像不疼了。
他听姐姐的话没有去赌庄。佣人买菜回来,王华琪叫她再去买几斤蹄髈,好煨汤喝,佣人拎了篮子出去了。她说,你天天喝汤好了,就在屋里休息,这一久就这么过,身体先养回来。他疑心姐姐忽然这么疼他,说不去赌庄他们要怪的。她反问,谁敢怪你?以后你都不去了,也不要去告诉,过几天,王老板自会来找我,他晓得怎么回事的。
姐姐这么说,自有她的打算,他便在家里歇着,每天睡得足,顿顿吃得饱,身上的肿伤一日日消去。
过了几天,他吃了饭歇午觉,佣人来房里喊他出去。他出来,看到赌庄王老板站在客堂间,果然上门来了。姐姐也在那里,抬手招他过去。他依从地过去,脸已经红了,难为情地避了王老板的眼光。王华琪一把把他拉过来,他脸上的肿已经消了些,她就扯下他左肩领口,露出半边肩,连人推到王老板面前给他看。王老板顿时变了脸色,很不过意,局促地笑了两声,说把皇帝得罪都不敢得罪王小姐。末了跟分杏赔不是,朝他微鞠一躬。分杏哪里受得起王老板赔礼,只是不开口,姐姐交代过的,王老板来了她不叫他说话他就不要说。
王华琪这一出,有自己的打算。未出正月时,苏州来了封信。这么快又来信,必有内容的,依然坐人力车去那远处,找那代写书信的先生念了。信里说,家里人病愈重,三十吃年饭都没坐起来,上不得桌了,医生说至多挺到今年入秋。他等不到入秋了,更减了药量,不久,烛火将熄,她现在要做来的准备了,分杏自然也带来,来了到粮行柜上做事。他已准备在城内觅屋,觅到合适的就赁下来,他们来了先在外面住一阵,再接进容家。不用回信,再等他的信即可。
和潘有旦,首先于她,就有些不同了。想了些日子,把信给他看了。他看了没有发言,她聪明了一回,没开口问。两人照常一张桌上吃饭一张床上睡觉,心里都明白,日子要散了。过了些天,都有些释怀,本来当初聚到一起就没做长久打算的,可再是逢场作戏,感情是过出来了,这感情里,又有些共患难的意思。他初来上海,是她带着他,处处帮他经营人际,帮他找路。他有起色后,没有负她,是个大方的人,花销上从不卡她,分杏来投靠,不拿他当累赘,甚至比她还注意他些。争嘴是有,回回是他赔小心,很会哄女人心。在一起这几年,真就像夫妻一样。她自己,虽面上矜傲,心里有低处的,很明白自己,也明白自己的过往,然而他极尊敬她,样样事顺她。他不表态,是在负气,负气,就说明心里有她,可是他那么年轻,比她小出一截子。他也明白自己年轻,明白她的人与她的情,于自己漫长的将来,只是人生的一段。都太聪明了,又看得开,于是再怎么,两个人,就是一场长些的露水,而今露水要到头了。
要往苏州去,撒在各处的钱就要收回来,借分杏这个事,正好跟王老板收回投在赌庄的钱。她开了口,王老板没有多问,一口答应了。他这么干脆,多少是要挽回点自尊,他大小是个生意人,要脸面的,何况在一个女人面前。她在他赌庄里算个小股东,分杏跟了他这么久,该她谢他收留的,现在偶受这一遭,像反过来了,全像自己理亏,今天上门来已是迁就,只未料到她这么做得出来,说话冰冷无情,当着分杏和佣人不给他面子,这是仅有的一点朋友情分都不要了。他心里暗骂,这女人究竟是那路货,心肝小气性大,太把自己当人,好笑。
王华琪未必不晓得此时他的心,只是不惮了,随他怎么看她,反正她马上要走了,未来要有真正的依靠了。话赶话,她便说了个日子,到那天去赌庄跟他对账,本利全收回。他又是一个好字,极干脆。两方说好,王老板抱著一肚子闷气,告辞走了。
到了日子,王华琪叫潘有旦同她去赌庄,账本契据拿出来,潘有旦跟王老板把账一算,两下对清,钱全拿回来了。
分杏在家歇着,闲不住,他做事做惯了,就帮佣人分担些活计,佣人是个话多的老妈子,每日做完手里的事,要么去房里睡觉,要么去别家,跟别家佣人聊闲天。他日日待在屋里,听不到人声,也无人可说话,自觉又回到寂寞的境地了,想起作琴,跟她,是很有话说的,她总有许多新鲜的念头,引得他话也多了,且她处处待他那么好。他就希望潘有旦又给他一卷钱,叫他送去她学校,他就能见她一回,又带他去玩,领他去西菜社吃饭。
一场绵密的细雨过后,出了温和的太阳,季候进了四月,正是极好的春天。暖春的气息飘进里弄,钻进楼上窗子里来,分杏躺在床上看小人书。枕头上排开了一套《水浒传》小人书,是潘有旦给的,不知他在外面哪里看到了,随手就拿回来给他。小人书很好看,很能打发时间,他不识字,光看图画,一页页翻,一整套看完,又看一遍,是他的喜爱。晚上,他半躺着,盖了被子,翻看小人书,听到他们房里说话的声音,不知在说什么,声音大得他这间闭了门的小房都听到了。
这一久,他平稳待在家里,是感觉到了点什么,只未在意,这家里的日与夜,还是原来那样,再仔细一想,是姐姐和潘有旦同出门的回数少了,往常他们喜欢晚上出去玩,玩到半夜回来,自年后潘有旦回上海,再没看到他们双双出门了。那边房里说话声愈大,他合上小人书,屏息听,听不清楚。下了床,悄声打开门,留一条缝,听清楚了,那声气是在吵架。吵什么呢,他见过他们闹气,总是不咸不淡地拌几句,隔一天,又跟以前一样好了。今天的吵架,他觉得跟以往不一样,便走出来,客堂间黑漆漆的,佣人房里无动静,怕是也在听吧,可他不是佣人。他走到他们房前,贴近门,站定了,听一听,听清楚了。
姐姐要去苏州了。他恍然全明白了,只怪自己竟无半点察觉。可是她去苏州做什么,他眼里就上来泪,现在,他很依恋姐姐,她抱了他的头看伤,父亲都没那么亲近过他。她走了,他怎么办,回乡下去还是一人在这上海,他不愿离开姐姐。他站得有点呆,里面争吵声愈大,他回过神来,举起拳头狠狠擂起他们的门。endprint
潘有旦开开门,见分杏定在门口,眼里噙着泪,泪后面的一双眼睛,在恨恨看着他,这样子,不知站了多久。他忽然发现,分杏跟他一样高了,像大人了。他很久没注意分杏了,以为他还是来时那样,无声无息住在这个家里的小冻猫,却已长成大人样子了。
分杏看到房里面,姐姐坐在床头,低着头,双手绞着,手指上的戒指闪着光,猜她是在哭。王华琪抬头看门口,眼里却是干净的。姐姐朝他说,你在这里做什么,回房去,去睡。他心里涨起的士气熄下去了,为自己流过泪的脸被姐姐看到感到难为情,微微往后退了退。见他不走,王华琪站起来,又说,你回去睡,大人的事你管什么。他听了这呵斥,稍微放心,回房去了。
他拿起小人书接着看,一面注意着那边,一会儿,声音止息了。他熄了灯,闭上眼睛想,就是叫他回乡下去,或是留他一人在上海,他都不怪姐姐。
五月,王华琪和分杏去了苏州。临去前,分杏最想的事是见作琴,晓得去了苏州,再也跟她玩不成了。跟她,他纵是没什么话说,可是只要两人见了,总是那么合得来,光听她说话,他就很高兴了。王华琪和潘有旦都只顾自己的事,没人想得到他的心愿,他也不会讲出来。为这个,上了船,他还非常不甘,郁郁的,可是旁边姐姐很高兴,拿出码头上买的果脯来吃,他也拈一块放进嘴里。姐姐说,苏州比上海好,苏州人比上海的人有良心。他没搭话。太阳的温度已很高,晒得江水泛着金色的波浪,他靠舱倚着,太阳照到身上来,他看一会船外面,收回目光,望到脚下的行李,嘴里嚼着果脯,甜得好吃,心里不那么郁了,这么跟着姐姐,也是很好的事,姐姐去哪里他就跟在哪里,姐姐叫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
这一年,外面大形势严峻起来,其他地方不说,就这上海,情势急转直下,敏感的人已嗅到不妙的气息,仅是学校里,许多人许多团体,或多或少都有了变化。郦沅常牵头组织讨论会的一群人,不常聚到一处了,聚到一处时,作为东道的郦沅也不如以往那样积极了,看出些心不在焉,像有其他的事在牵着他。作琴和子露又随他去过两回庄先生处,一回是向庄先生请教问题,在那里坐了一会就回来了,一回如去年深冬那样在亭子间里谈天说地,几人坐了一下午,晚上庄先生请他们到外面吃了餐饭。
借着内外不稳的气氛,学校不少学生也像得着了什么香,逃课成风,作琴只知道郦沅常不去上课,爱往庄先生那里去。她有些猜到,他是在跟庄先生做什么事,事情的性质,是他一直以来的理想。他与庄先生来往,作琴赞赏,想他跟着庄先生或许真能做出点有用的来,如今外面情况这样,多几个他这样的人是好事。作琴对念书以外的事没有真正的兴趣,光是口头上谈一谈可以,因此在学校逢着他了,并不问他,也是怕他不肯说。
郦沅的确跟庄先生来往得频密了。鉴于上海紧张的形势,庄先生更多地写起文章来,时评杂谈社论,样样写,发表在外面报刊上,署名都不姓庄,是一个个随口起的笔字,他的笔名数下来,怕有十几个。郦沅对于他的崇拜,落实于行动上,便是主动替他做秘书,往报馆与亭子间两面跑,替他向书局催要出版税,发电报,代写公务信,庄先生也只叫他做这些。有时他留在这里吃饭,庄先生会烹饪,烧两个下酒菜,买几两酒来,边吃喝,边谈论些事情。庄先生随手翻来一份报纸,翻几翻,手里筷子指一篇给他看,跟他讲这文章是什么人写的,写得怎么样,再教他怎么样作时评文章,那些行文的道道讲出来,很中听。
郦沅只觉拜对了老师,如鱼得水,又觉自己是一块好铁,将来希望能锻成一把好剑,现在是学习的好时期。他洋溢的热情与年轻人的无私,使他什么都可以跟庄先生去做,只是那地下印刷厂,庄先生始终不曾提到,有一回他忍不住,沾了点边曲折地说起,庄先生像没听见一样,没搭他的话,他再没有提了。
