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友宽,孔松虎,陈 璐
(河南大学 体育学院,河南 开封 475001)
2015年2月27日,在中共中央全面深化改革领导小组第十次会议上,习近平总书记主持审议通过了《中国足球改革发展总体方案》(以下简称《方案》)。该方案提出,各地中小学要把足球列入体育课教学内容,并加大学时比重;全国中小学校园足球特色学校要在现有5 000多所的基础上,2020年内达到2万所,2025年内达到5万所。为了贯彻落实《方案》所提出的发展目标,2015年7月22日,教育部等6部门联合发布《关于加快发展青少年校园足球的实施意见》。截止到2016年,教育部分两批公布了13 382所中小学校为全国青少年校园足球特色学校,69个县(区)为全国青少年校园足球试点县(区)。与此同时,各地“省长杯”、“市长杯”校园足球比赛风起云涌,各种校园足球“校长培训班”、“师资培训班”、“裁判培训班”梯次展开,高等体育院系足球专项学生成为大中小学招聘的宠儿,针对校园足球的学术研究空前繁荣。然而由行政命令带来的繁荣背后隐藏着太多的挑战,依托校园足球实现“足球崛起梦”的过程不可能一蹴而就。如果不能正确认识理想和现实,一味对撂荒多年的校园足球拔苗助长,仅凭一腔热情和行政数据发展足球事业,其结果很可能是筋疲力尽、适得其反。
2014年7月,习近平总书记就足球改革与发展的总体规划做出了重要批示。2015-2016年,毛振明教授在《武汉体育学院学报》连续发表4篇论文就“新校园足球的顶层设计”及相关问题进行论述。毛振明教授提出:“新校园足球顶层设计的核心内容是体制的改革和机制的重构,而顶层设计最主要的任务是解决‘两长’,即校长和家长的积极性”[1]。此判定很有见地,如果真的能解决“两长”的积极性,校园足球的发展必能顺利推进。然笔者反身自思,校长们可以通过“体制”来抓,而“体制外”的家长如何才能抓得住呢?毛振明教授认为这个问题已经有了解决途径:新校园足球计划提出重点支持200所高校的高水平运动队,从而将“踢好足球,上名大学”的动力机制展现在校长、家长以及学生面前,“巧妙地利用了应试教育倾向的现实需要和强劲动力形成了新的、长效性的动力机制”[2]。“如果每年全国200所试点高校都可以特招10名足球学生,如果每年还可以保送10名研究生,那么每年全国就可以招收2 000名大学生足球运动员和2 000名研究生足球运动员”[1]。
笔者认为,该动力机制并不能抓住家长,甚至连校长也抓不住,因为该特招计划的数据本身无论对于家长还是校长都称不上“强劲”和“长效”。在“两长”心目中,“名大学”至少是“211高校”,全国目前仅有116所;如果限定在“985高校”,全国仅有39所。即便以200所“名大学”计算,每所高校每年特招10名足球学生,每年也仅仅有2 000名高中生被录取。而每年参加高考的学生有多少呢?2010年957万,2011年933万,2012年915万,2013年912万,2014年939万,2015年942万,2016年940万。也就是4 000多名考生中有1名能通过足球特招进入大学。如果用校园足球特色学校的数量作比较,比例没有那么惊人,但是更直观。教育部办公厅在遴选校园足球特色学校时有一个指导意见,即“按高中、初中和小学1∶3∶6的总体布局进行匹配”。按照该指导意见,2020年内,将建设2 000所高中层次的足球学校;2025年内,将建设5 000所高中层次的足球学校。以此为基数计算,如果200所“名大学”每年各特招10名足球学生,那么2020年时,每所高中层次的校园足球特色学校可以有1名足球学生被特招,到了2025年,每所高中层次的校园足球特色学校只剩下0.4个足球特招名额了。试想,这个数据对校长和家长能有多大的吸引力呢?“踢好足球,上名大学”的目标又将如何实现呢?
