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哉,“一个人”
被誉为“第一个占领近代科学重要位置的中国人”──数学大师陈省身晚年答记者问时说:“大家都鼓吹交流,講科学需要合作,需要相互帮忙,这有一定道理,但不全对。真正好的工作,第一流的工作,是一个人做出来的。一个人的创见是自己努力和灵感的结晶,很少是一群人讨论的结果。”钱穆说:“学问之事,贵能孤往”(“孤云”是其为数不多的笔名之一)。钱锺书说“学问是荒江野岭中几个素心人彼此间的事”,流布甚广。一个顶尖数学家,一个国学大师,一个“学者中的学者”,在业内皆“第一流”。无论他们的夫子自道,还是一生的学术历程,其“第一流的工作”都“是一个人做出来的”。“第一流”的业绩和“一个人”的“孤往”,大有关系存焉。
抗战时,钱穆随西南联大南迁到昆明,但他有意在省城外围的小县择居而住,有课务才赶到昆明,平时便在此独居著书,近五十万字的《国史大纲》历时一年而成。陈寅恪到此访友,叹道:“在此写作真大佳事,然使我一人住此,非得神经病不可。”后来钱穆回苏州,借耦园隐居一年,撰成五十万言《〈史记〉地名考》。晚年他回忆这两段经历,自称“生平最难获得之两年”。其“孤往”之深,连陈寅恪也为之叹服。
笨功夫
现代词学奠基人夏承焘,晚年回顾学术道路时说:“笨是我治学的本钱。”在其眼里,读书没有捷径,不能取巧,只有下笨功夫才能渐入佳境。夏老对“笨”字有一别开生面的解释:“笨”,从“竹”从“本”,头上顶着竹册(册是串好的竹简,即古代书籍),这是教人勤奋用功。
在楚辞学、敦煌学上卓有建树的姜亮夫,晚年在《自传》中说:“最近一位友人给我的信上说‘先生甘淡泊,耐勤劳,为学术贯通,治学求谨严,老老实实作学问……云云。赞赏我的话,惭不敢当……实在只是一个‘笨字了得。”姜老治学,肯下笨功夫。上世纪三十年代,他在巴黎看到流散出去的敦煌文物和经卷,用最笨的方式抄录、描摹。很长一时期,每天从上午抄到晚上博物馆关门,午饭喝白开水吃点干面包充饥。完成此项工程时,其视力下降了六百度!真是“一个‘笨字了得”。
如今学界“聪明人”满天飞,肯下笨功夫治学的“笨伯”越来越少。胡适说:“这个世界聪明人太多,肯下笨功夫的人太少,所以成功者只是少数人。”钱锺书说:“越是聪明人,越要懂得下笨功夫。”聪明人肯下笨功夫,多不同凡响。
“删诗如杀贼”
如今,出书的门槛越来越低,自费出版很常见。有人在编选自家作品集时,敝帚自珍,觉得自己的文章篇篇都好,编书时不肯割爱。结果所出之书貌似厚重,但因少精选反而显得很“轻薄”。抗战时期有“浙西诗人”之称的俞楚石,自编《西苕溪诗稿》。地方官刘能超在为其作序时说:“顾兹编悉经其严自汰剔,删诗如杀贼。”可见诗人编选时自我把关很严。因为“传人吟句不须多,至性文章永不磨”。
鲁迅于1933年应上海天马书店之约,从《呐喊》、《彷徨》、《故事新编》、《野草》、《朝花夕拾》五书中选编了一本《自选集》,是其生前唯一的“自选集”。内中仅收小说、散文、散文诗二十二篇,堪称鲁迅杂文之外文学创作的精华。他在自序中说:“将材料、写法都有些不同,可供读者参考的东西,取出二十二篇来,凑成了一本。”其自选标准是不同“材料、写法”的代表性,以便“可供读者参考”。
在1995年出了厚达五百多页的《王朔文集》后,2004年又有《王朔自选集》。王朔在“自选集”自序中说:“老《文集》收得全,全就不免滥,好比一条鱼不洗不开膛就上了桌,让人出了全鱼价,一口没留神还添了恶心。”自编诗文集时,“删诗如杀贼”,或可免此“恶心”。
(范一直)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