立夏前后,庄先生回了趟嘉兴老家,回上海来,告诉他,他的生活要改变了。其实已经改变了。老家有个旧相识,从小是同学,中学毕业她念了女子师范学校,他去了日本,几年间彼此断了音信,师范毕业她在小学校教书,嫁了人,丈夫生病去年离世,两人没有半个孩子。今年春节他回乡,见到她,一个死了丈夫,一个至今孤身,不免忆起往昔,勾起别样的情愫,又都是有了年龄的人,便見了几次,有心将来一起过。春节后回上海,他便一直想为这个事做个安稳打算,奈何手里事多,脱不开身,又是紧要关头,离不得上海,这次回去,她告诉他,才刚发现有了身孕。
郦沅听得,并没感到这个事如他说的多么为难,说不如将她接来。庄先生叹一口气,讲了些少时跟她相处的情景,说人生像圆圈,总是在圈里打转,转到故人处,倏忽一见,已是中年。他环视这屋子,说道:若我是世上最俗之人,尽可为着中年得后沉乐陶醉,然而我虽俗,不致最俗,麻烦就上身来,这狭窄的亭子间,比茅檐草舍好得一点,如何住得下一个有身孕的人,我现在,纳是纳得了新增的两个人,未来怎么样呢,最困不过文人也,我又效仿不得古人,不能随梅妻鹤子去,夹在当中,事业又未成功,一年一年,真恐人生况味越过越彷然。
庄先生回老家不过十余天,回来人是有点变样子,去年脸上丰润的光彩减了些,现在坐在桌前,一上午他伏案奋笔,抽了许多支烟,神色有些疲倦,整个人透出点为俗务所缠的颓气来。他现在就是有家室的人了,家口之累很难不使一个男人生出为家计筹谋的神情与心理来,庄先生现在的模样,确乎像个困于柴米的中年人。郦沅想起去年与庄先生初识,他身上一副做事业的豪情,还那么鼓励他们这群学生。他想,再不能把同学招来这里谈天了,他们每来一回,就要消费庄先生的烟和饭食,他本不富裕,自己处处还是天真了。
郦沅写信给家里,叫寄些钱来。不出半个月,北边寄的汇款到了,他取了,把一多半拿给庄先生,叫他先用些,寄些回去给家里。庄先生不要,上次那抱怨话叫他误会了,不过是发发牢骚,他一人在上海虽不富裕,吃饭不成问题的,她现已歇了学校的课,搬去他堂叔家住了,由叔叔婶婶照料着,待到暑热之时,他要回去办婚酒。推了几回都不要,实是不缺钱,郦沅只有收回。
天气转热,校园里人人换上单衫,午后阳光愈烈,吃了中饭,作琴和几个同学到教室看书。窗外面的景象,地上被照得发亮,远一些的屋子全曝在太阳里,温度再高些怕要晒出烟来,他们坐在室内,久了感到凉和静,午后的宁静与晕懒扰得他们精神涣散,看不下书,伏在桌上睡起来。作琴睡进去了,平稳沉入安静里,愈困了,不想醒来。不知睡了多久,听到有低低的说话声,依稀飘在耳边,听不进,声音飘远了,睡进深里去。睡一刻起来,只觉没睡够,难有精力,旁边同学告诉她,刚才有个另外系的学生过来讲,土木系一个男生出了事情。endprint
郦沅的朋友,她现在知道那朋友叫归生,云南人,出了这个事,听说要转回云南去念书。寻了没课的空隙,作琴同了几个跟郦沅要好的同学,结伴去归生的学校,找他问清了。
归生是郦沅结识已久的外校朋友,也念土木,每相聚一处,交谈所学,时常来往。半月前,他跟郦沅约好在校外一处地方会合,一起去乡间看一座明代古庙。星期三他们起早出学校,会了面,往古庙地方赶去。午饭前到得地方,那庙建得很好,至今建筑坚实无损,于他们很有看头,是来着了。正逢午饭,便在斋堂吃了饭,向庙里人打听这庙的情况。早十年前,这庙还有十几个和尚,这几年愈不太平,战火波及,人人只想储钱,少肯往外舍钱的,来庙进香的少了,香火潦倒,和尚们稍微有能力的,脱下僧衣去外面谋食了,现只剩下几个老病守着这座庙,讨一点香油钱过活。两人由一个老和尚领着,里里外外每间屋都看了,因空着手来,他们找和尚要了纸笔,画了几张建筑图。回去路上,刚进城就遇到封锁,被挡在了封锁线里,听说前面一条路上抓人,两方打起来了,跑掉一个,现在封锁要查人。封锁线久不放,人人耽误事,不耐烦,又出去不得,枯等到近四点钟,有人进这头封锁线来查,重点查身材样貌魁梧的男青年,查到他们身边,郦沅身材并不丰壮,不在搜查范围内,是他手里图纸挑起的事。图纸本没什么,几张折叠的黄表纸,毫不起眼,那人却看见了,偏抽走,黄表纸质地薄软,从他手中抽出去就扯破了,郦沅不满,嘴里咕了一句,那人执一根警棍,敲敲他手臂,叫他不要着急。郦沅拨开警棍,不想这一拨拨起了那人的火,收回警棍,再使出去,就一棍打在他背上,郦沅受这一击,腿脚退一步,背上沉痛,归生扶住他,以颜色示意,他只好服软地不作声,忍着身上的痛。那人把圖纸摊开,只见画着几座古式居屋建筑,看不懂,折起来,也不还给他,问他们名字籍贯。知持图纸的是致远大学的学生,就像抓住辫子了,高声唤来远处另一人,把他们押着,带回了警局。
而今街上闹事的尽是学生,有课不上跑出来游行,年轻血性,又好动手,叫警察为难。前几天有群学生聚集游行,声势浩大,他们去驱赶,起了矛盾,有个激愤的学生打伤了他们一个人,可惜让他跑了,没有抓到,听得那学生是致远大学的,便记下了这桩仇。今天搜到这个致大学生,正好,不管有没有事,先关几天再说。
两人被关进号子,那几张图纸还到郦沅手里,已是烂纸一团,他也不要,扔在地上。他的腰背疼得厉害,站得起来,走不得路,莫名受这一遭,关得不明不白,也不给个说法,不忿得很,心火愈炽,只面上老实,聪明地不去跟他们硬顶。归生第二天被放出去了,就是不放他,他想不明白,只得忍了干等,不知要关几天。
归生回了学校,担心郦沅的安危,他胆子小,不敢去关押地问,过了三天,想他大概也放出来了,就去致大找,不见郦沅,问他同学,说几天没见他的人,不知哪里去了。归生找到土木系的老师跟系主任,讲了情况,学校才发觉有学生被关到警局去了,就派人去问。给答复是死了,暴病死在监牢里。学校又去几个老师,见到尸体,身上有伤。去的人跟他们讲道理,根本讲不通,怎么样被抓的,怎么样死的,全是警局一面说法,口气硬得很,不当回事,像是死只老鼠。老师无辙,学校再派几个后勤的人去,领了尸体,送到殡葬所先停着,给郦沅家里发去急电,等他家人来认。
郦沅的死激起致大师生的愤怒,就有激愤的老师支持组织学生游行,带头堵在警局门口讨说法,说法没讨到,抓进去几个为首的。学校去交涉,被百般为难,好歹是把人保了出来。事情一桩桩,校长在教师大会上警告,再有撺掇学生闹事的,轻则停课,重则革职,哪个的学生犯了事哪个去保,学校再不出头了。自此,学校真就懒得管了,师生从几桩事里看到利害,老师们怕惹麻烦,又不想得罪气势焰焰的学生,只要不出事,任他们去,学生们规矩了些,虽来上课,不大认真。
作琴犹记得,初识郦沅,曾问他,他的姓和名都不常见,两个字本就冷僻,组起来作名,有没有缘故。有缘故的,郦沅细细地讲,郦姓在老家只有一支,人丁稀薄,他家里,到他父亲,是祖父的一根独苗,从小严格受管教,会走路就在药行里熏染,家业将来要他挑起的。长到十五岁,祖父认为他可以出门见识了,把他交给管家,跟着去云南进药。归途在湖南地界逢上一支逃难队伍,队伍里有个女子,又病又饿,无亲人,单她一个拖在最后。他打听得跟自己一样大,就舍了她食物,她便一路跟着他们运药的车到了北地。回到天津的家,她已怀了他的骨血。祖父没成想放他出去,却弄出这桩事来。父亲倔强,不要她走。祖父无可奈何,于是父亲娶了她。他为什么叫沅,因为母亲是湖南的沅江边长大的。母亲生他时困难,生下他,落了病,再不能生育了,他没有兄弟姐妹,小时祖父和父亲又教育严厉,回想幼年时光,没有玩伴,记忆里孤独的时候多,长大了,自己在外结交,才渐尝自由的滋味。到这代郦家,又只他一根独苗,自然地是要继承祖业入药行,可他是“五四”精神滋养下长大的,不听父亲话,为祖国破碎的山河担忧,自觉要担起青年的责任,要学科学,还要离家远远的,于是到上海来念书。
她记得郦沅说这些话的样子,明媚的天光照进教室来,几个学生在里面谈天,他那骄傲的神色铺展在五官分明的脸上,一脸的精神气,那时她想,这是个志趣高尚有未来的人。
他最后一回邀他们到庄先生那去,不知谈到什么了,她和子露合起伙来激他,说郦沅你这么有志气,怎么不上前线去。他听了很当真,说他最大的理想其实是做个清雅的书蠹,只是这乱世容不得他享安逸,这世界如永远这么纷乱下去,不怕她们笑,哪一天他失望得痛心了,就跑到大后方去,躲一世。当时子露笑了,说他是个缩头乌龟。他不恼这话,说躲在大后方是不是偷生,难定的,我可以完成庄先生的理想,做个梅妻鹤子的自在人,独善自身又未可知呢,况我要做,也做得到的。那番话令亭子间的气氛有些蓬勃盎然,庄先生接过来说,郦沅是万千青年中有智有勇的一个,只是年轻了,缺点圆融。郦沅向来大度,毫不介意,反过来将她们一军,叫她和子露去做一个花木兰。作琴不买账,说这世界也只差令人失望得痛心了,花木兰可以有,叫别人去做好了,我不做,做了代价何其大,我其实明天就想到大后方去。大家都笑了。旁边的郦沅朝她伸出手,把我带去,叫我跟着你讨口饭吃,好不好。她说,好。endprint
郦沅的事情似乎是个信号或风向,以前学生在外面再怎样,警察不敢直接闯到学校来。这一久,很多人口口相传:风声紧。怎么个紧法,有一天作琴亲眼看到了,下课从大教室出来,走在廊下,看到几个人押了一个学生走了。她跟众人一样,默默看那瘦仃仃的脸色惊得青白的男生被扯拖着拉走了。回宿舍路上,想起那男生惊骇的面孔,太阳地里,她低头看地,只看见地上两只脚急急地往前走,自己也不知这双懵懂的脚要走到哪里去。