校长和家长都能算清一笔账:200所高校特招的足球运动员数量没有一所高校“大文大理”招收的学生多,因此相对于足球特招的独木桥,普通高招堪称阳关道。既然普通高招是阳关道,那么教好文化课就是中小学办学的根本,学好文化课才是中小学生能否“上名大学”的关键所在。在这种大环境的影响下,无论教育部怎么出台政策要求给学生“减负”,其效果都不会明显,学生不减负,体育回归教育之路就没有可靠的对象可依,校园足球所面对的困境不言而喻。
有一组数据很能说明问题。2015年,某课题组对《国家中长期教育改革和发展规划纲要(2010-2020年)》实施后的“减负”状况进行抽样调查,范围覆盖14个省(市、自治区)、82个县(市、区)、546所中小学校、10万余名中小学生。结果发现,2010-2014年,得益于“小升初”入学考试的普遍取消,小学生课业负担总体呈下降趋势,但是由于“初升高”的压力依然存在,初中生课业负担仍未减轻。“2014年初中生每天家庭作业时间超过120min的达82.25%”;“东部发达地区95%的中小学生每学期至少参加1个学习辅导班”[3]。
于是有学者抱怨,学生不能减负,体育无法回归,罪魁祸首是校长和家长的观念陈旧。教育界说,校长不能盲目追求升学率,要积极响应“减负”要求,创新“减负”工作模式[3];家长不要把成绩好坏作为衡量孩子成功与否的唯一标准,不要用“校外增负”来平衡“校内减负”。体育界说,体育帮助孩子学习如何驾驭自己的身体,教会孩子勇于面对压力、承担责任;尤为重要的是,体育可以凭借一大堆关于多巴胺、血清素和正肾上腺素的科学依据,切实有效地提升学生的学习效率。照此来看,校长和家长们真应该改变一下“陈旧的观念”了。
然而“观念”不会说话,只能做一个受人欺负的小媳妇。似乎只要她变得让人称心如意,一起问题都迎刃而解。不过有一个现象十分奇怪,调查显示,“社会经济地位越高的家庭其子女越有可能参加补习”[4]。这里的补习不是让子女参加某体育俱乐部或者学习音乐、画画,该调查明确表示,其所谓的“补习”是指学术型补习。奇怪之处在于,高社会经济地位者理应是“观念”的领跑者,为什么偏偏是他们更有可能让子女们参加补习班呢?他们为什么不先转变观念,身体力行地为自己的子女减负呢?
一言以蔽之,体制在作用。观念更新只是人们怀揣的美好理想,现实体制才是人们进行抉择的最终考量。
不可否认,新校园足球计划提出的“踢好足球,上名大学”的口号抓住了问题的关键所在。就教育制度而言,其关键就是选拔,其中“谁上大学”又是核心所在。有人统计,1977年恢复高考至今,改革了至少30余次,几乎每一年度高考的相关规定都与上一年度有所差异[5]。用力不可谓不勤,用心不可谓不苦。
2014年国务院再次颁发《关于深化考试招生制度改革的实施意见》,进一步推动高考综合评价改革工作。《意见》提出“到2020年基本建立中国特色现代教育考试招生制度,形成分类考试、综合评价、多元录取的考试招生模式”[6]。很多人对这次改革欢欣鼓舞,称其为“新高考改革”,认为从此进入深水区。然而不可否认,“考试成绩仍然是评价学生并决定是否录取的唯一依据,综合评价的理念虽初显端倪,但未对考试评价产生本质影响,尚未发挥指导作用”[7]。
更让人不愿意看到的是,高考的指挥棒作用借由高校的层次化被进一步强化。学生必须考入985高校或211高校,才能在就业时拿到一张含金量较高的“投名状”。有调查通过对几年的招聘数据分析发现,“中国Top100的上市公司,90%以上每年都会选择到国家985、211工程大学进行校园招聘,走进非重点(二本及以下)高校进行招聘的百强企业不足10家”[8]。也就是说,从高考开始,学生就已经被打上身份的烙印。不难想见,这种以高考为人生分界线的教育制度只能不断地给校长、家长和学生施加压力。学习几乎是唯一出路的校园环境难以支撑足球的持续良性发展。也就是说,教育制度不在高校招生这一问题上发生根本性改变,中小学就不可能为校园足球预留足够的发展空间。这也是“体教结合”喊了几十年都未能真正实现的症结所在。笔者始终以为,美国依靠学校发展竞技体育的路子,在中国是走不通的。
为什么不痛下决心,对高考进行彻底改革呢?因为对于绝大部分考生而言,尤其是“对于社会低阶层子女来说,高考分数是他们可以在教育竞争中获胜的唯一途径”[9],也是他们改变自身命运的唯一途径。毋庸讳言,只要“拼命学习—参加高考—上名大学”一直被社会认为是“阳关大道”,校园足球就会和“体育回归教育”的前景一样不容乐观。
“体育回归教育”已经被喊了很多年,校园足球是这一回归的具体实践,然如前所述,教育并没有给它们留下太多的空间。所以,教育如果不改革,“体育回归教育”只能是体育界勾画的一个乌托邦。退一万步讲,体育就是教育,还往哪儿回归呢?