郦沅的命,过早地从空中飘下来,飘进尘土里不见了。她想着他这粒尘埃,如此轻,轻得令人心痛。她从前心里高浮的念头,点点沉下去了。从认识他,相交至今,一件件一桩桩,睡不着时细数,细想,想来想去愈不服,却又无法。暗自哭过几回,为这国家的沦陷,为这社会的不稳,为自己不可知的未来,想得真切时,感到一切难看到希望了,心是灰的。白日里,听同学说,仗一打起来,学校的命运恐怕风雨飘摇了。她有心不听进别人的话,每日只去上课,闲余更紧地看书,以抵焦灼惶然。
庄先生回嘉兴办婚酒,住了半个月回上海来。半个月的积报堆在桌上,厚厚一摞,作琴来他住处,见他正一张张捡看。以为庄先生知道的,庄先生却问她,怎么单她一人,郦沅怎么没一起来,他在老家疏于跟上海通信,子露也没来。作琴心里很不忍,酝了酝,张口说了。庄先生不语,静定看着桌前的小方窗。她看他,他陷在藤椅里,一身绀青色长衫包裹着比去年稍微丰实了点的身子,无声无息。她感到不能说话,又觉得宁静得可怕,不知说什么好。庄先生开了口,他窝在藤椅里的身子转过来,向着她,眼里的哀郁反使他的眼睛透亮,显出婴儿的纯澈来。他慢慢开口,说:人世的事有四样苦,渔,樵,耕,读,读最清苦,读不出来,捞不到丁点进肚子的柴米,却最能撑起一番理想,如今念了書的人,不致饥饿,竟比不得前三样身命无虞了。说的生正逢时呢?作琴想起郦沅曾说自己是生正逢时的话,心里愈不好,要张嘴劝,庄先生猛一拍书桌,吓得她一惊,他站起来,在这小空间里急急地走来走去,悲愤的心情使他眼泪急恼地滚下来,滴在地上。她看到泪滴落在地上的湿印子,一个圆点,撑到最大,慢慢变淡。她看不得,扭头看别处去。
归生逢这一遭受了大惊,人瘦下来,精神萎靡许多,无限地自责,郦沅生命的陨灭全在他,他不答应去看庙,他怎么会丢命。归生家里知道后,觉得上海是个极危险的地方,要为他办转学,老家云南有所学校已同意接收他。他这一回老家,再不会来上海了。作琴子露,几个跟郦沅相好的同学,归生的同学,十几个人,一道送归生去火车站。月台上分别,有人跟归生说,命无常事无常,不要过于愧疚,回了云南定写信来,他们好晓得他平安。有人说,我们年轻,不可被这一枪就击垮,人生长,世界总是我们的,无论在哪里。这话鼓起大家一点信心,归生紧紧捏着那男生的手臂,不说话,大家团成一个圆,默默地相看着,眼光里是安慰和无法坚定的期许。
火车要开了,归生提起两个箱子上了车厢,他只拣了最要紧的东西带。他们透过窗子看他,他在车里不去看他们。火车头轰隆响起,归生转过头向他们瞥来一眼,两方目光对上,火车开动了,有女生哭起来,一干同学就都哭起来。
王华琪走后,潘有旦伤神,她初走的那些天,晚上他回富和里,走进那门里,里面的物件摆设,跟原来一模一样,想她正拧开电台听,在等他回来。他跑上楼去,黑的,灯都没有开,他不相信,进去房里,开电灯,房间被光铺满,空大得寂寞了,房里有人的痕迹,是佣人的,没有人在等着他了。再也没有那好闻的香味了,他细细地嗅,一丝都没有了,好多天前就消失了。他关了电灯,在房里空了手走来走去,怅然若失。
放了暑假,他到致大来,作琴才知王华琪带着分杏到苏州去了。便怪自己一向不肯往那里去,他们要走也不知道,她不舍分杏,心里郁郁遗憾,以后再难见到了。也感激王华琪,两个春节在她屋檐下过,待她周到,若知道她将走,怎么都要当面谢一声的。
想着暑假漫长而炎热,潘有旦叫她收了东西跟他回富和里去度暑,再过些时,趁空了带她回乡下。她明白他全是好意,只是都不答应。现在,她始终想到跟他再亲再近,他终究是姐夫,跟他也无法再像以前那样无隙。
他再问,她说就在宿舍住着,乡下也不回,她晓得母亲的,回去了,是送上门遭辱,她在母亲那里全无价值。见她这样不情愿,他不好再邀。
溽热的暑期,作琴待在宿舍里,仅是看报,就感到外面充满了隐隐而不安的气息。七月,北方爆发的宛平事变像亮起的一盏信号灯,消息传到上海来,所闻处一片愤慨,国内局势愈发严峻了,她留几分心关注着外面动向,仅想一想,就想得到外面一团糟的模样,无事更不出学校了,天天歇在宿舍看书。八月,上海终于不能幸免,仗打起来了。夜里睡觉,听到远处“嗖嗖”的炮弹声,扰醒了,心里惊起来,就感到大祸临头般的怕,背后热得湿透,翻身侧睡,摸到枕边的芭蕉扇,拿起来扇风,扇一会,迷迷蒙蒙睡回去了。早晨醒来,太阳照进窗子里来,窗外一片安静景象,是新的一日,便感到些兴头,只是这新的一日,和前一日并无什么不同,她换了衣裳,拿了毛巾脸盆去水房洗漱,感到一点生活的无趣和寡淡,可是生活总要过下去。
暑假行将结束,远在重庆的子露收拾行李要回学校,父亲阻着她,不让她去冒险,子露不怕,说,上海几时太平过,从去上海念书,那里就不太平,现在打起来了又怎样呢,战火再烧恐怕是烧不到学校来的,我总要把我的书念完。父亲阻不了,派了个比她大两岁却按辈分要叫她姑姑的族里男性,一路把她护送到了上海。
开了学,学校全然没有新学期的生机气象,竟透出萧条来。仅作琴班上,缺课学生就有一半人数,上海正打仗,外地的学生多数不肯来,纷纷只来一封信,都是向学校请假的,请到几时,要看战火什么时候熄。
战事闹得人心不稳,学生们难收心,作琴也难安心听课,有的老师有意不闻窗外事,心神理智些,定心讲课,只是下面学生一副副浮躁的面孔,观整堂教室,零落地散着十来个学生,实难有兴头讲下去了。教作琴班一门课的老师连着好些天没来上课,不知怎么回事,学生们课堂上便自由得很,有人消息灵通,打听得这老师不顾学校规矩,擅自走了,避难去了贵阳,一时不会回来,那同学回来告诉大家,竟都高兴得很,学校调不出老师来教这门课,叫他们自习,可是再上这门课,教室几乎为空。作琴又听说别的系有老师不顾系主任叮嘱,公开在课上大胆发言,讲到厉害处,急得团团转,那副模样倒使一班学生看戏一样好笑。endprint
勉强敷衍了一个月,学校发出通知,放假,放多少天,暂不知,于是师生干脆尽散,走的走玩的玩,全部放羊了。学校里看不到拿着书本的人,人都不知哪去了。
子露有个要好的男同学杨鉴,是杭州人,放了假要回家,邀子露去杭州玩。江南一带子露从未去过,想去,只不好单独跟他去,说不如多请几个人一起去散心,避一避上海的硝烟气。便邀请了其他两人,作琴,还有一个男同学,子露同系的李仲成。此时的杭州也不太平,四人既已商定好,不肯屈服于弥漫上海空气中的恐怖味道,有意要钻战事的空隙,偏要取清净处歇一歇,便一行四人结伴往杭州去了。
杨鉴做东,自是住在他家。杨家经济宽裕,房屋宽敞,父亲在银行做事,母亲贤良,调儿养女,很会料理家事,性情又好,他们三人就在杨家住下来,一面注意着上海学校的收假通知。
杭州的几所学校也停了课,街头乱,只不像上海那么乱,他们取静,探古寻幽,往人少的地方去,灵隐寺、虎跑泉、烟霞洞、宝石山各景,杨鉴做向导,一一逛了。又尝各种风味,有天专去西湖边的楼外楼吃了餐饭。四人心绪畅快,把各自的愁烦一律忘在脑后不去想了。
自来杭州,他们未谈起郦沅,是有意不谈他,可是每游到一处,看着眼前的湖光山色,又都会想起他,如他还在,跟他们一起来,该多好。四人都是郦沅组织聚会时的成员,这时候来了杭州,换了环境,人还是这么几个人,又彼此相熟,话语间就免不了谈些郦沅在时爱谈的事,好像他人不在了,思想还由他们承托着,只是景象到底不同了,谈不深,说一说便止了。
他们走在堤边的青草坪上,遥望远处,晴日朗照下,西湖的景色相当美。子露提起杨鉴房里的一幅字,“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问为什么写这一联。杨鉴说,字是请祖父一位老友写的,老者是杭州城内名士,字好,索者众而难求到手,有回随祖父去老者家做客,就向他讨字,许是喜欢他这个年轻人,老者欣然应允,铺了纸墨给他写,他不主张老者意中的字,偏要一联唐诗,唐诗中唯李白最盛,其盛句里这一联又好,便要老者写此联。老者笑了,说你这年纪要这一联,不如要“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他偏要这联,老者只好给他写了。
李仲成说,要我讨,我就要“欲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杨鉴噗嗤一笑,李仲成并不介意,说,我就中意这一联。
这两联很见两人性情,杨鉴是有些露锋芒的性格,骄性重,心性稍于浪狂,所以喜李白诗,又最喜那一联,以往聚会清谈,谈事情出言多激烈,看法非黑即白,却有一颗聪明的脑袋,易于接受旁人观点,懂得反省,也就不那么招人嫌,某些时候与郦沅很像,都是颗年轻沉不住气的心。李仲成沉稳些,發言少,惯于听,不好出头,讨论起事来,到激烈处也冷静得下来,不会顺了窄洞往偏里钻,以至钻入牛角尖,平时说话显得温厚,不把话说死,却不是精于世故,是性格里有厚阔处。
李仲成走在作琴后头,双手背在身后,有意使自己像个中年人,闲闲说道:这世道,有酒喝,蛮好了。
作琴便问:你常喝酒?
他就笑了:并不会,心里饮酒罢了。
心里饮酒,这话不免激起其他三人共同的感触,杨鉴说,心里饮酒是为最苦,明明无酒,却要装醉,为什么装醉?还不是这现实太不如意!
说到这里,他们就讨论开了。本来他们来了杭州,是来做一回临安城里的赋闲人,享一享南宋遗韵的,此时不能了。年轻人的血也总不会一直沉静地流淌,他们的血易躁,有事激起,就在身体里奔突地流动,可是,无可厚非,也本该这样,年轻人该有这般气性。
秋日上午的阳光照在他们身上,这个季节独有的暖和令人舒适,远看去,堤下的湖水被照得一片白亮,单看眼前的水面,又是清澈地泛着浅绿,怡人心目。他们谈论着,觉得在此刻如此美好的环境下,东北方向的上海隔得并不远,怎么会在打仗,还打得那么厉害,国土又怎么会正在寸寸沦陷。可是不得不信,因为这是真的,此时的上海,兴许某一处的上空正在飞着炮弹。为这对比,他们有点激动起来,转眼四望,视野所及处一片宁静安逸,美得像画。但他们终究是聪明的人,悟性极好,一刻,脑筋回过来了,李仲成率先就说:我明白了,我们其实是苟且偷安的模样,应了那句“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可是到底,我们也真正做了一回南宋人了。
谈到停课,不知几时复课,复课后学期会不会延迟,难猜,再谈到未来,黯然中透着点期待,毕竟还都是极年轻奋发的头脑、头脑里多少装着些浪漫想象的人。此时如有外人走过,看他们四个人,会觉得是一幕朝气蓬勃的风景。现实已把他们培育得比较务实了,尤其是郦沅的死,加上暑假打起来的仗,上海这座城市的未来都不知在哪里,何况一个个单薄的人呢,短短几个月,他们的心灵一下子成熟许多。理想不允许空洞,都要与外面社会相融洽,就是毕业后的去向了。子露说她要回重庆的,念了法文,将来回重庆做法文教师,家里也是这么给她安排的。杨鉴听了,表情有点变,说重庆实在太内地,西南一带不如江浙风气开明,风土人情也不及江南,也许没有可教授法文的学校。子露说,怎么会没有呢,再是没有,就教英文去。这话有点赌气的情绪,作琴和李仲成都听出来了,来杭州半月,两人都看出来,也处处觉出来杨鉴对子露的心思,只是子露不大往心里去,事事并不在意。
子露又说,学校不知几时复课,这个书念不念得到头都说不准,只是未来不管怎样,重庆是家,总要回去的。杨鉴没有接话,沉默了。李仲成开口,问作琴毕业了作何打算。对于未来,作琴没有子露的明确,也是比不得子露有家庭能时刻护卫她,说,也许在上海找份事,也许去别的地方。
若去别的地方,想去哪里呢?他问。
不知道,她说,心里确是茫然的。
李仲成顿一顿,道,我也不知将来具体的事,从小父母不教我有大胸怀,我也果然没有。
这话里透着不确定,语气里犹豫的悲观感染了杨鉴,此时杨鉴好像格外敏感,他望一望眼前堤下的湖水,提起情绪来,大声说:杭州离上海近,我两地都可考虑,父亲还未给我建议,到时参考他们想法,兴许接父亲的班也说不定,我做个银行家。endprint
作琴笑说,那你就做个银行家吧,将来发达了好让我们投奔。她想起李仲成的话,转问他,仲成,为什么你父母不教你有大胸怀?
仲成便说,这胸怀,说的是志向了,我父母是看透世事的人,他们生来就在乱世,是没办法。生了我,也还在乱世,还是没办法。他们说这闹世太闹,世已很闹了,人再闹,一世难过得顺心。
作琴不禁想,他父母倒很通透,便说,你父母倒是很明白的人,可是借前人说的,霁月光风虽好,可是俟河之清?
仲成倒并不悲觀,说,再怎样,自己顾自己好了,所以话就说回来了,他们不要我有大志向,只希望我平安顺利,所以我喜欢那一联。
两人就笑了。那边杨鉴站在柳树下,一手揽着柳树的树干,一手撑在腰上,像搂着一位女子,样子有点滑稽,他听了接过来说:我来总结,说来说去只有一句话——无非做人苦罢了。子露不愿被他归入苦人行列,她惯来相信未来的美好的,便朝他说:若做人苦,你也要做。你不愿做,去做狗做猪罢!说罢,都笑了,尽释一上午讨论未果的闷郁不爽。
在杨鉴家住了二十多天,玩得够了,三人回了上海,杨鉴留在家歇息,陪伴父母,一边等学校复课通知。
几所学校陆续复课了,致大跟着也复课了,说是复课,实际无甚课可复,学生们三三两两聚回来上课,课上转头看,人更少了,校道上零散走着几个学生,神情竟有些萎靡,看不到先前的生气,反正,校园里再无可能见到学生扎堆的稠密景象了。老师也少了些,先前停课,就有老师举全家避到内地,投奔亲朋去了,起码要等上海平安了回来。上课也无纪律可言,来上课的老师,不讲究到课率,因他们也看不清往后形势,随时可能再停课,难去责备学生,学校要他们上一日,他们就上一日,师生均不知未来何去何从。这样的情况下,师生都难用心,课是难上出精神了。有老师讲到一半,摔了书本,义愤填膺泄起心火,大骂起来,骂国家,骂地方政府,骂学校,骂学生,最后骂起自己,只激得教室里人人更焦惶。
情况简直每况愈下,他们坐在教室里,听得到外面炸弹炸开的声音,先还惊弓之鸟,听惯了,便不在意,防空洞都懒得去钻了。学校为安稳情绪,停几天课,复课,停几天,又复课,几次三番,师生越来越少,纷纷离开上海避战去了,仅有的学生,不听话的多,有的趁了这空子去外面玩,有的积极参与外面的抗日救亡活动,更有学生放肆得很,上课提一只鸟笼来,课上逗鸟玩,老师先还无视,到底忍不得鸟不歇地叫,引得其他学生无心听课,走下来夺走鸟笼一把甩出教室,师生就在课堂上吵起来。
留在学校的人也是煎熬,挨来挨去,学校收到教育部通知,全部停课,往大后方转移,上海其他的学校如是一样,一并要往广西、云南、贵阳、四川等西南地区迁去。
杨鉴来了信,说他不来上海,也不随学校转移,就待在杭州家里,父母不让他跑远,形势不定,他也不敢贸然跟去西南。问他们三人打算。最后邀请他们三个去杭州晤面,再玩一阵。
三人都没心思理会他的邀请,现在谁有心思去玩,都要顾自己了。他们一处商量,子露反正要回重庆的,学校内迁,正好跟着学校一起走。作琴犹豫些,郦沅的事于她是个大打击,自他不在后,她对学校的教育,对以前高谈的理想种种,对青年人的未来,不全盘相信了,命运真是无常,她由一派天真体尝到了苦苦的人心,悲观时竟相信起以前唾弃的命来,说到命,骨子里也觉得摆不脱。她说,我不想去那么远,如是最初入大学,那时候转移,我十分愿意随学校共进退的,来上海到现在,眼见这些事,内情外景,尽是不如意,我在乡下时,全然料不到如今是这样一副景象,那时我只憧憬大学的好与自由,想外面再怎么样,恶手伸不进学校来,总是一块自由地,可现在学校都不能幸免。我不愿花精力跑了,去后方了又怎样呢,更漂泊了,兴许更难看到希望,上海几时恢复上课,我回教室念,不恢复,大学也算念圆满了,我也不怪自己,是这世道让人事事难,我就不遗憾。我不去西南的,我就在上海,我在这里还有亲戚,去了别处,谁晓得到那里是不是要变成孤魂野鬼。
说着,不觉流下泪来。子露和仲成安慰她,她听了,只觉是不奏效的话,因自己的心到底只自己明白。她不愿再听他们安慰,开口问仲成,你怎么打算。
仲成说,还不知道要不要随学校去,已往家里去了信,在等父母的意见,来了信再说。
过几天,子露决定不随学校一起迁徙,先自己走,回趟家,好在家里待一待,再追随学校去。她托人买到了回重庆的船票,走前收到家里来信,说已给她联系到重庆一所设有法文专业的学校,回去了可直接插班,子露便打算转学,不跟随致大了。
事事动荡,许多本可顺其自然的事情便生了阻碍,杨鉴对子露的心情,彼此都晓得,也都朦胧,只是子露要回重庆去的,便先就不领他的情。杨鉴这边也不得自由,他是家中独子,先不说他愿不愿去西南,就是去,父母也难放他出门,况且子露已决定留在重庆念书,就是做同学也做不成了。于是两人只得到此为止,他也做不得行动出来。却也是这样,在未深入感情前分离,无论个人还是彼此,都不至于品尝到苦。
子露将回重庆,这下分离就是长久的事了,何时再见得到,说不准。她预先邀请作琴,以后如是旅行,如是安家,请把重庆放在选择项里考虑,同窗情谊若不是遇上打仗,怎么会断?作琴说,我们保持通信,信来信往,我们就还像现在时一样,人生这么长,我们总会再相见,那时我们都要高兴的。