当然,就发展足球而言,并非只有回到学校这一条路可走,我们更不必抱着这个牛角尖不放。英国和巴西的足球水平和普及率均可圈可点。虽然英国足球和巴西足球走的不完全是一条路,但其成功都取决于长期养成的足球文化和成熟的俱乐部体系。在英国,俱乐部通过与区域社区形成良性互动,为足球人才提供了广阔的发展空间。所以翻看英国足球名将的传记,看到的往往是他们的某位家人是狂热的足球迷,他们深受影响并在十岁左右加入了某业余俱乐部,其后为进入仰慕已久的职业俱乐部刻苦训练,很少看到他们在学校踢足球的经历。在巴西,足球文化更是体现得淋漓尽致,比如所有巴西球员在进入球场时,都会尽量调整自己的步伐,让右脚先踏上草坪,因为“右脚入场”和“一帆风顺”的代名词[10]。为了让巴西众多的俱乐部有比赛可以参加,巴西建立了完善的分区联赛制度。在巴西,只要符合相关规定,就可以成立自己的足球俱乐部,而且一旦成立俱乐部就有相应的联赛可以参加。所以很多到巴西考察的学者感叹,尽管巴西学校体育设施落后,但在居民区、街头、公园、海滩,到处都可以看到踢球的孩子们。
面对这种情况,不免有人会说,英国和巴西中小学生的课业压力要小很多。比如英国中小学每天9∶00上学,15∶30放学;巴西中小学每天只上半天课等等。但是巴西基础教育低下和英国基础教育下滑,课业压力小并不值得鼓吹。
笔者认为,中国足球的发展应该学习英国和巴西的地方,绝不是让孩子早放学去踢球。如前所述,只要高考的指挥棒还在有力地以社会分层的方式指挥着千万考生和亿万家长,即便是半天不上课,家长们依然会让学生奔波于各个补习班。中国足球应该看到的是英国和巴西厚重的足球文化、成熟的俱乐部以及竞赛体系。所以,中国足球的发展完全有必要尝试两条腿走路,让学校的归学校,让社会的归社会。具体而言,校园足球值得鼓与呼,相关政策的制定与实施毕竟吹响了学校体育改革的号角,但要想依靠现有环境拘囿下的校园足球实现足球强国梦,无疑是画饼充饥。中国竞技足球的广阔天空应该在社会上。中国社会在经济、城市化、管理能力等方面,已经为发展足球做好了的准备[11]。国家给予政策扶持,俱乐部和竞赛必竞相而起,由社会而文化,校园足球的春天才会真的来到。
《中国足球改革发展总体方案》是首次在国家层面为足球发展定调,其高度和力度前所未有。有理由相信,在实现“两个一百年”奋斗目标引领下,随着“四个全面”战略布局协调推进和“五大发展理念”的贯彻实施,“足球崛起梦”终将实现。然而,校园足球发展过程面对着理想与现实的博弈,博弈的结果不仅仅是家长们纷纷向现实缴械投降,就是“体制内”的校长和引领时代发展的高社会经济地位群体,也是矛盾重重。由此观之,在现有的教育制度制约下,借由校园足球实现足球崛起梦的路子还很远。中国足球的发展完全有必要两条腿走路,让学校的归学校,让社会的归社会。
[1] 毛振明,刘天彪,臧留红.论“新校园足球”的顶层设计[J].武汉体育学院学报,2015,49(3):58-62.
[2] 毛振明,席连正,刘天彪,等.对校园足球的“八路突破”的理解与深入——论“新校园足球”的顶层设计之三[J].武汉体育学院学报,2015,49(11):5-10.
[3] 杨欣,罗士琰,宋乃庆,等.我国义务教育“减负提质”的评估研究——基于义务教育第三方评估的报告[J].中国教育学刊,2016(6):42-46,63.
[4] 陈彬莉,白晓曦.家庭社会经济地位、家长同辈群体压力与城镇小学生补习——基于北京市海淀区小学调查[J].清华大学教育研究,2015(5):102-109.
[5] 袁静伟.回顾1977年以来的N次高考改革[EB/OL].http://edu.sina.com.cn/gaokao/2015-06-07/07594 71686.shtml.
[6] 国务院关于深化考试招生制度改革的实施意见[EB/OL].http://www.moe.edu.cn/publicfiles/business/htmlfiles/moe/moe_1778/201409/174543.html.
[7] 李雄鹰,冷文君,孙燕超.综合评价:高考改革的新导向[J].高校教育管理,2016(3):47-53.
[8] 这些大学的毕业生最受中国企业100强青睐[EB/OL].http://learning.sohu.com/20170209/n480320 459.shtml.
[9] 张济洲.“高考工厂”背后的阶层焦虑与机会公平[J].中国高教研究,2015(9):33-36.
[10] 赵恒志.从巴西足球看中国足球发展的正确思路[J].体育学刊,2012,19(3):2-5.
[11] 史友宽.论举国体制及中国竞技体育改革发展方向[J].沈阳体育学院学报,2012,31(6):16-20.