送子露到码头,分别前再彼此嘱咐,或作琴去重庆看她,或她来上海,不管成不成行,要有这个心念,再一个,书信千万不能断,也请时刻保重自己。要走了,四手相握,紧紧捏着,两人都哭了,真是不想分开。
子露上了船,轮船起锚,慢慢驶远,正是夕阳的余晖洒在江面,天地昏黄,这时刻,许多像作琴一样在送别亲朋的人挤在码头上,她抬起手,朝那金色的巨影般的轮船挥一挥,心里念着,要珍重,要珍重。
第五章 沦陷
作琴去找庄先生,亭子间已换了租客,住了一个电车公司售票员,看上去跟她差不多大,说一口苏白话。她并不多意外,那回来这里告诉郦沅的事,走时庄先生说了番话,说的是将来之事,她听不很明白,但听出了些心灰意冷。上海沦陷以来,作琴每想起庄先生,就猜到他的事业——她不知道他到底在做哪些事,但很愿意称他做的事为事业——多少要受到影响,搬走于他也许是好事。问那人,说不认识上任房客,见都没见过,搬进来时就只有一张桌子一张空铁床。她往铁床看去,铺的一张墨蓝底缀白花床单,全然陌生的了,曾经这张床上铺的是一张鹅黄色床单,她和伙伴们坐在上面自由畅快地高谈阔论。伙伴们呢,如今都散了,房间的主人也不见了。看窗前,桌上没有堆得那么高的书了,摆着别人的生活用物,桌前的那把藤椅,庄先生很爱坐在藤椅里抽烟,也不见了。她很失落,心里茫然,没有再问,退出去,下楼回去了。endprint
庄先生就这么不见,她有点不甘心,往四马路去,到他写过稿的报馆和出版社去问,都不肯告诉她地址。打听到一家报馆,一位编辑反问她,打听庄喻之做什么。她才晓得庄先生原来叫庄喻之,想了想,怕也是个笔名,从前他不大肯轻易露出自己名字,她也无心打听。她说,跟庄喻之同乡,是故交,老家托人有事找他。编辑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问她是不是学生,她说是,又问哪个学校的,念哪一科,她诚实报上。编辑看她样子,年龄尚小,脸上几分学生稚氣,说话口气却成熟,怕不是说假话,抄了张地址给她。作琴接来看,是嘉兴某处,想他大概避战回了老家。她猜得到他为什么不是只换住地,干脆回了老家,有一回在亭子间,郦沅替他整理抽屉,她在旁边,看到几本书,是外面人避之不及的赤色书籍,她没有作声,郦沅也没说什么,都只当没看到。庄先生回老家了,她觉得欣慰,他仍在这上海,怕是要有麻烦上身。
她找庄先生其实没什么事,地理上,一个浙南人,一个浙北人,隔得很远了,可因崇敬他,她极愿意跟他做名义上的同乡,感情上,是把他看作一位老师,尊敬欣赏。她得了地址,就往嘉兴去了信,信里述说上海失守以来的种种:看到郦沅父母南来后的痛苦模样,她一个旁人都感到天都灰了;同学们的离散,子露已回重庆,不知何时再得见;家国的未来何在,她自己一个人应该做什么才好;等等。子露已走,其他同学都分散各地,没有人倾诉,便跟庄先生倾诉,信写了很长,她写:样样都在击打我们青年人的心,要您在,恐怕会说,样样都在考验你们青年人的心,我极想再亲耳听到您这鼓励的话。自郦沅走,我不愿一门心思朝乐观里想了,国土沦陷,社会危情一日重似一日,我们过于悲观了,心里苦愁,以前我恨我做不了什么,如今能做我怕去做。但是,但是,还是乐观起来吧,不管怎么样,我们是青年人,我们应当乐观,您也想要我们乐观,多想您在,依然指引一点我们,给我们一点信心,可是,可是,我实难再对什么抱指望了……如收到信,请回信,想听一听您的话,我现在迷惘得很,很多事难想通,十分期盼回信。
她寄了信,对收回信只敢抱一半指望,然而不管庄先生收不收得到,仍是要写,写信让她心里实一点。庄先生这个人,来得突然,消失得也突然,本来是经郦沅认识的,郦沅这个人都没有了,庄先生不见,不以为奇,战事一来,许多人情往来就要断,免不了,她想,不是她一个人有这样遭遇,人事无常,宽慰些想,不以为多憾了。
学校图书馆里一部分书跟着运去西南了,门上挂了把大锁。作琴无法再去图书馆寻书,便去外面买书回来看。除看书,再就是跟要好的同学写信,发出去,东西南北都有,跟子露写的最多,一封去一封回,打发些孤寂。她心里算着日子,期盼庄先生来信,总是没有,便不指望了。
学校彻底是空壳了,她,还有那些同样没跟去西南又未回家的学生,住在宿舍楼里。食堂已关闭,锅碗瓢盆搬得动的,都跟着运去了西南,食堂大门也锁了起来。有一对校工夫妇,本是安徽人,全家搬来上海十几年,便把这里当了家,现仍住在学校里,为留下来的学生开起了临时食堂。一间废弃的大教室,搬干净,垒起一口大灶,搬进灶具,东拼西凑拢来十几张各式桌子当饭桌,做起了一日三餐。改造的食堂外面,夫妇俩拾出一方地,圈出几垄菜园,搭起篱笆,还养了一群鸡,鸡群天天在周围散步,到了饭点学生来吃饭,也不怕人了,时而胆大的公鸡竟敢去啄人,倒叫学生躲避。作琴去吃饭,见夫妇俩各忙各的,鸡群闲庭信步在学生脚边,颇像一幅田园风光景致,像回到乡下了。
一日,她从外面书店回来,到食堂吃饭去,看到了李仲成。她已久未看到他,原来也在学校,日日来吃饭,却未逢到过,以为他回家去了。问他怎么也留在学校,他说西南太远,条件比这里艰苦,不愿路途颠簸。作琴便揶揄他,跟杨鉴一样是个偷生之辈,半点苦都吃不得。他并不介意,说若是偷生,我怎么不回家偷生去呢。说罢两人都笑了。他留在学校并未一味赋闲,找了份事,在外面一所民办小学校做教员,教国文。作琴日日待在宿舍,稍感乏味,听此,也有心出去找事,向他请教,她可不可也去做教员。仲成说,男生在外很可以磨炼一番,我做教员也是挣一点餐费,你是女生,不是困窘为难不必要也去外面找事,是手里困顿还是怎么?怎么不回家去?她说,吃饭的钱是不缺,只是日日在宿舍闲待,也觉日子荒废,至于不回家,家原先是家,自出来,那个家回不去了。见她这样说,他不好再问,她也打住话头,让他过几天去女舍找她,仔细谈一谈去外面找事的事。
第二天傍晚,仲成来女舍找了。女生宿舍楼几乎已空,没住几个人,先前蓬勃的人气现在稀薄下来,在幽黑的穿廊走着,只觉寂寞深静。他只知她住二楼,不知住哪一间,于是喊她的名字,声音打到墙壁上,弹回来,回音大得有些变形。作琴闻声出来,是穿廊深处的一间。光线昏黑,他只看到一个人立在门口,是她的样子,抬起手招他过去。
进了宿舍,眼前一片明亮景象。宿舍朝南,天还未黑,天光从阔大的窗子透进来,室内摆设井井有条,几张空床露出光秃的床板,只有靠窗一张床收拾得干净规整,叠成条的被褥,下面铺着白底缀细碎蓝花的床单,透出洁净的素雅。床前一张桌子,上有一摞书,一瓶墨水,钢笔插在里面。作琴从另一张桌下抽出张板凳让他坐,他从怀里掏出一本书,她接过来,是她想看未看的,于是讨论起来。
仲成常来了,都是他自己找来,她并没有请,来了,她也高兴,两人说一说话,如正遇饭点,便同去食堂吃饭。他既不去西南,也不回湖北老家,独自留在这荒草枯败的学校,来多几回,作琴便明白了。对仲成的印象是很好的,是个正直的人,也读过些书,头脑里有思考,只是心性未免温吞了点,因她是有主见的人。
仲成跟子露同是外文系的,学英文,早先几次在清谈会上都看到作琴,便记住了她,她发的言他都记得,对她有些好印象,只是不大好贸然走近,她和子露两个人都不是柔弱的女生,说话做事样样要强,有想法的男同学就感到不那么好接近。秋季四人到杭州去,日日相处,天天相谈,增了些亲近与好感,感觉就深几分,然而除了讨论共同话题,她并不与他有过多交道,就还不敢轻易去表明,怕自己会像杨鉴一样。回了学校,见得少了,跟她本无什么交情底子,子露一走,跟她的来往便疏了,但他有心留在学校,就留了下来,光在学校又闲不住,就去外面找了教员工作做,稳得住一些,知道她一直住在宿舍,没有擅自去找,直至在食堂逢到,才自然地跟她接上来往。endprint
作琴先是想,现在学校里没个伴,连个谈天的人都难寻到,有个他,时常来说话,可互相帮忙,是件好事,后又想,其实在杭州时,他那沉静稳重的样子和言语间的想法,是让她欣赏的,跟心气毛躁的杨鉴不一样,只是当时没往那里想的。现他在外做教员,挣一点薪水,是自立的模样,不免又生出点尊敬来,他看似慢性子,其实是个行动有计划的人,到底比她稳得多。
她去男舍找他,同样不知他住哪一间,喊他名字,他从一间宿舍走出来,迎她进去。也是整洁的布置,只是马虎多了,她随手把他的被子叠好。在杭州时,她跟子露轮流帮仲成和杨鉴洗衣服,那时没有什么,此时跟他叠被子,她悟了悟,跟在杭州是不一样的,只是叠了就叠了,不当什么。然而仲成语气却谢谢她,她就说,有什么好谢的,又不伤力气。这样说,两人却笑了。
她把带来的锦袋拉开,拿出一卷钱,说是姐夫送来的,分他些,帮助他过生活。仲成自然不要,说不缺,家里正准备给他寄钱来。她既已拿出来,再收回去,总不过意,怕他觉多了不好要,便把这卷钱分了一半再给他,这一半已是潘有旦给的总钱数折中后的再折中。见她一定要给,他便接了,她就又抽几张给他,动作里透着几分急迫的生涩。他们还都是只知用不知挣的人,于钱上都是新手,此时为钱推来推去,两人都是难为情。他犹豫着不要,怕她也不要,像为了使这几张钱有个主人似的,只好接在手里,脸发起烧,说家里的钱到了还她。她就知道他其实缺钱用。
校园一番破败相,路上枯枝败叶无人扫,下过雨的水洼,里面积着废纸书页和树枝,真是荒凉得很。仲成到女生宿舍去,那一条幽黑深长的穿廊,有时有风,阴阴地吹来,仿佛是一栋空建筑,他不相信她就住在其中一间。见了她,他问,穿廊没有灯,晚上气氛显得可怖,她怕不怕。她说不怕,晚上不出去,就是出去也不怕,她从小就不怕这些。
他们在她的宿舍,或是他的宿舍,一个坐在床上,一个坐在凳子上,开起两个人的讨论会来。谈起世界的种种,中国的种种,学校的种种,自己的种种,从大到小,从远到近,许多话是老话重提,可是两个人说起来,一点也不厌,倒增新鲜,都知是对彼此的兴趣,旧话里也生出新话来,便觉愈有话要说。也是除了彼此间说与听,他们没有其他朋友了,这就使他们生出一种难境中一同相依的紧贴感,偌大的学校,空寂寂的,这么相伴着,实在就是互相帮助了。隔个几天,他们到外面书店去买书,几回下来,书资一算,竟不是笔小钱,作琴便说,还是想进图书馆去找书看。
仲成有办法,他找临时食堂的校工借到了一把长柄榔头,尽管学校已无什么人,他们还是天擦黑了才往图书馆去。学校迁走时,一切仓促就简,图书馆门上的锁是把用过多年的旧锁,起了锈蚀,看着大,实不坚固,仲成几榔头就砸开了。两人进去,是如获至宝的心情。图书馆多日不通风,尽是书籍发霉发旧的气味,他们先把窗全开开,让新鲜空气流进来。当时学校内迁,要带走一部分书,师生来图书馆搬书,手忙脚乱,带的不带的全拿下架,却只带走一部分,剩下顾不了的书,许多乱堆在地上,前久下雨,雨水从窗缝渗进来,沿墙的地上摞着一排堆起的书,不少毁了些,两人见了不免叹息,一道把书挪到书架下。
走在书架间,嗅着旧书的味道,作琴心里愉快,说,我们这个冒险,让我想起我从家里跑出来的时候了,那时母亲锁了我,我不怕,凭我的本事,想出来,总跑得出来的,果然第二天就跑出来了,出了门我就跑得像风,直跑到庙里才歇,那一路好长,那时我想,我恐怕把一辈子的力都跑完了。这情景,仲成听她讲过,此刻她重复,是在图书馆里心绪别样,触发了旧思,他明白她,只听她讲着,不去打岔。仲成打了电筒,两人找了一会书,找到十几本中意的,放到门口去,然后把地上的书一本本码上架。书全上架,夜已深了,他们一扇扇关上窗,抱了书出来,拿买的新锁锁上,钥匙在他们手里。
按着形势看,学校暂时是不会迁回来了,留守上海的人稀少,也就不会开课,有几所学校聚拢了留在上海的学生,寻了地方做临时课堂,作琴和仲成没有去,作琴对继续学业不那么抱着热望了,也不多么可惜,愈想出去找份事做,只如今局势不稳,波及到经济,通货膨胀得厉害,外面的职业哪一个似乎都难做得来,又不明前景,虽学的经济管理,无一点职业经验,又是女子,去社会上谋个饭碗,难而又难。
大学或迁走或停课,上海的许多中小学也停了课,学生们要么转到私人家里湊成简易课堂上课,要么干脆休学在家。孩子在家玩是自在,大人却感到荒废了,经济宽裕些的家庭,有的请了家庭教师上门来教,于是渐渐兴起一股聘请家庭教师的风气。报纸上常登各类聘请家庭教师的启事,作琴看了些,跟仲成略微商量,有心去聘一份。
依报上的启事聘到了一家,带一个六岁的男孩启蒙,教国文算术英文三门,一星期去上三四课。
这户人家,男主人是在电影公司制作电影的,女主人是剧艺社演员,现在随剧艺社开往前线慰问抗战士兵演出去了。因父母自由的职业性质,又都常不在家,管教松散,这男孩被惯得很野,手口好动,家里只有一个老佣人,管他不住,是需要人来压制他的蛮性,再教点知识。作琴来了后,他迫于父亲威力不敢不老实上课,父亲不在,就使出他的蛮性子,捉弄作琴。作琴不忌他大人,既是请她来教,就用她的方法,他不听话时,先说,他再不听,她出手打他几下,打不疼,是压一压他心理,语气上也不迁就他了,直硬地叫他听从,句句在理,这时佣人也过来帮腔,两个大人在他身后盯着,他终是小,无气势,又无道理,只得服软。几次,扳过来了,很服她管。男孩父亲知道了很放心,他在的电影公司平日里很忙,作琴再来上课,他请她带一整天,自己可全心在公司忙事情。
这个家庭作风很新派,屋里许多新奇的西洋摆设,好些作琴只听闻过。客厅的墙上挂着一帧帧女主人的演出艺术照,细看,长得颇像一位当红电影明星。佣人跟她说,我们太太从小出众,万里挑出的一个,十八岁时有电影公司要招她去,那时她一心要嫁我们先生,就没去,直到生了家里这个,外面还有人惦记她,她也想走出门,就到剧艺社去了,我们太太从来只做女主演,不演二号人物的。endprint
这佣人是女主人从娘家带过来的,是个有点摩登的老太太,房子大,她独享着一间宽敞的房间。在这个家里,她有相当的权力,大到该添置什么,小到每天吃什么菜,由她说了算,简直像她才是头号主人。她房里最好的摆设,是一台留声机,男主人送的,主人不在家时,常放唱片来听,西洋唱片也有,听是听不懂,享受个意趣。男孩很亲她,有时晚上黏着跟她睡,所以她管不下他的蛮野。男孩的房间,进去挨墙敞开着两个木箱,盛着各种玩具器物,都是他父亲从公司拿回来的电影道具。下课了,他拉作琴跟他一起玩玩具,作琴乐得跟他玩。
这个家庭的富裕程度可见一斑,男主人在家吃饭少,每去公司,作琴来上课,佣人仍做四个人的饭,她兴许是寂寞,平时无人可说话,每回作琴来,就留她吃饭,作琴推一推,她还留,便留下,在这里吃饭等于打牙祭。吃完,还剩许多,作琴就请求将剩余的饭菜给她带回去。天擦黑,仲成从小学校回来了,先去女舍找她,他们再去临时食堂,她借食堂的锅灶,把饭菜热一热给他吃。
已是仲冬时节,一天冷似一天,作琴叫仲成把换下的大件衣服拿来,中午她去洗。他跟着去水房,帮不上忙,倚在门口看她洗,看一会,回她宿舍,坐在已是他专坐的凳子上看书。衣服洗了清干净,她端回宿舍,把衣服晾到宿舍外面。仲成看到她被水泡得发红的手,挨近了看,他头一回注意到女人经冷水发泡后的手,比平时还洁净,禁不住拿起她的手,冰凉凉的,他捧起来,样子有点痴。作琴红了脸,抽出手。他并不难堪,说,你现在的手,是古诗里浣衣女的手。她便笑了,说,你看这么会书,看呆了吧。伸直双手自己看了看,走到桌前,白色的细颈瓷瓶里插着一支红梅,是他拿来的,给她袭古人寄梅伴读,增一点读书意境。她持了瓶托在掌心,斜阳照进,梅花放出清淡的光华,很见精神。她说,我夜里也没闻到幽香,怕要谢了。仲成说,谢了我再去摘。
作琴想了想,开口道,有梅伴读自然好,只是我们现在,等于困在这里,进教室念书是不指望了,以后我们怎么办?她朝他看,心里是真实的困惑。
仲成没料到她说这,回她,不打紧,暂且过一日是一日,等春节过了,我们再作打算,父母想我回老家的,我无意见,只是不知道你愿不愿跟我去。
我不知道,她说。确是茫然得很。郦沅在时,很多东西我还相信,那时还想像郦沅说的毕了业往延安去,他说我们念了书,总能贡献点什么,郦沅走了,庄先生回了老家,想起那回去告诉他郦沅的事,我走前他说的话,他不像以前那么充满希望了,我知道是郦沅的事给他的刺激,郦沅的事,也刺激了我,我不相信很多事了。我还有很多怀疑的,信里我也问庄先生的,延安怎么样,得不到回音,他不能给我们解惑了。
仲成说,我不大想去延安。
我也没多想去那里,是郦沅想,他那时常跟我们提,若他还在,遇到学校内迁,他若不去西南,兴许就要集合了人往延安去。
我们就在上海待着,仲成说,等到明年,看看情况怎样,反正我们还年轻。
是年轻,正是年轻,我就总忧未来。她觉得梅花不如刚才好看了,放下瓶子,放回原来地方。
仲成缓了口气,先等局势稳点吧,你想去重庆也可以的,子露在那里,我们去看她。
两人这么无目的地谈论一番,也没个定数,本也不是当务之急的,便不了了之了,不再讲了。仲成喜欢待在她这里,又拿起书看,她也翻开本书,偎到床上看起来,彼此静默了。到了晚饭点,两人合书放下,出宿舍,往临时食堂吃饭去。
早晨黄昏,每日这么过着,有课的日子各自上课去,无课聚到一室相守,时间这么缓慢地流逝去,两人互相宽慰孤独的心灵,生活的清苦是惯了的,心里朦胧地有着些信念,虽不明,也不觉得这冬天多冷了,两人就这么依靠着,在这残年急景里,竟没有感到寂寞。
因战事影响,沦陷区的经济大幅滑坡,商业景况一片萧条,普通民众的生活依然有序过着,生活物品所需还是照常的销路,只是市面上的日货人人抵制,几乎销不出去,难的是商人。上海失守后,来沪的日本人多起来,他们的衣食住行需求就起来了,有商人宁肯不做生意也要抵日,有的看中门路,跟日本人做起生意,买卖逐渐做出气象。潘有旦预测不到上海未来会是什么样,只想抓住当下丰实自己,城市沦陷了,他一面担忧中国的命运,一面又有隐隐的兴奋,觉得在这表面萧条的经济下,内里其实有着无限机会,只要足够灵敏。说到底他不管国破家亡这一套,有生意就靠上去,于是跟上形势,洋行最近跟日本商人打交道多起来。他谨慎聪明,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稍微听得点风声,就收敛些,擦着政府规定的边走,别的,债券股票也没落下,时常获些利,已是证券交易所常客,不仅这,现在手里还有一桩长线的生意对象,是申先生牽给他的,就是做租界里的洋人和来这安乐浮华之地安享晚年的北方没落王室贵族的房产生意,接在手里没多久,才刚上路。总之,他一心经商,样样不落,对于未来踌躇满志。
永嘉乡下,作瑟收到了结婚以来有旦写回的第一封信,很短,他的信从来写不长,还在康家做姑娘时,跟他通信,每回他的信到,拆开都只寥寥几语,去了潘家,他从此不写信了。这封信依然寥寥几句,却说想接她去上海。作瑟惊喜,把信拿去给婆婆看,婆婆接在了手里,才想到婆婆不识字,冒失了,于是把信念给她听。婆婆也高兴,暗想老三在外面怕是长大了点。
从踏进潘家的门,一家子都盼望她生个一男半女,因她体弱,他又总不在家,公婆并不明说,只每回他回来,厨房会做些别样的吃食,专供他们的,晚上作为宵夜送到房里来。每回他走后,婆婆格外注意她,总无什么动静。秋天他回来待了几天,走后,这回婆婆看出来了。婆婆看她脸色,观察她饭量,就看出一半了,来房里问月事,她的月事每月都迟上几天,又不大记日子,不记得上月来月事没有,细想,更记不清了,婆婆要晓得清楚,把服侍她的丫头喊来问,丫头记得她每个月的日子,因她的贴身衣裳都是她在洗,一问,算日子,心里就有数了,为放心,请了大夫来家里看,确是怀上了。
有萍在家里时,常听父母私下说起潘家子嗣的话,听得多了,也希望哥哥快生个孩子,她好真正做姑姑。这月学校放假,一回来佣人就给她报喜了,她饭也顾不上吃,高兴地跑去东屋,要向嫂子道贺。作瑟怀了孕,心思更细,易起愁绪,时刻想着肚子里装了个人,走路都小心翼翼,怕稍不留神误祸到肚里的小种子。有萍始终不拿她当长辈,不在门外问一声,直接推门进来,作瑟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镜中的自己发怔,被闯进来的声音吓一跳,手捂上心口,转身去看,是有萍,她又放假了。endprint
有萍走近来,作瑟便站起来,眼里有点惊有点羞,晓得她是知道自己怀孕了来看的。有萍竟礼貌地问一声嫂子好,作瑟便回一声你也好。自那回哥哥警告后,有萍收敛了许多,母亲恐她去招惹,时刻也教她安分些,她没有再对嫂子怎么样了,况现在又有了身孕,她再不懂事也不会去招她了。作瑟怕,总记得那回吃饭问她怀孩子的话,现在想起来仍感几分羞恨。有萍今天来她房里,她多少还怕她做出点什么举动来,她站得离她这么近,这是个手脚歇不住的孩子。
有萍不请自坐,坐在她的绣凳上,手摸上洋缎桌布,平整的桌布似乎让她觉得有摸头,两只白嫩的手在桌沿摸来摸去,脸上现出一副安宁情境下的寂寥神情来。这孩子式的淘气和无所事事让作瑟放了心,想她摸脏了也不打紧,只要不生事。她坐回凳子上,看镜中的有萍,有萍也看向镜子,两人的目光在镜中相对了。她从未仔细看过这个小姑,这么看,还是一张孩子脸,肤色白,眉毛生得有点鲁钝,神气里是未经世事的天真,想起她的年龄,十五。不能多看,怕惹出她奇怪的话来。有萍依然看着镜中的嫂子,作瑟便低了头抽开镜匣的一只屉子,屉子里是几盒平时不用的胭脂膏,心想她来了也不说话也不走,到底是来做什么。有萍并不来做什么,她放假回来,总喜欢各处看一看摸一摸。洋缎桌面摸来摸去,终于摸厌了,什么也没说,起身走了,出那门去,依旧无声无息的。作瑟往门口再看一眼,门外空寂,放了心,重新专心看回镜子里的自己来。
给有旦去了回信,是给他写过的信里最短的一封,比他写的还少,只两句话,告诉他她有孕了。很快,他回了信,拆开来,多了一张纸,信里的喜悦与期盼跃然而出。她想了想,没有给他回。
公公不愿她去上海,恐在那里照顾不周,生出闪失,还是家里安稳。婆婆不这么想,老三娶了媳妇后,两人聚少离多,去年立冬时节他回来,有意叫他带她一同去上海,他没作声,当时看他神情,就猜到他在上海怕不会是安静的。她这个儿子,真正跟他父亲年轻时一个样。儿子比父亲还有本事,她晓得儿子心性,行事比他父亲张阔,将来在外面若再娶一房,媳妇天性柔弱,只怕不能阻止,这次要接去,正好趁此机会,两人多住些日子,有了孩子,说不定使他心性改变些,事事多疼顾她,自己也是从媳妇当过来的,晓得其中各种滋味,老爷终究是男人,想不到这一面去。
作瑟愿去,公公就不好阻拦了,家里便要为送她去上海兴起一番准备的动静,潘家上下竟生出些热闹气氛。临走前,她回娘家看母亲。
母亲恋着她的老床,身上越来越没有劲,每天是阿康烧好饭,端来房里给她,也只吃得下半碗。她提来一篮吃食,坐上母亲床沿跟她报喜。母亲伸来手,触到她肚子前,挨着衣服轻轻摸了摸。作瑟说,这去上海至少要住上半年,就要在那里生的,不出月子不得回来,还要看身体撑不撑得住,这些日子就不能孝敬您了。母亲不大有精神,只说你先生下来看看。作瑟的心情霎时从高处坠下,使了气性说,就是生个丫头也是潘家的人。她头一回跟母亲这么说话,母亲听了也没作声。她自觉刚才口气狠了些,从篮子里端出芋粥,粥还冒着热气,母亲不想吃,今年入秋来胃口愈差了,身子往床里退了退,叫她放在旁边。她问母亲,这些天吃的什么,母亲就来些精神,抱怨阿康不烧好菜,舍不得买鱼,她想吃鱼,说到此处竟哭泣起来。她连忙劝慰,想人老了果真退回孩子的境地。劝止了,母亲像来了食欲,她把碗端给母亲,母亲一勺勺往嘴里送,一碗粥吃得干干净净,脸上泛出红光,躺下睡了。她将空碗放回篮子,给母亲掖好被子,气不打一处来,去责问阿康。
阿康坐在他黑咕隆咚的屋子里听外面已下小的雨声,昏暗的光线中,他觑见小姐进来了,忙站起来要跟她道喜。一下雨,老屋就发潮,屋里泥土腥味与久不换洗的衣物霉味让她退了一步,差点要发呕,更嫌恶阿康了。她站在房门口,对他的道贺不致回声,只责备他,母亲愈见得瘦了。阿康不作声。看他低矮的身子站在门槛里面,永远这么副样子,又有点可怜他,说母亲不事厨灶,只有靠他,他怎么总是不经心,人老了只剩一样口福,却天天刻薄她。末了,拿出点钱给他,阿康没有推,接在手里。她嘱咐道,你们想吃什么便买,只管烧了吃,不要刻薄自己的嘴。
江南的冬天湿气重,连绵地下了一季雨,作瑟这个时候出门,公婆不放心,想等个好天气,好天气总也不来,她守在屋里,向往着上海和有旦,不免感到较平常还甚些的寂寥。雨势稍停,她等不得了,箱子已理了几遍,再没什么理头。
由家里的寿生护送,加上丫头和有萍,四人往上海去。原本只让寿生送了主仆二人去,有萍放寒假在家,她从没去过上海,就不肯放过这个机会,吵着母亲要去看哥哥。婆婆去问作瑟意见,作瑟一心想着上海,随口答应了,说她哥哥恐怕也想她的,就一道去。
冬至这天,四人起得格外早,天挨亮,厨房把早饭烧好了,饭时婆婆再嘱咐有萍,路上担心着嫂子些,不要只顾自己。有萍毫不在乎,嫌母亲啰嗦,朝作瑟说,我保证十分爱护嫂子的,什么都让着你,箱子我来提。作瑟笑了,说,箱子有寿生提,不劳你的。见有萍这样懂事起来,婆婆放心地说,姑嫂就该这样和和气气。
雾气弥漫的清早,一家人把他们送到码头坐船。上船坐好,船往远处划去,公婆直看他们的小船消失在茫茫白雾中,才返身回去。
船到永嘉,弃船登岸,寿生叫了三辆人力车,作瑟和丫头一辆,有萍一辆,他和箱子一辆。拉到车行,雇了辆马车,一路颠簸,坐到温州城总码头。寿生买了船票,四人走到江边,上得船,在舱里坐定,方才休息下来。好在都不晕船,一路出来,都疲乏了,便都渐渐睡去。
一路无事到了上海。潘有旦安排了洋行的两个人已等在码头,接到他们,叫几辆人力车拉到了富和里。
到得富和里,潘有旦在家等著他们。有萍臂弯里挎的包袱还未卸下,是母亲带给哥哥的鱼干。见了他,她斗气地把包袱往他怀里一扔,怪他,你总也不回来,爸妈都想你,我想你,嫂子也想你。说着竟哭了,抹起眼睛来。潘有旦把她往怀里揽,伸脸贴了贴她的脸,替她抹去眼泪,笑道,我总不回去,你总也长不大。有萍便破涕为笑了,为遮难为情,拉了旁边作瑟的手臂,往他面前一推,嫂子给你送来了。作瑟听了这话,轻轻低头,脸上有点红。潘有旦笑笑,拍了拍作瑟的肩,拉起她的手,问路上有没有晕车晕船。有萍抢着回:没有,我们都好着呢,就是坐船坐累了。佣人上来茶,一人喝了一盅,潘有旦叫佣人去把有萍的屋子收拾出来。寿生把鱼干提到厨房,箱子提到卧室去了。endprint
佣人冯妈是新换的一个,准备把作瑟接来时,潘有旦就把原来六安籍的佣人退了,冯妈是洋行里的人介绍的,宁波人,来上海帮佣多年,照料过两个孕期太太,做事知晓分寸。冯妈来后,确也样样做得周到,他放心,服侍作瑟是有余了。
作瑟和丫头进了有旦的房,看他睡的床,他的衣架,他的柜子,物什与摆设,和乡下他们的房间全不一样,尽是西洋式的东西。挨晚吃饭,佣人烧了几个菜,和家里的略不同,倒很合胃口,她想,这怕就是上海的人的生活吧,和乡下不大一样的,她不那么喜欢,但有旦在这里,她很快就要过得惯,会喜欢的。
冯妈将空着的亭子间收拾出来,寿生住了一夜,次早吃了早饭,潘有旦把他送下楼,嘱他给家里带些家常话,送出里弄,到街口,寿生辞了他,独自往码头去,搭船回乡下了。
有萍留在这里,要住些天。她头回来上海,住在这样的里弄房子里,倍感新鲜,这里虽不宽敞,比不上乡下家里地方大,又不明亮轩阔,只几天就待不住,朝哥哥要了钱,跑出去胡逛。嫂子也是头回来上海,怕也想见识些新鲜风景的,她不愿带她去,有了身孕,嫌她麻烦,走路又慢,回回一个人溜出去,买些吃的玩的,逛得迷了方向,招一辆人力车,说到富和里,车夫就把她拉回来了。
有萍的活泼和古怪令冯妈难伺候,来的第一天,冯妈就领教到她的不一般。他们来的那天,潘有旦心情好,晚饭叫寿生和冯妈也上桌吃,吃饭时,有萍忽然不吃了,停了筷子,手伸到嘴里,拿出来,指头上就有一颗半粒米大的石子,她把石子伸到冯妈面前,说你怎么这么不仔细,我要是吃进去,我就死了。说这话时她极认真的神气,好像吃进去真就会死。冯妈不免心里惊异,只忙跟她赔不是。她倒没再怪,收回石子看了看,再把石子朝冯妈伸过来,还给你,她说,慷慨慎重的样子。冯妈伸手接了,心里愈感这孩子刁钻怪异。饭毕,有萍回房去了,才给她收拾出来的小房,她觉新鲜,要在里面待着。潘有旦跟冯妈说,我这妹妹是家里最小的,娇惯到大,没受过丁点苦,性子刁了些,头回来上海,稀奇得多,她说些什么做些什么,你不要在意,反正住个几天就回乡下的,你担待些。冯妈心里松了松,说小姐多住些日子是好事,她还是个孩子,我总要服侍好的。
见嫂子也不管她,有萍更每天都出去玩,潘有旦不担心,她虽不安分好动,脑袋是聪明的。得了空,把她带到洋行去见识,她好奇心重,样样见了新鲜,问这问那,回去时抱了一堆东西,吃的玩的。潘有旦房里的收音机也被她据为己有,有萍是问作瑟要不要,不要就给她,作瑟从不跟她争,本也不喜吵闹,让她抱去了。晚上潘有旦回来,教她调频道,几下学会了,得了空就打开听。晚上她开收音机,声音大得哥哥来敲门,叫她闭了匣子睡觉,她伸手调小声音,钻回被子里,露出头,听着木匣子里的男声说着话,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一会儿听睡去了。
冯妈每日早上起来,去问作瑟吃什么菜,作瑟说一两个想吃的,再叫她去问有萍,看她想吃什么。冯妈到有萍房里,有萍还在睡,问她想吃哪样菜,她迷糊回了几个菜名,冯妈出了门就去买。到吃午饭,有萍扫一眼桌上,不满意,说怎么没焖肉,说了早上要吃焖肉的。冯妈见她一副认真的样子,疑心早上听错了,再想,她早上確没说要吃这个菜,便说早上买了五六样菜,肉买少了,没做得成焖肉,今天的粉蒸肉将就着吃吃,明天准烧焖肉给她吃。有萍一口答应好,没追究了,就着一盘粉蒸肉吃下两碗饭,回房听收音机去了。这样几回,冯妈摸清了她的性子,能周旋有余了,这孩子心眼不坏,只说话不大讲道理,有时令人莫名其妙,偶发起脾气来话说得难听,冯妈不往心里去,更小心待她,只盼她快点回乡下。
在这里住着,作瑟心安,思绪平静,有天想起作琴来。未待跟有旦讲,这天有旦回来就说了,说她来上海后,他就托人到各个大学去查学生档案,难指望的,竟查到了,看到作琴的名字,在致远大学,念的经济一科。作瑟不懂她念的什么书,也不管她念的什么书,只就要去这个致远大学找她。有旦说,上海沦陷后很多大学迁到西南去了,致远大学也去了,不知她跟着去没有。作瑟就急起来,我来上海,一为你,二就为她,我要知道她好,我才放心的。他便安慰,我明天就去致远大学找找看,只要她没去西南,我怎么样都要把她找到,押来见你的。作瑟听得这话,心情才平复些。
过了几天,作琴来了。冷冬的天总是阴的多,她走进富和里,幽静的巷弄里,风鼓荡地吹来,进了那扇门,走上楼梯,一级一级踩上去,光线渐暗。背光的暗影里,老式梨木椅子里坐了一个人,穿白纺绸袄,她想,就是姐姐了。脚上的布鞋踩在地上没一点声音,走过去是静悄悄的,她走到椅子后面,喊她,姐姐。
作瑟回转身,不期然背后什么时候站了个人,就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真的来了,真是她,站得这么近。姐妹俩看着彼此,都痴愣了,两人的想象里,再见到都不是这样,她们的样貌在彼此心里都变了。
作琴自己往沙发上靠边坐了,没有开口,不知说什么好,不知从何说起。作瑟怕也是,她眼里已上来泪,拿起帕子揩了揩。作琴看她这副样子,想起母亲,母亲年轻时就是这样,总是无事地坐在她那圈椅里,单薄的背板,孤单的样子,坐得人茫然,父亲快咽气时,母亲就是守在他旁边,也是这样揩泪的。于是她愈感到任有千百句,一声也说不出了。
闭着门的房里响起收音机的声音,作琴闻声朝那边看,想潘有旦怎么也在家里,她不该这中午来。不期然,门开了,兴兴然走出一个人,看她的脸,就明白是潘家小妹,跟潘有旦几分像,只不如他好看,脸上那双眼睛,跟他的简直就是一双。
有萍走过来,见嫂子红了的眼眶,沙发上坐了个生人,微颔首,看不大清脸,挨沙发边沉静地坐得很稳,嫂子也不作声。不知这人是谁,准是她害得嫂子这样,她就朝作琴问:你是谁?
作琴头也没朝她抬。作瑟说,是我妹妹。
有萍的好奇心一下激起来,话里带了兴奋,你们长得一点都不像。见她们都不理会,她兴奋里又夹了点报复,你妹妹不是死了吗,我听说她早就死在外面了,你们一点都不像。
不要乱说,作瑟带了点愠气。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